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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域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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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反攻雲南

第四章 反攻雲南

「依你現有的兵力,」李彌將軍問,「能不能反攻雲南?」
「快笑,」翻譯說,「一直不停的笑,露出牙來,那是說明你友善的標幟。」
「陣前起義是有功的,我原來在二十六軍當兵,現在是排長啦!」
軍官隊受訓的學員,固然是以部隊中下級幹部為主,但大部份卻是寮國的現役軍官,這批前後四期為數約四百餘人的接受我國短期軍事教育的軍官,現在正是他們國家和共軍作戰的國防軍的主力。
郭永年的「人民解放軍」幾個字使那個共軍一呆,等他一呆過後,郭永年的卡賓槍已射中他的胸膛,但莫順理連長的掩護顯然救不了我們,郭永年一響槍聲馬上召來雨一樣的射擊,我向後倒退一步,想不到下邊便是萬丈懸岩,我像一塊滾動的石頭一樣滾了下去,昏厥在那谷底。
先鋒部隊因禍得福的結識了屈鴻齋之後,反攻形勢更為有利,就在永恩,已接受我們縱隊司令番號的莫乃土司石炳麟,率領他的部下向瀾滄進擊,屈鴻齋,這個頂天立地,胸懷大志的男兒,他不但有可驚的智慧娶了永恩王的女兒,而且,在那滿坑滿谷的鴉片窩裏,他不但不吸鴉片,甚至連紙煙都不吸,他和西盟方面接頭,作為石炳麟部隊的嚮導,向東推進。
「我只覺心情沉重。」
我們沒有像兒女般的抱頭痛哭,但英雄的感情有時比兒女還要沉重。當夜,李彌將軍住在馬守一先生開的財福祥布店的樓上,馬先生帶著他的貨物暫避到夜柿,一切委託李國輝將軍代管,在一燈如豆下,李彌將軍告訴我,陰曆年的時候,他心緒不寧,曾到臺北仙宮廟香焚禱告,抽了一支籤,默問孤軍和他的夫人龍女士的前程,籤是「上上」,籤文是這樣的——
「講,你們一共多少人?」
「投降吧,你們已經絕望!」
猛因位於景棟之東,是「熟卡」區域,「熟卡」指的是接受過現代文明的卡瓦人,好像我們貴州的「熟苗」「生苗」一樣,在「熟卡」區域,我們可以放心的行軍。但第二天一早,離開猛因,一直到永恩、西盟,連綿五百華里,全是「野卡」區域,大家心理上便蒙著一層陰影。
我們這支先鋒部隊自不能聽了一個不相識的酋長的一句話而停止軍事行動,便是滿山滿谷的蛇蠍,也要通過,這是軍人的本色,萬事都有一個終結,最悲慘的終結不過是死而已。
「叫你們看看,」那軍官說,「我們對坦白份子不究既往,而且特別優待。」
六、蒲興雲部改編為保安第一師。
二、凡公共機關團體附共職員官員一律寬大,不加殺害,但應保有公家財產文件,聽候接收。
「我當然猜不透仙機,」李彌將軍唏噓的說,「但在籤文上看起來應是非常的吉祥,心裏覺得平安的多。」

十一

大家一怔,他們想不到一個俘虜竟轉變的這麼快,但接著也是一聲喊——「毛主席萬歲!」
但這不能責怪我們,我早就感覺到把反攻大任交給我們這一千多個,名義上是一個師,實際上只不過一個團的弟兄們的肩上,那擔子是太重了,我們這些營養不足的孤兒是挑不起來的,尤其是加上南梯隊的敗退,他們把司令部設在緬甸的猛研,高級將領們舒適的遙遙指揮著進入國境的弟兄去和共軍拚殺,和當初他們把總部設在曼谷的豪華旅館裏的作風一樣,派頭是夠了,但力量卻用到別的上面去了,一個最大的牽制就此消失,這使我們想到諸葛亮《隆中對策》上所提到的計劃——荊州和四川同時北伐,結果關羽急躁,軍敗身死,兩輪失其一,兩翼也失其一,使得諸葛亮不得不只提一旅孤軍作戰,結果雖六出祁山,仍不能成功,假使南梯隊能迅速克攻南嶠、車里、恐怕又是一個局面,歷史上若干事是往往重演的,徒使我們這些有責無權的人,相對嘆息!同時,原來計劃將投奔自由的兩萬以上的青年們,加以迅速而嚴格的訓練,使成為戰士,因為時間的倉促,也沒有完成,假使能夠完成的話,我們的兩萬大軍該是怎麼樣的一個力量?
五、劉陽升為營長,率一營弟兄駐紮邦桑,防守南卡河。
我並沒有回猛撒,而是逕行回到夜柿,經過半個月的行軍,鞭傷已大部痊癒,頭上傷口也已結痂,但因為怕鞭傷化膿,而一直沒有洗澡的緣故,渾身汗臭,使抬擔架的弟兄都得掩鼻,然而政芬不嫌骯髒的撲到我身上,兩個孩子守在榻畔,對他們的爸爸為何如此狼狽的回來,困惑而悲哀的流淚,他們的哭聲使我想到,抬回來的假如是我的屍首,他們將是怎麼一個情形。
於是,在弟兄們用血肉和骨骸把基地穩定住了之後,我們這一支衣服襤褸,缺少醫藥,缺少糧食,缺少書報的窮苦孤軍,霎時間成為寵兒,各國記者集中曼谷,有的且到夜柿,要求進入基地採訪,但我們拒絕了,並不是我們故意矯情,而是,在會議上討論這個課題的時候,大家一致的問:
在共軍的歡呼,和營火裏乾柴燃燒時發出的那種烘烘的聲音掩護下,我和莊威從房子裏溜出來,壯著那快要裂開的膽子,莊威扶著我,像扶著一個喝醉酒了的解放軍,踉蹌的向山坡走去,在沒有道路的山坡上,爬一步,息一息,終於脫離了魔掌。
「他殺就叫他殺好了,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我對什麼狗肏的人都不在乎,我死了你們再進攻,捉住他,把他的頭懸到我的腿襠裏!」
「官長,你有沒有煙?」
這兩句對話是以後作戰的藍圖,第二天,雲南反共救國軍總指揮部正式在猛撒成立,啊,在這裏,我想你一定看得出來,雖然有了一個人員龐大的總部,雖然有兩個師的番號,實際上仍是李國輝將軍和譚忠將軍麾下的那支孤軍。
「國民黨官長朋友,你們為誰犧牲呢,放下武器,快放下武器,保證你們原官原職!」

五月一日那一天,中午,在西南天角,出現一架巨大的飛機,沉重的轟轟聲,使整個山谷都震動起來。我那時正在和葛家壁營長一同前去河壩視察,巨機就在頭上掠過,像一條大海中躍出來的銀鯨,沒有國徽,也沒有其他標幟,狂吼著向河壩俯衝,我們驚魂還沒有定時,它已拉起機頭,在山叢中打一個周旋,第二次的再度向河壩俯衝。
我不能不提到譚忠將軍,他在XXX團長和師長、軍長們前仆後繼的拋下弟兄們逃回臺灣後,一個人堅苦的支持下去,他沒有逃——他如果也逃的話,他可以把剩下的軍械賣光逃走的,那他現在腰纏萬貫,該過著多麼好的生活?可是,我早說過,他傻,他留下來,參加中緬大戰,建下功勛,用血汗築成基石,結果他還是團長,和他並肩作戰的李國輝將軍升任師長的時候,一般常情以為他也會升任師長的,卻發表了一直住在十里洋場香港的彭程將軍了,後來譚忠將軍連團長也垮下來,啊,我懷念他,他假使稍微有一點人事關係,不會如此,一個百戰英雄,是這樣的低頭了,我記得和緬軍作戰時他那副鎮靜的臉色,在軍心動搖時最重要的莫過於將領的鎮定了,他親自率領一連人切斷大其力對景棟的公路——我們現在又說的太遠了,譚忠將軍不過是一個開始,以後,世人們可以看到,有汗馬功勞而無人事關係的伙伴們,他們都逐漸的被淘汰。因為有些人似乎把邊區當作世外桃源。
我聽到這一聲巨喝,還沒有來得及判斷是怎麼回事,一槍托已經猛烈的打到我腰窩上,我被打倒在地,一個人的皮鞋照我頭上猛踢,接著,我所知道的事,便是我已被帶回岩帥,在那一個月來天天被尊為上賓的大廳上,我雙手縛在背後,豬一樣的被擲到牆角,另外還有兩個也被俘虜的伙伴,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名字是莊威和文展強,那叫文展強的是一位一表人才,五官端正的弟兄,給我的記憶也最深。
二、李國輝將軍率張復生團進駐邦央。
「我不去,他們會割掉我的頭的,」他幾乎要哭起來,「這正是祭穀的時候!」
「你是那一部份的?」那人問。
四、繳械和投誠者,一律以本軍待遇。不沒收私人財產,不殺害生命,不辱人格。
這樣的,到了六月二十八日,共軍十四軍在保山結集完成,以兩師兵力向我們猛烈反攻,大局遂變。
他是那麼輕鬆,好像說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我們送他出門,他舉著白旗,好像去街上買撲克牌馬上就要回來大玩特玩那樣的興興頭頭。這一次,他為反攻部隊立下奇功,田興武被他說服了,並且揮軍進攻雙江,但就在那一役中,丁世功戰死在雙江城下,我們的忠烈祠中,還有他的牌位,一直到如今,我還記得他那滿不在乎的笑聲,和那雙左右都可開槍的厚厚的手。

十二

中華民國四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我們自猛撒出發一個月,距我們撤出國土一年,那一天,我們重新踏上國土,我和葛家壁營長並馬立在山澗的懸崖上,嚮導指著腳下的峽谷說——
「你們還要頑強嗎?上天有好生之德,才不叫我下令殲滅你們。」
反攻大軍由李彌將軍指揮,分兵兩路——南北兩個梯隊,向北進發,北梯隊是反攻主力,由李國輝將軍率領,於三月十八日凌晨,悄悄的離開猛撒,南梯隊是佯攻,由呂國銓將軍率領,在北梯隊悄悄的離開猛撒一個星期之後的三月二十四日那一天,大張聲勢的出發,他們的目的地是車里、南嶠、佛海,李彌將軍希望這支佯攻的南梯隊能吸引住共軍的兵力,使北梯隊可以迅速的攻取耿馬、瀾滄,然後,在增援車里、佛海、南嶠一帶的共軍來不及回師之前,向東急進,一舉克復昆明,再回軍南指,和佯攻的南梯隊前後夾擊,一舉摧毀共軍野戰軍主力,我們預期,人民會站在我們這邊的,我們打算在三個月後,迎接中央政府遷到昆明,以便和共產黨短兵相接,再向北平進軍。
問話的人口音是陌生的,我剛要制止他罵,他已罵出了,等到兩人面對面的時候,那人帽子上的紅星像血一樣的使他一跳,這時候,聽到他罵聲的莫順理連長在左方的大霧裏大叫——

這是一個發生在肘腋的巨變,我不知道即令是世界名將處在這個可悲的地位會生出什麼辦法,葛家壁營長不知道是那裏來的靈感,他木木的看著我,全部先鋒部隊都在等他的一句話,他的一句話便可決定大家的生和死,但他忽然高聲喊了一句——
第二年,就m.hetubook.com.com是民國四十年,李彌將軍回來了,這對孤軍是一個喜訊,二月一日那一天,從一千里外曼谷豪華旅館裏,頒佈下來一道命令,這個命令是很重要的,它使我們游擊隊起了變化,我現在把這道命令的主要內容抄在下邊——
然而,敵前撤退使我們這一連潰不成軍,第一排在熾烈的砲火下,一經後撤,共軍便衝下來,雙方膠著在一起,火力歸於無用,第二、三排也加入戰鬥,我和莫順理連長各持一挺卡賓槍且戰且走,幸虧,那一天又是大霧,這和大水塘那一夜的大霧一樣,救了我們,使我們只要離開敵人兩步之外,便無影無蹤,我們三位官長在另一個山口把守,迎接陸續退下來的弟兄。大概一個小時後,我發現我成了單獨的一個人,大霧如墨,遠處只有零落的槍聲,和低低的人語,莫順理連長不知到那裏去了,任何人走出兩步之外都會像被地球吞沒了似的消失,而互相間又不能大聲呼喚,我只好向崖下摸索,那正是向紹興撤退的山徑,就在這時候,誰也料不到,共軍已啣尾追至,他們的先頭部隊在大霧掩護下,也進入山徑,雙方面的士兵混亂雜在一起,只是誰也看不見誰,誰也不認識誰。
他不再言語,我說的話是真的,我想世界上只有反攻的部隊才是士氣最旺盛的部隊,雖然,我們沒有得到什麼照顧,雖然,不管有些官員發了多少萬美金的財,我們弟兄的月薪,卻始終只有兩個老盾,我忘記告訴你了,老盾是緬甸幣,一個老盾折換五銖泰國錢,而二十銖才能合一元美金,我們弟兄們自民國三十九年七月(聽說是五月間國防部便發出我們的薪餉了)起,一直到現在,每月的薪餉仍只有美金五角,我們如終穿著草鞋,但我們只求反攻,我們願意死,祖國,讓我們死在你懷抱裏,我們便死也瞑目了。
「他們什麼人都殺嗎?」我問。
「我們可以打過去。」
這一個打擊使莊威雙手掩住面孔,我想這個山谷恐怕是走不出去了,政芬和兩個孩子,她們將再想不到我會如此下場,我拉了莊威一把,兩人並肩跪在骨骸旁邊,叩了三個頭。
頭臚盈斗血盈腔
贈與人間識貨郎
忠義堂前定八荒
跨鹿插花下洛陽
「混帳王八蛋,你們騙那一個!」回答的是臭罵。
「可以的,」李國輝將軍答,「但我們只能游擊戰,恐怕不能守。」
「我沒有耐心和你們拖下去,」那解放軍官說,「吊起來打。」
然而,我們一路上也受盡了艱苦,我的頭痛的厲害,我們兩個人背上的鞭痕滿佈,痛的連呼吸都感困難,尤其是午夜的風和中午的熱,沒有水,沒有飯糰,勉強支持到第二天清晨,我們仍在谷底,兩個人爬在亂石上休息時,忽然看到就在不遠的前面,有幾具骨骸,骨骸旁邊,還有幾支木頭已經腐爛,槍管全鏽了的步槍,頭部附近,撿到幾個青天白日的帽徽,顯然的,他們是三十八年大陸撤退時迷途的國軍,在這裏凍餓而死。
我們面面相覷,這時候大家才發現草叢中和山巒上密如繁星般微露著的箭頭和稀落的槍管。
到了猛撒,經過一場反攻大戰的士氣,雖然我們終於仍是退出國土,但平空增加了二十倍以上的兵力,使我們的士氣更加旺盛,李國輝將軍留在邦央,呂國銓將軍的南梯隊則進駐三島——一直到今天,三島仍是我們游擊隊最強大的基地,共軍和緬軍的重重包圍和屢次的猛攻,都不能把我們消滅,三島的天險使他們所擁有的現代化武器無法施展,而這個基地,便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
我們聽到鼓聲,隱約而狂熱的鼓聲,從一排林木那裏傳出來,我點點頭,知道是野卡的村子,它使人恐懼,但也使人們知道那裏有水。
「不准動!」
「你們能支持到天亮嗎?」張復生團長在滄源問。
我就躺在我那用竹子編成距地面約一尺半高的草屋裏養傷,其實,傷很快的就養好了,但渾身骨頭卻一直疼痛不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身懷暗疾,山谷裏的兩天兩夜逃亡生活,那陰冷如冰的深夜,使我染下迄今每逢天雨便腰酸的毛病,而晚上稍為蓋的被子薄了一點,雙手便冰涼麻木,至少要暖一兩小時才能握住東西,但我總是幸運的——雖然有更幸運的人,他們有官有財,現在在臺灣納福,但比較其他戰死的,或殘廢的伙伴,要好的多了。我說這話,不是有什麼不平,也不是有什麼膽怯,而是說,再大的磨難,再大的使人扼腕的嘆息,都不能減少一份我為國家、為自由而死的心,這是上天注定,連政芬,連我那可愛的孩子的生命,都不能改變我的意志,我想我是太不足取了。
二七八團改編為九十三師,新派彭程將軍任師長。
四、李崇文第十三縱隊和李文煥第八縱隊,進入臘戍一帶叢山,以保山臘戍為目標游擊。
三、石炳麟支隊和屈鴻齋支隊合組為第十一縱隊,由廖蔚文將軍任縱隊司令,駐紮永恩。
「我們拚命支持,拚命支持!」葛營長顫聲說。
滄源於四月二十五日中午克復,我是第一次到這個邊陲小城,那擁有一千多戶人家,只有一條街道的破敗城垣,寂靜如死,我沒有故舊可訪,但我希望能看到一個當地人的面孔,卻什麼都看不見,對我們這些重返國土的國軍,沒有鞭炮,沒有歡呼,大街上黃土飛塵,也沒有人影,家家關門閉戶,除了我們弟兄的崗哨,便是政工隊員們在興奮而忙碌的張貼佈告標語和散發傳單,在傳單上,我們提出八章約法,那八章約法是——
「不,」他回答,「永恩一帶的野卡更厲害,剛才那酋長告訴我的,他們把那裏的野卡叫山頭人,你們通不過去的。」
我們繼續出發,三天之後,進駐孟茅,這裏原有一連緬甸國防軍,為了避免他們逃跑——我們需要他們留在那裏,以便我們攻入國土後,使共軍不能包抄我們的後路,派人帶了屈鴻齋為我們準備的禮物前往致意,緬軍答應不逃跑的要求,等我們到了孟茅的當天晚上,葛家壁營長特別的招待他們各連官兵,聚餐大嚼。
我雖然在黑暗中,也覺得渾身起一陣寒慄,我對我最敬愛的人,讓我為他死可以,但我做不出這種肉麻的舉動,而這個時代,似乎只有文展強這種人才能無往不利,才能永遠有他偉大的前程。
當天——二月十日夜間,張復生團長(他已升為團長)於接到兩個字的覆電十分鐘後,率領全團出發,這一仗使人緊張,也使人興奮。睽違了整整一年之久,又再度的和共產黨交手了,當我們到達猛廣的時候,據報他們已通過了兩個小時,也連夜向大其力進發,張復生團長立刻命令追擊,和販毒的三百名共軍在距大其力只有一里的地方接觸,張復生團長一方面急行軍增援,一方面向大其力包抄,終於,在大其力街口,我們憤怒的弟兄,把敵人團團圍住,一舉消滅。
決定留一連人在岩帥的既不是我,而我也從沒有說過以一連人的兵力去消滅三千勁旅那種沒有常識的話,但我只有不作聲,我和莊威面面相覷,那軍官笑了。
是的,我們怎麼辦?援軍不會有的,而子彈終於會打光,我和劉揚副營長簡直呆住,我承認我那時想到的一些事情都不足以告人,每一響較近的槍聲都使我心跳,我把手槍的保險機扳開,一想起被俘後的羞辱和苦刑,我都發抖,而我是真正的求仁得仁,戰死在自己國土之上了,政芬和孩子們都在萬里外的異國,日夜盼我歸來,將來,我的伙伴們永不會告訴她我的生死,像我們對其他死者的家屬一樣,祭君疑君在,她將一直懷著一顆不絕望的心,但是,我擔心她的生活,我是死了,誰會照顧她,霎時間我懊悔我不該不去臺灣,我不該不改行經商,我不知道我死在滇西邊陲岩帥的一個石洞裏,對國家民族有什麼貢獻?和有什麼代價。
我永遠記得一個叫郭永年的有趣弟兄,這位滿口河南方言,後來在緬境戰死的大漢,我是在山徑旁邊休息時幾乎誤坐到他身上的,他實在太累了,我們兩個默默的蹲在一棵樹後,聆聽著腳步聲向西延伸,他悲哀的說——
我們以隆重的儀隊和三番軍樂,把李彌將軍接到猛撒,當天晚上,他便和李國輝將軍深談。
我們既撤出國境,不敢再回孟茅,恐怕緬軍生變,只好經過紹興,向正北方向落荒挺進,我雖然爬在擔架上而且神志模糊,但那一帶全是比永恩還要荒蠻的「野卡」地區,每一寨子周圍都豎著無數高桿,上面掛著一排一排使人發抖的人頭,全軍惴危危的走到第四天,到了山通那個寨子的時候,野卡阻住去路,他們有毒箭,而且還有步槍和輕機關槍。
在這張名單上,啊,我想,「將軍」大概是太多了,我想提醒一點的是,除了李國輝將軍,其他三位將軍,都是新委派的,彭程將軍在昆明未事變前的二十六軍裏當團長,當附員,昆明事變後,他便一直住在香港,是那個時候尚羈留在越南的彭佐熙將軍的侄兒,而彭佐熙將軍和李彌將軍是老朋友了。呂國銓將軍在抗戰時便任九十三師師長,他打算到緬甸做生意的,因為和李彌將軍也是老朋友的關係,被挽留下來主持統籌全軍的重責大任。
一個解放軍官坐在從前田興武坐的那個黑漆靠背椅上,和顏悅色的詢問我們的番號、兵力、各級官長的姓名,和撤退的路線,為了表示友善,把我們的綁鬆開,端上熱茶,但卻把熱茶放在距我們五尺左右的地方,我們在炎熱的天氣中已一天一夜滴水未進,那陣陣撲鼻的茶香使我們發狂,但我們回答的只有一句話——
「沒有人干涉我們,你現在就可以笑。」
「不,只殺漢人。」
在這裏,我想告訴你孤軍的淵源,這對於你了解孤軍官兵的下場將有很大的幫助,而我說出來,使我這塊久久積鬱的心情,也能得到傾瀉後的寧貼。李國輝將軍所率領的七〇九團,是民國初年雄據河南,被 國父孫中山先生親口賜名為「建國軍」的范鍾秀部隊,所以孤軍裏面,上自最高長官,下至士兵炊事,差不多都是中原健兒,後來范鍾秀加入閻馮集團,在許昌戰死,部隊經郜子舉將軍接收整頓,編過剿匪大隊,也編過其他師團,最後併入第八軍,改為七〇九團,官長們多半是行伍出身,頂多也是在當了官之後,再被調受訓,這些終身躍馬沙場的弟兄,既沒有派系,又沒有背景,而問題就發生在這上面,沒有人事關係的人,雖然你把血和淚為國流枯,也沒有什麼人惋惜的。我們這些伙伴,戰死的戰死,沒有戰死的,像張復生團長吧,聽說他在臺m.hetubook.com.com中壓麵條營生,我真不忍想到一個滿身傷疤的憔悴英雄,天天卑屈的和顧客們爭論一斤多少錢,這是我們大多數人的結局,然而,我們已經心滿意足了。
原來約好的是,只要我們進駐雍和,他們便將駐防滄源的一連共軍消滅,佔領城垣,可是,當我們進駐雍和之後,他們的態度反而猶疑起來,情報人員倉惶的報告說,那個軍校出身的胡大隊長告訴他,要等我們攻城時,他們才可以表示態度,然而,我們一旦攻城,他們卻起而應戰,這真是一件使人萬分懊惱的事,很多伙伴們堅信著只要我們向前推進,老百姓便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而現在,已經接洽過願意起義的人竟仍猛烈抵抗,不得不大感困惑,尤其最使人震驚的是,共軍那一連正規軍,最初還和我們接觸,等到發現雙方人數懸殊,他們立刻悄悄的撤走了,陳顯魁營長雖率部猛追,擊斃他們一個排長,但其他的人全逃的無影無蹤,伙伴們開始面面相覷,一股不安的念頭又升上來,僅僅是一個連長,便可做到迅速脫離敵人,回想到我們大軍在元江潰敗的往事,大家恍然的發現,我們的對手已不是緬甸國防軍,而是頑強的共產黨。
七〇九團改編為一九三師,李國輝將軍升任師長。
永恩,這個我們緬境的最後一站,又叫永列,又叫岩城,南徐河和它的支流,緊緊的夾抱著它,萬山重疊,我們越是接近,對那一帶墓道似的山徑和不時發現山坡上立著的高桿頂端懸著的乾癟了的人頭,使我們弟兄一個個面無人色,從緬甸一直帶來的瘧疾,大概過於恐懼的關係,發作時更特別厲害,不時的有人栽倒路旁,那就必須另外一個弟兄留下來像守屍一樣的守到他能再爬起來。
就在大家最緊張的時候,一個宏亮的聲音在山頭響起——
第一排既撤不下來,第二、三排不肯先撤,莫順理連長也不肯命令他們先撤,要死死在一起,劉揚副營長霍的站起來,說他要親自傳令,莫順理連長不答應,但他已奪門而出了。
「不知道。」
我所以把這八章約法寫出,是提醒你,這是一個心戰,對那些平常騎在老百姓頭上,尊貴萬分的那些人的假面具,藉著文字予以無情的戳穿,使當官的發生自卑,使當民的發生仇恨,而共產黨政權則正是建築在官吏的尊嚴和人民的順服上,我們不希望我們的宣傳能發生正面效果,只希望能發生側面效果,雖然這效果是看不見的,但它一旦茁壯,便不是任何槍砲所能抵禦的了。
「郭永年,快到我這裏!」
一場反攻大戰,這樣淡淡的告一個結束,在以後,雖然也不斷有部隊進入國土,但都是游擊性質,甚至只是訓練性質,時間不允許我們捲土重來,投奔我們將近三萬之譜的青年,沒有訓練完成,便被迫用來抵抗緬軍,後來更被迫撤退,否則的話,現在的南中國又是誰家天下?一切都難預卜,不是嗎?這是天定?抑是人為?
看我們弟兄們瘧疾發時的苦況?看我們弟兄受傷而沒有醫藥的慘狀?看我們赤著的雙腳?看我們用以為主食的芭蕉心?看我們連一本書、一張報都沒有的中山室?看我們那些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戰士?
十天之後,那一天是三月十八日,李彌將軍下令向雲南反攻,一場返回祖國,重睹故土的大戰,於焉展開。
我沒有給他煙,因為我是不吸煙的,我拉著他,並肩前進,有一個伙伴,便覺得心情平安多了,然而,這位郭永年弟兄的趣事就在後半夜發生,當我們再繼續前行的一個鐘頭的時候,忽然後面一隻大手抓住他的領子。
天亮時,鄒浩修和陳顯魁的兩個營趕到,才告解圍,葛家壁對他的出師不利感到沮喪和憤怒,他發誓要消滅田興武和那些發動夜襲的叛徒,他要把戰死的弟兄們的忠骸埋到岩帥的平原上,這一點是做到了,在田興武反正後,我們把那些忠骸運到岩帥,隆重安葬。

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當初蔡鍔將軍便是提一旅之師,從雲南北伐,推翻袁世凱的,我們相信我們可以如法泡製的推翻共產政權,遠大的前程和祖國國土的芳香吸引著我們,使我們在接到出發命令後,心都要狂喜的跳出腔子。
好了,一線生機在我們眼前浮起,葛家壁營長向山頭大聲解釋我們的身分,對方不相信,他認為國民政府已經沒有了,但我們要求他見見我們的代表,經過一番計議,我再度的被指派擔任這個差事,於是在我前面五百公尺處爬上一個陡岩,有兩條繩子垂下來,把我吊到一個山洞裏。
在空投後不久,新裝備起來的民間武力,便開始向北推進,耿馬土司罕裕卿率領他的部下,配備一九三師朱大松連長的那一個連,向耿馬進發。羅紹文、李文煥、張國柱,率領他們的部下,直趨滄源西北的軍事要地班洪、猛定。後者很快的便把兩地佔領,前者也沒有遇到太大抵抗,共軍駐防耿馬的一個營很早便撤出城垣,罕裕卿進入耿馬並沒有停下來,只號召了一千多個青年之後便行退出,這樣的,雙方以耿馬城為軍事真空地帶對峙著,一直對峙到我們再度撤出國土。

然而,事情往往有出意料之外的,在我們先鋒部隊正要全軍覆沒的前一剎那,一個奇蹟救了我們,不但救了我們,並且找到一位有力的伙伴,和三百多位驍勇的戰士,在以後進入國土的大戰中,三百多位野卡弟兄的血染紅了南龍河。
「這是怎麼回事?」我叫。
三月十八日,我們向第一天的宿營地猛因出發。

十三

最後他還是去了,條件是我們漢人得出面接頭,陸光雲帶著兩位弟兄在背後掩護,我和翻譯前往,我的願意去,並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實在是太渴了,如果求不到水,大家會一齊渴死在那裏,我們收集了一些別針、鹽之類的禮物,由我攜帶著,前往交涉。
我用不著告訴你每個大隊學習的內容是什麼,我只提出兩點,學生隊的學生,全是從雲南隨軍撤出的青年學生,和泰國、緬甸、寮國投奔來的華僑學生,還有一部份是當地的白夷、撣族、吉倫族等強烈反緬的土著,他們和我們感情處的如兄如弟,可惜的是在他們最需要我們協助的時候,我們撤退了。
田興武反正後的第四天,六月五日,就派他的一個卡瓦大隊進攻雙江,和這個卡瓦大隊配合作戰的,有我們原來的雙江縣縣長彭肇棟,和葛家壁營的一部。
「把他們分別帶開。」

五、在共產統制下非法處理的一切土地財產,須候法律解決;不得私自報復,任意搶奪分配。
「這就是中緬邊界,谷的那邊便是中國國土了。」
翻譯向我笑了笑,我立刻不安起來,我知道我們的一切都可以瞞過緬甸,可以瞞過共產黨,可以瞞過新聞記者,甚至可以瞞過祖國,但瞞不過善行山路的卡瓦族,他們像孫臏一樣的,從我們宿營時所用的柴草,可以準確的判斷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使我們唯一顯得聲勢浩大的是騾馬大隊,在邊區,每一個騾子都有它的名字,例如:小黑、小白、小花、嘎青等等,騾夫們像喚孩子們似的呼喚著牠們,牠們也靈活的和孩子們一樣的聽從呼喚,三百匹騾子,在狹小山徑上和過人的草叢中,看起來浩浩蕩蕩,可惜的是,牠們背上坐的只是李彌將軍總部的人,而沒有為他的部下多駝一點飯糰和多駝一點飲水,翻譯告訴我,連英國殖民力量鼎盛的時候,有飛機助戰,都沒有能夠打進以南徐河為主的永恩峽谷。
「我們叫記者先生們看什麼呢?」
李彌將軍在這次大捷後,才到猛撒,才開始親自指揮軍事行動,不過,實際上,李彌將軍已是第三次到緬邊來了,我想我敘述的有點亂,一方面是,事情隔的太久,一時不能像流水賬那麼一筆不漏的順序說下去,一方面是,連我自己有時候也弄不清楚了,我親身參加過的事,我還可記得,我未親身參加過的事,便難免遺忘,對於一個滿身是瘧疾菌,而又隨時都可以死去的老兵,每天所遇到的,都可以說是大事,但也都可以說是小事,即令是死亡,在我們看起來,不是也太平淡了嗎?
在我們行程最後的一天中午,山徑越來越狹,碧青如洗的天空變成一條線在雙峰夾縫中隱約的忽隱忽現,陽光只照在高插雲際的峰頭上,腳下是南徐河支流的深谷,陰風和澗水聲混合在一起,我和葛家壁營長前後走著,我仰頭高望,想到古時候的戰爭,假設敵人從上面源源滾下巨石,我們只有葬身在這裏。
各式各樣的心戰呼喊,和蜂湧而上的人海,弟兄們把機關槍筒都打紅了,甚至屍首堆積的已堵住槍眼,仍擋不住共軍的猛撲,但那時葛家壁營還沒有趕到,如果撤退的話,葛營會正撞進共軍的懷抱,李國輝將軍下令逐街抵抗。到了七月七日,共軍已攻進指揮部。七月八日,葛家壁抵達雍和。李國輝將軍命令撤退。可是,命令已不能傳達,傳令排派出又折回,折回又派出,張復生團長親率陳顯魁的一個營在山頭掩護,陷入重重包圍,無法通知他下來。
那天晚上,談了很久,第二天,連長以上的軍官分別晉見,第三天,孤軍撤出大其力,他仍回到夜柿。
這使得我們更六神無主,莫順理連長號叫著,「我們只好也撤!」但是,第一排的狐穴密佈在山頭,共軍火力似海,卻是撤不下來了,當一連串三個傳令的弟兄一去不回,戰死山口的時候,莫順理連長把頭埋到手臂裏,痛哭起來。
在永恩住了一個星期,開會檢討戰果,因為糧食將盡,永恩王無法供應,李彌將軍乃下令分兵——
「你真忍心丟下你的父母妻子兒女,為國民黨去死!」
「朋友啊,」我說,「我不知道你們是那一個部隊,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喪生的,你們為國捐軀,使我為你們落淚,如果無靈,我們二人恐怕不久便和你們一樣,如果有靈,請可憐我還有一妻兩子,遠在異域,指示一條生路,將來反攻大陸,只要我不死,千山萬水,我也要來為你們重葬骨骸。朋友,朋友,你聽到我們的呼喚嗎?」
共軍開始反攻是六月二十八日,耿馬城下的罕裕卿部隊迅速的退向滄源,雙江城下的卡瓦大隊也迅速的退向岩帥,葛家壁營長接到緊急命令,叫他除留下一個連固守外,其他部隊立向滄源增援,而這時,共軍主力已擊潰了羅紹文支隊。七月一日,猛定失守。七月二日,班定失守。七月三日,甫景雲支隊敗散。七月五日,共軍三路大軍在滄源合和_圖_書圍,展開了一場自入國土以來最慘烈的戰鬥,事後我才知道,我們在山頭上修築得堅固如鐵的工事,到最後毫無用處,共軍人海戰術使戰士們陷於昏迷,滿山遍野的,全是螞蟻般的「人民解放軍」,他們一面前進,一面高呼著——
但我內心卻只有恐懼,沒有一絲笑意的,不過我仍是笑了,張開枯乾得快要焦了的嘴唇,雙手把食鹽和別針舉到頭上,露著滿是隆起肋骨的胸脯,想到那古老的武器貫穿進去時的痛苦,我後悔我太輕率了,我默默的禱告著,我是什麼都不信的,但我不斷的在喉頭裏呼喚天主,呼喚上帝,和呼喚我佛觀音。那一次是我一生最膽碎的一次了,我如果能掉頭逃跑的話,我會不顧一切掉頭逃跑,我想到我如果被野卡的毒箭射死,恐怕一定有些人在酒餘飯後,語意中還會訕笑,說那是我應得的報應。我寧願飲下敵人的一顆子彈。
空投下來的武器彈藥,在空投完畢後,立刻一分鐘也不停止的由騾馬大隊運送到雍和總部,分配給徒手的各縱隊和各支隊弟兄,李彌將軍希望在短期間內能把他們訓練成作戰勁旅。
說話的是中國人,而且帶著濃厚的雲南口音。
三、絕對保護私人財產,不得以非法任意沒收。
我再度的參加葛營出發,第一天晚上,抵達糯良,糯良那個小村子上的居民用一種恐慌的和懷疑的眼光注視著我們,不但問不出任何消息,也買不到任何東西,我們知道已進入充滿了敵意的卡瓦族區域,不得不加倍小心,葛營長親自執行封鎖,對凡是企圖越過警戒線離開村子的人,一律格殺。但是,那仍阻不住岩帥民兵的進攻,天剛黑下來,田興武的兩個卡瓦大隊,約一千餘人,開始攻擊。
「假如有一天,」我說,「我們能這樣的駐馬黃河堤上,遙望著開封古城,我們就更高興了。」
「我一直到後來才知道是你,最初外邊只傳說第八軍李團把緬甸國防軍擊敗,很多人問我李團的負責人是誰,我曾試寫了十幾個人,卻想不到是你,我對不起你們,你們是太辛苦了。」
「死了也不比發癮難受。」
「聽!」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雖是七月間最炎熱的天氣,谷底陰森冷冽,卻凍的我發抖,陽光在插入天際的峰頭照耀,混身骨頭像全部折斷了似的痛起來,用手摸一下前額,抹下的卻是一手濕膩的鮮血,心裏陡的害怕起來,一種即將葬身谷底的恐懼襲擊著,我站起來,向我認定是往紹興的那個方向走去,然而,卻一直等到一聲巨喝,在我身後爆起,我才發現竟是向岩帥走回去。
李彌將軍得到消息後,立刻派一排馬隊前往,經過十天跋涉,把丁先生迎到猛撒。
「我們不能丟下他們!」李國輝將軍大叫。
二月二十日,李彌將軍第二次到緬邊,在猛撒也勾留了三天,更進一步的對孤軍有深刻的認識。所以,他於三月十八日,決定將總部遷至猛撒,而這一次的蒞臨和前二次大不相同了,我們已立定了腳跟,所以,當他通知我們行程的時候,李國輝將軍派出陳顯魁營長率領他的一營弟兄,深入泰國迎接。
我們住在猛撒,一直住到半年之後反攻雲南時,才離開那裏,猛撒雖然是一個擁有四十多個村子的大平原,我們最初仍像是被放逐在一個荒島上那樣的孤單和寂寞,但我們畢竟逐漸獲知我們對緬甸的軍事行動,已震撼了世界,那就是說,僅僅一千多個「殘餘」,便把緬甸國防軍擊潰,任何人都不可避免的想到,假使我們這些殘餘有三千人,或有一萬人時,會不會打到仰光?更進一步的,假如我們是進攻性的正規部隊的話,東南亞將是什麼局面?
從猛研到邦桑,孤軍大體上一路平安,我們在亂草中撥擘前進,臉上、手上、腳上、佈滿了刀子一樣鋒利草葉割出的血痕,每天晚上宿營,大家升起營火,三個人一組的哨兵背靠背的環繞著營地,老虎低沉吼聲澈夜的在附近傳出。到了第四天,我們的糧食盡了,大家只有個別為政,兩人一組——一人持槍掩護,一人去挖芭蕉心和野菜充飢,我是和一位雲南籍的少尉陸光雲合作的,啊,紀念陸光雲吧,他在一個月後,潛進昆明,被共產黨發覺,全身澆上汽油,活活燒死!我坐在地上吃芭蕉心的時候,觀察我們的悲壯行列,不禁心都縮作一團,難道國家就只剩下我們這一千多人嗎?我們反攻,我們死,是義不容辭的,但我們覺得我們的擔子是太重了,不是我們挑得動的,假使我們能吃得飽,或許會好一點。但我仍有無限的欣慰,總算政芬和其他眷屬們不在這裏,一切苦難讓男人們單獨的負擔吧。
「但我們的士氣是旺盛的。」
我們這次所以選定滄源為目標,便是田興武允許他可以反正,世界上很少真正喜歡共產黨的,尤其是田興武當初和共軍合作,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時過境遷,氣早消了,而共產黨硬派他作滄源縣縣長,借他的雙手,殺他的屬民,使他深痛惡絕。
「弟兄們,我們不要打死你,我們都是中國人!」
我所以這樣告訴你關於丁作韶先生的事,並不是他擁有一堆官銜,像雲南省政府秘書長,雲南總部咨議,以及什麼顧問等等,那些官銜在時過景遷之後,一文錢都不值,人們不會對一個當官的永保敬意的,但丁作韶先生那瘦削和藹的影子,卻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在四國會議之後,他曾受到實力人物猛烈的攻擊,甚至有一個上帝使他發瘋了的我們平常最尊敬的伙伴,咆跳如雷的要槍斃丁夫人胡慶蓉女士,然而,距四國會議之後又七年了,事實證明丁先生當時的見解是多麼正確。所以,我常想到一個問題,看得遠的人往往受目光短淺的人的迫害,耶穌基督便是在這種氣質下被吊上十字架,我當然不是說丁作韶先生可以上比基督,而是說,無論是什麼形式什麼時代的悲劇,上帝總會安排一個可以挽救那場悲劇的人,問題是在,那人能不能發揮力量罷了,劉邦可以一下子對張良、韓信、蕭何三個人言聽計從,而項羽對他那唯一的范增,卻逼的他疽發於背。我們對於丁作韶先生最後的失敗,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如果當初能按照著他的計劃,我們現在會是一個更強大的局面,無奈機會只敲門一次,不再來了。
「那時候,我會大笑起來。」
共軍十四軍軍長李成芳,親率他的兩個師:四十一師師長查玉昇,四十二師師長廖永洲,分兵三路,從保山出發,向我們反攻,一路攻雙江,一路攻耿馬,另一路是他們的主力,迂迴班洪,包抄滄源的退路。
我沒有逃跑,沒有像有些人那樣的在曼谷在臺北買房子,我仍回到猛撒去了,我說不出我是什麼心情,我回去後,便請求到葛家壁營工作,他是北梯隊的前鋒,以一營的兵力,為大軍開路,我願和他工作在一起,至於我為什麼不請求留守,而卻跑到第一線,那不是我英勇,世界上沒有不怕死的人,我想大概是我再也受不住我心靈上的負擔了,我死也要死在故國的國土上。
這一次,也是唯一大規模的一次反攻,時間繼續了兩個月(自四月二十四日至七月八日),地方克復了四個縣(滄源、耿馬、雙江、瀾滄),但在這四個縣中,實際上耿馬和雙江並沒有駐防進去,如果再分析的話,耿馬、雙江、瀾滄三個縣都用民間武力克復,國軍自己克復的不過一個滄源而已。
我是被派到葛家壁那一營,作葛營長助手的,我前一天從夜柿回來,在夜柿,我和政芬作了一個星期的團聚,大孩子已由他母親那裏,開始讀方字塊了,而安岱自從在車里發過高燒之後,起起伏伏,延誤到中緬大戰前,送到夜柿,才請華僑醫生看好,我永遠感激那位年輕的大夫周維信先生,他沒有收我一文錢的費用,但他卻對我那已經完全痊癒了的女兒默默搖頭。我告訴你,朋友,過度而又長期的高熱,使我那活潑的女兒成了白痴。在她一年後死在我臂膀裏之前的期間,她一直是憨憨的傻笑著,她不再狂歡大叫,也不再機警地躲避那最後終於致她死命的毒蛇。啊,所以,當我向政芬提到孤軍可能反攻雲南的時候,她重新哭泣起來,在她眼睛中,我讀出一種悲憤哀怨的疑問,為什麼當所有的人都在安享餘年的時候,她的丈夫和游擊隊的伙伴們,卻偏偏的整天戰鬥,戰鬥。
「下邊走的弟兄們,不要動,不要開槍,你們看不見我們,三百支毒箭在草裏已瞄準你們的眼睛了,我們只要你們的槍,不要你們的命,把槍放下來,乖乖的退出去。」
結果是寧輝排長達成任務,他率領他的武裝齊備的傳令排弟兄,殺開一條血路,到達山頭,張復生團長才能在拂曉前突圍。
和警衛營會合後,感謝吳金銘營長,為我們找了兩個擔架,不知道是心理關係還是我們果然被打的很重,一經爬到擔架上——滿背的鞭傷使我們不能仰臥,便再也不能起來,頭上傷口似乎在發炎,我害怕裏面已生了蛆,沒有醫生,也沒有藥品。不久,我就囈語起來了,但在我陷入時昏時醒的狀態之前,我看到和我同時被擔架抬著的,還有四個受傷的共軍俘虜,我試著攀談,他們都驚恐的一句不漏的回答著,他們是死守孟角南山頭三晝夜的鄒浩修營捕捉的獵物,而共軍作戰,最大的特點是,決不讓他們的傷兵落到我們之手,大陸上千千萬萬次戰役,人們應該還有這個記憶,而這一次我們在大包圍中撤退,還活捉到他們的傷兵,說明不是我們潰敗,而只是力量不足。
一個小時後,我又被帶回大廳,莊威也在那裏,他是跪著,我被棍子打中腿窩,也不得不跪下來,而文展強卻和那個解放軍官面對面坐著,吃著熊脯。
李彌將軍第一次到緬邊是八月十六日,那時正是中緬大戰結束,我們佔領大其力期間,僑領馬守一先生從夜柿送來一封信,告訴李彌將軍已化裝到了夜柿,迫切的盼望和弟兄們見面,由馬守一先生派人把李彌將軍護送到賴東,孤軍再派一個營越過叭喝,前往迎接至大其力,李彌將軍和我們已是一年多沒有見面了,他握住李國輝將軍的手,淚流滿面,咽噎著說——
「你就是派一個人去也好,表示有國軍和我們並肩作戰,士氣就旺盛,共產黨就膽寒了!」
李彌將軍第三次進入緬甸,帶著他的全部隨員,包括參謀長錢伯英,副參謀長廖蔚文,第一處處長胡景瑗,第二處處長王敬箴,第三處處長柳興鎰,第四處處長王少才,和我們上述的那些新發表的將領們,他們在清邁下火車後,換乘小汽車北進,可是公路到距緬邊還有四十華里的地方就沒有了,陳顯魁營的弟兄們乃臨時在荒野中修出一條公路,一直修到緬邊蚌八千。在這裏,我想你一定不明白,我們不但在m•hetubook•com.com緬甸打仗,而且又在泰國修路,緬甸已敗,尚有可說,難道泰國也願容忍?假如你有這個疑問的話,這個疑問是對的,不過,事實上已說明了我們在那裏真是來去自如,李彌將軍所以不經過大其力,便是為了不願泰國顏面上過不去,蚌八千是一個緬甸小鎮,位置在緬泰邊境,不但沒有軍隊,連警察,和那無孔不入的稅務員都沒有,泰國境內正是我們修築了公路之後,才派了一兩個警察在那裏巡邏的,假如我們不去找他們麻煩的話,他們是從不理會我們的,這應歸功於我們華僑的社會力量,和孤軍戰勝東南亞各國中最強大的緬甸國防軍後的聲威。
滄源經過四小時的激戰,李國輝將軍下令讓出一條生路,讓民兵向岩帥退卻,這一次讓路,是岩帥王田興武終於反正的張本,假使那一天,我們憑藉著優勢的武力將那一大隊民兵消滅,不但我們自己死傷增加,而留在岩帥的足足還有五個大隊的武力,不會站在我們這一邊,之後,我們馬上就要敘述到,田興武反共後,他的民兵對我們的反攻大戰,有可歌可泣的貢獻。
叩頭而起,就在不遠的前面,有一股劇烈的旋風捲起,我和莊威攙扶著跟著它前進,那旋風後來變的忽隱忽現,它並不順著山谷,卻不斷在根本沒有路的山坡谷底前進。我們一面虔敬的在心裏許願禱告,一面跟著它走,結果,當我們從間道走到紹興,和滄源最後撤退的警衛營會合時,那旋風忽的不見,我和莊威再度叩頭拜謝,然而,我害怕的是,我這一生沒有機會了此再葬他們忠骸的心願。
然而,「假使」的太多了,我們終於被迫再度退出祖國,我們的收穫只是接受了相當數量的武器彈藥,和號召出兩萬多青年參加戰鬥行列。
七、首惡者必辦,脅從者不問。
第二天,四月二十五,凌晨一時——正是午夜,全軍出發,四個小時行軍四十華里,於拂曉時到達滄源,即行攻城。
幸虧毒箭沒有射過來,熟卡翻譯後,有一個青年人,我想他就是酋長了,輕蔑的接過我高舉著的禮物,檢視了一下,點點頭,他答應了,我高興的幾乎要跪下來吻他的腳。
因為必需療養,我跟隨著李彌將軍南下。
丁作韶先生是我們回軍猛撒後釋放的,那是八月中旬的事,我正在家中養傷,後來才知道,當我們三萬大軍,不是嗎?人數差不多是這麼多的,浩浩蕩蕩南下的時候,緬甸總統蘇瑞泰先生為丁作韶先生舉行一次盛大的歡送大會,一方面對扣留他的「誤會」,表示歉意,一方面送他榮歸祖國,和當初把丁先生繩綑索綁,逮到景棟大牢時的情形,成一個尖銳而強烈的對照。然後,用一架總統專用的飛機,把丁先生送往臘戍。
和罕裕卿出發的同時,葛家壁營奉令進攻岩帥。
「不知道,不知道,」葛家壁失色的說,「我想一定有變化,一定有變化。」
滄源城駐有共軍部隊一個連,和民兵一個大隊——四百多個武裝齊全,驍勇善戰的卡瓦青年,這些民兵,是雲南四部最大最強的民間武力,岩帥王田興武便是這些民兵的領袖,田興武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土司,雖然他對老百姓有潛在的影響力,卻從沒有得到過政府的尊重,而且還常常受到官員們的輕視和欺凌,所以,當大陸沉淪的時候,他率領強悍的卡瓦部下,和共軍併肩作戰,使國軍無法立足。
你瞎了眼
才叫我們殺了你
祝你的鬼魂早早升天
保佑我們豐收
皮鞭像雨點一樣落到我的背上,每一記鞭子都使我痛的大聲哀叫,我覺得我的眼珠都要爆出來了,而他們每打一鞭便問一句,終於,文展強哭著說——
我聽了不禁毛骨悚然,這應歸咎於那些欺騙卡瓦族的漢族的敗類,他們本來只是互相殘殺的,但在不斷的被漢人欺騙之後,開始專殺漢人了。
「你一定有心思,」我故意輕鬆的說,「想太太嗎?」
「我們都是士兵,聽命令行事,其他不知道。」
「截擊!」

十四

在這裏,我要說明的是,所謂「葛家壁營的一部」,「一部」也者,並不是一個連兩個連,而只是幾個弟兄而已,這和罕裕卿進攻耿馬非要求配屬國軍一連不可的情形相同,完全是象徵性的壯膽作用,田興武向葛家壁營長說——
在雙江附近有一場戰鬥,丁世功就在那裏陣亡,卡瓦大隊的大隊長,我一時記不清他的名字了,也在那裏陣亡,但我們終於攻克雙江,彭肇棟縣長進城宣撫,號召了四五百個青年,又告退出,和耿馬的情形一樣,雙方以雙江城為軍事真空地帶,遙遙相峙。就在相峙的這個階段,由永恩出發的石炳麟,和一九三師政治部主任兼政工大隊長修子政,聯合攻克莫乃,莫乃是共產黨的瀾滄縣治所在地,這一帶已不是卡瓦族而是猓狸族了,而石炳麟正是猓狸族的土司,重回故鄉,自有一番盛況,後來我們才知道,最享福的要算那些和他配合的政工大隊了,他們被敬為上賓,每天都被灌得醺醺大醉,在緬甸時連做夢都夢不到的山珍海味,大魚大肉,都蜂湧而至,使得有些弟兄不得不開始拉肚子,但卻無法拒絕他們的盛情。
在我們獲得飲水的補給後,我像躲避毒蛇一樣的急急逃出村子,和掩護的部隊會合,卻看見翻譯熟卡人滿面愁苦的坐在那裏吸他的煙草。
糯良這一仗雖是一場戰史上不會提到的小型戰鬥,但我們卻飽受驚恐,卡瓦族青年的驍勇善戰,使我們初次領略,逼得我們一點一點後退,在那到處都是敵意的地區,我們只有死守住村子中心待援,可是,因為地理不熟,防備中伏,援軍必須等到天亮才能到達,我和葛家壁澈夜守在通話機旁。
我是留在岩帥的,葛家壁營長留下了我,副營長劉揚,連長莫順理,和一連的弟兄,他向滄源增援去後,我和莫順理連長視察山口工事,陡然間感覺到一陣淒涼,我發現我們這一連弟兄在這個人心慌慌的廣大盆地上,像是大海裏一葉隨時都可以覆滅的扁舟,情報報告說共軍約三千人的兵力正由雙江南下,滄源之戰的結果也早在意料中,田興武眼光中射出對我們兵力薄弱的怨恨,我幾乎不敢見他,他在反正的時候,曾把五個共幹的頭懸在高竿上,他以為我們能庇護他,現在他似乎已經看出我們無此力量了。
當天下午,先鋒營進駐雍和,這是我們真正的國土,葛家壁營長下令封鎖,他派出一連兵力,擔任警戒,除了情報人員,只准進入雍和,不准任何人離開,一面和孟茅聯絡,當天夜間,李國輝將軍趕到,召開進入國境後第一次軍事會議,出席的有團長張復生,第一營營長鄒浩修,第二營營長葛家壁,第三營營長陳顯魁,副團長姚昭。
我們迅速的向河壩奔去,弟兄們也感到十分驚慌,等到我們爬上高堤,才發現從那架巨機肚子裏吐出來的降落傘,正點點斑斑的向河壩降落,歡呼聲,和弟兄們奔走相告的喊叫聲,霎時間從河壩傳遍全城,再傳遍群山,正在辦公的和正在建築工事的伙伴們都走出來,參加那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的雷動般的行列,我們不知道那架飛機是那個國度的?也不知道那架飛機是誰在駕駛?但它的空投使我們掩飾不住那種像天涯遊子聽到母親呼喚時的喜悅,有的弟兄為了看得更為清楚,竟猴子似的從這塊岩石跳到那塊岩石,又從那塊岩石跳到另外一塊岩石,有的弟兄則始終舉著帽子向巨機揮舞,我說不出我內心的興奮和欣慰,便是四月二十四日重踏國土,也沒有空投開始那一天使我感覺到歡欣欲狂。我和葛家壁營長站在高堤上,脈搏猛烈的跳動,淚珠盈滿了眼眶,我們幾乎忘記我們是出來幹什麼的了。
一個完全原始的臉上刺著花紋的野蠻人,赤身露體的持著最現代的武器機關槍,真是一個荒謬場面,他們當然打不過正式部隊,一個小時後,山通王和他屬下的所有寨子,都掛起了降伏標幟,那標幟不是白旗,而是一個頂端繫著兩根芭蕉的竹子,並且送來許多他們認為世界上最香的美味——臭牛肉,越是臭得使人連腸子都要嘔出來的牛肉,他們認為越是貴重,使得為了表示友善的弟兄們,寧願和他們作戰,怎麼也嚥不下去。
一、政工; 二、軍官; 三、財務; 四、通訊; 五、學生; 六、行政。
「在大霧裏吸煙,你真是一個好靶子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第一眼看到野卡時所受的驚嚇,和美國蠻荒電影上所顯示的沒有分別,在廣場的一根杆子上,懸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鮮血像漏了的屋頂似的往下滴著,人頭的眉毛和眼角垂下來,像為他的被殘殺而哀傷,一個女人正拿著一把在陽光下發亮的鋼針,向人頭的眼睛刺去,當她刺進去之後並不把針取出來,卻翻轉身子,大叫一聲,一群野卡便圍繞著人頭,一面唱歌,一面中了魔似的狂跳,他們女人穿的是一條短到什麼都蓋不住的短裙,男人則像月經帶似的只在胯|下繫著一條長布,後來,那位翻譯告訴我,他們唱的是——
他們像綁雞鴨一樣的綁住我們的雙腳,倒懸在屋樑上,一直到現在,我從不倒提雞鴨,只有被倒提過的人才會知道倒提的澈骨痛苦,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部,脹的腦漿都要崩裂。
「我們不是共產黨!」
一、立功者有賞,自新者不究。
在那裏,我看到了草莽英雄屈鴻齋,和他的兩個內弟大馬黑、二馬黑,屈鴻齋是一個怪傑,他十年前因打抱不平殺了人逃到永恩,在那以殺漢人為業的野卡區域中,不但活了下去,而且成了當地土司永恩王的女婿,當他確切的知道我們是國軍而不是共產黨的時候,他虎目中流下激動的淚珠,抓住我的胳膀,痛切的搖動著,然後下令他的野卡弟兄們,撤回弓箭手,擺隊歡迎。
七月五日,和猛攻滄源同時,共軍猛攻岩帥,一經接觸我們便感不支,強烈的火力像巨傘一樣的籠罩山口,莫順理連長瘋子似的在被砲火震動的要崩裂了的石洞中走來走去。
空投從五月一日,一直到七月五日共軍大軍包圍滄源止,每天都在進行,投下的全部是輕武器,包括卡賓槍、輕機槍、重機槍、子彈,和大量「人民幣」。我十二萬分的佩服那些「人民幣」,無論紙張、圖案,便是專家恐怕也分辨不出真偽,可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是製造廠裏有共產黨的工作人員呢?抑是設計師一時疏忽?在毫無挑剔,至善至美的情形下,www.hetubook.com.com萬萬料不到,桅桿的位置卻向右偏了一線,把兩種「人民幣」重疊在一起,舉向陽光,或舉向燈光,所有圖案,簡直和一個模子裏澆出來一樣,連一個斧頭,一個花紋,都密切吻合,只有在那帆船上,卻出現了兩根桅桿,我們的桅桿略微的向右偏了一點點,然而,僅只這一點點就夠了,陸光雲膽大包天的攜帶著它去昆明購買我們最迫切需要的奎寧丸和廉價的紅藥水之類的藥品,就在經過保山時,被共軍發現了那條桅桿,把他押到昆明,為了對「殘餘份子」殺一儆百,對了,我想你會記得蘇文元的,他那時仍是肅奸委員會的委員,不過「奸」的對象已不同了,他和陸光雲也有過一段交情,兩個人同時是水泥地上四輪鞋子的溜冰能手,經常的互相請對方吃北方水餃,但在共產黨來看,友情是太可笑和太落伍的東西了,蘇文元下令把陸光雲捆住雙手雙腳,澆上汽油,然後引火,天!我怎能說得下去,逃回來的人泣不成聲的告訴我,陸光雲,那位莽張飛型的忠臣義士,在大街上被燒的滾來滾去,他淒慘的哀號聲連執行他死刑的劊子手,都不忍心看下去,陸光雲是這樣的死了,死在那個桅桿上。至於我們自己使用的貨幣,是我們自己用銀子鑄造的「半開」銀元——三個「半開」,兌換銀元一元。
一直等到天快黑下來的時候,才有老頭和老婆婆試探著把頭伸出來觀察動靜,槍聲和共產黨的宣傳把他們嚇壞了,他們滿懷著恐懼的看一下國民黨是不是像共產黨所說的那樣對他們展開殺戮。在以後我們佔領滄源的兩個月時間內,和老百姓相處的非常融洽,但我一直覺得,我們從他們嘴中從來得不到什麼,共產黨的殘酷控制,使他們養成守口如瓶的習慣。
我隨著葛家壁營再度出發,在這中緬邊境地帶,是「野卡」的大本營,大家的戒心更加提高。行軍到第三天的中午,弟兄們飢渴交加——尤其是渴,那比飢還不能忍受的痛苦使大家軟癱下來,一營人,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無數連淚水都流不出來的枯乾眼睛,默默的望著葛家壁營長,葛營長拉我一下。
我如痴如醒的佇望著,想起「近鄉情更怯」的詩句,寤寐都思之的祖國江山,就擺在眼前,卻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分明的,迎接我們這些歸來的弟兄,不會是成群結隊的笑臉,而是無情的砲火!擔任斥堠的弟兄已過到谷的那一邊,可以清楚的看見他們持槍前進的警戒著的英勇姿態,我們慢慢的縱轡下谷,馬蹄聲踏碎了重返家園的詩情畫意,這只是祖國的國土,我真的家園還在千里外的黃河。
反攻後退回猛撒,是我們力量鼎盛時期,一個「反共大學」在猛撒成立,李彌將軍和李則芬將軍分別擔任校長和教育長,在那擁有三千人的邊區最高學府裏,分為等於六個科系的六個大隊——
這個和非洲探險鏡頭一樣的可怕場面,被一包食鹽打斷了,翻譯將一包紮得非常鬆懈的食鹽擲過去,紙包在空中裂開,鹽末一條線的撒過去,在野卡們驚叫聲中落在地上,所有食鹽全部顯露出來,他們低頭凝視著,然後各人的箭陡的都頂到弦上,他們上弦的速度是那麼快,在上弦之前,我幾乎想都沒有想到他們還帶著弓箭,這種足可和美國西部電影中拔槍速度同樣媲美的動作,使我渾身抖個不停!
「他是官長,」文展強指著我說,「和李國輝也是好朋友,就是他非留在岩帥和人民解放軍拚命不可的,他說他能把你們全部消滅,坦白吧,官長,我們過去被騙了,只有毛主席才可以救中國。」
「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不去打死你!」陸光雲用槍指著他的胸口。

新派呂國銓將軍任二十六軍長,指揮上述兩個師,新派葉植南將軍任副軍長。
我們點點頭。
在邦桑,住了五天,李彌將軍臨時變更計劃,改攻滄源,我想這個改變是明智的,我們假如不能攻克滄源而逕攻耿馬,勢必陷入共軍的重重包圍。
當天晚上,我和莊威逃走,共軍們在穀場上開慶功營火會,營火沖天(滇西氣候,入夜後便冷得像冬天一樣。)使我想到元江畔的那次營火,文展強被他們眾星捧月似的包圍著,他忘記了他的俘虜身分,也忘記了他立身的大節和心靈已受到的虧損,我在窗縫中看到他用生硬的動作隨著共軍扭秧歌,在大家如狂如醉的時候,他突然喊——
「放下武器,」那聲音又喊著,「舉起雙手退出去。」
李國輝將軍在得到情報後,立刻向住在曼谷的李彌將軍請示,李彌將軍覆電來了。
「毛主席萬歲!」
「我操你媽,」他扭頭大罵,「你不嫌累嗎,老子是人民解放軍。」
八、李彌將軍率領姚招團,繼續南下,返回猛撒。
孟茅是一個相當大的村子,除了地圖上顯出它是屬於緬甸外,在街上看見的全是中國字的市招,聽到的也全是雲南方言,這是我們進入國土前的大本營,三十九年大陸沉淪後,逃出鐵幕的官兵、地方官吏,和不堪壓迫的老百姓,這時候聽說大軍雲集(可憐的一千多人的「大軍」)要反攻回去,便自動向我們報到,李彌將軍到達孟茅之後,主要的工作便是組織他們並分配給他們任務,在這裏,我想說出幾個人,像羅紹文、李文煥、張國柱、文興洲、文雨辰、甫景雲,他們都在不久和共軍的大戰中,盡過最大力量。李彌將軍命令他們率領那些赤手空拳的部下,隨著反攻部隊後面進發,以便補充武器。
我們反攻的序曲開始於四十年二月十日,共產黨雲南貿易公司的經理蔣世才,這位在大陸淪陷前擔任土共司令的老共產黨,帶領了三百多人全副武裝的馬幫,從車里運來將近三百噸的巨量鴉片,趨向大其力,被我們密如蛛網的諜報偵知——在中緬邊區,沒有一個共產黨能逃過我們眼睛的,全體華僑社會和每個人身上都背著血海深仇的弟兄們,使任何共黨一經工作便馬上暴露身分,然而,我們最恐懼的是打入高階層的內奸,和那位肅奸委員蘇文元一樣,他表現的比任何人都忠貞,而且用他那狂熱的忠貞,打擊和消滅我們的得力同志,使人才潰散,怨聲載道,然後再畫龍點睛的教導我們無法挽救和無法抗拒的一項錯誤決策,那便一切都完了,大陸上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可作為例證,今天談起來,我還覺得渾身顫抖。
啊,我主要的意思不是這些,我是想告訴你,我們這些轉戰萬里的孤軍,雖沒有響亮的口號,喊在嘴邊,但我們義薄千秋。李國輝將軍一定要等到葛家壁營到達雍和才肯撤退,便是如此。而現在,當我們在岩帥被圍,決定要撤而撤不下,也是如此。我看到太多的將軍在生死關頭拋下他那相依為命的部下,倉促逃走,等到發現平安無事,再鑽營歸來,還厚顏的說他的走是奉有命令,他們都是有辦法的人,他們永遠是有官有勢,永遠領導我們的。而我們,這支孤軍所以能屹立不搖,那是即令在最危急的時候,我們都不出賣我們的朋友,都不背棄我們的弟兄。
「我不去!」擔任我們翻譯的熟卡人驚慌的拒絕我們的要求。
六、根絕飢餓殺人政策,及其參軍獻糧運動。
八、凡執迷不悟為共產黨繼續工作,遺害人民者,一律處死。
快到中午時,大霧瀰漫,情報報告說——「岩帥王已率部撤退!」
僅僅在地圖上,看不出岩帥的重要,實際上卻是,這個和緬甸猛撒同樣的大平原和富庶的盆地,是雲南西部的重鎮,也是中國籍卡瓦族的領導中心,田興武這位被尊為岩帥王的滄源縣長,就住在岩帥,他手下擁有五個民兵大隊的精悍武力,共約三千人,成為那一帶的主要安定力量,田興武後來雖然終於反正,但在那個時候,他卻尚在猶豫,所以,一得到我們進攻的情報,他便下令民兵迎擊。
田興武是六月二日反正的,那應歸功於一位可敬的青年朋友丁世功,他和被共產黨燒死的陸光雲一樣的膽大包天,在我這戎馬一生中,見過忠貞的人和勇敢的人是太多了,但我還沒有見過像丁世功和陸光雲那樣,他們不但是對著死亡微笑,而且是恣意玩弄死亡,在歷史上,我們常看到軍前的說客,或立功,或被殺,都淡淡的讀過去了,但在丁世功自抱奮勇的前去遊說田興武的時候,我才真正的察覺到這種工作的陰森可怖,我相信我遲早是要戰死的,但我寧願戰死,寧願一粒子彈結束我,我卻沒有膽量接受在敵人談笑宴前,被澆上汽油燒死,或被一刀一刀的凌遲的那種任務,但丁世功似乎毫不在乎,當我警告他田興武可能殺他的時候,他說——
一、李國輝將軍的一個師充實為兩個團,除了張復生團長外,姚招也升任為五七九團的團長。(他不肯接受五七八團的番號,那和「烏七八糟」的聲音太接近了。)
「我講,我講!」
田興武反正後,帶了很多鹿皮,牛肉之類的禮物,去雍和晉見李彌將軍,李彌將軍以雲南省政府主席的身分,加委他為滄源縣長,仍回岩帥,這位五十餘歲,彪形身材的「王」,一口流利的漢話,唯一和我們不同的是,他一年四季都赤著雙足。
猛研,是南北兩個梯隊分兵的地方,北梯隊繼續向北挺進,南梯隊就在此揮軍東指,進攻南嶠,我不知道外邊怎麼傳說我們是多少萬大軍,真正領國家薪餉的,即令在我們勢力最高峰的時候,也不過五千人,而這次,把李國輝和譚忠將軍的不到三千人的隊伍,再分兵為二,每一個梯隊不過一千多人,而共軍據守南嶠的部隊,便有一個加強團,旺盛的火力和以逸待勞的形勢,使南梯隊進入國境後,便停頓不前,不但沒有能像我們所期望的,一鼓攻克南嶠、佛海、車里,而且到了後來,共軍援軍大集,忽然變成有被殲滅的危險,呂國銓將軍不得不倉惶的敗退下來。一個鉗形攻勢缺了一邊,只剩下一千多人的北梯隊繼續深入,這當然是後話了,但在越過猛研之後,伙伴們心裏那種反攻的和重返故園的喜悅,便開始被荒草茂林中傳出的「野卡」鼓聲懾住了,三月天氣,在我的故鄉——我和葛家壁營長都是北方人,仍是冰天雪地的季節,卡瓦山一帶卻熱得像天上瀉下火漿,那碧青的蔓草比人還要高出一尺有餘,弟兄們雙手執槍,警戒著隨時出現的老虎,我們本來是可以用高聲吆喝,驅走虎豹的,但又怕傳到「野卡」耳朵裏,遭受毒箭襲擊。
「有屋子的那個山頭,就是雍和!」他繼續說。
七、田興武率領他部下駐守曼東。
攻克滄源的第二天,並未繼續前進,李彌將軍由緬甸孟茅趕到雍和,李國輝將軍坐鎮滄源,命令趕築工事,一連五天,弟兄們比作戰更辛苦的在環城的叢山上晝夜不停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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