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借刀殺人薦賢留據點 投鼠忌器遁跡入空門
「頑石,這以後,你再也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和我們做朋友罷,你知道我們共產黨,如果我們認定你應當給我們做朋友的時候,你不能推辭,你推辭也推辭不掉,非做朋友不可。一旦我們認為你不配和我們做朋友了,那就算你給我們磕頭,當孫子,也不行。頑石,你應當明瞭,我們選擇你,正是因為我們看得起你!好,我們晚上再見罷,晚上我們還借你這個地方開會,開會之後,大約還有人在這裡過宿。」
他與方祥千,叔侄兩個,也不甚相得。這一回方祥千把他推薦給沈平水,原是別有用心的。而他不知道方祥千的這一用心,所以欣然而就,接了六叔的後手。要是他明瞭方祥千的本意,他是決不會接任這個文案的。他有個刎頸之交,跟隨吳大帥做衛隊族長,他因為這個關係,曾任吳大帥的秘書。吳大帥這時候雖然暫時隱退,然而眾望所歸,隨時都有東山再起的可能。所以方天芷要做事情,並不是沒有機會的。他現在替沈平水當文案,可以說原是俯就的。這一點沈平水倒是明白的,他因此對於方天芷始終客客氣氣,不把他當部下相看,祇以朋友相待,正像他對於方祥千一樣。
「你告我共產黨,你沒有證據。但你做共產黨,卻是真憑實據,有自己親筆簽字的誓辭為證。」
「怎麼,方先生,你今天有心事!」
說著,傲然走了。
「你們搗鬼,什麼時候偷去我的簽字,存心陷害我。看我不告你們!尹盡美,你等著我的!」
弄得方天芷這塊頑石真是哭不得,笑不得,不知道應當怎樣應付他。然而一個人的忍耐並不是沒有限度的,方天芷意識到如果聽他這樣搞下去,不但對於自身,就是對於學校,對於校長,都有許多不方便。他再三考慮,覺得自己不能再隱忍了,就鄭重的和尹盡美提出了談判。他說:
方天芷這個反共的理由,自然是很幼稚的。但那個時候,同是在這一方面的知識不夠,聽起來倒也像是一個理由似的。尹盡美為了他這個頑固的頭腦,不知道說了多少挖苦他的話。兩個人時常鬧得面紅耳熱,不歡而散。方天芷為了尹盡美改名字,他也改名為頑石,以示報復。他彷彿說:「我就是頑固,我就是這樣一塊頑石了,偏不聽你們這一套!」
沉重的悲哀侵襲著這個被捉弄被污辱的人。人心如此奸詐,世路如此險惡,這是他以往沒有體驗過的。他覺得頭脹欲裂。門也沒有鎖,一個人無目的地走出來,離開了學校。學校門前的東洋車,按照老習慣,把他送到曲水亭,因為他坐上車子和沒有說明目的地,問他又不應。曲水亭的茶房也按照老習慣給他泡上一壺大方,因為他沒有交代要喫什麼茶,問他也不應。有個大鬍子的老棋友捧著他自己的茶,到他對面坐下。茶房過來擺下棋盤,棋子送https://m.hetubook.com.com到他手裡,兩個人就下起棋來。他沒有一句話,甚至他並不十分知道自己是在下棋。大鬍子原是他手下的敗將,但今天卻贏了數十目之多。大鬍子說:
「大家都是朋友。不錯,天芷,我記得,他下得一手好圍棋,經常在曲水亭喝茶,會棋友。詩也做得,不錯,不錯。」
過了三天,軍政執法處在聚永成銀號門前貼出一張佈告,宣佈了史慎之的罪狀,也說是持槍行劫,梟首示眾。
這一回也正投合了方天芷,他從此每天都到法華寺去聽講經。一個多月以後,方天芷忽然失蹤。他走的時候曾給沈平水留下一封信,說是看破紅塵,到杭州半山寺削髮為僧去了。
那些共產黨人,自方祥千以下,得到了史慎之被正法的消息,先以為是因為共產黨的緣故,大家都很怕。躲了幾天,漸漸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才都放心露面。方祥千跑到雀花街去,把史慎之的遺物清理了一番,房子退掉。他寫信通知上海。過了幾天,有指示來,領導大任又落在方祥千身上。他預備回方鎮鄉間去過年的,這一來就走不脫了。
按照預定計劃,放了暑假,方祥千就回方鎮去了。方天芷正式接任了法專的文案。這個文案房,房子很寬大,一排三間,一頭是辦公房,一頭是文案的寢室。當中一間特別開敞,佈置得像個會議廳,要是開會的話,足可容納二三十個人。窗外是空曠的院落,有合抱的大樹,到夏天是一個頗為陰涼的地方。就個性而言,這個環境對於方天芷是很相宜的。他能夠在這裡消磨他的歲月,未始不是他的福氣。然而尹盡美不放鬆他。尹盡美喜歡借用他這個文案房,約會朋友,在這裡開會,而方天芷是知道他們在開什麼會的。開會還不說,他又常常深更半夜間帶些素昧平生的人來借宿過夜。還沒有經你同意,他已經躺在大桌上呼呼睡了。有時他又拿點箱子或包裹什麼的放在這裡寄存些時,你也不知道裡頭是些什麼東西,那些東西是不是違禁。他又時常交來一張紙條,上邊寫幾個人名,用命令的口氣說:
「方先生,你這不是談下棋,竟是在參禪了。方先生,我看你研究佛理,倒是滿好的。這幾天,法華寺來了一位杭州高僧,正在開講楞嚴經,我是天天去聽。你如果有這個興趣,晚上我們一同去。好不好?」大鬍子是一個佛教信徒,祇要有機會,他就勸人信佛。
方天芷一頭裁在床上,哭了好半天,他拉開抽屜,拿出兩本十行簿來,看看,一點不錯,封面被人偷走了。這是前幾天「事務上」送過來的,碰巧他正坐在桌子上沒有事作,想想這兩個本子又沒有什麼用處,就提起筆來在白皮紙封面的左下角,簽了一個名字。簽好之後,就放進抽屜裡去了。這一舉動原hetubook.com•com是無聊的,無心的,沒有意義的。不想尹盡美把它們撕了去,做成「誓辭」來捉弄他。他想:
「我原是贊成共產的。但自從尹盡美從俄國回來後,據他所說他親眼看見的那種情形,我現在是反對共產了。不共產,有窮有富,窮人固然受罪,但還有富人享福。共了產,卻是一律窮,大家都受罪,那又何苦多此一舉呢!」
「根本錯誤,是上海不應當派出這種人來。我們要接受這一次的教訓。自今以後,我們要憑我們自己的力量來幹,我們自己領導我們自己,再也不要仰賴別人。等尹盡美從俄國回來,我們都跟著他幹,他一定會帶回許多方法來。」
原來大鬍子的母親,供奉觀世音菩薩。據說大鬍子年輕時候,曾經有兩次大病,被菩薩把他從死中救活,第一次是鬧白喉,人已經不行了,他在昏迷中,見一巨人,手執一棵大樹,團團輪轉,樹頭上水珠四濺。他正張開嘴透氣,有些水珠濺到他的喉嚨裡,祇覺遍體生涼,病就好了。不消說,這個巨人就是菩薩。第二次是他得了肺病,肺病是無藥可醫的。母親就告訴他,祇要能許下心願,在菩薩前每日三次燒香,安心靜養,病一定會好。他照辦了,果然不到一年工夫,肺病好了。他長大之後,曾參加理教,戒煙戒酒。老師傅於「授戒」之後,傳給他五字真言。許他於危難之時,向東南方叩頭,口誦五字真言,定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五字真言是什麼呢?就是「觀世音菩薩」這五字。因這種種緣故,大鬍子做了佛門居士,每天不在菩薩跟前磕幾個頭,就不舒服。
方天芷愕然,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夏初,天剛剛顯得有點燠熱,尹盡美回國來了。他比以前更加黃瘦,嘴唇更加白,沒有血色。他在莫斯科過上一個冬天,他的肺病顯然加重。但他還能掙扎,騎著腳踏車,到處亂跑,到處活動。他告訴他的同志們,俄國現在是鬧著怎樣的饑荒,蘇聯共黨的同志們是怎樣在這大饑荒中為了共產主義的種種理想,勇猛的艱苦的奮鬥。他喜歡唱一個俄文的國際歌。祇要環境許可,他總是輕聲輕氣地唱一個俄文的國際歌給他的同志們聽。因為他會唱俄文的國際歌,他在黨內的地位不知道提高了多少。他的同志們遇著難以解決的問題,常常喜歡說,「我們還是問問盡美去,他是從俄國回來的。」
尹盡美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一張折疊得像個火柴盒的平方那樣大的紙來,遞給方天芷。方天芷接過來,打開一看,上寫道:
「我誠心誠意,出於自動地加入共產黨,為共產黨黨員,無條件接受共產黨的命令,替共產黨工作。如有違背,願受任何嚴厲之制裁。此誓。」
還有那個金彩飛,她受了史慎之的刺|激,終於變成了一個「寡情」的女人,再也不為那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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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愛耗費分毫的精神。第二年,她下嫁給她的琴師,收養了兩個女孩接續她的行業。她從此反倒清清靜靜,無牽無掛,覺得生活得很有意思。那算命瞎子允許她從二十五歲開始走好運,倒是滿對的。尹盡美聽了方天芷這樣決裂的話,一點也不感驚異,祇是淡淡的說:
但方天芷本人被公認為是一個怪人。不但他們方鎮全族把他「另眼相看」,在T城也很少有能夠瞭解他的。譬如尹盡美就是看不起他的。他好談美學,而尹盡美一聽到他的美學就作嘔。尹盡美原有一個別的名字,他因為反對方天芷,才自己改名叫盡美。他這盡美二字,不是盡美盡善的意思,而是沒有美,不要美的意思。即此一端,可見尹盡美對他的反感之甚。
尹盡美拍去身上的紙屑,從腰裡再摸出一張和剛才那一張完全相同的紙來,打開,遠遠地給方天芷看個明白。說:
「但是你輸得很多,可見你的新棋法倒是錯的,還是以前對呀!」人心隔肚皮,大鬍子自然不知道方天芷葫蘆裡是什麼藥。
方天芷一邊說著,一邊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這個機會,把話給他說明白了罷。於是他加強語氣,補足他的話。說:
方祥千本人決定等尹盡美回國後,他要回方鎮去建立一個鄉下據點。他計劃吸取大批的農民,做一個「實力派」。他告訴校長沈平水,說待學期終了,他要辭職回鄉了,請校長早一點物色一個文牘員,他將交代。不料那沈校長再三挽留,不肯答應。方祥千就推薦他的侄子方天芷接續他的職位。
「天芷,你是知道的。」方祥千給沈校長說,「先在洛陽跟吳大帥做秘書,新舊文學都來得。吳大帥隱退後,他回到鄉下去教書。前些時候有信來,說要有機會,還想出來作事。我舉薦他來接續我的職務,他在這裡就像我在這裡是一樣的,你總可以放心了。」
奇怪的是下面有自己的簽字。他定定神,再細細看,一點不錯,「方天芷」這三個字,是自己親筆寫的。這時,他不哭了。他怒不可遏地把那張「誓辭」撕得片片碎,一把扔過去,紛紛落在尹盡美身上。他破口大罵:
「你們殺人不見血!你們的行為太鄙劣,太惡濁!可是,盡美。無奈我不受!對付鄙劣的人,我也要用鄙劣的手段了。尹盡美,你一定要接受我的提議,從此不認識我,再也不要來麻煩我!否則,莫怪我對不起你們。」
「盡美,我把話再說明白點,你不要怪我!我以為你們以後最好根本不要到這個地方來,你們算不認得方天芷,好不好?」
「頑石,你沒有弄明白。我們要不是想利用這個地點,方祥千為什麼要舉薦你來當文案?」
「並不是我有心事。我祇是到今天才知道以前所下的棋,m.hetubook.com.com原來都是錯的,沒有一著對。因此,我想改變成一個新的棋法。」
放在他面前的第一件大事是整肅內部。史慎之自有取死之道,但董銀明是否有出賣史慎之的嫌疑,也是要研究的。方祥千和董銀明單獨密談了好幾回,覺得董銀明實在並沒有把黨內秘密作任何的洩露。
「你撕了一張,不想我這裡還有一張。你認清楚,這個簽字也不假罷?」
史慎之被殺之後,軍政執法處處長吩咐把他的腦袋用鐵絲串起來,掛在聚永成銀號門前一根電線桿上「示眾」。屍體拉到郊外去埋了。這事情,立即哄動了整個T城,三三兩兩,傳說不一,但都知道殺的是持槍行劫銀號的大盜。城裡城外,跑到西門大街來看電線桿上掛人頭的,大有人山人海之勢,交通都給擠斷了。有的人還埋怨自己運氣不濟,不曾遇上行刑的時候,看個熱鬧,到底不知道砍頭是個什麼情形。誰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才有這樣的事,機會錯過了,實在太可惜。聚永成銀號和附近幾家商號見不是事,大家商量一下,請求執法處免予示眾,把那個人頭移走。不料那處長堅持一定要掛過正月十五日元宵節之後,才許取下來。他以為這樣可以給那些匪盜一點戒心,有助於年節間治安的維持。這幾家人家聽了這消息,慌張的了不得。你想,大門口裡掛著個人頭,這個年還有個什麼過頭?他們徹夜開會之後,託那董老頭兒向處長講了關節,暗暗送了處長兩千塊錢菲禮,史慎之那顆頭才被拿走了。
「我是說對不對,不是說輸不輸。我們行的對,未必能保證不輸。這個世界上,不合理的地方太多,因此對的未必能贏,錯的未必定輸。這實在是可悲的!」
「盡美,我們有時雖然也開玩笑,但你知道,我是決不會有問題的。我反對共產,但我不反對作共產黨的這幾個朋友。有一句話,我不說你也應當知道。我這個文案房,自然不能說不教朋友進門。但朋友來了,總要有個分寸,不要忘記這並不是我私人的住宅。這是人家法專的辦公處所,我們不要妨礙人家。盡美,從今以後,我希望你們不要再借這個地方開會,不要再借這個地方住宿,也不要再借這個地方寄放東西。」
方祥千對於董銀明的坦白解釋,感覺得滿意,他安慰這個青年人說:
「頑石,這不是哭的事情!有個東西,給你看看。」
沈平水是一個現實的人,他因為方祥千是齊寶申的朋友,不能不加以挽留。現在方天芷是吳大帥的秘書,自然又不能不接受。他不但同意了,而且希望方天芷不妨先來,和方祥千同在文案上辦事。
「我告你是共產黨。」
史慎之的死,提高了方祥千的鬥爭情緒,也揚起了他的獨立自主的鬥爭意識。這便是他以後終於成為一個土共的最大原因。
這個神經質的人,一邊說著「言不由衷」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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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邊竟落下眼淚來。他擦去眼淚,想抑住自己的感情,可是抑不住,那眼淚祇管不住地落下來。他已經無力控制他自己,就索性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有一短時期,天芷曾在民志報充副刊編輯,但他和羅聘三相處不來。羅聘三是一個玩政治的人,注重現實,分別利害,頭腦機警,手段毒辣。這在方天芷看起來,未免是粗俗不堪的。他批評羅聘三,祇用簡簡單單一句話:「他根本不是人!」此外,他就不高興多說了。
方祥千費了很多唇舌,打算說服方天芷,教他加入CP。但方天芷竟沒有一絲一毫加入的意思。他說:
方祥千無意中獲得了這一勝利。天芷來了,介紹他入共產黨,就可以繼續保持法政專門學校這個小據點。不是萬不得已,不放棄據點,這原是共產黨的工作原則之一。
一句話,刺傷了方天芷的心。六叔的關照,原來如此!方天芷惱了。他恨恨的說:
有一部分國民黨黨員,在C島創辦一所中學,叫做惠泉中學,作為一個掩護工作和培育後進的機關。方祥千決定教方天艾轉學過去。他有兩個目的:一是繼續和國民黨聯合,作為患難中的一個朋友,初期的共產黨,這個思想極為普遍。二是也看看國民黨暗中在做些什麼,以便相機加以防範和利用,這是帶有「特務性」的。
「有這幾個人的信的時候,你替我收下來!」
方天芷忽然清醒過來,緊看著棋盤,說道:
方天芷是一個孤僻的人。他由於父母之命與媒灼之言而娶進了一位和他全不相投的太太,是他的一件最大的憾事。他和他的這位太太雖然已經生下了許多孩子,而他認為她根本一無可取。比方說,他是喜歡嬌小玲瓏這一型的,而太太是一個高頭大馬,望之如半截塔。他喜歡清靜的無言的美,而太太是一張貧嘴,絮絮不休,不管人要聽不要聽。她是一個種田人家的女孩子,你要和她談餵驢推磨,她是在行的。至於下圍棋做舊詩,甚至飲酒喝茶,她都一竅不通。天芷的父親是一位老秀才,他各方面都為天芷所親所敬,祇有替他討進這樣一位太太來,他認為是老人家頂頂對不起他的一件事。
「你告我什麼?」尹盡美嘻皮笑臉的說。
「為了鑽戒,我犧牲了大滿。」董銀明含著兩泡眼淚,同方祥千訴說他從史慎之那裡所得來的那許多痛苦,「但是我一點也不灰心。我實在想把母親的首飾偷給他,祇是還沒有機會。他如果不直接去找我的父親,是決不會發生這事情的。六爺,我可以給你老人家介紹我的父親,他不是一個好人,他貪財好貨,殺人不眨眼,而且詭計多端,史慎之決不是他的對手。所以黨裡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敢教他知道,他是最會賣友求榮的。」
「我這就算完了。我被他們像拴老牛一樣用銅環子串起鼻子來了。這一群亡命之徒,我能是他們的對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