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變服割鬚悄遊生感慨 餐冰飲雪壯氣盡消磨
「那是你老人家誤會。我對於你老人家,用不著拐那麼大的彎子!」
「六哥,你看我們把話說遠了。我剛才說了沈平水,還沒有說李吉銘呢。李吉銘老了,貢院中學的事情早已不幹了。他有個孫女,從小被人拐進戲班裡去,後來找回來——」
方祥千聽了,不禁搖頭嘆道:
走到雀花街,經過史慎之舊日的寓所門前,方祥千斜著眼看了看那個大門,心裡感到不安,又感到沉重。走過去,雀花樓飯莊還在營業。他走進去,一直到樓上,從坐櫃檯的一直到跑堂,已經沒有一個舊日的面孔。爺兒兩個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坐下,喫了午飯。方祥千點了一樣雀花樓馳名拿手的油燒茄子,這是當年史慎之最嗜好的。
「天茂,」方祥千搖著頭說,「從今天起,我和你兩個人,保留封建家族關係,不再談黨。在黨的立場上,我們是道不同不相謀,你幹你的,我幹我的。」
方通三剛要說下去,裡邊端出消夜來。四碟小菜,有酒,喫水餃兒。便讓坐,斟酒,兄弟叔侄三個人慢慢喝起來。
「是的。」
「我努力這樣,做到幾分算幾分。」
「我的意思,」方天茂接過去說,「六伯伯提到現實這兩個字是最要緊的。我們要注重現實,把現實的一切分析得清清楚楚,看明白他可能要前進的方向和路徑,我們的政治態度就可以決定了。」
「這位是誰?」
然而這些困難都不足以阻礙方祥千的行意,他剃光了鬍子,燒下預備吞服的現成的煙泡,毅然動身了。方培蘭親自送他到高家集,再三告訴他務必處處留心,早去早回。
「對不起,通三先生,」兩個青衣小帽站起來告辭,「既是方祥千沒有來,我們回去報告處長就是了。打擾得很!」
「你剛才和他談的怎麼樣?他還幹那個嗎?」
方天茂便沒有再回答他。
「不想你從小受訓練,還克服不掉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你說的這一切,全是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在作怪!」
「這麼說,剛才這兩個人,是你指使他們來的。」方祥千冷冷的說。
「我就是為難這個住的地方。我想我還是住在方通三家裡,比較的好。」
方天茂先見到六伯父,原有點像小時候見了尊長那樣的莫名其妙的恐懼心。但話匣子一打開,感情激動著他,他滔滔地講下去了。他已不再顧忌到六伯父對於他的話會起怎樣的反感。
「斧頭鎌刀。六伯,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天茂來了。去國十年,他已經長得又高又大,嘴巴子刮得青青的,頗具武夫氣概。方通三為了他們說話方便,自己稍微坐了坐,就躲到內宅裡去了。這裡剩下方祥千和天茂兩個人。方祥千說:
「他在俄國,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這消息太離奇,方祥千急地追問。
「找回來,進中學讀書。還沒畢業,她自己又跑了。原來她愛看電影,是個影迷,跑到上海演電影,做電影明星了。她做電影明星的名字叫做藍平,聽說演技還不壞,我也沒有見過。最近她從上海回來,說是來看李吉銘的。不想,報紙上登出來,卻是因為鬧戀愛糾紛。她在上海有個男朋友叫做唐諾,兩個人不知怎地鬧翻了。藍平一氣跑到T城來,原是為了躲那唐諾的。不料那唐諾又跟蹤而至,住在旅館裡,服毒自殺未遂。各大報都有記載,鬧得很臭!聽說李吉銘很生氣,把她趕出去,不承認是他的孫女了。」
「我是以腐化掩護hetubook.com.com惡化。」
「這也沒有關係。」方祥千笑笑說,「我年輕時候留著鬍子,是少年老成;現在老了,剃了鬍子,算是老當益壯。憑這一點德行,就不會做共產黨。」
方祥千一肚皮的不自在。想了好一會,才說:
方培蘭送他到火車站上,買好了車票。還說:「你看,就沒有找我們珍千七叔給你老人家算一卦,到底此一行順利不順利。」
「那容易,到黨部裡去一問,就知道他的住址了。」
兩個人密計了一番。方通三笑了一聲,說道:
「你父親時常很想念你,你打算回家看看嗎?」
「辛亥年革命的時候,平水也算是一個急進的人物。他後來由民黨一變而擁袁,寫過主張君憲的勸進文章。袁死後,他就跟著北洋軍閥跑。已經是每下愈況了。想不到到了這個知命之年,弄得妻離子散,跟日本軍做起翻譯來。可見一個政權的變換,對於有些人的影響之大。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將來不知道什麼人再起來推倒現在這個政權,那時候被淘汰下去的又不知道是哪些人!」
「那麼,」方祥千對於方天茂這一說,忽然大感興趣,「我們這裡沒有外人,試各言爾志。讓我來根據你這個說法,分析一下我們三個人的政治態度罷。先說我,我是認為俄國革命成功以後,潮流所趨,中國一定要走俄國的路。因為中國不能在帝國主義的環伺之下偷生苟安,是很明白的。通三,你,你是以為現政權必無出路,而又看不明白什麼力量將起而代之,所以願意置身於政治之外。看看風向再說。天茂,你呢,你是以為現政權一定有辦法,可以維持他的統治,所以你就跟著他跑,做他的鷹犬!你們說,我分析得對嗎?」
「我這裡並沒有這個人。」方通三驚訝的說,「不錯,有個方祥千,一把大鬍子,是我的六哥。但他沒有來。等他來的時候,我通知貴處來約他就是。」
「那是做不到的。」
「是啊,正是他。」
「詳細情形我不知道。大約他從俄國回來,在南京辦了自首,最近奉派到T城來的。我也是聽到別人這麼說,我並沒有見過他。」
「不,六伯,我決不出賣你老人家。如果你老人家在這裡有所活動的話,我還可以掩護你,幫忙你。因為你是我的六伯,我和你有一種封建的家族關係,我很喜歡這種關係。我現在,我現在愛惜那種關係。」
「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勸你老人家早點回去。政治鬥爭是無窮的,誰也保不了誰?通三叔擔不了這干係。我自己剛自首不久,也要避嫌疑。」
但是方通三和方天茂再三留他再住二三天。方通三究竟是一個文人,重感情,心裡倒覺著過意不去。他說:
「六伯,你現在也有煙癮了?」
第二天深晚,方通三和方天茂正在陪著方祥千聊天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一會兒,看門的人帶進兩個青衣小帽的人來,拿著軍政總稽查處的名片拜訪方通三。方通三忙讓他們兩個坐。
「你這麼解釋,」方通三笑笑說,「我竟成了反對現政權的人物了,我可實實在在沒有這個意思。我以為政治也好比一種行業,我務農,並不表示我是反對經商的。」
回到方通三家裡。方培蘭派來的接應人員已經到了,原來就是許大海。趁沒有人,許大海輕聲問道:
「所以,」方通三說,「我始終願意置身於政治之外。」
「我們很冒昧,通三先生。」
「是的,我犯不上對你說假話,我還是在幹。你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賣我嗎?」
「六伯,我知道你還在幹!」
「並不這樣。我是先看穿了他們的做法,然後才疲倦的。」
「這麼說起來,你的自首不是為了疲倦,為了要休息,竟是為了反共了。你這次到T城來,負著這種任務嗎?」
曲水亭,經過曲水亭,爺兒兩個也坐了一坐。方祥千想起從前方天芷常在這裡下棋,他後來竟當了和尚,還了俗,討了小老婆,放印子錢。他原期望他做共產黨的,卻不料他做下這些事。這些事,如果是一個共產黨做的,祇問目的,不擇手段,原不是不可以原諒的。無奈他不肯做共產黨,那麼他做的這些事也就不可以原諒了。這就可見下棋是不好的。下棋的地方是不好的地方。
第二天,方天茂陪著他各處走走。豹頭泉市場混亂如故,方祥千在茶館裡略坐一坐,泡上一碗茶,祇呷了一口,便起身走了。西門城樓拆掉了,馬路放得很寬。從前這個西門甕城,是最擁擠的一個地方,現在是寬敞極了。這是新政之下的一大建設。然而方祥千對於這些建設並不大注意,他卻望著隨處飄揚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他想,我從前在這裡的時候,是掛五色旗的。再上去是龍旗,現在政權變換,換了新旗了。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再來T城,這裡又掛什麼旗?他輕輕問天茂道:
爺兒兩個從湖上回來,經過李吉銘門前,方祥千猶豫了一會,沒有進去。這時候,他又覺得沒有看這位老朋友的必要了。
「青年男女,這算什麼!李吉銘也太不開通了。我們明天看看他去。那藍平不在他家裡了嗎?想不到這個女孩倒是個傳奇人物,親身演出了這許多的故事。」
這樣想著,他就不願在曲水亭多坐,起身走了。泡上來的茶,他沒有喝,方天茂扔下了茶錢。
「這是怎麼回事?」
方天茂覺得這一問真有點奇怪,因為六伯伯不能不知道蘇聯是掛什麼旗。他卻接口答道:
爺兒兩個笑了一回。
提到老朋友,方祥千的興致好了一點。他為工作而來,原把這些私事置之度外,偶然想到過去的老友,也以為他們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物似的。現在決定放棄工作了,老朋友們在他的心目中也像是親近了一點。
「我掩護他,一定沒有危險。」
「六哥,你說到自首,我想起天茂來了。你知道天茂在T城嗎?」
方祥千不安地望望天茂。說道:
「六伯,」方天茂鼓足勇氣,說出了他想說的話,「我以為你老人家寧腐勿惡,情願抽鴉片煙,莫要做共產黨。因為共產黨的害處比鴉片煙的害處大得多!」
「我一時想起來,不知道這個街上什麼時候也掛那個旗。」
順著西門大街,方祥千一直走到聚永成銀號。他望望聚永成的大門,又望望對門的那根電桿,腳步不停地一直走過去,心裡卻想起了史慎之。他覺得史慎之固然是荒唐的,然而資產階級的鷹犬們在他身上所表現的又是多麼殘忍,多麼卑鄙,多麼無恥!為了很少很少的幾個錢,殺害了一個青年的生命。
易俗社早已停辦了。羅聘三辦的民志報,原也在這條街上,也早停辦了。真是桃花依舊,面目全非,方祥千心裡無限的蒼涼和感慨。從雀花樓出來,走不幾步,就是名湖居。不錯,名湖居還在。方祥千也還記得金彩飛的名字,這個誘殺了史慎之的禍水。然而進去看看,現在是說書館了,這裡邊已經沒有金彩飛。不知道那hetubook.com.com個禍水到哪裡去了!
「一點沒有活動的餘地!」方祥千搖搖頭說,「以後是比實力的問題了。我們趕快回去,還準備我們的實力去。水到渠成,自然有那一天。」
「怎麼?六爺,這裡的事情順手嗎?」
「我多少知道一點。」
「這是教我快點回去的意思,是不是?」
「他倒是替我算來。說我這一次出門,大吉大利。無奈我總是不相信他那個卦。他的卦要是靈的話,他自己也不至於為了麻黃坐監獄了。」
「不錯,這個女孩還是我的乾女兒呢。你和她怎麼樣?」
「六哥,莫怪我直說。現在這方面緊得很。你的政治立場,又是大家都知道的。住久了,總不大好。」
「這樣也好。」於是方天茂以子侄身分,到內宅去給三叔母(方通三太太)請安。方通三趁著這個機會,問方天茂道:
「處長接到密報,說有一個資本家方祥千,這個人是有一把大鬍子的。他在政治上有點問題,請他去談談。」兩個青衣小帽中的一個,客客氣氣的說。
「藍平是已經回上海了。六哥,你見著李吉銘,如果他不提起這件事來,最好你裝不知道,免得他難過,不好意思。」
「但是那時候和現在,時代不同,方通三的看法也未必沒有變化。這種小氣量的人,總靠不大住。」
方祥千說到「鷹犬」兩個字,用力特別的重,嘴裡噴出唾沫來,臉上也顯然地有怒意了。方通三連忙把話岔開說:
方天茂望望六伯父的憔悴的臉,覺得這個老人到了這般境地,還為了一種理想,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人家牽著鼻子到處亂跑,實在有點可憐。便說:
方祥千估量這情形,自己在T城已沒有活動的餘地,就決定第二天早車離開。他想,回到方鎮,把握自己的實力,我們慢慢總有相見的一日。「我把你這些沒骨頭的東西幹掉!」
「既是你這麼說,我們就談家族關係的話罷。你知道其蕙的消息嗎?」方祥千看著侄子,就想起女兒來了。
在他的回想中,幾乎沒有一點是如意的,方祥千不願意再想下去了。他注意看著天茂,好一個年富力強的小夥子,這原是聯共黨一手裁培起來的孩子,現在卻以殺害共產黨為生活的手段。方祥千不由得怕起來了,他覺得他在T城是太孤立了,太冒險了。他問天茂道:
「既然知道不對,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不是瞞著,六伯,」方天茂脹紅了臉說,「我這些行動,連我自己都覺著不對,我是不好意思。」
「這麼著罷,六叔,」方培蘭終是不放心,因為近來的黨爭實在太劇烈了,「我回到鎮上,馬上派個人跟到T城來,有事情好聯繫。——你老人家預備住在什麼地方呢?」
「怎麼你這一連串行動,一直瞞著我和你父親?」
「沈平水,自從政權變動了以後,法專停辦了,一直找不到事情作。他原住著法專的房子,又被逼著遷出去,住到後宰門兩間小房子裡,生活漸漸不行了。日本太太天天吵鬧,最後是離了婚,回國去了。沈平水曾經到南京去住了幾個月,也沒有出路,好像連喫飯都成問題了。在日軍佔據T城的時候,他曾經在日本軍部裡作過翻譯。以後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方通三說了,又指著方天茂道,「這是我的侄子。」
方祥千的T城之行,是大費躊躇的。T城是他的第二故鄉,熟人太多。他從三十歲還不到,就留起了一把大鬍子,更成了一個特徵。凡是與hetubook.com•com黨政多少有點關係的人,誰不知道這個大鬍子就是T城共產黨的創始人。再則他最近鴉片煙已經抽上了癮,長途旅行總有許多不便。
「我不這樣想,六伯,」方天茂坦白地表示他的意見,「我以為這是現實。現實的力量比什麼都大,現實是能夠戰勝一切的。你老人家幹共產黨,是離開現實的。你所憑的祇是一種理想。像修仙的人學著打坐辟穀一樣,為了一種永遠不能實現的想像去喫苦,實在是沒有意義的。」
方祥千望望左右,輕輕說:
「好罷,那麼就住幾天,看看朋友。三弟,你知道沈平水和李吉銘的消息嗎?」
「我五十多歲的人了,都不說疲倦。偏你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就需要休息了!」方祥千冷笑說。
「你怎麼會?」
方祥千到了T城,照預定計劃,坐車子一逕到方通三家裡去。方通三接待這位不速而至的客人,倒是滿客氣的。但是他再三追問這回到省裡來究竟為了什麼事,大約要住幾日,他很關心這些事。
「韓主席不久要出巡到我們那一帶,我或許跟他一起去,順便回家看看。」
爺兒兩個雇一條小艇,蕩到湖裡去。水光,山色,蘆影,荷香,在在如舊。方祥千想起馬克斯主義學術研究會在這裡遊湖開會的事。工人出身的汪二泉,背叛了他自己的陣營,煮豆燃豆箕,已經流了他應該流的血!大泉,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幹什麼事去了。他大約也走著二泉的老路罷!董銀明以弒父罪名,被下在獄裡。其蕙,到過俄國,也坐過獄,多麼好的革命資歷,可惜投入了托派!還有,最後沒有出息的是天艾,他從廣州跟著革命軍出來,一直跟著革命軍,作個極小的事情!
兩個青衣小帽望望方祥千。問道:
「他還幹。」
「還是早些教他回去的好。」
「這是生活不同的緣故。我在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之中,一氣住了十年,和那酷寒奮鬥。冬天,我穿了雙層熊皮,還頂不住那嚴寒。在屋裡還能,一開門出去,風吹過來,寒氣一直逼到肌體之上。在北滿,同樣的冰天雪地,我每天有十二個小時以上,騎在馬上奔馳。我說俄國話,寫俄國字,喫俄國飯,做俄國事,甚至討了俄國老婆,我已經變成九十九分的俄國人了。還剩下一分沒有變的原因,祇為我沒有斯拉夫人的血統。六伯,人越是在不可耐的酷寒中,越是想著我們這溫帶的春天和夏天。我想像著,人光著膀子,在樹蔭之下搖扇乘涼,過那百零三度的炎天,就是神仙。我想像著,假如能說中國話,寫中國字,喫中國飯,做中國事,回到中國人的家庭中,就不啻是神仙中之神仙。我騎在馬上,到了筋疲力竭的時候,就想像著柔軟的睡椅。我發著俄國人的大炮,就老是想著我們家裡過年的爆竹。在這樣的心情之下,當國際派我回來的時候,我連考慮也用不著考慮,一到上海就自首了。我真疲倦了,我非休息不可了。我還記得,當我剛回來的時候,我連中國話都說不大上來了,要一邊慢慢地想著,一邊慢慢地說,彆彆拗拗,太沒有說俄國話來得方便。中國字,更不會寫了,尤其那支毛筆,我簡直拏也拏不動它。但是我偏喜歡說中國話,寫中國字。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這才是我應當說的話,我應當寫的字。我不能拏人家的東西,硬當作自己的。」
「不,不要客氣。」方通三送他們出去。
這時候,方祥千在不耐煩的心情之中還帶著沉重的悲哀。他的夢破滅了。天茂是他培植起來的許多後輩中最年幼的一個,他和圖書寄予他的期望也最大,想不到他先變了。正如他的陣營中,首先自首的偏偏是工人出身的汪大泉和汪二泉一樣,曾經引起他的深長的懷疑。他沒有憤怒了,他這時候的心情是悲哀和寂寞。他搖著頭說:
「他們的消息倒靈通。」方天茂順口說。
「妙,妙,就這麼辦。」
「那個天茂,你說的是珍千家的天茂嗎?」方祥千喫驚的問。
「不敢。有什麼貴幹?」
「既是這麼說,你老人家就不該剃了鬍子。」
「三弟,你放心,我早已不玩政治了。萬一他們不諒解我,我就辦一個自首手續也成。我近來贊成吳稚暉先生的說法,中國行共產要一百年以後。我最近在讀莫索里尼的傳記,研究法西斯蒂呢。」方祥千信口說。
「我知道。她在九江坐過獄。出來之後,回到上海,和一個姓薛的同居了。這個姓薛的是一個有名的托派,因此其蕙姐姐也被目為是一個托派了。」
「既然決定馬上回去了,倒不妨再住幾天。休息休息,到湖上去玩玩,也順便看看老朋友們。」
「三弟,你想辦法找了他來,我和他見個面。好不好?」
「萬一有什麼意外的話,總要想辦法透個信給我,我好帶點款子來替你老人家打點。現在,我們籌款子是沒有什麼困難的了。有錢,總好辦事。」
「我料著沒有什麼關係。這麼新起的人物,都以為我已經落伍了,我已經老了,不會再幹這一套了。不見得還會注意我。這是一個空子,我現在就鑽這個空子。這叫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祥千說著,摸摸自己的下巴,鬍子沒有了,光光的,很覺得有點異樣之感。
「是的,六伯,因為俄國人最講現實。史達林知道無產階級專政是統治俄國的最有效的手段,他便採用無產階級專政的方式。如果史達林發現了自由企業制度比較無產階級專政更能夠維持他的統治,而他不放棄無產階級專政,去實行自由企業制度,那才是怪事!」
「六伯,我是疲倦了。我實在疲倦不堪,我不能再繼續那種生活了。我需要休息,自然,如果有人說我懶惰,說我不夠堅定,那也可以。」
「這就是你在俄國十年,所學到的政治理論嗎?」對著方天茂的直言,方祥千倒覺得有點驚異。
「讓我來介紹,這是我的叔叔。」
「你在蘇聯,看見他們掛什麼旗?」
「方通三?提防他出賣你!」
「這個人,膽子太小,顧慮太多,決不會做這種斬盡殺絕的事。」方祥千回想起史慎之那時候,用了一小卷文件,給方通三借錢的事來。便告訴了方培蘭。然後說,「你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又是使方祥千掃興的一個消息。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怎麼自己的晚輩中就沒有一個成材的!自首的,托派的,就沒有一個正統的共產黨!他打個呵欠,他也疲倦了。他從手提包裡倒出一個瓶子來,從瓶子裡倒出一塊鴉片煙來,用茶吞了下去。方天茂認得這東西,忍不住問道:
「你的努力是白費的。」方祥千乾下一杯酒去,興奮的說,「舉世滔滔,不歸於楊,即歸於墨。我倒以為天茂是對的,要拐彎,就來個一百八十度,不東則西,不左則右。徘徊,騎牆,總不是辦法。尤其作為一個文人,你的文章,就是你的政治態度。譬如說,你想置身於政治之外,這個態度就表示你對現實政治不感興趣,不感興趣就是不贊成,不贊成就是反對。這不就是你的政治態度了嗎?」
「我知道。」方祥千應著。
「我也這麼想,我來想辦法罷。」
「他住在我這裡,有危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