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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風

作者:姜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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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一字參商夫妻有異見 兩心相印師弟寄同情

二十六 一字參商夫妻有異見 兩心相印師弟寄同情

「這位八姑娘,是我的姪女,方慧農先生的令妹。」
「有的,通三先生,我老實說,我也這麼想呢。如果你以為可以一試,我就拜託你做個媒人。」
「三叔,你新近又有什麼創作嗎?」
「老師,你的心印這首詩是什麼意思?」
繼而又一轉念:不,這不像是頑皮,這是含有深意的,一定是含有深意的。再想想,一時想不起這個趙蓮是個什麼模樣兒了。
方八姑臉上紅了一紅,沉默了一會。然後說:
「我看不大出他怎麼樣來。」方八姑微微覺得方通三的問話有點特別,就隨口敷衍了一句。
「既然三叔這麼說,我還能不同意。你去給老姨奶奶提一提罷。我哥哥們,也要三叔寫信。」
「自從日本軍佔領以來,我就什麼也沒有作。時局太亂,忌諱太多,文章不容易寫。我最近在看英譯的柴霍甫,我有意嘗試一下短篇小說。我過去祇寫長篇,從來沒有寫過短篇。但大勢所趨,長篇銷路漸漸小了。現代人生活太複雜,太忙,有幾個人有功夫捧著大部頭的長篇?讀了短篇,十分二十分鐘,多則點把鐘,一口氣就可以讀完的短篇,最合乎現代人的要求。茶餘飯後,像讀報讀雜誌一樣,隨便拿過來看看,一篇讀完,忙別的事情去。我想,這就是小說的前途了。」
張嘉也忙著敷衍他們一番。
城裡,新辦了一所縣立中學,縣長程時兼任校長。他親自來信,約張嘉做國文教員,方八姑做女生訓育員。方八姑因為剛生下一個小孩子做母親忙,辭謝了。祇張嘉接受了約聘。他藉這個機會,回到城裡去住,其真正目的在求暫時可以離開太太。
「是的,我很喜歡她這個男性的氣概。」
他親自跑到養德堂,致候了謝姨奶奶之後,便和方八姑舉行了一次密談。他遞給她薄薄的一本小書。說道:
謝姨奶奶和方八姑的哥哥們,知道八姑自己先已經情願了,也就沒有人反對。親事順利地定下來。用不著費事,憑了方慧農一封八行書,張嘉被當局承認他已經脫離了共產黨,恢復為一個自由人了。
「她從小就是這個樣子,」謝姨奶奶忙著撫慰他說,「姑爺,你千萬不要拿著當回事!你沒有看她說我,什麼話她也說得出口來,有時候我也覺得下不來這個老臉!但是,有什麼辦法呢?祇好由她去!姑爺,我看著她對於你,就算比對我要客氣得多了。還有,那一天罵那曾鴻,你也見來,還像什麼話?她就是這樣一張嘴不好。姑爺,你千萬不要介意,千萬不要介意呀!」
「是的,正是他。」方通三點點頭說。
教室裡好像有嗤嗤的笑聲,張嘉翻上眼去一看,一個女學生站起來在那裡。
「好,不要頑皮!周敦頤這個人——」
輕輕地叫。
大家一陣掌聲www.hetubook•com•com如雷,張嘉紅著臉,輕輕的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心裡卻異樣地感到滿足。開課以後,從全體同事到全體學生,無不投以尊敬的眼光。同學們常常問他說:
張嘉頓一頓,放低了聲音道:
「我學著做了一首,」趙蓮紅著臉,怯怯的說,「請老師給我改改。不要在班上說,教同學們知道了不好意思。」
「豈但喜歡文藝,」方通三說,「張先生在詩一方面的成就,高得很呢。他最近就有一本詩集問世,下星期可以出版。」
方通三想著這是一件兩面討好的事,就答應下來。為了張嘉的政治原因,他決定先取得方八姑的同意,然後再告訴方慧農。他在方鎮的田產,這時已經賣得差不多光了,還賸下一部份祭田和一所住宅,也需要他自己回去料理一下,作一個結束。因此,他等到張嘉的詩集出版發行了之後,就回方鎮來了。
趙蓮輕聲一笑,含羞地低下頭去。
這個故事,引起了張嘉極大的興趣。他道:
「你能愛它,就是已經領會它了。詩原是不能用別的語言來解釋的,詩就是詩。」
「老師,老師!」
他在辦公室裡偷著翻了翻女生訓育員的學生宿舍名簿,知道趙蓮宿在四舍五號房。他顛顛倒倒,整夜的不能入睡。想做|愛蓮詩,又做不出來。最後,他若有所悟的想,「管她住在哪個宿舍裡幹什麼?難道還能到宿舍裡去找她?」於是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你看,一個做學問的人,必得有竇籙先生這種專心一致的精神才成。要不,他也不會成功為一個小學家了。我們看看竇籙先生,才知道自己的努力不夠!」
詩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想,怪不得她不愛聽愛蓮說,原來她的名字叫蓮。頑皮得很。
輕盈地走了進來,立在桌子角上。
「能在這裡見到方八姑娘,」張嘉慇勤的說,「真是我的幸運。我們青年人,很多都是崇拜慧農先生的,革命老前輩,青年人的領導者。」
「老師,老師。」
上課罷,祇有上課的時候能夠看到她。可惜國文每天祇有一課!不知道為什麼國文每天祇有一課。他想,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怎麼尊夫人沒有來呀?令親方慧農先生做了部長了,有信來嗎?」
「周敦頤的愛蓮說,你們已經讀過了。但各人有各人的見解,未必都相同。現在我要你們也作一篇愛蓮說,照你們自己的意思說話。假如你有理由,說不愛蓮也可以,並不一定非愛不可。不過照我的意思,我同意周敦頤的意見,我也認為蓮是可愛的。我這兩天正用愛蓮這個題目在做一首詩。」
「真是失敬得很。可惜我明天就要回家,來不及拜讀了。」
「趙蓮。有首詩,讀不懂,來——」
「唔,怎麼樣?」
有的要求:
「這也不能和*圖*書瞞著你。我老實告訴你,這個人就是張嘉,和巴成德一同在武漢搞過的。他從離開武漢,後悔的了不得。在關外住了一些時候,才到了T城。他現在是不幹黨派,不問政治了。像我一樣,也想作一個單純的文人,以終其身。」
方八姑嘴裡說聲謝謝,接過來,略翻一翻,就放在一邊了。方通三接著說:
「這不是?」紙球兒送上來了。
「你看張先生這個人怎麼樣?」
張嘉接過來一看,題目是「愛蓮」。他不由地興奮萬分的說道:
「等出版了,一定寄一本來,請八姑娘指教。」張嘉謙虛的說。
「他是怎樣一個人,三叔一定知道了。」
方八姑辭去之後,張嘉試探著和方通三說道:
「你這個意思,倒是很好的。如果說成了,你也可以仰藉方慧農幫你一個忙,把你那頂紅帽子洗了去。」
「有這樣一件事,我先和你談談。」方通三知道方八姑是一個說一不二的痛快人,就直捷了當的說,「那位張先生自從見過你以後,印象十分好,十分深。有意來提親,向你求婚。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所以託我來和你談談。這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不妨從長考慮一下。」
方八姑從北京回來,在T城停留了幾天,特地去探望方通三。方通三留她喫飯,張嘉同座。方通三祇說,「這是我的學生,姓張。」沒有告訴她名字。方通三也把方八姑介紹給張嘉。說道:
張嘉感到一種從所未有的滿足。
他這樣說了,心裡念著趙蓮,眼睛卻沒有敢去看她。等到大家都低下頭去提筆沉思的時候,他才瞟她一眼,覺得她的臉紅紅的,像有點發燒。趙蓮翻上眼去看看老師,當她發覺了老師正在瞟著她的時候,忙把眼睛低下去,臉似乎更紅了。
學校開學的這一天,程兼校長對著數百學生教職員和黨政士紳來賓,發表一篇訓辭,當中有一段特別提及張嘉。他說:
「又怎麼啦!」
這是一堂作文課。張嘉在黑板上出下一個題目:「愛蓮說」。他解釋說:
「不知道是誰用個小紙球兒打我一下子!」
然而詩人的心坎深處,卻另有詩人的新的痛苦,這是圍繞在他一圈的人們所都不能知道的。作為一個詩人,按說有兩樣必不可少的東西,那便是豐富的感情和銳敏的感覺。張嘉是大詩人,當然少不了。他自從被拒於羅如珠,討上了一位富於男子性格的方八姑做太太,他的生活上始終留著一個缺陷,就是感情無處發洩。作詩,自然可以發洩一部分,但祇是一部分,而非全部。他在縣立中學,擔任兩班功課,一班男生,一班女生。這個學校是男女分班的。男生,沒有問題。成問題的是這班女生。張嘉每次要到女生班授課的時候,心裡總不安定。一對對誘人的又像要喫人的少女的眼睛,連結成一堵牆,對於他好像施行了和_圖_書包圍,使他感到窒息。他用力地透一口氣,眼睛看在教授書上。講道:
「怎麼,你有意思嗎?」方通三略略覺得有點詫異。
自然,介意也沒有用,張嘉祇得忍耐著。然而這也正像天下其他家的夫婦一樣,感情儘管不佳,孩子卻總不斷地養下來。一年不到,方八姑生下了第一個男孩。這時候,張嘉已經是全國聞名的大詩人了。
仰仗這個裙帶關係,張嘉在政治上的矛盾,算是銷除了。然而婚後的生活並不十分理想。方八姑喜歡打打馬將,抽抽香煙。有空兒還要罵罵曾鴻,和老姨奶奶吵吵鬧鬧。張嘉卻每日一味的埋首作詩,廢寢忘餐,如瘋如傻。兩個人興趣不同,就影響到感情,總不大融洽。方八姑首先抱怨說:
「我好不好向她求婚?」
「老師,老師!」又有個學生站起來叫。
張嘉未便十分拒絕夫人的好意,兩個人出來,左鄰右舍的轉個圈兒。無奈張嘉連句應酬寒暄的話都說得不能符合方八姑的好勝之心,匆匆回來,仍然是一團彆拗。方八姑說道:
「不要頑皮,好好聽講!這有什麼鬧的?」
「你倒說得好。我的意思是說,人一變成書獃子,就什麼也沒有用了。我看你這個樣兒,跟竇籙先生也差不多少了。」
一個晚上,他正在對著一盞煤油燈呆坐著的時候,聽見紙窗上有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
「張先生太客氣,」方八姑也笑笑說,「真不敢當。」
「和你這個人住在一塊,真會把人急出毛病來。你一天到晚,詩呀,詩呀,詩呀,簡直是著了魔了。這樣單調,這樣枯燥的生活,我真過不來。還有,你這個詩呀,我就不相信你會作得出好詩來!你連閒談閒談,隨便說說話兒都不會,你能會作詩?」
「通三先生,你以為這位八姑娘是怎樣一位人物?」
「原來張先生也喜歡文藝。」
方通三聽了這個比方,不禁縱聲笑了。方八姑道:
「他從小專喜歡讀書,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完全是一個書獃子。除了讀書有聰明以外,什麼事他都糊糊塗塗。有一天,老人家把他從書房裡叫出來,吩咐一個跟班的帶他出去走走,活動活動,散散心去。走到郊外,遇著一條小水溝,橫在面前,跟班的一下跳過去了。竇籙先生就沒有辦法過這條水溝,因為寬了一點,一步邁不過去。他十分為難。跟班的說,你跳罷,一跳就跳過來了。竇籙先生雙足併起,用力一跳,正掉在水溝裡,把襪子鞋都濕了。跟班的埋怨說,你不該兩隻腳併著跳,你該左腳向前,右腳用力一蹬,就過來了。竇籙先生道,你這說的不是跳,是躍了。你要知道,雙足為跳,單足為躍。你剛才原教我跳,沒有教我躍呀。你教我躍就好了。」
「張先生,這是我的筆記簿和-圖-書,請先生給我題幾個字。」
「是說一種感情,一種愛,印在心上,永遠不會忘掉。」
「她一開口就傷人,一點不留餘地,真教人受不了!」
方八姑是一個粗線條的大姑娘,高高細細的個子,微微有點駝背,黑黃皮膚,圓臉,濃眉,大眼,拖著又粗又長的一條大辮子。新近又有點瘸腿。
方通三沉思了一會,點點頭。說道:
「不知道是誰。」
「每當那種時候,真比挖去我心頭一塊肉還要難過。這樣下去,我怎能做得出好詩來呢?我想,最好,你以後少給我囉嗦。」
「不知道,不知道。」許多學生異口同聲的說。
方八姑這樣說了,張嘉祇得笑一笑,談話就結束了。張嘉自以為最不甘心的是,常常苦思數日,一陣好感上來,有了一句好詩,方八姑跑過來一陣無情的囉囉嗦嗦,把他的靈感也囉嗦走了,詩也囉嗦忘了。張嘉有時候訴苦說:
「實情或者如此,」張嘉接著說,「但我總覺得短篇沒有長篇來得過癮。像莫泊桑的項鍊,無論怎麼好,總沒有托爾斯泰的復活那等感人之深。我看了項鍊,祇回味了幾分鐘,便放下了。看了復活,竟有好幾天不舒服。我有個比方,看短篇等於喫一粒橄欖,看長篇則好像赴了一個盛宴,兩種滿足是不同的。」
這說得張嘉張口結舌,無從對答。他沒有想到她這張嘴這樣厲害,對於自己這樣不留情。有時候,他背地裡告訴謝姨奶奶,說道:
張嘉是世居在城裡的。但結婚之後,卻常住在方鎮。這是謝姨奶奶當初的一個條件,她自己年事已高,希望八姑娘多有一些時間和她同住。
「不是這麼說,姑娘。我不是已經說過嗎?他現在是不幹黨派了。他如果仍然是一個共產黨,我還能來給他作媒?他再三給我講,祇要你答應了這頭親事,他準備先正式作一個脫黨的手續。以後最好不再搞政治。如果要搞的話,他便跟著慧農的路線跑。因為他先有了這個表示,而且表示得這麼誠懇,所以我才和你商量的。」
「誰?」
方八姑正為了謝姨奶奶說她嫁不到人,一肚子沒好氣。聽了方通三的話,便說:
張嘉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白色的鬆鬆的小紙團。他微慍的說:
「可是做國會議員的國民黨元老方慧農先生?」張嘉關心的問。他自幼就熟悉方慧農這個名字,他知道方慧農在國民黨方面是極有力量的。
「頑皮!什麼紙球兒,拿來我看!是誰扔的?」
張嘉忙著回答一番。學生們卻另有一種問題:
「是誰?」
「我也教紙球兒打了一下!」
「我想起一個笑話來了。雖說是笑話,卻是實事。我的娘舅竇籙先生——」
「是一個充滿了男性的女子,很少有女子溫柔的氣息。」
一邊,他把那個紙團拉了開來,看看上面寫得有字,道是「我不愛聽愛蓮說」。
「到底是誰?m.hetubook.com.com
「請進來!」
「我很愛這首詩,祇是不能領會。」
「不錯,」張嘉接口說,「竇籙先生,我知道,有名的小學家。你說,他怎麼樣呀?」
「通三先生,她還沒有結婚罷?」
嗤嗤的有一兩聲笑,但是沒有人回答。張嘉把那個小紙條夾在教授書裡。下課回去,拿作文簿子來對筆跡。對來對去,教他對著了。「不錯,就是這個學生。」再看看,原來她的名字叫趙蓮。
第二天再上課,張嘉先點一下名。點到這個「趙蓮」的時候,他心裡跳著,結結實實地看了她一眼。「原來是這一個,這一個是很不錯的。」他想。
「誰?這是誰寫的?為什麼不愛聽愛蓮說?」
在趙蓮的這一本作文簿上,他斟酌再三,給她批上了這麼一句話:「寓意深遠令人感動」。想想,怕人發生誤會,又把「令人感動」四個字塗了去。
「張先生,你的這首春日,我一點也不懂。你能講解一下給我們聽嗎?」
「我知道他這個名字,他是一個有名的共產黨。三叔,我和一個共產黨作親,恐怕不大好罷。」
「還沒有。」
「你不是說,你不愛聽愛蓮說嗎?」
「更有一件教人萬分興奮的事,是張嘉先生來擔任我們的國文教員了。諸位都知道,張先生是全國聞名的大詩人。他的詩,在英法德日各國都有譯本,也可以說是全世界聞名的大詩人。國內外若干大學請他教書,他都因為健康關係,婉辭謝絕了。本校創辦伊始,張先生為了服務桑梓,慨然允許,來任教員,這真是本校的光榮!」
最先,張嘉對於這種抱怨,是置之一笑的。抱怨多了,漸漸有點反感,他就忍耐。忍耐得多了,再也忍耐不住,就漸漸發生反抗。但張嘉的反抗,是有限度的,他深切瞭解他的政治環境和本身的弱點,他有不能擺脫方八姑這種羈絆的痛苦。因此,他的反抗仍然是蘊蓄在心裡的。他至多祇能說:
「我想,當著這個時代,倒是像她這樣的女子,才適合家庭和社會的需要。太溫柔,太懦弱的已經落伍了。」
「愛蓮說,這篇是愛蓮說。說蓮的可愛之處,說為什麼要愛蓮。蓮就是荷花。這篇愛蓮說,是周敦頤作的,周敦頤這個人是——」
「這就是那位張先生的詩集,他託我帶一本送你。你看,這是他親筆的題字,這個是他的筆名。」
張嘉注意地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起來,就扭過頭去和方通三說話。
「你的生命?」方八姑哼一聲說,「你這樣下去,還會有生命?不要送了命就算好了。你也出去走走,談談笑笑,散散心,別儘著獃頭獃腦了!」
「詩,是我的事業,也是我的生命。你最好不要打擾我!你找地方去打牌玩罷!」
「囉嗦?」方八姑不耐煩的說,「你說我囉嗦?你怕囉嗦就不該討老婆。你怕囉嗦,當和尚去!你怕囉嗦,就不該從松花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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