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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維他命

作者:正中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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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

媽媽

爸爸三十幾歲就患了種富貴病「氣喘」,一到冬天就犯這種病,不能聞油煙,不能聞灰塵,不能勞,不能累。所以,大小家務都由媽媽一肩挑了。「時勢造英雄」,媽媽也被磨練得成為「萬能媽媽」,她會修插頭、門鎖、水龍頭,還會粉刷房子;我們在臺北住了十七年,年年都是媽媽裡裡外外油漆得煥然一新,手藝之好連油漆師傅都佩服。家裏有什麼事,只會聽見爸爸在那裡大呼小叫:「老太婆,快來快來!」媽媽這雙大手好像沒有不會做、不能做的事。有時,我也不免為媽媽抱屈,這雙手,應該是屬於藝術家的手,屬於運動健將的手,卻卑微的服侍了一家人。媽媽確實是主「饋」的,她給我們煮了一輩子飯。
雖然,媽媽有時也會使點小詐,但我們頂多嘴巴叫叫,心裡倒沒有怨言,我們很清楚家中的經濟,更了解媽媽的刻苦,全家就數她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吃得最差,穿得最舊,從早到晚,一點娛樂也沒有。乾爹常形容媽媽生活得像條牛。
說起媽媽這雙大手,可真是與眾不同。她十指修長,兩掌寬厚,比許多男人的手都大。媽媽中學唸的是教會學校,學校來了義大利籍神父,他原是位有名的鋼琴家,後來信奉天主,到中國來傳教。這位米良神父一見媽媽這雙超乎常人的大手,如獲至寶,執意要收媽媽做入室弟子,託了多少人情,講了許多好話,還以老師的身分「壓」她,但外向好動的媽媽寧可到運動場練她的三鐵,就是沒有耐心坐在琴凳上彈「豆來米」。米良神父一見她就歎氣,就惋惜,耿耿於懷,這是一雙多麼適宜彈琴的手。
這就是我的媽媽,越老越可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嫁了軍人,媽媽對孩子也採取「軍事管理」。早上六點鐘,媽媽就喊「起床號」,記住,她只喊一遍。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自己的被褥,被子雖不必疊的像豆腐干,但至少也必須具備豆腐的形狀,平平整整。沒有人敢不疊被子就跳下床的。
三年前,弟弟給媽媽生了大胖孫子,從此媽媽那一套奉行多年的家規漸漸都形同虛文。有次小孫子拿著鞋刷子在奶奶漂亮的牆上畫抽象畫,奶奶揚手要打,小孫子嘻皮笑臉地撒嬌說:「奶奶不要生氣嘛!」結果奶奶非但沒打,反而又是汽水,又是巧克力的「哄」起她的寶貝來,我們都說時代反了,怎麼會有和*圖*書這種事發生?
媽媽也從不把我當病人,在我還能行動時,我也需要負擔家務事,包括洗碗、摘菜、收拾屋子、澆水,以及她不在家時煮飯給弟妹們吃。前幾年我已經舉步維艱,走起路來歪歪倒倒,必須扶著東西,但仍每天去掃院子,扶著掃帚當拐杖,走一步掃一下,照樣也把滿地落葉掃得清潔溜溜。家中凡是我能做的工作,都有參與的責任和義務。別人也許不了解媽媽,怎麼也不體諒我病的辛苦,不知媽媽用心良苦,她要我生活得正常、健康而快樂,不因病自憐。媽媽也陪著我足不出戶,有次朋友問她臺北的某條馬路怎麼走,媽媽竟不知道,她只熟悉家到菜場的一條路。
別人形容母愛像溫煦的陽光,像禾風細雨,像明月清輝,像燭光等等,這些字眼加在媽媽身上,全不對。
別看媽媽規矩多,她自己絕對以身作則,從不強人所難,因此,儘管媽媽令出如風,我們也都言聽計從,口服心服,對爸爸則有時陽奉陰違了。媽媽一向賞罰分明,她即使發脾氣,也極為冷靜,從不亂打孩子,不像爸爸,常常不分青紅皂白揍了我們之後又跟我們道歉。媽媽只打我們手心和屁股。
大概是在媽媽嚴格品質管制之下,不是蓋的,我們家小孩個個品學兼優,奮發有為,就連兩位媳婦都賢慧孝順,每逢別人稱羨時,我們就免不了在一旁暗暗得意說:「也不想想看,這全是劉家工廠的正字標記產品呀!」
在我們還只五、六歲時,媽媽就訓練我們做家事,洒掃庭院是晨起必修的功課。姊姊管掃地、抹桌椅,我負責倒各房間的痰盂。一位跟隨父親多年的副官曾以白頭宮女話天寶遺事的口吻對弟妹們「講古」:「那時候呀!俠子一大清早起來,兩眼迷糊,一手拿著饅頭,一手拿著痰盂刷子,刷一下痰盂,啃一口饅頭——。」哈!這種事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說得神龍活現。
不過,媽媽也懂得孔子的「一張一馳,文武之道」的道理,極權統治只會產生兩種人,一種是奴才,一種是造反者,媽媽有時候也會網開一面的。比如說,她了解沒有一個孩子不喜歡畫牆壁的,所以特別「開放」了兩面「民主牆」供我們發洩創作慾(但注意,若不小心到「禁地」上了,那可有的好瞧的)。客人上門,常驚奇不已,怎麼家中處處乾淨漂亮,唯和_圖_書獨這兩面牆污七八糟,慘不忍睹。媽媽也不解釋。
有一陣子,兩個弟弟發育太快,個子直往上標,加上眷舍房屋矮小,進出都須低頭,不知怎麼回事,兩人都養成了彎腰駝背的毛病,媽媽最看不慣這種委靡不振的樣子,常出其不意給弟弟背上狠捶一拳,沒多久,這個毛病都改過來了。媽媽要我們不但窮得清白、窮得快樂,更要窮得抬頭挺胸,面無愧色。
媽媽性子急,脾氣躁,凡事都講究乾脆俐落,連生孩子也不例外。生產時肚子也不痛,只是腰酸一酸,孩子就自己跑出來了,前後不過兩個鐘頭(有一個就生在醫院門口,連幾步路的時間都趕不及)。我們開玩笑說:「這種生法,多生幾個也無妨!」所以媽媽一口氣生了八個,這還是媽媽看情勢不妙,動手術自動「煞車」的。不過,其中夭折了三個,剩下五寶。
以個性來區分,我們常覺得爸媽的位置應該掉過來。爸爸愛漂亮,喜歡打扮,每次出門,都是媽媽等他。星期天早上聚會,只見爸又是吹風又是擦油,梳理他的頭髮,又是研究那套西裝配那條領帶,媽媽常常等不及,就只有先走了。
媽媽的愛像件雕塑品,有稜有角,一刀一個刻痕。
然而,隨著歲月的增長,媽媽的稜角似乎也越來越被磨得光滑圓潤了,有時弟妹們竟然也「敢」摟著她在臉上親一下,儘管她口裡叫著說:「走開走開,別討厭了!」可是早已眉開眼笑,樂在心裡。去年我送媽媽一本小書,做為六十歲的生日禮,記者形容我們母子「相擁而泣」,差點沒把我笑壞,我這一輩子就沒和媽媽相擁而泣過,他們太不了解媽媽了。
剛來臺灣時,國步維艱,風雨飄搖。軍公教人員的生活都極為清苦,弟妹們相繼報到,家中開支浩大。媽媽在大陸一向是人伺候慣了,從未做過家事,這時也不得不捲起袖子,從頭學起,發揮她這一雙大手的最大功能。媽媽買了臺縫衣機,學了幾個月縫紉,開始接了被服廠的衣服回家做,我記得那時做一套內衣不過幾毛錢,做一套軍裝也只有一兩塊,但積少成多,小菜錢就有了。同時,家裡有了縫衣機,給小孩做衣服也方便多了,把舊衣服拆拆改改,又成新的了。我們出門,永遠都是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三鐵練久了,媽媽的一雙手孔武有力。那個孩子搗蛋,m.hetubook.com.com根本不必費神找棍子,一巴掌下去,立刻暴起五條指痕,夠你摀著屁股跳半天的了。
以前,媽媽開了家「銀行」,強迫我們把零用錢和過年的壓歲錢存在她那裡。誰知她開的是「人民銀行」,只能存,不能取,而且存著存著就沒有了。後來弟妹們學精了,再也不肯存了,媽媽又想了個花樣,給弟妹們在郵局開了個戶頭,弟妹們高高興興拚命存錢,幾年下來,也有六、七千元,趁著母親節,媽媽把錢提出來,買了臺電冰箱,「算是」弟妹們送她的母親節禮物,而且逢人便誇讚弟妹們的「孝心」,弟妹們啞巴吃黃蓮,大呼上當不已,都「生米已經煮成熟飯」,無可奈何。其實,這臺冰箱也是弟妹天天吵著要的,只是他們不曾防到媽媽有這一招。
媽媽律己嚴,卻待人寬厚,尤其對下人更是和顏悅色,從前用過的人個個都「忠心耿耿」。三十八年逃難時,我們和爸爸失去聯絡,兵荒馬亂中,多虧了兩位副官冒險犯難一路護送我們母子四人。十多年前,母親脊椎骨受傷,時常腰痛,我們堅持給她請了位歐巴桑洗衣拖地,但凡粗重的工作,母親一定和「歐巴桑」一同操作,她總說:「人家也是賺幾個辛苦錢,不能把人使得太盡!」這個「歐巴桑」十分有意思,她不懂國語,母親不會臺語,只見她倆常常比手畫腳一番,意見也能溝通。每逢加薪時,兩人還要「吵」一架,一個執意要加,一個執意不收,爭得面紅脖子粗。後來歐巴桑的子女都已長大,賺錢養家了,她把別家的工作都辭了,只留我們一家,直到我們搬離臺北為止。弟弟結婚時,她還送了個大紅包呢!
媽媽的話就是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如果我們想要賴皮或是學別的孩子那樣,以罷食抗議的話,門都沒有,媽媽不吃這一套,你不吃飯,餓死活該。她說小孩子是不能慣的,越慣越來。記憶最深的是每天飯前逼我們喝一匙魚肝油,要弄清楚,那不是魚肝油丸,也不是乳白魚肝油,而是清魚肝油汁。我的老天,那個味道到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但是媽媽說的,魚肝油有營養,誰敢不喝?媽媽總有她的道理的。
我們是北方人,常吃麵食,公家配給的米吃不完,媽媽乾脆養起雞來。養雞的目的不是賣,而是我們家老老少少都是「蛋大王」,所以養的都是生蛋的「來杭」、https://www.hetubook.com.com「蘆花」「洛島紅」之類的洋雞。媽媽對雞也是軍事管理,編上名冊,每天點名,察看勤奮懶惰,若有那隻雞好吃懶「下蛋」,就立刻淘汰。於是,餐桌上蛋也有了,肉也有了。吃不完的蛋還可以拿到小店換日用品呢!
媽媽唯一的愛好就是種花,她尤愛海棠,大大小小有二十多盆不同的品種。每天只要有空閒,就看見她蹲在花圃中除草殺蟲,殷勤澆灌。媽媽說,養花跟養孩子一樣,不能太嬌貴,也不能吃得太肥,該修的時候就修,該剪的時候就剪,花才長得旺。瞧!媽媽連種花都有一套方法!
她不是這種媽媽!
杏林子
媽媽的手還有一個特別處,那就是掌心呈現赤紅色,有會看相的朋友說,這是「硃砂掌」,主貴的。我們背地裡恨恨嘀咕說:「什麼硃砂掌?簡直是鐵砂掌!」對這雙手,我們又敬又畏。
一天吃飯,菜剛上桌,小孫子就搶先爬了上去,平日這是最犯奶奶忌諱的,那天奶奶居然視若無睹,他爸在一旁看得眼熱,酸溜溜地說:「你知不知道,你是劉家有史以來第一個敢爬上桌子用手抓菜吃的人?」老奶奶也恍如未聞,我們聽得哈哈大笑。老奶奶倒會自我解嘲說:「人老了惜子,貓老了吃子啊!」這點我是相信的,乾媽家那隻可惡的老貓就常把自己的孩子吃掉了。
家中小孩多,媽媽怕我們養成亂吃零食的壞習慣,總是自己炸些麻花、巧果,蒸些糖包子,煮些酸梅湯之類的解我們的饞。蒸饅頭時,也總不忘捏幾個帶有奶嘴的饅頭,好讓小弟小妹又吸又舔的玩,至於餃子包兩、三種口味更是家常便飯。總之,媽媽要我們在家吃得飽飽的,出去就不至於露出一副寒酸相。
爸爸也容易緊張,比較感情用事,喜歡管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比如我們誰的頭髮長了,裙子短了,家裡的手紙費了,水龍頭沒關緊了等等,我們都怕爸的嘮叨。有時媽媽煩不過,就會講:「你幸虧是男人,你要是女人的話,就娶不到兒媳婦。」爸就滑稽的說:「我幸虧是男人,我要是女人,早就被纏上了小腳了。」爸與民國同年,今年六十八歲。
而母親卻是理智冷靜,條理分明,只要大原則守住,絕不跟我們囉嗦。別看她管孩子嚴厲,她卻尊重我們每一人,從不翻我們的抽屜,私拆我們的信件,和圖書也不像許多太太喜歡搜丈夫的口袋,雖然明知爸爸有「私房錢」,也不點破,爸還在一旁竊竊私喜呢!
媽媽喜歡整潔,喜歡家中清清爽爽,遠從我們剛爬會走時就已經知道,任何玩具玩過後都必須「物歸原位」。媽媽最恨我們把東西亂放,直到現在我們還經常為此挨罵,包括老爸爸在內。
每次看到那一老一小在地板上連爬帶滾,又是扮家家又是躲迷藏,老奶奶笑得比孫子還大聲時,心中就不免又好玩、又好笑。看來我們這輩子不曾享受到的,全叫小孫子享受去了。誰叫我們生不逢辰哪!
我的病可算是媽媽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短短一年中,媽媽憔悴蒼老,判若兩人,有位多時不見的朋友竟然不認得她了,脫口驚叫:「唉呀!我的媽,妳怎麼老成這個樣子?」媽媽心力交瘁之餘,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說:「再老,叫大嫂也就夠了,不必叫媽呀!」媽媽就是這種人,打落門牙和血吞,絕不在外人面前流露一絲一毫的軟弱。甚至,她也從不在我面前愁眉苦臉,爸爸有時還會摟著我傷心流淚,但媽媽不,她了解這是一場長期抗戰,太多的同情安慰只會打擊士氣,令人消沉。媽媽信主之後,更是笑口常開,信心堅定,她總說上帝在我身上有祂特定的旨意,她不求苦難離開,但求給我抵擋的勇氣。在每一次病痛中,每一次眼淚中,都有媽媽禱告的手在背後支持我。
媽媽從不給孩子唱催眠歌,也沒有什麼睡前故事,更不會和孩子摟摟抱抱。
怪的是媽媽對別的孩子都很和藹可親。我們家年輕朋友多,餓了,就給他們吃;渴了,就給他們喝;衣服破了,就給他們補;心裡有難處了,就給他們解決。又有耐心,又有愛心,連我們都驚奇。有個男孩就曾說:「你們家我最喜歡劉媽媽了!」天知道他原是我和弟弟的朋友呀!年年母親節,媽媽總會收到許多卡片和禮物,還有來自國外的。
她有兩樣「家法」,一樣是刷衣服的刷子,刷背正好用來打手心,還有就是她的一雙肉掌,專門打屁股的。
我們也最怕爸媽請客,敬煙倒茶全是我們的事。其實這些佣人都可以做,但媽媽不肯,她要從小訓練我們應對的禮節。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遠遠看見有一大批客人往家中走,嚇得我立刻飛奔而逃,琢磨著已經過了「敬煙倒茶」的時間,才悄悄溜回家,沒想到一進門,仍有鞠不完的躬在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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