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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淪

作者:郁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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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裏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只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氣,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裏,這純樸的鄉間終老了罷。」
看了這一節之後,他又忽然翻過一張來,脫頭脫腦的看到那第三節去。

這樣的說了一遍,他覺得自家可憐起來,好像有萬千哀怨,橫亙在胸中,一口說不出來的樣子。含了一雙清淚,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裏的書上去。
她一個人,刈了,又重把稻兒捆起,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裏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裏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裏跳舞。他覺得樂極了。便不知不覺開了口,自言自語的說:
And battle long ago: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Oh, 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和-圖-書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或者她那萬千的痴話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裏就湧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放大了聲音把渭遲渥斯的那兩節詩讀了一遍之後,他忽然想把這一首詩用中國文翻譯出來。
她唱的山歌,頗有些兒悲涼的情味;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喪苦,自然的悲楚。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她一邊刈稻,一邊在那兒唱著不已;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這些事雖是過去的回思,將來想亦必有人指訴。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www.hetubook.com.com

你看那個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在田裏,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或者是前朝的戰事,千兵萬馬;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後,已經快半個月了。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晴天一碧,萬里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裏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裏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裏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並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https://m.hetubook.com.com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同輕紗似的在那裏飄蕩。
她忽兒停了,忽而又過去了,輕盈體態,風光細膩!
「像這樣的奇書,不應該一口氣就把它念完,要留著細細兒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後,我的熱望也就不得不消滅,那時候我就沒有好望,沒有夢想了,怎麼使得呢?」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他正在那裏出神呆看的時候,喀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後忽然來了一個農夫。回頭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裝改成一副憂鬱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噴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裏,在這澄清透明的空氣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懷裏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花源裏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和圖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裏貪午睡的樣子。
便是目前的家常閒說?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兒的笑了起來。向四邊一看,太陽已經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裏,飽受了一天殘照,山的周圍醞釀成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氣,反射出一種紫不紫紅不紅的顏色來。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是唱著前代的哀歌,
聽呀聽呀!這幽谷深深,
這也是他近來的一種習慣,看書的時候,並沒有次序的。幾百頁的大書,更可不必說了,就是幾十頁的小冊子,如愛美生的《自然論》(Emerson's 《On Nature》),沙羅的《逍遙遊》(Thoreau's 《Excursion》)之類,也沒有完完全全從頭至尾的讀完一篇過。當他起初翻開一冊書來看的時候,讀了四行五行或一頁二頁,他每被那一本書感動,恨不得要一口氣把那一本書吞下肚子裏去的樣子,到讀了三頁四頁之後,他又生起一種憐惜的心來,他心裏似乎說:
他一口氣譯了出來之後,忽又覺得無聊起來,便自嘲自罵的說:
有人能說否,她唱的究是什麼?
或者是些坊間的俗曲https://m•hetubook•com•com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他的腦裏雖然有這樣的想頭,其實他的心裏早有一些兒厭倦起來,到了這時候,他總把那本書收過一邊,不再看下去。過幾天或者過幾個鐘頭之後,他又用了滿腔的熱忱,同初讀那一本書的時候一樣的,去讀另外的書去;幾日前或者幾點鐘前那樣的感動他的那一本書,就不得不被他遺忘了。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全充滿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 reaper》詩題只有如此的譯法。
你看那邊的那個高原的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冷清清地!
「這算是什麼東西呀,豈不同教會裏的讚美歌一樣的乏味麼?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對去呢!」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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