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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牧師站在一旁，身穿藍色長袍，前後搖晃著身體。經不起他三番兩次邀請，我終於來做禮拜。我不確定我為什麼來。也許是好奇；也許，說得直接點，我來是為了觀察他是否值得我信任、值得我捐錢給他。如今我們已經交談過幾次。他對自己的犯罪歷史毫不隱瞞——毒品、槍械、刑期。他如此誠實是好事，但如果僅僅考慮他的過去，恐怕沒有理由投資他的未來。

「現在，昨天……昨天，朋友們，一塊天花板掉下來，教堂在漏水。可是你們知道——」

卡斯長老結束後，轉身離開，但電線跟他的枴杖纏成一團，麥克風掉到地上，發出響亮的一聲匡噹。

「耶穌啊！」

參加者有數百萬人、數千萬人。場面浩大，令人難以置信。我看到長鬍子男人跳舞。我看到嘴唇穿孔、皮膚鋪粉的聖人。我看到年長婦人在白雪皚皚的深山裡徒步行走好幾個星期，找尋至高的神。

有人跟著重複：「奇妙恩典！」其他人拍手。顯然這不是我習慣的那種安靜而內省的聽眾。

「哈—哈—利路亞總而言之……」亨利唱道：「遇到失意不要垂頭喪氣……

所有的人起立，熱烈拍手，信心十足，感謝亨利。雖然他們的教堂如此破爛，他們的靈魂仍受到關注，說不定上帝正透過屋頂的破洞往下看進來，準備幫助他們。

亨利．柯文頓在一九九二年由紐約國際朝聖大會（Pilgrim Assemblies International）的ｗwｗ•ｈetuｂoｏk.ｃｏｍ•coｍ羅伊．布朗主教派到底特律。布朗在他的教會裡發現亨利，聽過他的見證後，把他帶到各地的監獄，觀察受刑人對他故事的反應。對亨利加以訓練、教導，並任命他為執事後，布朗主教終於要求他到這個汽車製造業中心的城市來。

長椅多數都空著。最前面靠近祭壇的地方，有個人坐在手提風琴後面，不時彈一個和弦，還有個鼓手——同時敲擊鼓緣和鼓面，篤——為他打拍子。他們簡陋的小音樂在大堂裡迴響。

「是的，牧師……說得好，牧師……阿門……好哦！」

「阿門！」

「嗯—哼！」

「昨晚我們在這裡。」亨利說：「只是到處看看，到處看看，水泥裂開了，每個地方的油漆都在剝落——」

我數了數，現場有二十六個人，都是非裔，大部分是婦女。我坐在一個老婦人後面，她穿一身加勒比海色彩的洋裝，搭配一頂寬邊帽。以聚會的人數而言，這裡遠遠遜於加州那種超級大教堂，連市郊的猶太會堂都比不上。

「有一陣子，我感到絕望。因為我不知道修理的錢從哪裡來，但很快我就不再絕望了。」

「我不再絕望，因為我明白了一件事。」

「哈利路亞……總而言之！」

「總而言之！」

「耶穌說：『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上帝不在乎房子，他在乎的是你，你心裡有什麼。」

他和-圖-書從沉思中抬起頭，看見了我。然後他繼續禱告。

然後教堂又恢復了寂靜。

「嗯—哼！」

亨利願意為布朗做任何事。他帶著家人搬進底特律市中心的華美達飯店，領每週三百美元的薪水，幫忙建立新的朝聖教會。他出入靠的是布朗主教撥給他使用的一輛陳舊的黑色大轎車。如果主教週末來主持禮拜，他要負責接送。

牧師出來講道，在我想來，聽眾就可以放鬆身體，期待一場精彩的演講。我參加大法師主持的聚會一向都這麼做，基於習慣，風琴奏出〈奇妙恩典〉的最後一個和弦時，我也在木製長椅上往後一靠。

「但他改變了一切！」

亨利俯身向前，看著大家。他保持這姿勢一段時間，好像在斟酌最後一個念頭。然後他開口說了。

這是全球最大規模的聚會，被稱做「全世界基於信仰、最大規模的一致行動」（「the world’s largest single act of faith」）。但大多數的美國人從來沒聽過這事。這部紀錄片把大壺節形容為「透過一些小行動，參與大業」。

「奇妙—ㄠ—ㄠ—的恩典。」亨利唯哮道：「我本來應該已經死掉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句話冠在我去紐澤西拜訪一個老人的這件事上。

這些年來，亨利在三位牧師底下工作過，每一位都注意到他研習很用功，與附近的居民打交道很輕鬆。他們升他為長老，最後成為牧師。但到頭來，朝聖大會對這座城市失去了興趣，布朗主教不再出現，亨利的津貼也m•ｈetuｂook.cｏm•ｃom停了。

「這樣才對！」

「你們可以聽見雨水灌進來。我們把水桶擺得到處都是。於是我問上帝，我開始禱告。我說：『主啊，讓我們看見你的慈悲、你的善意。幫助我們治療你的房子。只要幫我們修補這個洞就好——』」

他頓了一下。他的聲音降低成耳語。

「是的！」

管風琴樂聲中，有人扶著枴杖蹣跚上前。是我第一次來時見過的那個獨腿男人。他名叫卡斯，全名「安東尼．卡斯洛」。我後來得知他是教會的長老。

「早就該死了！」

我開始閱讀非屬我信仰的宗教書籍。我很好奇想知道，這些信仰的雷同之處是否比我以為的更多。我讀了關於摩門教、天主教、蘇菲派和貴格會的介紹。

「他的恩典……救了一個迷途的人。我曾經是個迷途的人。你們知道迷途的人是怎麼回事？我曾經吸毒、酗酒，我海洛因上癮，我撒謊、偷竊。這些事我都做過。但耶穌出現了——」

「說吧，牧師——」

「死翹翹了，……但是他的恩典！」

他的房子被銀行收回。警長在門上貼了封條。他的水電被切斷。同時，備受忽視的教堂鍋爐壞了，水管破裂。本地毒販放話，只要亨利同意他們用這地方做祕密運銷中心，所有的財務危機就會迎刃而解。

「如果我們做禮拜的這個地方——如果這是我們做禮拜的地方……如果這是唯一一處可供我們做禮拜的地方……」

「阿門！」

但亨利已經與那種生活一刀兩斷。

他的聲音很美，純淨而清亮，音調極高，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這麼大的塊hｔｔps://ｗｗｗ•ｈｅｔｕbook•cｏm•coｍ頭所能發出的高音。所有的會眾立刻精神大振，應聲齊唱，做出伸頭縮頸、拍手的動作——只有我例外。我覺得像個被合唱團擯棄在外的落選者。

「你們知道你們知道你們知道……那首歌怎麼唱的……哈利路亞——」

「不論發生什麼事，

「沒錯！」

「感謝你，感謝你，主啊。」他發話道，眼睛幾乎合攏：「感謝你，感謝你，感謝你……」

「好啊——」

「說得好！」

歌聲停止後，亨利立刻又繼續講道。在祈禱、唱讚美詩、說話、唱歌、講道、懇求、呼喊與回應之間，沒有區隔。顯然整個兒是一套的。

所以他堅壁清野。他組成了「手足守護會」，他求上帝給他指引，他盡一切努力維持教會的運作與家人的生活。

臉頰和額頭已經汗濕得發亮的亨利牧師，走上前來。

「那麼這個地方對他而言，就是神聖的。」

他開始拍手。風琴師加入，鼓手也跟上。他們隨即唱了起來，頓時好像聚光燈照亮了整個祭壇。

我抬起頭，看見紅色的水桶和滴下來的水。我看見穿著藍色大袍的亨利退後一步，與大家齊聲唱出禱告。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看待他這個人——魅力十足、神祕兮兮、問題人物？可是你必須承認，他母親深具慧眼。他會成為一個牧師，不論要等多少年。

有人拍手。有人喊道：「好啊……」每次門打開都會聽見外面的車聲。

「提高嗓門大聲說——

「感謝你賜給我們今天，感謝你，耶穌……」

「哈利路亞……總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言之！」

「主真的不在乎什麼房子不房子。」

以後的發展是好是壞，都靠他自己。

「是的，牧師！」

「我說，他是最了不起的資源回收家……耶穌……他扶起我。他重新整頓我。他重新安排我。我這個人，我壞透了——」

「這樣就好——」

「感謝你，耶穌……感謝你賜給我們牧師，感謝你賜給我們這一天……」

「哈利路亞！」

「奇妙恩典……」他邊說邊搖頭：「奇妙—ㄠ—的恩典。」

「萬軍之主！」

我走進教堂，一個額頭很高的瘦子向我點頭，遞給我一個白色小信封，方便我做捐獻。他示意我隨便找個位子坐。今天變天，風雨交加，天花板上那個洞充滿威脅感，黑壓壓地滴著水，三夾板搭起的架子上排列著紅色水桶，承接著不斷滴落的雨水。

「你們知道，主在乎的是你做了什麼，可是主不在乎什麼房子不房子。」

我看到一部報導印度教慶祝大壺節（Kumbh Mela）的紀錄片，那是一場從恆河河口到它喜馬拉雅山發源地的神聖朝聖之旅。相傳諸神與群魔在空中爭奪寶壺之時，有四滴長生不老的瓊漿往下滴落，分別落在四個不同的地點。朝聖之旅就是到這些地方去；在河水中沐浴，洗清罪孽，尋求健康與救贖。

一個婦人立刻把它放回原位。

但他臉上那種悲傷與懺悔，他聲音裡的疲憊，彷彿他已經受夠了這個世界，最起碼受夠了某一部分的世界。我情不自禁想起那句老諺語：「千萬不要信任一個胖牧師」，可是我一點也不擔心亨利．柯文頓會在會眾身上鑽營圖利。根本無利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