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詐語佯狂縮頭充隱士 孤行獨立叉手作詩人
「好不好,我先把你宰了!」
然而日本軍終於撤走了。隨著填過來的是革命軍的武裝部隊,和國民黨的各級組織。曾經在武漢政權的尾巴上搖旗吶喊的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粉紅色以至紅色的分子們,裝扮成另一種姿態,零零碎碎地散開了,散到每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偏僻的角落。有的在那裡怕死偷生,苟延殘喘。有的在那裡待機而動,準備作一個英勇的布爾塞維克之神,之鬼。慘劇時有發生。
他告訴方培蘭說:
接到這封信,詩人的第一個念頭是,莫非他勾結了當局,誘我回去落網。想來想去,見得自己和方通三向來無冤無仇,不至於如此。不錯,詩人的這一想法,對了。因為方通三有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主張,對於任何政治力量都避之唯恐不及,豈肯作他人的鷹犬。但他是一個謹慎而又吝嗇的人,怎麼肯約請張嘉的呢?張嘉果真到了T城,萬一生活發生了問題,或是安全失去了保障,直接間接,他能完全沒有責任嗎?這卻另有一個微妙的原因。原來方通三自從被胡博士譏諷,勸他「少買二畝田,多買部字典」以後,一面更加努力充實自己,一面也深感個人在文壇上的孤立。他覺得他既然發誓要做一個文人,就不能不在文壇上有一班互相標榜的朋友,尤其不能不有一班由自己提拔起來的後進,作為自己的讀者大眾,環繞在自己的周圍,為自己吹噓。為了這一目的,他賞識了張嘉的詩,擔著十二萬分的重大干係,對張嘉發出了試探的邀請。
「好好,姑娘,以後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你看你開口就傷我,哪裡還把我當個人看待!」
「吳稚暉先生說得對,中國要行共產,起碼要一百年以後。從今天起,我要奉法西斯了。我們中國今天所缺少的就是墨索里尼那樣的一個領袖。鄉下三家村冬烘先生所說的沒有真龍天子出世,天下便不得太平,正是同樣的意思。」
方祥千接過來,站在門口,向迎面的土牆上,連打了兩槍。笑嘻嘻的說道:
「我也不躲他,我也不惹他。看情形再說罷!」
「我很想半路上把他礮了,免得他找我的麻煩。」
程縣長走過之後,方八姑仍然沒有好氣,成天和謝姨奶奶鬧彆拗。她心裡老是想,「你這個老東西!你怎麼就敢斷定我嫁不到人,我就不相信!」祇是不好說出口來。
「正是呢,通三先生,」張嘉同意的說,「我整天做著一個夢,希望個有大權力的人,出來替我說句話,我就可以自由了。祇要有靠背山,我這一點點小事情算什麼?殺下幾條人命,也不要緊呀!」
「我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我們儘量想辦法離開它,儘量儘量,能得少沾它一分,就少沾它一分。」
「你老人家放心罷!」方培蘭拍拍胸脯說,「我是跟著你老人家跑定了。那怕是赴湯蹈火呢,我也決不含糊!巴成德的好運氣,一生一世也落不到我們爺兒兩個頭上。你老人家該幹什麼幹什麼,用不著藏頭露尾,有我呢!」
話雖是這麼說,方培蘭卻從這一天起,便不在家。他朋友多,徒子徒孫多,可住的地方也就多,你想找到他,可真不是容易事。
然而不如意事正接踵而來。T城來的可靠的消息,汪大泉汪二泉這兄弟兩個和-圖-書——真正工人出身的布爾塞維克,受不了當局的壓迫,已經自首了。兩個人供出了大部份的組織關係,親自領著「肅反」人員捉去了好些同志。眼看他一手培植的基礎,從T城到方鎮,幾乎已經蕩然無存。方祥千所受的打擊實在是夠重的。此外,理論上的動搖,也使他有點茫茫然。共產主義的革命鬥爭,是以無產階級為領導中心的。方祥千常常自恨他所建立的黨,以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為基礎,真正工人出身的(但還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領導階層,祇有汪氏兄弟這兩個人。萬萬想不到臨危變節的竟然就是這兩個人。這是偶然的呢,還是領導理論的不可靠呢?方祥千真是有點莫名其妙了。
過了幾時,新縣長果然到了鎮上。下榻在養德堂,山本次郎走了,小叫姑龐錦蓮剛剛讓出來的那個房子裡。縣長姓程,單名一個時字,大約三十歲左右,穿著一身灰布中山裝。這個打扮,給人一種新鮮之感。原來在方鎮人士的記憶中,縣長應當穿長袍馬褂,坐四人藍呢轎。程時縣長卻是坐騾車從高家集來到鎮上的。
「是的,通三先生。」張嘉興奮地答應著。前途頓時光明起來。這是他從離開武漢的政治漩渦以來,所沒有過的事。
方鎮東邊的巴家莊上,巴二爺的大兒子巴成德,在武漢政權裡鬧了些時候,樹倒猢猻散,悄悄地回老家來了。方祥千最近和外邊隔絕了,幾次想找他談談,打聽打聽目前的革命行情,然而巴成德拒不與他見面。這因為地方上少數明眼人對於方祥千的這一套漸漸有點摸著頭緒了。「原來你是幹這個買賣的!」巴二爺囑咐了大兒子,方祥千就喫到了閉門羹。
說得謝姨奶奶臉都氣白了。
因此,他慎重地在天津耽擱了小半日,特地趕一班深夜間到達T城的車,他到T城了。下車的時候,他把一頂「土耳其帽」儘量拉下來,又把圍巾儘量圍上去,祇露著兩個眼睛看路,以避免偵探的銳眼。他出站了,上了東洋車了,一直到了方通三的寓宅了,似乎並沒有什麼人注意他。等到安全坐在方通三的客室裡的時候,他的心定下來了。
「我也防著點。」
「我這裡的活兒,」劉大哥笑笑說,「不過是耕田餵牛,打柴燒飯。你一個唸書的人,能做得哪一樣?」
「是的,至多祇能如此。我們離不開政治,就得跟著政治翻觔斗。這真是現代人的莫大痛苦!」
怕住在前上房裡的程縣長聽見,謝姨奶奶祇好忍氣吞聲地算了。說道:
「時機不對,還是銷聲一點的好。」
「你老人家要手槍幹什麼?」
「咬緊牙關,度過這一暗淡的時期,不要叫手下人散了!打聽著消息,機警一點,祇要有個風吹草動,我們先躲到山裡去。要緊的是我們要堅定信心,站穩立場,不要朝秦暮楚,變成一個無所謂的沒有骨頭的人!」
然而以後的事實證明,謝姨奶奶的顧慮,確實是一種杞人之憂,方八姑的自信原是頗有道理的。因為方通三特地從T城回到鎮上來,為方八姑做媒了。
「通三先生,在政治上我是一個亡命徒,永遠祇能躲在暗處,見不得天日。而且我這樣長期受著生命的威脅,神經過度緊張,真是受不得!我想,詩,成名不成名,還是次要的事。現在最要緊的是,怎麼想辦法先洗去hetubook.com.com政治上的色彩,恢復我的自由之身才好。」
「通三先生,我是後悔不及了。共產黨慣會使迷|魂|葯,青年人不遇到他的迷|魂|葯便罷,祇要遇到,就不能自拔,非跟著他跑不可。我在武漢就中過他這種藥。現在想想,那時像瘋狂了一樣,不知道怎麼會作出那些事情來!」
原來巴成德有一個姑表兄弟,名叫張嘉。兩個人一路趕到漢口去,迎接勝利的革命軍,就都參加了武昌的軍校。兩個人在學校裡,喊出了一個似通非通的口號,道是「我們要比共產黨還要左」。因此得到該校負責人之一共產黨紅員雲大英的特別賞識。兩個人受寵若驚,替共產黨做啦啦隊,打衝鋒,殘害異己,使盡了喫奶的力氣。那時,從前在T城辦民志報的羅聘三也在漢口,他是國民黨的要員之一,為共產黨攻擊的目標。羅聘三有一個女兒名叫羅如珠,也是武昌軍校的學生。有一天,張嘉把羅如珠約到一家小旅館裡,沒有經過求愛手續,就要解決某種問題。他的理論是:漸進的求愛方式,是陳腐的,落後的,反革命的,右傾機會主義的。真正的革命青年男女,應當刪除這種多餘的方式,直接完成最後的原始目的。否則便不夠左。
方通三熱忱地接待他,告訴他說:
陸續而來的時局消息是:革命軍的順利進展,武漢和南京的分裂,共產黨操縱了武漢政權,最後是雙方的由分而合,共產黨被踢了出去。方祥千和他的黨羽們,隨著這些盪開的波紋,時而一喜,時而一憂。他們所慶幸的是有日本軍隊近在眼前,不期然而然地作了他們的掩護。局外人永遠估不透他們的真實內容,以為不過是一群又一群殺人放火的綠林而已,誰也想不到在這個灰色的軀殼裡面,還有什麼政治目的。——他們因此得以滋生潛長。
「通三先生,我曾經發過瘧疾,在高燒的時候,自己從床上跳起來,要跳井,要上吊。而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待退燒之後,人家告訴我那種情形,我還有點不大相信。我想,一個青年人跟了共產黨,大約就像那樣子。」
「你的事情,我大約知道一點。慢慢等等機會看罷。你知道,我在政治上是一點關係沒有的,我跟他們說不著話。你的事情,怕得個有大力量的人出面招呼一下才成呢。」
張嘉說著,眼淚就要流下來。
一提到「陪房丫頭」,謝姨奶奶是又氣又傷心。
「你這麼大年紀了,還不免孩子氣,怎度怪得那小孩子!竹子,後園裡有的是,什麼稀罕東西!」
「既是這麼著,你就住著玩罷,我可是沒有功夫陪你,真真慢待。」劉大哥嘴裡說著,心裡終是疑疑惑惑。因為張嘉那種神情,不像是個出來散心玩兒的樣子。
「照最近激烈的情形看,」方通三輕輕搖著頭說,「我每天看看報上公開發表的記錄,一:涉及政治立場,色彩略有不同,事情就嚴重了。我看寧可殺下幾條人命,倒還可以想辦法打官司,祇有牽涉到政治,就永遠跳入黃河洗不清了。你或許知道,我是從小就不喜歡政治的。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們這種人幹的事情。我現在親眼看看這種鬥爭的情形,對於政治是更加厭惡了。有人說,政治就是黑暗,我想是不錯的。」
「好歹你是我養的。我這麼大年紀了,你還叫我陪房https://m.hetubook.com.com丫頭,一點也不給我留情面!看你去了這些時候,說話更沒有譜兒了!」
「真到了你老人家用得著手槍的時候,那就完了。好罷,我這支先給你。」方培蘭笑了一聲,把自己常帶的一支「馬牌八音」,從衣服底下解下來,給了方祥千。
見為了二支小竹子,這麼對待兒子,夫人又不合意,不免說些閒話。她道:
說得方八姑氣起來,她人雖受了折磨,氣性卻並沒有變好。她說:
方祥千和他的黨羽們估量著這個形勢,對於他們甚是不利,就頓時斂跡起來。東嶽廟的辦事處取消了,眾星夜校停辦了。方祥千跟著他的老弟珍千學著抽鴉片煙,每天晚上在大煙盤子上教他的第二個女兒其蔓和唯一的兒子天苡讀古文觀止。他常常有意無意的說:
「不嫁人就不嫁人,難道我還一定要嫁人?你貓子哭老鼠,乾急些什麼!再說,祇怕我沒有辦法,有辦法一樣可以嫁人。老太太那時候,生得羊癇瘋,不一樣嫁過這邊來,跟了爸爸嗎?你是她的陪房丫頭,難道你不知道!」
方祥千一片好心,招得夫人大發牢騷,不禁叫屈起來。
「但是這能不能辦得到呢?通三先生。作一個現代人,能不能離開政治,單獨存在呢?文藝是不是也可以離開政治,單獨存在,單獨發展呢?」
武漢政權樹倒猢猻散之後,張嘉和巴成德兩個人匆匆經過上海回到C島。在C島逗留了一個短時期,巴成德決定回家去。他的看法是:「我們在武漢的事,有幾個人知道?回到老家,老老實實住下來,有誰追究?所以祇管放心回去,包管沒有錯兒!」
「怎麼,他們不教我們共產,總該教我們當土匪罷!我們當土匪就是了,我們原是土匪呀!」
危機已經臨到方鎮的邊緣了。
巴二爺深愛他的這個鋒芒畢露的大少爺,為了收他的心起見,用最快的速度,給他訂下一門親事。選了一個最近的日子,一頂花轎,鑼鼓喧天,把新娘子親迎了回來。不想在巴家莊莊外不足三里之地,有便衣武裝攔截住,把巴成德從轎裡拉出來,立時砍了腦袋。
張嘉膽子小,主張慎重,就在C島隱秘起來,打算看看風頭再說。不久,巴成德被殺的消息傳來了。張嘉一面深自慶幸沒有冒冒失失同他一路回去,一面感到C島也非安樂土,因為距家鄉太近,熟人太多,隱秘的程度有限。他就籌措了一點盤費,乘日本船上大連,更轉車北行,止於松花江南岸的一個小城附近,住在他的奶媽的兒子家裡。原來他的奶媽的兒子,因為在本鄉無以為生,跑到關外去幫傭,居積起來,現在自己也有了幾畝田,成家立業了。張嘉住在他的牛棚裡,跟著他喫高粱麵。雖是困苦,卻較安全。因為這真的是到了異鄉了,一個相熟的面孔也沒有。就連奶媽的兒子,過去也是沒有見過的。張嘉對著奶媽的兒子,口口聲聲叫他劉大哥。他說:
恐懼和徬徨襲擊著他,眼前的道路是模糊的。真理是屬於巴成德呢,還是屬於汪氏兄弟呢?他整日躺在鴉片煙榻上,參禪一樣地考念著這個大問題,鬢邊的白髮一天一天加多起來。最後終於得到了答案。那是因為他想起了他的遠在蘇聯的女兒其蕙和姪兒天茂。他想,「我已經把他們硬生生地領到這一條路上來了,我不能在自己兒女跟前做一個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定見的變節的人!」
「看你喫了這麼大的虧,將來怎麼嫁人?有誰還要你!不想你的命這麼苦!」
「成了,你的詩是夠成熟的了。你休息休息,先編一個集子,馬上出版。我替你寫一篇介紹的文章,再約幾位文壇上有地位的人,來幾篇文章捧捧你,你在詩壇上的地位就可以奠定了。」
「經蛇咬一口,望著井繩怕。」方通三笑笑說,「你有了這次經驗也好,以後可以死心塌地作一個詩人,不再過問政治了。」
「唸書的人,做官,怎麼沒有用?不過是在我這裡沒有用罷了!」劉大哥轉個話題說,「你看,我到底也沒有細問問你。大少,你這跑到關外來,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那頂好,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
「沒有什麼打算。我在家裡過得太悶,又有個夜裡睡不著的毛病。有人勸我出來跑跑,散散心,就會好的。我想著對,別沒有地方好去,就跑到大哥你這裡來了。住一個時期,我還到別的地方去遊歷。」
程縣長在鎮上住了兩天,和當地紳商見了見面,又看了看保衛團,給張柳河隊長陶祥雲隊附問了問當地的治安情形,便進城接印去了。陪他進城去的是方金閣,他特地從城裡趕回來迎接新縣長的。
「原來你們女人這等沒有良心,這等可惡!怪不得培蘭一天到晚後悔不該娶了老婆,生下孩子!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倒是對的。現在,真是連我也有點後悔了!」
然而謝姨奶奶卻儘著哭。說道:
「是呀,看起來,唸書的人真沒有用。」張嘉異常抱歉的說。
「當然要留他的神,莫喫眼前虧!」
此後的發展,顯而易見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羅如珠在女生隊裡不能立足了,她受到集體檢討和個人譏諷,原因是她的思想太落伍,太封建,她的行動太禮教,太保守。第二件事是反羅聘三的運動發展到了最高潮,嚇得羅聘三不得不躲進法租界裡的「法國飯店」去,忍痛支付每天六十元的高貴房金。
「罷,罷,罷!你少作踐我點也夠了,我用不著你來祝福!什麼長命短命,管他怎的!」夫人說著,連連呸了兩口。
張嘉每日徘徊於松花江上,夜間蜷臥在牛棚裡,往日的豪情是一點也沒有了。想想過去種種,真是感慨萬千。所謂四海飄零,所謂蒼茫身世,都不能形容他這一時的情懷。這異樣的心情,究將何所寄託呢?他從前在師範學校裡讀書的時候,常常喜歡做兩首白話詩,登在本校學生自治會所辦的週刊上,贏得一個詩人的雅號。呼他為詩人的人,大約有兩種心理。一種是覺得他的詩真真作得不壞,出於真誠的恭維。另一種是譏諷。然而張嘉不管那許多,竟把詩人這頂花冠頂在自己頭上,居之而不疑。現在流落了,嘗到了真的痛苦,真的悲哀,張嘉就又開始作起詩來。他的作詩,不是一種消遣,可作可不作,而是一種事業,非作不可。像著了魔一樣,無論行起坐臥,茶前飯後,無時無地不在一念作詩。為了推敲一個句子或一個字,弄得一整夜不睡覺,是常有的事。一首,又一首,漸漸積成一厚冊了。他自信他的詩已經很像是詩了,就摘出幾首最得意的來,用個筆名,投到各文學雜誌上去,果然登出來了。而且還接到編者的回信,希望他多寄幾首去。
方通三沉吟了一下。說道:
「還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記住,給我拿支手槍來!」
談到最後,也還是絕路一條。沒有一個可以逃避的地方,像陶淵明的世外桃源一樣。其實,這是從古如斯的,伯夷叔齊躲到首陽山去,結果是餓死的。
不幸這一理論,非羅如珠所能瞭解,她毅然拒絕協助他解決那一問題。不但此也,她反而以為受了委屈,原原本本把事情告訴了羅聘三。羅聘三一怒之下,以鄉前輩資格,把張嘉找了來,大大訓斥了一番。
這還是小事。轟動一時的是方八姑和程縣長坐一輛騾車回來了。方鎮上人人把這件事當做大新聞,輾轉傳說,互相談論。
「倒是好個響聲,聽著比爆仗過癮!」
「我也沒有病,我也不喫曾鴻的藥!你要喜歡喫他的藥,你找他看罷。我看你教他纂著你那手腕子,一纂大半晌,倒怪有趣的。」
原來方八姑一直住在高家集日本兵營裡。日軍退走時,把她扔下來。她便北上,住在北京的大哥家裡了。這一回,再從T城和程縣長一同回來。很多人見著她,她和從前並沒有兩樣,祇是瘦了,右腿短了些,走路有點瘸。據她自己說,曾在日本兵營裡受刑,腿便是傷了的。
「我不是為了竹子,我是為了竹子上刻的那五個字。那五個字是祝福你的健康的。我看你多病多災,希望你長命百歲。不想他一下子給我折斷了,這就不是好兆頭!你說他不該打?」
張嘉終於應約到了T城。過瀋陽,過山海關,過天津,這些生疏的地方,都沒有問題。唯有T城,他的熟識很多,黨政方面認得他的人也不在少數。而且他老是覺得,像他這樣一個曾經比共產黨更左的分子,緝捕名單上不會沒有他的大名。「看,巴成德就是這個樣子!」
「你看你瘦得這樣子,多分是病了。教曾鴻給你看看,開個方子調理調理罷!」
「我來了,真是打擾你,心裡很不安。我能幫你做什麼事嗎?」
有一天,他接到文風文學社編者的一封信,這位編者就是方通三,原是他認得的。他考慮了很久,用真實姓名寫了一封信去,備述他目前的淒涼情況。以後,方通三回信來了,約他到T城去住。信上暗示,對他的行蹤保守秘密,安全可以無問題。
「礮了一個,再來一個,總不能斬盡殺絕。現在這時候,不惹禍,退讓為先。要麼,你先躲躲罷!」
他於抽鴉片之暇,也時常到後園子裡去,掘幾支竹子,連根削做手杖,雕上各樣的辭句,寄一時之興。他為了夫人常常生病,就揀了一支最細的竹子,刻上「祝細君常健」五個字,以為夫人祝福。不想剛剛雕好,正自得意的時候,被天苡一把搶過去折斷了。方祥千因此大大不滿意天苡,說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是個梟獍。他發狠說:
「那還用說!你老人家要聽響聲,以後多著呢!咱們來罷!」方培蘭把太長的袖子向上捲了捲,重重地喝下一口茶,說道,「你老人家沒有知道嗎?說是咱們縣裡新派來一個縣長,是養德堂大爺的學生,明兒從省裡下來接印,要從我們鎮上路過,給養德堂謝姨奶奶請安妮。這一來:管保少不了要叨登出八姑娘的事情來。你老人家想想看,他會不會說我接近山本次郎,給我來一個漢奸的罪名?」
然而他的心裡蒙著一個更重大的陰影。住定下來,便慢慢和方通三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