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江絕地大軍潰敗
我嘆口氣,「可憐,國輝兄,你要病倒了。」
「你們做出的事,你們不知道……」
「我們從現在起,是人民解放軍了,」李國輝將軍集合中級以上的官長宣佈,「今天晚上,大家突圍,問到口令,讓外省弟兄回答,告訴他們我們是朱司令員獨立第三支隊,據我們所知,朱家壁正在這一帶盤據,我們一定要很快的趕到江城,不然的話,終於要消滅在他們手裏。」
「你聽到什麼了嗎?」
第二天天亮之後,蒙自已陷敵手,事後我們才知道,李彌將軍在西昌發現電訊中斷,便立即乘機趕回,可是,蒙自機場已不能降落,他的飛機在蒙自箇舊一帶盤旋,看到的全是西撤的凌亂行列,和三五成群的敗兵,他萬想不到一夜之間,竟會發生這種天崩地裂的變化,他吩咐飛機直飛臺灣,一場大會戰計劃是失敗了,但他還希望我們能遵照著第二個計劃,迅速脫離敵人,到元江南岸佈防,嚴守元江,因為元江兩岸,全是高插入雲的懸崖絕壁,江面窄狹如帶,水流急湍,一挺機槍便可控制相當長的江面,使敵人連頭都抬不起來。
「對岸不是二三七師,好像是共產黨。」
等我醒來,天已漸黑,感謝主人的厚意,我面前的爐火一直沒有熄滅,在閃閃的燈光和跳動著的火焰裏,我那苦澀的眼睛看到政芬掛著淚珠的面孔。
元江一戰,應該是大陸上最後一戰,結果是悲慘的,六萬大軍(包括第八軍全軍,二十六軍的六分之五——他們只撤走了一個團)除了李國輝將軍的那個團的一千人外,竟全軍覆沒,屍首和鮮血塞滿了元江,便是鐵石心腸,回憶起來,都會落淚,當時雖然昏昏噩噩,狼狽的逃出性命,如今檢討起來,卻是歷歷可指。
在臺灣,我每天為李彌將軍整理資料,筆錄他的指示,在包括往返在內的四天內,他參加三次最高軍事會議,除提出報告外,並答覆詢問,和接受指示,我是沒有資格參加會議的,但我卻大略的知道會議的一切進行情形,和它的結論,最高長官最先詢問李將軍的意見,那就是說,第八軍撤退到海南島也可以,撤退到臺灣也可以,都由李彌將軍自己決定。
原來,共軍三千人正猛烈圍攻佛海,守佛海的兩個營已不能支,李國輝將軍下令全軍備戰增援,眷屬向南撤退,我們澡也沒有洗,政芬搖醒安國,痛哭失聲的抱起安岱,我用手捶擊著胸脯,踉蹌的向團部跑去。
「是的,妳一定很難過,腳上的泡,等一會熱水燙一下,用頭髮穿過,明天便會痊癒的。」
「你們叛變了,你們要知道歷史是怎樣審判反覆無常的小人們的!」
就這樣的,我們決定留在雲南,和共軍、和叛徒,作殊死戰。
一個悲劇的造成,因素是多方面的,缺一個便不會鑄成那樣的結局,假使那一天芷村守軍不急急於撤退,情報能早到一小時,第八軍可馬上接防,或者是原來就在防地的二十六軍也能充分的沉著應戰,無奈的是,偏偏那一天沒有進一步的情報,偏偏那一天是兩軍交接的前夕,防務空虛,所以,當大家正在看戲,當大家有的包餃子,有的骨肉團聚,共慶新年的時候,陳賡部隊已進入蒙自,甚至直到那個時候,我們還仍以為他們是土共或盧漢叛軍,沒有弄清楚真相。
幸而,共軍的三十九師救了我們,使我們將暴戾化為祥和,就在距江城附近的一個叫直米的村子,共軍和我們發生遭遇戰,那一戰是我們到車里前最後一戰了,只幾小時共軍便留下大批武器和屍首向北方叢山中退去,而在這一戰中,七〇九團和四八二團,互相發現誰都沒有叛變,這才不僅破涕為笑。
「快跑上來,飛快跑過河灘。」
我一直希望第八軍二十六軍的弟兄們能早一點發覺他們的軍長失蹤而有所行動,他們應該判斷出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可是,我陡的又害怕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早已潛伏在軍部掌握大權,或者,可能他們像盧漢一樣的也參加了叛變,想到這裏,我的血液都凝結起來,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第八軍和第二十六軍在李余兩位將軍被扣後的當天晚上,就採取強烈的軍事行動,李國輝團長第一個發現情況不對,他在遍找他的長官不獲的時候,就打電話詢問盧漢,盧漢在電話中作出如獲至寶的興奮的語氣回答。
一
「傻子,電話上不方便,快來。」
「母親,我的媽媽!」
這次急行軍是我從軍以來最猛烈的一次,蠻宋距車里二百四十里,在太陽剛剛落山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這真是一個淒涼的局面,每個人都飢疲不堪,但是,我們卻不能有片刻的休息,李國輝將軍立刻派遣第二營護送眷屬,繼續向蠻生前進,並在蠻生建立據點,作為犄角,而留在蠻宋的兩個營,除派遣一連人下山游擊外,其他的人一齊動手,構築防禦工事。
村人剛剛走出防線,李國輝將軍下令給隨軍的眷屬和文職人員,馬上做一千個紅星帽徽——女人們和孩子們的紅衣服、紅襪子、紅鞋、弟兄們的被血染污了的繃帶,統統給她們,剪成紅星,發給大家,貼到或縫到帽子前邊。
就在李彌將軍脫險之後,政府明令發表他為雲南省政府主席和雲南綏靖公署主任,受他指揮的,還有二十六軍,共六萬餘人,那時候的士氣十分高昂,武器精良,雖然只剩下小小一片河山,局勢還大有可為,可是,事情往往與願相違,一連串令人回想起來都要痛哭的不幸事件,使我們轉攻為守,轉守為退,以後更一瀉千里的潰敗下去,陷於全軍覆沒,假定這是氣數,我們夫復何言,假定這不是氣數,我們本身便是敗軍之將,雖然滿身是血,滿眼是淚,仍不能洗滌面上的羞愧。
我和李彌將軍坐著盧漢自己的車子駛向城外,前線已經停火,李彌將軍歸來的消息已被通知第八軍。李國輝將軍當時只是一個團長,但他卻是和叛軍接觸最近的指揮官。他在我們防線後邊,陪同曹天戈將軍和其他高級長官,戒備森嚴的迎接我們,雖然我們和部隊只分別了四天,卻像隔了一生一世,除了在戰鬥崗位上的弟兄,大家卻湧上來,他們向李彌將軍敬禮,然後,蜂擁的包圍看我,察看我被鞭子抽爛的衣服,和滿身的鞭痕血跡,不禁失聲,這時候,我聽到一個人問——
原來的作戰計劃是:
孫錦賢師長在俘虜了那八百人之前,始終以為和他作戰的敵人只不過是盧漢的叛軍和土共,可是,在俘虜了那八百人之後,他發現俘虜們的口音不對,經過詢問,原來是來自山海關的共軍野戰部隊,便是毒蛇咬了他一口,也不足以使他發生那種絕望的哀號,他澈夜的在他的司令部走來走去,然後,召開軍事會議,在會議上,他悲傷不已的提出來停戰的理由,俘虜中一個階級最高的中尉,坐在他旁邊,很「客氣」的聽著,他把局勢分析給大家聽,如不能「起義」立功,那結局是很明顯的了,孫錦賢師長似乎永沒有想到,陳賡共軍的主力怎麼會一時集中在一起?如果不投降,六萬大軍是可將陳賡驅回元江東岸的,但是,他決定那樣作了,誰還有什麼辦法呢?
事到如今,我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我們還能再來講誰呢,這次大軍行動的指揮官軍長曹天戈將軍和陸軍副總司令湯堯將軍在元江鐵橋被俘,一年後在昆明被共產黨槍斃,當然不是他們要誠心如此,我和我的伙伴們每逢談起,便為曹湯兩位將軍哭,他們把六萬大軍帶到一個可怕的絕地,毫無抵抗的遭受屠戮。
那是突圍的前夕,半夜時分,我和他正靠著椅子假寐,忽然間,他跳起來。
那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晚的安宿,明天,大軍便被摧毀了,我和石將軍在江邊談著,談了很久,他談他的將來,他要回家侍奉他的老母,他還有一個侄兒,可能已到臺灣,談到我們目前的處境,他閉目不語。
一五
「我是共產黨城工部的負責人。」
在地圖上看來,石屏和元江縣城,相距咫尺,事實上,兩地間直線距離也不過只四十華里,但是,誰都料不到那裏竟是我們大軍的葬身之所,橫亙在那裏的竟是高插霄漢,群峰如林,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諸葛亮在征南蠻的時候,也曾陷於這種窘境——雲南到處是山,這種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太多了,但諸葛亮在焚香祈禱之後,有泉水湧出,有賢人指示他一條生路,而我們卻是得不到一點救援,上蒼眼睜睜的看著我們踏進死域,而沒有給我們一點暗示,將領們都很英明,參謀們也人才雲集,卻是沒有得到這一帶地形的情報,冒然揮軍進入,除了用天意來解釋外,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天,我正要找你,快點到這裏來,我在省府大門等你。」
六
這一天,晚上雖然沒有霧,但也沒有月,大軍在山谷中行進,手電筒不斷的像蛇一樣的從草叢裏,從山峰上射過來,在伙伴們的帽子上晃了晃,都縮回去熄滅了,偶爾有詢問的聲音,也被外省口音的弟兄們罵了回去。
險惡的消息像暴風一樣掠過耳際,沒有人相信,猶如一個孩子不肯相信母親會拋棄自己一樣,我們堅強的互相安慰著,但逐漸的,越來越證實上邊的傳說,後來,我也走到江邊,那座多少日子來都在夢中出現的元江鐵橋,果然只剩下一個折斷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團亂麻般的殘骸,六萬大軍聚集在江岸與叢山之間的狹小山坡上,面對著滾滾江水,哭聲震動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靈,聽到這哭聲,也會指示給我們一條生路的,但是,我們看不到一點動靜,曹天戈將軍縱馬視察,發覺我們已是前進不得,後退也不能了。
十二
第二個最大的錯誤,是撤退的程序,恰恰的把原來的作戰計劃全部推翻,原來的計劃:四個師要直接南下,逕搭浮橋,橫渡元江的,結果卻成了下列的局面——
「你們這些豬都不如的東西,拿出你們的威風來,當官的平常表演十足,惟恐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官,現在,你們的行為比得上豬嗎?用你們這種沒有骨氣的人當官,你們怎能不倒楣!」
「不,正是因為沒有聽到什麼,你感覺出來沒有,這一帶的山是多麼靜。」
現在,我在曼谷,這裏是一個昇平世界,在一個四十年來都一直過著戰亂生活的中國人看來,昇平的地方,便是天堂,而我卻不能在天堂久留,我要向北走,跳進一個和這二十世紀豪華享受迥然相異的原始叢林中,那裏充滿毒蛇、猛虎、螞蝗、毒蚊、瘧疾和瘴氣,沒有音樂,沒有報紙,也沒有醫藥,我的伙伴在那裏,那些伙伴中,有大學教授,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有華僑青年男女,也有百戰不屈的老兵,他們大多數沒有鞋子,大多數身染疾病,病發時就躺倒地下呻|吟,等病過去後再繼續工作。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們更需要祖國的了。然而,祖國在那裏?我們像孩子一樣的需要關懷,需要疼愛,但我們得到的只是冷寞,我們像一群棄兒似的,在原始森林中,含著眼淚和共產黨搏鬥。我就要回那裏去,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麼時候,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便感覺到孤單軟弱,但伙伴們卻有一種別人不能了解的力量,使我們
和-圖-書在憤怒哀怨中茁壯,這種力量,別人是根本無法了解的,所以緬甸人和共產黨都以為他們可以困死我們和打死我們,卻不知道越困越打越大,現在,他們改變策略,採取東西夾攻,但他們還是要失敗的。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的力量因何而生和我們的力量何在。
我被送到澂江休養,澂江是一座緊傍撫仙湖的一個美麗的縣城,政芬和兩個孩子住在那裏,他們早得到我還活著而且平安歸來的消息,但她不知道我曾受苦刑,四五個要好的朋友送了一點酒菜,孩子換上新的,短僅及腰的夾克,同僚們在門口放起鞭炮,但我的傷口一陣一陣作痛,當兩個弟兄扶著我委頓下車的時候,大家都怔住了,後來,我勉強爬到床上——只有我胸口是乾淨的,我的背部被鞭打的創傷幾乎凝成一個和背一樣大小的血痂,我勸止她們的哭聲,告訴她們,無論如何應該歡喜才是,假設從汽車上抬下來的是一個屍首,又該怎樣?其實,即令抬下的是一個屍首,人生的歷程已經盡了,在一個百戰餘生的游擊戰士看起來,似乎也很平淡。
我們和田樂天團長的一團一千多人,在雞街會合,他是二十六軍一六一師四八二團,大軍潰敗後,他逃過元江,聚合了他的殘部,迤邐著也向西撤退,但和孤軍相遇後最初幾天,卻並不融洽,在風聲鶴唳的殘敗之餘,孤軍疑心他們會叛變,他們也疑心孤軍會叛變,田樂天團長從不到我們團部來,李國輝將軍也從不到他們團部去,無論行軍和宿營,雙方都嚴密戒備,而且,因為互不信任的關係,氣氛越來越形緊張,連衛兵之間的談話都帶著會使對方跳起來的「刺」,田團的人認為如果不是第八軍的師長先投降,如果不是第八軍指揮錯誤,他們早飛到臺灣了。孤軍的弟兄便猛烈回敬,如果二十六軍不從芷村潰退,我們現在還在蒙自。這種抱怨聲逐漸化為憤怒的咆哮,而且更增加雙方的猜忌,到了後來,兩個團長更避不見面,大家都深深的感到不安,我似乎已經聞到了雙方火併的火藥氣味。
「同志……」那軍官說。
「情形好像不太對!」他低低的對我說。
如果當時曹天戈將軍遵照著軍事會議上的決定,可能不會有以後的結果,至少在背靠著中緬邊區的南嶠、車里的那個三角地區,我們退可以固守,進可以出擊,昆明、百色,甚至重慶,便永遠在我們的威脅之下。那將是第二個臺灣,海上和陸上兩把巨鉗,將逐漸的把共產黨的命脈鉗斷,尤其是,陸地上比較容易滲透,我們會號召更多的仁人志士參加我們的反共行列。可是,老天爺使我們的作戰計劃受到漠視,使我們落到草木皆兵的下場。
當夜,大軍露宿在江畔,滿天星斗,月明如晝,觸動了多少人的哀思,伙伴們在獲得從元江汲出來的河水充分供應後,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頓政芬和孩子們躺下,獨自去找石建中將軍,打聽消息,他剛從曹天戈將軍那裏開會回來,臉色沮喪,我們在到處都是弟兄們躺著的山石中輕輕走過,走到江邊,望著對岸黑漆一團的元江城。
在那一塊比臺灣大三倍的土地上,已灑遍了中國兒女的鮮血,我想不出祖國為什麼忍心遺棄我們,但這件事情是太大了,我只談一些可能忍受得住的,《飄》上的女主角郝思嘉有一句話:「等我忍受得住的時候,我再好好的想一想!」我不能說我現在已忍受得住,每當我一想到我追隨孤軍,從昆明撤退到邊區打下天下,以及現在的苦鬥,那些慘死在共產黨,慘死在緬甸軍,慘死在毒蛇口中的伙伴們的臉,就浮到眼前,我便連心都縮成一團,我不為我自己說什麼,多少比我道德學問高的都犧牲了,我只為我的伙伴們說出我所能夠說的,那要從民國三十八年開始。
「不是這個,你摸一下安岱!」
「國軍嗎?」
大家陡的把頭低下,五六個人擁上來把韋倫擊倒在地,向營火堆上擲去,他慘叫著跳出來,身上帶著熊熊的火焰,滿地亂滾,但是他還是在罵,終於,一個文工隊員澆上去一桶冷水,他喘息著,被拖走了,在拖走的時候,萬籟寂靜,只有他那還沒有斷氣的身體在亂石上磨擦著發出使人肝腸都斷的聲音。
我逃過元江是第二天深夜的事,第一天晚上便有人逃過去,叛軍們似乎沒有發覺,或者是發覺也不重視,第二天晚上,幾個伙伴們,幫助我,用綁腿帶把安岱綁到我背上,把安國繫到我肩上,然後,我和政芬,一個人抱著一塊木板,被繩子從懸岩上吊到江心。
「我們彷彿很面熟?」
十
三
「我們不會寬恕叛徒的,反正過來吧!」
八
十三
我被派到四十四師部服務,和師長石建中將軍在一起,眷屬們則集中一塊,在我們的先頭前行,四天之後,(上蒼,咀咒那可恨的四天吧!)我們在側面全部暴露下,迤邐著進入山區,向西北行軍,目標是元江鐵橋,曹將軍已命令一〇七師師長孫進賢將軍率部經蠻耗沿元江南岸北上,在那裏等候,並掩護我們通過。
然而,再好的計劃抵不住氣數——不要笑我迷信,一個經常和死亡為伴的人,我們惟有相信冥冥中自有主者,相信上蒼一直像慈母樣的在身旁看顧我們,我們的心頭才能寧靜。諸葛亮把司馬懿圍困在葫蘆谷中,怒火遍山,卻被大雨澆熄,那不是天意又是什麼?我們的全軍覆沒,大概也是如此,我想我們身上過重的罪譴,使我們痛苦的遭受毀滅。
四天之後,就是民國三十九年一月十七日,我隨著李彌將軍,余程萬將軍,和當時的陸軍總司令顧祝同將軍,張群先生,同機飛返雲南,在海南島途中時,二十六軍已有一個團撤到海口,余程萬將軍留下來整頓,我們繼續飛到蒙自,蒙自那時還是二十六軍的防地。因為李彌將軍接受正在西康作戰的胡宗南將軍指揮的緣故,他第二天即將隨顧張二位先生飛往西昌,於是,就在當天的夜間,李將軍召集了一個通宵的軍事會議,大家紛紛發言,回顧以往戰役,面對著全國已完全淪陷,二十六軍已撤走了一個團,剩下的也要於明天起繼續撤盡,第八軍獨撐危局的悲涼場面,談到痛心處,無不淚聲俱下。到了午夜,大廳上仍燈火輝煌,軍事會議最緊張的時候,情報來了,報告共軍陳賡越過文山,先頭部隊已接近芷村,正驚疑間,接著又來一個情報,說並不是陳賡的部隊,而只是當地土共,大家才安定下來,然而,事後才知道,那並不是土共,而是真正的陳賡部隊,假設那時候大家得到的是這一項確實情報,該是多麼好,那至少可以在心理上有一個準備,或許因此而免去了元江城那一場浩劫,但是,本來是正確的情報卻被錯誤的情報更正了,而以後更再也沒有情報續報,防守芷村的二十六軍倉惶地撤退下來,他們急於乘機返臺,連情報都來不及發了。
他口中的「將軍」是充滿了敬意的,我便老老實實的告訴他,我說我只是中校,他搖了搖頭,遞給我一支紙煙。
駐蒙自的一師,南行十里,從蠻耗浮橋過元江,沿江向北急行軍挺進,攻克元江縣城,佔領元江鐵橋。駐開達的一個師和駐雄普的一個師,南下三十里,在水塘一帶渡江,即行佈防。駐石屏的那一個師則南下在水塘附近渡江。
「克保兄,」他如對老友似的把嘴巴放到我耳邊,「李彌已答應反正,好了,人民政府會升他當司令員的。你的軍長沒有問題,剛才不過是誤會,要知道,在大時代裏,誤會是難免的。」
五
誰都以為余將軍的恢復自由,是大局的轉捩點,是的,余將軍的恢復自由,是大局的轉捩點,但那轉捩點卻使人昏眩,我們——包括李彌將軍在內,都以為余程萬將軍將率領他的部下,繼續和第八軍並肩作戰,攻克昆明,連上帝都想不到余將軍脫險後,卻悄悄的率領二十六軍向滇南撤退了。
但最後停止用刑的原因,並不是我的哀號使他們動了憐憫,而是李彌將軍和盧漢虛與委蛇的關係,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二日,蘇文元笑著再度和我握手。
我一直慚愧我當時沒有挺身而起,我想我是一個懦夫,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不斷的想起韋倫,他,一個不合潮流的書呆子,天生的,使他在人類中豎起一個永不向權勢屈服的好榜樣,為世界留一點正氣,可惜我們不是朋友,沒有他的照片,但我將來一定要請一位畫家畫下他的肖像,我可以仔細的形容出他的輪廓。
「我和軍長說話!」
我被他們苦刑拷打是被扣後第三天的事,一直到今天,我都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十二月十三日,黃昏之後,我被帶進一間屋子,好像是什麼人的辦公室,一個穿中山裝的人,是的,是一個穿中山裝的人,天會咀咒他,他瀆褻了那具有紀念國父嚴肅意義的服裝,他像禮賓司的官員迎接一個國王似的迎接我,熱情的握著手,臉上堆著任何人看起來都是誠懇無偽的微笑,讓我在一條很窄的長凳上坐下。
第二天,是三十九年一月十八日,凌晨,軍事會議結束,各將領返防,我被留下來,我想我留下來也是天意,使我能看到大陸上最後一戰,是怎麼開始的,和怎麼結束的。也幸虧我留下,才能救出我的妻和我的孩子,兩個孩子雖然以後終於也去了。但我已盡到我父親的責任,啊,孩子!
「孫師長應該早到元江城了,」石建中將軍對我說,「上天保祐他!」
「對的,」他用一種充滿了歉意的表情笑了笑,「我們在肅奸會議上碰過頭,我們是老朋友了。」
約莫經過一個小時,出現兩個徒手的人,舉手向李彌將軍敬禮,說盧主席請他去,李將軍站起來去了,但我卻不能跟隨,我掙扎著聲明我是李將軍的隨從,我不能離開他,他們就把我架到一個好像是值日官住的房子,把門從外邊關起來。
「不會的,」李彌將軍說,「時間很重要,攻勢不能停止,我們應該馬上拿下昆明。」
「有什麼情況嗎?」我大驚道。
「不可以。」我嚴厲的說。
我把前額按到安岱頭上,她的熱度使我震驚,連小手也像滾了似的發燙,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醫生,醫生!在那窮鄉僻壤,異地絕域,我瘋狂的奔出去找到我的居停主人,剛要開口說我的孩子,而我被副官拉住。
共軍這時正乘戰勝餘威,從佛海向車里猛撲,我們必須再度迅速脫離敵人,否則只有被困餓而死,幸虧眷屬已經先走,我們乃和葉文強的二百多個伙伴們並肩撤退,在撤退時,我看到比我們更徬徨無依的居停主人的那付迷惘面龐,一家人佇立在院子裏,為我們的前途愁也為他們自己的將來愁,他們太需要保護了,但孤軍卻不得不離他們而去,時間悠久,我已忘記那一家姓什麼,但我還依稀記得他們的房子,老人把一塊上面用朱砂畫著紅佛的黃緞子,縫在我襯衫袖口上。
大軍一離開石屏,進入山區,大家心裏便覺得一種難以掩飾的緊張,山徑崎嶇而狹窄,像蛇的肚皮一樣,在亂山中蜿蜒著向前伸展,只能容許一個人通過,六萬大軍不得不擺成m.hetubook.com.com單行,沒有左衛右衛——山巒陡削,排成單行,通過已是困難,不可能再有側面掩護,我們時時都提心吊膽,任何一個山頭上露出一挺機關槍,我們便會像甕中之鱉一樣,束手待斃,所有的重武器都拋棄了,大家輕裝備爬山,冬天的陽光雖然是溫暖的,但在不久之後,大家便被晒的和累的汗流浹背。
就在捷克,早期附近,一個叫做炭山的,比捷克還要小的村子裏,我們第一次遭到土共無情的埋伏,當我們踏進村子的時候,那不到四十戶人家的大門,個個緊閉,街上沒有一點聲音,李國輝將軍急命撤出,槍聲已響起來了,村子裏,山巒上,槍聲和呼喊投降聲此起彼落,幸虧我們是百戰之師,而且武器也比他們土共要精良的多,兩個小時後,一個手持白旗的村人出現了,他帶給李國輝將軍一封信——
余程萬將軍在勝利在望的時候,忽然率軍撤退,我們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和其中有什麼內情,外邊的傳言太多了,我們並不相信,對於一個做部下的我,對我們的官長從不懷疑,我們只有希望將來歷史家有一個公正的裁判,尤其是,余將軍已經死了,我們不能要求每一個將軍都要死在沙場,各人有各人的際遇,余將軍是有福的,他的二十六軍不但撤離昆明,而且一部份也很快的撤離雲南,我不是說過我們是孤兒嗎?是的,民國三十八年我們便開始嚐到孤兒的味道了。
「我要找他算賬!」他悲憤的喊。
炳仁,是李將軍的別號,盧漢在故意表示他和李將軍仍站在一條線上。「我聽李將軍的電話!」李國輝團長說。
當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元江時,歡呼如雷,這空前的消息立刻向後傳遞,不到二十分鐘,拖達二十華里的士兵,全部知是已經得救了,大家的腳步也快起來,精神陡的百倍振奮,哭聲和啜泣聲也逐漸停止,甚至還聽到了笑聲和談話聲。我是在第七天下午,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元江前的一個小時,在山徑上和政芬重遇的,她把頭埋到雙臂裏,坐在亂石上,兩個孩子就躺在她的身旁,我抱起安國,那一年,他才六歲,可憐的孩子,他已牽著媽媽的衣角,徒步走了七天,小腳腫的像麵包那麼厚,雙目緊閉,臉上紅得跟燒過的一樣,再抱起安岱,她也正在發著高燒,我用舌頭舐他們的嘴唇,他們也沒有知覺,我覺得我的舌尖上鹹鹹的,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政芬仰起頭,瞪著魚一樣的眼睛望著我,我們互相看著,弟兄們的腳步在我們面前蹣跚的踏過。我聽到死的呼喚,我想我們夫妻父子,就要葬身在這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走出來的叢山中了。
民國三十八年那一年變動之大,現在回想起來,心頭還仍有餘悸,共產黨像決了口的黃河一樣,洶湧的吞沒了全國所有的省份,只剩下雲南一片乾淨土,而在這一片乾淨土上的首領,卻已決心向共產黨投降,人心惶惶,昆明城一夕數驚,作為一個堅貞不屈的戰士,內心的悲痛和徬徨,只有上天垂鑒,我是第八軍的一個軍官,第八軍和另外的二十六軍的弟兄們,一直在焦急的等著變,但是,怎麼變,變成什麼樣子,誰都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只是馬上就要變了。
蠻宋一戰,是我們在我們的國土上最後一戰,大家悲憤和絕望交集,一千左右的孤軍,據險困守,和五千以上的追兵鏖戰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中,我們的防線逐漸縮短,那也就是說,我們的據點逐漸陷落,而且在第三天的那一天,共軍的重武器抵達,我們開始遭到山砲的轟擊,士氣低落,人心散渙,負傷的弟兄們躺在濕濘的泥地上呻|吟呼號,前方雖然不斷擊退共軍的猛撲,但大家心裏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尤其是共軍的心戰人員,他們抓住了我們的弱點,孤軍絕域,彈盡援絕,日夜用喇叭向我們呼喚,保證只要放下武器,就可安全還鄉。他們用人間最親切誠懇的聲調說——
九
我不答話,於是我便像一條狗一樣的被他們再打下窄凳,在地上滾來滾去,鞭子,皮鞋,和種種咒罵,我最後蜷伏到牆角,用我的背抵抗他們的撻擊,我的背便是那時打傷的,我哭叫著,每一次鞭子打下,我都哀號一聲,我自己都聽到自己的悽慘聲音,當我受不住的時候,我用頭往牆上猛撞,我希望撞死,我現在想起還要顫慄,世界上有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苦刑拷打,但他們不能讓我死,他們把我拉到屋子當中,打一會問一會,我爬到地下,昏迷不醒。
現在,我們回頭談吧,李彌將軍脫險後,才發現余程萬將軍仍被扣押,於是,向昆明的攻勢自然更趨猛烈,第四十四師師長石建中將軍所部且進擊到昆明以北,昆明城陷於四面包圍,盧漢的抵抗一天比一天微弱,就在兩度猛攻後的第三天,就是十二月十四日的那一天,余程萬將軍也被盧漢送了出來,大家的歡呼聲,震動原野。
李彌將軍不可能有電話,於是,李國輝團長便聯合二十六軍向昆明城垣猛攻,那時的第八軍三個師有四萬餘人,二十六軍也有二萬多人,無論在人數上和武器上,都壓倒守城的盧漢部隊,盧漢只有龍澤匯的一個軍和兩個保安團,一種被出賣了的憤恨,對賣國賊膺懲的敵愾,和營救長官脫險的怒火,使攻勢凌厲凶猛,在砲火中,伙伴們使用擴音器和軍中電臺向城裏廣播——
然而,孤軍以蠻宋為根據地的計劃,又化為泡影,在工事剛剛初步完成,大家正要好好的睡一覺的時候,叛軍盧漢的保安團第十團,和共軍正規軍第三十九師的一一七團,還有車里、佛海一帶的士兵,約五千多人,啣尾追至,向我們攻擊。
「歡迎你講話,同志!」那軍官如獲至寶的伸出雙手。
七
十四
大家的怒火在胸中燃燒,政芬拉了一下我那發抖的手臂,呻|吟道,「忍耐,克保,孩子還小!」我向左右環顧,弟兄們的嘴都緊閉著,從無數聳動著的面頰上,我知道他們正在不斷咬磨著牙關,就在這時候,悄悄的,一聲不響的,一個瘦削的,穿著破舊西服的人站起來了。
七〇九團所以能夠突圍,得力於李國輝將軍的一個夢,要知道,沒有糧食比沒有彈藥、沒有援軍,更使人絕望。沒有彈藥,可以肉搏,沒有援軍,可以孤軍奮鬥,然而,沒有糧食,便什麼都完了。七〇九團所帶的糧食已經用光,水塘——也叫大水塘,不過是一個叢山裏的小村,根本搜集不到什麼。可是,李國輝將軍的一個夢救了我們。
弟兄們的聲音嘶啞悲壯:我想他們喊至痛心處會落下眼淚,我當時只聽到一句,那是省府衛兵宿舍裏那座收音機傳出來的,但拍的一聲被關掉了。
我們順著元江飄流,水寒刺骨,岸上不時傳來槍聲,我們往那裏去呢,飄到那裏為止呢,不過,滿江的伙伴們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當大難臨頭的時候,人往往是群性的,元江既是唯一的出路,大家自然趨向這條出路。
可是,我們當時感到的卻只是窮途末路,現在,我們對中緬邊區的每一個角落都滾瓜爛熟,那裏有一條河,那裏有一個大蟻塚,也都如數家珍。但當我們第一次在腦海中閃出「退入緬甸」的念頭時,眼前展開的卻只是一幅窮山惡水,和《三國演義》上描述諸葛亮南征孟獲時那種不毛景色,我又想到王陽明的〈瘞旅文〉,我們真是要像一片枯葉一樣,竄身蠻荒,埋骨異域了。
大家唯一的盼望便是早一點到元江鐵橋,這點希望支持著大部份人咬著牙活下去,然而,仍不斷有人倒下,他們沒有一點預告的,正在茫然走著的時候,會猛然間撲倒到地上,沒有人扶他,連作媽媽的栽倒,孩子在地上啼哭,都沒有人多看一眼,每個人都剩下一絲氣息,地獄就在腳下裂開,我們眼前不斷浮著水的影子,和浮著鐵橋的影子。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也側起耳朵,除了弟兄們零落的談話聲外,大地上果然沒有其他一點聲音,連一點蟲鳴的聲音都沒有,我們進入的分明的不是一座叢山,而是一座古墓。
「炳仁兄剛剛才來,他很消極,感慨也很多,他要我無論如何接管第八軍,國輝兄,我現在就委你為第八軍軍長,聽綏寧公署的指揮,李將軍會在電話中告訴你的。」
我們一直關了四天,而李彌將軍在和盧漢談過話後,便也被送到隔壁,我們只有一牆之隔,警衛人員雖不准我們談話,但我每天都清楚的聽到從他房間中傳出來的談話聲,大笑聲,咆哮聲,和盧漢親自來向他說服時帶著一大隊衛士們的腳步聲,我不斷的在想我們的命運,我怕李將軍的態度會激怒盧漢,將我們拖出槍斃,又怕李將軍終於被他們說服,則我們有何面目走回軍營,幾天的煎熬,我想我已經瘋了,我嚥不下去一顆飯粒,那些馬上就要成為共產黨奴才,甚至終於要死在共產黨手下的大小叛徒們,卻一直向我發出得意的冷笑,我看見他們在撤走我面前原封未動的飯筷時那種嗤之以鼻的表情,不禁痛哭,我們如果死在這些人手裏,真是在九泉也不瞑目。
七天之後,我們還在亂山裏打轉,糧食已發生恐慌,但更為可怕的還是沒有飲水,我不能形容政芬她們那些眷屬們和孩子們的慘狀,她們滿腳是泡,幾乎是一面哭,一面一步一步的往前挨,母親們用她們那只有少許津液的舌尖舐著孩子們的枯焦的嘴唇,更把自己哭出來的眼淚拈來潤濕孩子們渴得一直伸著的舌尖,可是到了後來,她們連淚也哭不出來了,弟兄們像抽了筋似的喘息著,我緊跟在石建中將軍身後,他早已不再騎馬,只扶著手杖,帶著他那滿是創傷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著,他的嘴唇乾的裂著幾條寬縫,兩眼因缺少水份而焦紅,但他仍支持著,告訴他的部下——
就這樣的,我和李國輝將軍見了面,我們是老朋友了,他和他的那炸壞元江鐵橋的孫錦賢師長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固執而過份的基督教徒,不善講話,不會應付,是一個最不受人歡喜的人,聽說他現在住在臺灣,生活很苦,我不知道他的住址,我身邊還有他當年在中緬邊區攝的照片,想寄給他,寫了幾封信,請朋友代轉,都沒有接到回信,不知道沒有轉到呢?還是他沒有回信,抑或他回信了,而我沒有收到?一切都在雲霧裏,整個中緬邊區在他的指揮下開闢和壯大,游擊隊的幹部,全部是七〇九團的部下,以他那樣貌不驚人,言不壓眾,又不能討人歡心的人,作起戰來,卻是無比的凶猛,全部中緬邊區的戰史離不開他,他的部屬不僅沒有被繳械,反而打出另一個比臺灣大三倍的天地,遍插青天白日旗幟,使聯合國大為震驚,但是,他現在是在臺灣靠養雞為生了,我也不太喜歡他那付不知道逢迎的性格,他比石建中將軍還要更糟的是,他只是行伍出身,一切不利的因素綑綁著他,聽說他在臺灣還吃上官司,經過特赦才恢復自由,我懷念他,追隨他轉戰千里的,全是他的袍澤,游擊戰士們都懷念他,但是,他既已被投閑置散,讓他投閑置散吧!
「親愛的部隊長,第二十六軍已全部投降了,你們如不投降,只有死在人民的槍下。」
原來的作戰計劃是這樣的:盧漢的https://m.hetubook.com.com叛軍不足慮,可慮的是陳賡的正規軍,共軍是一個打包圍戰的能手,那時候廣西的百色已經淪陷,陳賡的大軍一定向西挺進,經文山、河口、金平、江城,直趨車里,這樣的話,我們便全部被裹在他的口袋之中,只要輕輕的將口袋束緊,我們便插翅難逃了。所以,在當晚軍事會議上,決定將主力東移,在芷村、文山、馬關一帶,和陳賡部隊決戰,陳賡部隊從東北轉戰到西南,那是真正的強弩之末,勢不可穿魯縞,我們是可以打勝的,滇南至少可以安定一個時期,可以從容補充訓練,如果戰敗,則大軍迅速的撤到元江以南。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分配情形,以後事實證明當時的決策是對的,但那要用六萬人的生命去證明,怎不教人掩面悲慟。
我永遠記得蘇文元在專案小組上那付狂熱的姿態,他脖子上暴著跳動的青筋,憤怒而悲痛的指責韋倫言論怎麼樣的偏激,雖然韋倫也攻擊共產黨,但那明顯的是一種偽裝,以求在離間民心,打擊軍心,動搖社會秩序上更有力量。我稍微表示點異議,蘇文元便進一步的用一種誰都聽得出來含著什麼意思的話,說我是在掩護韋倫。而現在,他卻代表人民政府委派我為陸軍中將,這是一場可怕的滑稽劇,我開始對共產黨有一個新的認識,他們最厲害的手段之一便是使我們的高級長官有錯誤的決策,和用我們的手來消滅我們的忠貞同志,打擊那些因希望我們好而作逆耳忠言的人,可惜我發覺的是太遲了,但對於以後我在中緬邊區的游擊戰鬥,卻有很大的幫助,我的伙伴們都領略過類似的教訓,否則的話,在兩面夾擊的邊區中,我們不能活到現在。
三十八年十二月九日,雲南省主席盧漢在省政府召開軍政聯席會議,他那時叛跡未露,還是堂堂正正的方面要員,李彌和余程萬兩位將軍沒有理由不去赴會,而且還希望盧漢能在最後關頭,把穩了舵,他們去了,事情就真像古老的戰爭小說上描寫的那樣,當我追隨李將軍踏進會議室的時候,會議室裏竟像一座墳墓一樣的寧靜,座位沒有往常那樣擺起來,桌面上也沒有一盃茶,我心裏覺得有點異樣,我又驀地發現,凡是憲兵崗位的地方,全都由步兵接替,他們頭戴鋼盔,雙手舉槍。
本來預計當天晚上便可到達元江鐵橋的,可是,就在那絕地的亂山叢中,一個山峰接一個山峰,一個深谷接一個深谷,爬不完的山,越不完的嶺,以為只要爬過前面那個山頭便可以看見元江鐵橋了,卻另有一個山頭在面前聳起,聽不到聲響,看不到鳥獸,假使能有一隻鳥飛過,我們都會歡呼,可是什麼都沒有,尤其使人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是,看不見一根青草,起初還有一棵兩棵垂死的小樹,後來簡直是什麼生物都沒有了,所有的山峰都枯乾的和死人臉皮一樣的焦黃,萬丈深谷,卻沒有潺潺的水聲,俯身靜聽,聽到的只是隱約的風吼。
這時候,李國輝將軍和我忽然發覺,我們是非再向後撤退,退出國土,進入緬境不可了,冥冥中的主將我們先是固守元江的計劃,後是江城集結的計劃,再後是以車里為根據地的計劃,更後是以蠻宋為根據地的計劃,全部打的粉碎,無限江山,卻把我們這一群孤臣孽子,逼的無立足之地,經過一番一番計議,我們決定如此,至於退入緬甸後怎麼辦呢?沒有人知道,包括李國輝將軍在內,誰也料不到竟有那麼一天,我們這個已不到一千人的殘兵敗將,會變成兩萬多人的精銳軍團,控制了比臺灣還大兩倍以上的土地,兩度擊敗緬甸國防軍,一度重回故土,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在窮途末路的時候,已種下復興的種子。
石將軍的未婚妻那時正在臺灣讀書,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了,事過境遷,她會和別人另締秦晉的,但我卻永遠難忘我最後聽到的元江的嗚咽。
「快到了,渡過元江鐵橋,我們便可好好的休息!」
然而,我們所最恐懼的在途中會受到的側擊,卻沒有發生,而我們肯定的以為只要走出山區,便一定可以渡過元江鐵橋的希望卻粉碎了,我們好容易掙扎到江邊,像一個受盡折磨歸來的天涯遊子,含著欣喜的眼淚,正要撲向慈母懷抱,卻發現慈母已死,人生慘事,孰逾於此?
韋倫緩緩的走向那軍官,像他在雲南大學走上講臺那樣的鎮定,秧歌舞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集中到他身上,誰都不知道他要作出什麼事,和說出什麼話,大家的心都緊張的要馬上崩潰,韋倫臉上卻流下兩行眼淚,他大聲向那些文工隊員們喊——
「七〇九團,我們在截救你們,快跑過來,小心對岸土共射擊。」
「元江鐵橋被炸毀了。」
「你醒了嗎?」她悲切的說。
好容易到了車里,那裏尚是一個世外桃源,沒有叛軍,也沒有土共,抗戰時候,從國軍九十三師退役下來的兩百多位在鄉軍人,由他們的代表葉文強和當地宣慰司刁棟材給我們親切的歡迎,眷屬們統統安置進民宅,我急急的找到政芬,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臥房裏,她和兩個孩子已經沉沉入睡,房子裏燃著細細爐火,溫暖如春,我坐在那裏,聽著窗外弟兄們在高度興奮下的帶著愉快的喘息,和其他眷屬們的鼾聲,精神上的驚恐,加身體上的疲勞,她們是太疲倦了。我輕輕走到孩子身傍,看看他們那枯黃的小臉,他們承受了不是他們這種年齡所能承受得住的痛苦,我又退回到爐邊,我知道,距我們最近的共軍也在二百里以外,他們不會冒然進犯的,李國輝將軍已決定長期計劃,將車里作為根據地,只要十天左右的時間,我們便可以把民眾組織起來,現在,弟兄們正把我們沿途擄獲的匪軍的武器分發給以葉文強為首的在鄉軍人,我想,等政芬和孩子們醒了後,先行洗澡,我們已很久很久不知道熱水澡是什麼了,我想起以往很多事情,沂蒙山區的會戰,徐蚌的會戰,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浮起。車里安頓下來後,我又將作些什麼呢,於是,就在那細細的爐火旁邊,我也睡著了,那是自從蒙自潰退之後第一次安眠,我分明的記得。在夢中,韋倫向我莊嚴的望著,似乎在責備我參加昆明肅奸會議時的模稜兩可的態度。
接著便是女孩子們的歌聲,她們唱著各地的鄉歌,尤其是河南小調,更可恥的是,他們把孫錦賢師長的部下,也是我們過去的同僚,弄來向我們講話,告訴我們他們所受的優待,和「起義」後所得的好處,那些人,我認識他們,我想我還是不說出他們的名字,一落入虎口,還有什麼自由?他們可能被逼出此。但是,我卻開始第一次的聽到弟兄們那種帶著懊恨感情的啜泣聲,我知道軍心開始動搖,危險越來越重,但我們無法回擊,因為我們沒有喇叭,而弟兄們偶爾回罵兩句,也只是一些粗野的和憤怒的吼叫,無法使對方心服,李國輝將軍也注意到這個局勢,他唯一的辦法是日夜巡視碉堡,和弟兄們生活在一起。
「誰叫我們!」大家喊。
可是,到了捷克,大霧逐漸消失,一輪冬天稀有的沸騰了似的太陽照在空中,共軍發現我們的行蹤了,便重新調動大軍,將我們包圍,捷克這個村子比水塘還要小,然而,大軍將我們圍的水洩不漏。正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就在村後的山叢中,土人指給我們一條被亂石堵塞了的山洞。
拂曉,一千多個士兵和老弱婦孺,手牽著手,在持槍實彈的嚴重戒備下,由本地人在前嚮導,順著山徑,向西南突圍,大霧迷茫,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一個共軍冒冒然就近察看是什麼部隊——他們萬料不到我們有膽量滑出他們的包圍——被弟兄們掐住脖子,把屍首推到山澗裏,沿路分外的平安,我們特別挑選了三十幾個北方籍的伙伴們,一面回答共軍哨兵的口令;一面在發覺情況有異的地方,互相大聲講話,講著山海關之役如何,徐蚌之役如何,陳司令員如何勇敢,盧漢同志如何合作等等,我們偽裝成陳賡的共軍,以出擊的姿態前進,沿途的叛軍也好,共產黨的正規軍也好,都以為我們是友軍,讓我們順利的通過。
我這一句話使蘇文元想到不使用暴力不能達到目的,他喚了一聲,進來兩個壯漢,他們沒有等到吩咐,便一直走到我面前,熟練的照我臉上狠狠的打下第一個耳光,這時候我才知道讓我坐到窄凳上而沒有讓我坐到沙發上的緣故,只一個耳光我便從窄凳上滑下來,接著我被拉起,又是第二個耳光,血從嘴角流下,順著下巴,一滴一滴的滴到我那抱在胸前發抖的雙手上。
「我想家,克保!」石將軍愴然說。
我想,任何人都會知道那次招降的結果是什麼,但李國輝將軍並沒有殺掉來使,也沒有像廉價小說上所形容的那種武夫式的拍案怒罵,而只讓他等一會。一會之後,一個副官和他接頭,告訴他我們早已答應了向朱家壁縱隊投降的,他允許今晚接我們一塊去江城,如果今天晚上他失約不來,就向他們聯合作戰部投降。為了證實我們的誠意,副官還拿出朱家壁的親筆信讓村人看,一個鄉下老百姓知道什麼呢,沒有槍斃他已使他感激不盡,他早已什麼都看不清了。
即令到今天,我還能夠說出來那時候我的驚喜,四周山巔上空前濃烈的大霧正向鎮上瀰漫,而且剎那間,臉上覺得濕濕的,屋子裏的燈光像一粒豆大樣的燐光被沉重的霧裹住了,請恕我用這麼多的言詞來敘述一個神話,我也不相信會有一個白鬍子老頭向李國輝將軍託夢,但我卻相信他是有這個夢的,一個在患難中的人,有他的不可思議的第六感,而那山洞中的食米,則分明是村人們為了躲避兵燹的私藏,但是我不否認我也是迷信的人,人們常說,真正的科學家都是迷信的,因為他發現他不了解的因素是太多了,一個整天和死亡握手的戰士,心理上自然也總是蒙著命運的陰影,就以大水塘突圍而言,沒有那及時的霧,我們便無法逃出共軍的掌握。
「你們是誰?」
「真要突圍嗎?」我問。
「不要難過,」政芬反而安慰我,「我一定要支持,我會支持的,你放心。」
戰爭是無情的,勝利和失敗,決定於誰的智慧最高,《孫子兵法》上也說過,「多算勝,少算不勝!」元江悲劇,不但是我們算的太少,而且是我們算的太錯,談到這裏,我想到很多問題,所謂氣數,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是指這些事而言吧,當錯誤一連串的鑄成,而且還加上一個決策性的大錯誤的話,那便是氣數定了。
大概是半夜,我們望到南岸有一團營火,元江鐵橋的營火印象正深,大家在江心裏便更加發抖了,一手緊攀著懸岩上的小樹,望著嶼巖的江壁,喘息不語,有的卻不顧一切繼續划下去,營火所在地似乎是有個渡頭,渡頭上空無一人,只有那一堆營火,像天方夜譚故事裏的妖宮一樣,我們正在猶豫,堤岸後邊傳來聲音——
第一槍馬上劃破長空,戰鬥重新開始,我聽到背後弟兄們一陣尖叫,一顆子彈正擊中我們剛坐來的正向昆明城飛奔著駛回的那輛盧漢的座車,司機和衛兵踉蹌的跌下來,伏到路旁的水溝裏。
第二十六軍一撤,盧漢部隊于介興的一軍也兼程趕到,我們反成了一個被敵人包圍的局勢,不得不也開始撤退,這是一場大悲劇的序幕,以後便是撤退復撤退,多少弟兄們的鮮血灑在滇南的土地上。我和_圖_書被連夜的推上車子,到了蒙自,第八軍便在蒙自、建水、石屏一帶佈防,並將蒙自的飛機場重新整修,和政府取上聯絡。
我更哭了,我還哭我的女兒安岱,她像小蟲一樣的蜷臥在母親懷抱裏,無醫無藥,我無語問天,為什麼把大人的罪愆寫在孩子們的名下。
這道符,我還帶著,但到了後來等我追問政芬這件事時,她已把它弄丟了,假如她不弄丟,我的兩個孩子可能不會死在異域,我向老人一再招手,和他的家人告別,走到門口,我再度回首,看見大廳上燭光和香火正閃著紅光。
在團部裏,我看到所有的官長們一個個愁容滿面,援軍已派出去了,但大家仍拂不去前途茫茫的陰影,即令可以守住佛海,又將如何,共軍會越來越多,而我們只不過是一支喘息未定的敗兵,而共軍可能捨佛海而圍車里,江城的共軍也隨時可能趕到,一燈如豆,大家相對唏噓。可是,誰也料不到當我們的援軍剛出城十里的時候,佛海守軍已經潰敗下來,我的任務是負擔城防,情勢既然急變,還談什麼呢。
「你家有什麼人呢?建中!」
「我問我們的軍長在什麼地方!」
在我們被扣留的一段時間內,我深切的體會到「度日如年」那句話的份量,古人鍛鍊出來的成語,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體會出它深刻的含義,我整天都在恐懼中,每一個在門外響起的腳步聲都使我發抖,我怕隨著那些腳步聲出現的是頭戴紅星的共產黨,我睡不著,剛閤上眼便被猛烈的心跳驚醒,我在斗室裏徘徊著,思念我的妻子政芬和我的兩個孩子安國安岱,政芬和我結褵十年了,她是一個嬌小的南方女兒,我雖然一直轉戰南北,但總沒有使她受苦,我不禁想到,我死之後,她和孩子將怎麼活下去,她是不是要攜著兒女,哀哀乞討?還是被共產黨解回她從沒有回去過的我的故鄉,受那些瘋狂了的人的審判,於是,我哭了,一個中年人是不容易落淚的,但我竟忍受不住擺在眼前的生離死別。而在以後的十一年歲月中,我也常常哭,毫無羞恥之感的哭,在我們活在非人類所能活下去的中緬邊區那裏,只有眼淚才能灌溉出我們的力量,你要知道,我們是一群沒有人關心的棄兒,除了用自己的眼淚洗滌自己的創傷外,用自己的舌頭舐癒自己的創傷,誰肯多看我們一眼?
「不管,我要去看看。」
「你怎麼回答,將軍?」我問。
「靜的可怕,」石將軍說,「而且這一帶的山好像被火燒過似的。」
「在我們的黨裏,」他說,「永遠是不問學歷經歷,而只問能力的,我現在代表中央人民政府委派你為陸軍中將,只看你對人民的功勳如何了,我相信總會幫一點小忙的,昆明可以免去一場可怕的屠殺,你總不忍心中國人打中國人吧。」
「它可以助你脫離危險,」老人說,「我家老婆給你太太也縫上了,可惜她走的太急,來不及為孩子們縫,但已交了她兩塊,告訴她洗手焚香後給孩子縫上,我們世代信佛,這道符救過幾代人的急難,你要愛護它,等天下太平之後,要在露天焚毀。」
四
那個山洞是誰堵塞的,和什麼時候堵塞的,我們不知道,但村人說,他們曾經聽老年人講過,山洞的那一端,便是山的那一邊,如能將山洞挖通,可縮短兩天的路程,對追擊我們的敵人,就可澈底的擺脫了,這是退卻部隊最希望的一點。於是,大家馬上工作,天色入夜後不久,挖洞的先頭弟兄們便發出驚奇的叫聲,原來,山洞已通,在洞口那邊展開的是另一個連峰插雲的天地,我們向村人謝了,魚貫的,悄悄的繼續向西逃去。
事情就發生在這場遭遇戰之後,當李國輝將軍和田樂天團長商議決定,輪流指揮,繼續向西前進的時候,田團的一個營長,忽然帶著他的那一個營向相反的方向東進,那是折返元江,甚至是折返昆明的路徑,這個打擊幾乎使田樂天團長昏迷,他想不到他最得力的部下竟在他最艱苦的時候叛他而去。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拐杖輕敲著石子,把臉背向著我,無限的敬愛從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負的傷,迄今行動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軍固守臨沂的時候,共產黨以十四個縱隊的兵力猛攻,石將軍那時還是獨立團團長,他和敵人一個桌子一堵牆的搏鬥了八天七夜,他那一個團中,副團長和兩個營長陣亡,他身負四傷,仍一手執槍一手執電話指揮,終於把敵人擊退,他的勇猛善戰和赤膽忠心,使山東境內的共軍大大的震駭。但是,雖經李彌將軍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師長,因為他的「學歷」不夠,啊,學歷、資歷,敵人在我們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記號不算,卻靠著一張紙做的文憑,這是一個大動亂時代,不是伏案治國的昇平之世,很多人都被學歷經歷和人事關係逼死|逼走了,但石將軍總還是幸運的,最高長官親自提升他為師長,而他卻一直遲到一年後才到職,因為他認為他不能接他朋友的差事。
沒有人動,他是在用馴獸師對付禽獸一樣的方法對付人類了,在發現誘惑不生效用之後,他轉變了策略,決心激怒我們,於是,他拉下臉來,指著大家——
這一次家庭團聚,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在一個月後,大軍潰敗,那天晚上在我家為我舉杯的朋友們,不是被俘,便是戰死,寫到這裏,我感到無限的惆悵,但我對他們沒有慚愧,總有那一天,我在中緬邊區戰死,或被共產黨殺死,或被緬甸軍殺死,或被毒蛇咬死,我都死而無恨,我會在另一個一定存在的世界裏,看到我的朋友們,抱著我那兩個孩子,笑臉相迎,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在一年後,先後死在中緬邊區,一個死在我的懷抱裏,一個爬到椰子樹上望父歸來,摔下來活活跌死,啊,蒼天!
在葉文強和刁棟材的嚮導下,孤軍向車里以南蠻宋撤退,蠻宋是一個較大的村落,距緬甸國境已經很近了,我們離開車里時,已是黃昏,孤軍在滿天星斗下,順著不知名的山徑,繞著不知名的亂山,像一群被野狼追逐的羔羊,我們低頭疾走,那不是走,而是跑,天亮之後,大家都以為可以休息一下,卻仍不能停留,飢了的只有抓著口袋裏的飯糰充飢,渴了的只有俯到水澗上狂飲,有很多弟兄俯下去便再也爬不起來,也有很多弟兄臥倒在地上呻|吟不止,他們被別的伙伴們夾著,或是用槍托把他們打起來,而最可憐的卻是那些眷屬了,我們在半途追到她們後,我抱著安國,夾著政芬,她一路啜泣著要坐下歇一歇。
然而,我們這一千多人的殘軍和老弱婦孺,雖擺脫了追兵,卻仍不能平安前進,沿途土共們不斷的向我們襲擊,他們地勢爛熟,使我們有一種神出鬼沒的恐懼,我們那時候的目的地是江城,江城緊靠著寮越國境,擁有車里佛海廣大的腹地,可以建立一個易守難攻的基地,但是,誰也料不到,共軍正以急行軍的速度由河口,順著中越、中寮邊界,越過萬山千水,向江城和車里迂迴猛進。而佔領了昆明的共軍,也馬不停蹄的繼續南下,直趨佛海,像一個螃蟹的雙螯似的,把我們裹向牠的巨口,以致我們後來雖然狼狽的到了江城,仍不能駐足。
「簽吧,克保兄!」蘇文元溫和的叫我。
「你是誰?」
當天中午,午飯後休息的時候,石建中將軍扶著拐杖,不斷側起耳朵,很久很久。
然而,所有的箭頭都指向失敗,天意如此,誰也阻擋不往,我帶著政芬,抱著兩個孩子,逃到建水,找一家民房安住下來,便到軍部打聽消息,我才知道,李彌將軍在臺灣來了無數電報,命令大軍照原來的作戰計劃,迅速行動。
「媽拉八子,」往往是這樣的,「同志,你不嫌煩嗎,你說怎麼的,我們得馬上到江城和陳司令員會師,好,好,謝謝,謝謝。」
「請絕對放心!」曹天戈將軍的回電只有一句。
「不是,」他嚴肅的說,「我大概是一面禱告一面睡著了,我看見一個白鬍子老頭,穿著粗布衣服,鄉下人打扮,他對我說,就在房子後面山洞裏,有很多存糧,快快去拿出來,快快的走吧,他身後站著許多豺狼虎豹,向我張牙舞爪的吼叫著,他還說,不要怕,只要信。」
下面署名,「人民解放軍聯合作戰部」。
就在那裏,經過四個小時的戰鬥,江城既已陷落,把江城作為根據地的計劃又化泡影,孤軍只好且戰且往西再行撤退,我們希望能以車里、佛海、南僑作為據點,建立基地,在這四小時裏,我們是後退無路的哀兵,加上因不斷遇到阻撓而激出的憤怒心情,我們環山猛攻,終於打開一條血路,朱家壁縱隊的共軍退下去,我們只死了一個弟兄和傷了一個弟兄,等到翻山前進,我們才發現共軍遺下的屍首竟達二百餘具,這是上蒼保佑我們迅速的擊潰敵人,否則的話,只要再過一個鐘頭,據後來得到的情報說,從江城開出的敵人更可以加入夾擊,我們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軍潰敗之後,戰死的戰死,倖存的伙伴被繳去槍械,叛軍把我們劫後餘生的一些人趕到江邊,警戒森嚴,世界上最難堪的事,莫過於被自己手下的敗將俘虜,叛軍們正是盧漢據守昆明的保安團,他們在警戒線外用尖銳的字眼,向我們諷刺挖苦,一批不知恥的,在李彌將軍被扣前還在昆明高呼「蔣總統萬歲」的盧漢的文工隊員們,在寒風凜冽的山坡上,燃起營火,圍繞著跳著秧歌舞,一個帽子上戴著耀眼紅星的軍官,向我們殘餘的士兵們訓話,宣佈共產黨的六大政策,保證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平平安安回鄉生產,大家很靜的聽著,頭都在不斷的縮動,孩子們的啼哭,女人們的啜泣,和叛軍們的秧歌聲呼應著,那個軍官的訓話,好像永不會說完。
在這裏,我要提一下田樂天團長,聽說他現在也在臺灣,這件事無關我們作戰的大局,但卻可以看出板蕩識忠臣的道理,當一個人發現用效忠的表情可以獲得很多利益,誰不表示效忠呢?但是,當他發現繼續效忠便有危險,那就要考驗他一向是不是真心的了,田樂天團長部下的一個營長,在大家窮途末路的時候變了節,使我們的力量分散,據田團長告訴我,這個營長平常表現的一切都很如人意,是的,和我們的孫錦賢師長一樣,和任何一個叛徒一樣,他們平常都是處處如人意,才獲得升遷,才獲得叛變的資本的。
「我不是你的同志,」韋倫沉重的說。「我是中國人,一個有道義、忠貞不二的中國人,你看看你的帽徽吧,青天白日的圓圓印徽還留在上面,我們如果是豬,你是什麼?你已換上五星的了,你們以為迫害譏刺你們過去的同僚越厲害,共產黨就越看得重你們,是嗎?歷史是會重演的,吳三桂是怎麼迫害永曆的,你們文工隊,一群天真的孩子,你們殺了人還不知道是怎麼殺的,你們,保安團的弟兄,你們才是一群豬,一群豬!」
這種被火燒過似的不祥的預感卻是每個人都有的,但都埋在心頭,一句話道破心頭的隱憂,圍繞在石將軍周圍的師部官長們大家都把頭轉過來,驚慌的期待著石將軍的下文,但是,石將軍沒有再說什麼,只低下頭,那年他才三十五歲,但看起來他似乎已是很老了。
按照原來的作戰計劃,駐開達的一〇七師本應該和駐普雄的教導師,南下在水塘渡江的,和-圖-書這時候卻奉令捨近求遠的從蠻耗渡江,沿元江北上攻佔元江縣城。而本應從蠻耗渡江的四十四師,卻奉命和其他的兩個師——一共是三個師,擺成一字長蛇陣,沿著礦山的小鐵道,在石屏集結,再從石屏直向元江鐵橋撤退。
先頭部隊發現了元江的歡呼喚醒了我們,我抱起安國,將安岱交給政芬,扶起她來,懷著無比的投向母親懷抱的心情,搾出最後一點力氣前進,可是,不一會,我便聽到帶著恐怖的竊竊私語——
一路上,因為有木板在懷,而且又是順流而下的緣故,倒並不吃力,但內心卻是無限的恐懼和憂傷,而孩子們的哭聲一直沒有停止,哭的心腸都碎了,假使他們的父母把精力用到別的事業上,他們正是天真歡笑的年齡,他們會在美國,會在臺灣,挾著書包和小朋友們奔跑追逐……這是我的無能,我對不起孩子,他們的小小靈魂,恐怕永不會原諒他們的父母。
「天啊,」我心裏喊,「他是韋倫,什麼時候隨軍撤退的!他要幹什麼呀!」
我和石建中將軍過去一向是很熟識的,但要認識一個人,僅僅熟識還不夠,而必需藉著相當長時間的談話和共事,才能發現對方到底是個什麼人,我承認我對他的印象不太良好,因為他不像其他軍官,他從沒有諂笑的顏色,也從沒有特別的殷勤表示,我們平常叫他「白面書生」,這是沒有多少敬意的,但是,在這次行軍途中,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才發現我是多麼無聊,我和我的同伴在背後曾說過很多他的壞話,雖然他不知道,但我內心的責備,卻日加劇烈,石將軍是在我們全軍覆沒時自殺的,他是大陸最後一戰中唯一的一位壯烈成仁的將領,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我相信他的忠魂會看到我盈眶熱淚。
十一
倉促應戰後,我們向箇舊、建水撤退——這次撤退真是潰敗的先兆,大家像逃避瘟疫似的,丟下所有可以丟下的東西(有家眷的人更丟下他們的家眷),狼狽的向西飛奔,我本來和政芬,帶著我們的孩子,坐在走廊那裏,一面看戲,一面吃剛買來的餅乾,一陣槍聲和嘶喊聲之後,臺上臺下大亂,人們拚命的往外擠,我拉著妻兒,伏在牆角,這是我們能逃出魔掌的主要原因,凡是拚命往外擠,唯恐怕逃不出去的人,多半被踏踐在地上——我不能再多說了,說了徒增已死的人和我們這些未死的人的羞愧。
我是於第二年,民國三十九年一月十四日,傷癒後隨李彌將軍和余程萬將軍飛往臺灣的,到現在已十個年頭了,只在報紙上看到臺灣有很多的變化和進步,但印象已經模糊,我唯一記得起的是,臺北和曼谷一樣,是一個昇平的地方,但我並不後悔我沒有住下來終其天年,在四國會議撤軍的時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到臺北定居下來的。不過我知道我們這些風塵滿面的被人們稱讚的戰士,一旦真正的走到人們中間,並不會受到歡迎,何況是,我怎能離開那塊強有力的土地。
第二天一早,盧漢叛軍由昆明兼程而至,而元江南岸的共軍也開始射擊,我們腹背受敵的抵抗著,飢疲之兵,再加上彈盡援絕,我不能再多說我們大軍覆沒時,被衝進來的盧漢部隊和共軍橫加屠戮,女人和孩子都不能倖免的慘況,除了曹天戈將軍和湯勤將軍被俘外,教導師李正幹師長也被俘了,第三師田宗達師長似乎明智的多,他懸白旗投降,只剩下石建中將軍,他率領了大約一連的弟兄,退到江邊,伏在岩石上,看見他的部下受到屠殺,六萬人一霎時化為一灘鮮血,共軍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而他的子彈已快用完,他嘆了一口氣,一句遺言都沒有,便舉槍自殺,他的屍首滑到元江裏,隨波去了。
二
我像中風了的老人一樣,呆在那裏,事後我才知道,孫錦賢在打了一場勝仗後,心理上卻告崩潰,他命令把鐵橋炸斷,又舉軍向那被他擊敗,尾追他的陳賡部隊投降,天啊,孫錦賢將軍是一位最恭順,最得長官歡喜和欣賞的將領,否則的話,不會派他單獨負擔那麼大的任務的,但是,當他發現必須向另外的主子恭順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榮華富貴時,他用同樣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視他,六萬人的血債都寫在他那卑鄙的靈魂上。
只有李國輝將軍悄悄的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用兩條腿飛快的跑回團部,下令戰備行軍,重行出發,背棄了他那叛變了的頂官上司,悄悄的沿著元江,向南撤退,一直退到水塘,共軍南北夾擊,才將他團團圍住,我們相晤的那一天,他已被圍到第四天,槍彈雖有,糧食已絕。然而,就在第二天,我們突圍成功,向中緬邊境進發,也便從那個時候開始游擊,開始過著另外一種日子,打著另外一種戰爭,也開始了我們十一年來,用血和淚洗面的生涯。
「我們餓了!」一個孩子突然喊。
那軍官似乎就在等這一句話,不管是孩子喊出來的,或大人喊出來,他已抓到了一個關鍵,他向大家笑容滿面的宣佈,「人民解放軍已準備了熱騰騰的饅頭和大量的牛肉湯在等你們,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交出你們中間的官長來,指給我,少尉以上的官長統統應該受到更優的待遇!」
「我報告說,我願留在雲南,建立基地。」
但李國輝團長並沒有上盧漢的當,軍心開始震動,幸虧,不久之後,他在軍部參謀人員的口中聽說李將軍原來去省府開會去了,乃二度打電話給盧漢,當他提出開會這件事的時候,盧漢知道消息已經洩露,他的答覆是——
這是我們第二次的擺脫敵人,可是,像元江鐵橋使我們絕望一樣,江城竟然是第二個元江鐵橋,當我們孤軍咬牙疾馳,母親們用手掩住孩子們的嘴,提心吊膽的走到距江城只幾里路的地方,我們碰到了真正的朱家壁縱隊,而且偏偏碰到的是我們所冒充的那個獨立第三支隊。
田樂天團長就這樣的回師追擊,那個營長叫什麼名字,我已記不清了,但那是可以查出來的,戰史俱在,誰也逃避不開歷史的審判,我們在直米等了田團長一天,他再也沒有回來,事後聽說那一營遁入越南,他尾追不捨,也進入越境,統統被法國繳械,送到富國島去了,我一直到今天都懷念田樂天團長,不知道他在臺灣作些什麼?是也在養雞,或是也在做小本生意?假如那時候他能和我們並肩進入緬甸,我們的武力增加了一倍,那現在又是什麼局面?
「醒一醒,克保兄,」他搖我,「發生了一件奇事?」
第一個最大的錯誤,是大軍沒有馬上向元江南岸撤退,而在石屏建水一帶逗留了四天,退卻戰需要有高度的將才才能指揮,主要的一點在於「迅速脫離敵人」,你必需像風一樣的用逃跑似的速度撤退,不顧惜任何土地,不顧惜任何城市和裝備,劉備長坂坡所以如此的慘,便是他的大軍撤的太慢,被敵人尾追啣住了,假使我們不多逗留那不必要的四天,我們已從容的到了元江彼岸,再多的共軍,他們都將無用武之地,即令他們在集結大軍後能擊破我們的防線,我們六萬人也會平安的轉戰到中緬邊區,和後來只剩下一千人的情況,兩相比較,我們的命運該是多麼淒涼,事後我的伙伴們曾議論紛紛說參加決策的人有間諜在內,故意使我們的高級長官發出錯誤的判斷,往事已成黃花,那就非我們所可知了。
「正是為他的事,你快點來,越快越好!」
「孫錦賢投降了。」石將軍沉痛的說。
「你的父母妻子,在家盼你歸來!你為什麼要死在萬里外的荒山上?投降吧,舉起白旗吧,把帽徽撕掉吧,走出工事來,我們會好好招待你的。」
「讓我死在這裏吧!」她哭道。
「我們真正的要投降嗎?」
蘇文元一直是滿面誠懇的笑,就是在我被打得地上滾來滾去的時候,他表現的並不是我所想像的得意洋洋,而是一臉同情和痛苦,好像苦刑拷打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他不得已才為之,這是共產黨最厲害的手段,我深深的記在心頭,很多堅強的人都是這樣被騙住了,所以,我拒絕他們送來的使我連口水都要流出來的茶水,也拒絕換他們送來的嶄新的將校呢軍服,我要把我被共產黨苦打的原狀帶到伙伴們的面前,好像一個跌倒的孩子,一定要媽媽揉撫才能消痛。
見了李國輝將軍,我才知道孫錦賢師長出賣大軍的經過,講起來像向孩子們說的故事一樣,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但事實竟是真的,原來,當二三七師渡過蠻耗後,便向北前進,一舉攻克了元江縣城,並派兵據守鐵橋,卻料不到左等右等,一天一天的過去,大軍始終不來,而陳賡的共軍卻從河口繞道北上,尾追而至,就在元江縣城,雙方發生接觸,我軍第一仗便俘虜了敵軍八百人,這應該是一場輝煌的勝利了,卻萬萬料不到,問題就出在這個輝煌的勝利上,天!那一次如果是打一個敗仗的話,情形或許會是兩樣。
便是一聲霹靂打到我的腳前,我也不會如此驚駭,我認出他是誰了,我不能說出他的官銜,在祖國,具有這類官銜的人太多,那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但是,凡是在民國三十七八年在昆明參加肅奸工作的伙伴們,他們都會知道他,他就是蘇文元,一個在表面上看起來簡直是將近狂熱的反共者和忠貞份子,我之所以逐漸的看出來他是誰,是因為在討論韋倫的專案小組上,我認為韋倫不過是一個愛發發牢騷的普通知識份子而已,而是他第一個站立起來表示反對的。
李彌將軍和顧張二位先生飛往西昌了,蒙自恢復平靜,二十六軍把裝備收拾妥當,準備上飛機撤走,第八軍的四十四師,在師長石建中將軍率領下,進駐蒙自,預備明天正式接防,因為情報不靈,大家腦子裏的判斷是,大體上一切平安,盧漢的叛軍被阻在十八寨附近,文山、芷村一帶又不過是土共騷擾,而一月十八日那一天,恰恰又是陰曆年的除夕,雲南氣候,雖四季如春,但在心理上,總覺得要過年了,多少年來,伙伴們轉戰南北,難得有一個平靜的除夕,於是,就在蒙自城,就在共軍部隊強行軍向蒙自啣枚疾走挺進的時候,我們還興高彩烈的在看演戲。
蘇文元找我談的目的,是他以李彌將軍的名義寫一封信給曹天戈將軍。事後我才知道,在我們被扣後,政府發表曹將軍接任第八軍軍長,在信上,李彌將軍請曹軍長暫時停止攻擊三天,讓我代李彌將軍簽字;我不得不說,沒有李將軍的吩咐,我不能這麼作。
「你看!」他把我拉到院子裏。
我認為這件事是荒謬的,便仍睡自己的覺,他帶了一個副官,手拿電筒去了,只一會工夫,兩個人竟然笑容滿面的跑回來,果真的山洞裏存著大批糧食!天啊,誰能為我解釋這個奇蹟呢。李國輝將軍高興的跳來跳去。等到分派完畢,每人攜上四天的給養後,他下令造飯。
「這是誤會,鄧將軍!」
我向她怒罵,向她咀咒,最後又向她哀求,只有行過軍的人才知道,假使不休息,總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一旦坐下,便會癱下去,我們便完了。政芬幾乎是被我一直拖著走的,她那雙滿是泥灰的破爛布鞋,往外滲著鮮血,使我回憶到我們在重慶七星崗勝利大廈結婚時的盛大典禮,她在她同系同學簇擁下,像百花中湧出一朵初開的牡丹,我覺得天地都在旋轉,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