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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風

作者:姜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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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薦女以賢唯心談革命 奉娼為母總角有知交

三十九 薦女以賢唯心談革命 奉娼為母總角有知交

「她在蘇聯多年,又在抗大教書,任何一方面都比龐錦蓮高出萬萬。是不是可以教他做委員長?」
「待我過去看看。」龐錦蓮說著去了。
「我家裡的老規矩,」龐錦蓮說,「你敬我一杯酒,要自己先喝三杯,才算敬意。」
龐錦蓮和方天艾在煙榻前面的圈椅上坐了,龐錦蓮親手遞給方天艾一杯茶。說道:
「你不覺著需要女人?」
「大哥,」方天艾擔心的問,「我姓的這個姓可是不好,鬥爭清算這樣厲害,你看我不要緊嗎?你能保得住我嗎?」
「你記得有個要錢鬼,叫劉斗子嗎?」
任何自由競爭的制度,都難免有幸與不幸。而人與人之間的能力比較,相差原是極微的。共產黨是近代自由競爭制度之下的一種反動。神道設教式的偶像崇拜,滅門滅族式的暴力統治,都是原始部落時代的反動遺留。
「你有這樣一個好女兒,」田元初說,「連委員長都做了,還不是一樣?」
「誰呢?」
「那也沒有問題,我就先喝三杯。」
方天艾心裡一慘。又問道:
這一事件的發展,對於方祥千又是不利的。方其蕙發表了副委員長,力辭不就。省委代表教龐錦蓮親自去促駕,方其蕙又拒而不見。父女兩個在黨內就受到嚴酷的批評,被認為不脫地主階級的舊根性,根本要不得。
「你們兩個一定很有交情。」
「她可以到省委會去報到,聽候分配工作。」
「那沒有問題,機會多得呢,祇看你能不能抓得住。」
「老弟,我有個秘訣,錯過是我的老拜弟,錯過是你,莫想我肯傳人。你要領會了我這個秘訣,在這個環境裡,就無往不利了。」
「正是他。他這兩天,不知道怎麼發了一點小財了。央出人來給我商量,指著名字要陶六嫂陪他一夜,錢多錢少不在乎。我不能不答應他。可是不許他到我家裡來住,我家裡不住他這種骯髒貨!今天陶六嫂到他家裡住去了。」
三個人喝到半夜,都有八分醉了。田元初道:
「他也和我一樣,祇是一輩子的事。絕貨!」
「我就是這本鎮的,南頭帶星堂家八娘娘,就是我的母親。我出外二十年,前天剛剛回來。」
方祥千覺得女兒的想法,要比自首的天茂高明得多。就說:
「小小弟,你請喝茶。」
於是方祥千去拜訪省委代表,提到方其蕙從延安回來,應當給她做點什麼事情。省委代表說:
「天艾,你看,」田元初興奮的說,「我們不吹牛,真正是窮人翻身了罷?像劉斗子這種人,一樣抱著大戶家少奶奶睡覺,天地總算是恢復正常了。」
「需要。我需要女人的時候,就去逛窯子,玩姑娘。花兩個錢,玩過了就走,一點沒有責任。我覺得那樣子最痛快!」田元初一提到玩女人,興高彩烈起來,「最近,我們有了一個新的出路。天艾,你記得你家七叔嗎?」
酒擺上來,三個人坐下。方天艾舉起酒杯來,說道:
原來王福山是方天艾家的佃戶,王福山的老婆就是方天艾的奶媽。老婆婆讓方天艾屋裡坐。一邊說:
「喚,」老婆婆喫驚的說,「你是八娘娘跟前的哥兒,是不是?」
「他雖出身大戶,立場卻和我們一致。」田元初忙接過去說,「二十年前,他就和我拜把子,認我做哥哥,你想他這個人還有問題嗎?」
「你老人家這可是多慮!」方天艾緊接過去說,「我多少學過一點相面。照你老人家這個貌相看,早哩早哩。至少也要活過八十歲,才談得到大限。」
「好,孩兒,生受你!」龐月梅高興的說。
「是的,姐姐。」方天艾答應著,坐下,轉面向龐月梅說道,「媽,那我們就一言為定,等揀了日子,我給你老人家磕頭罷。」
飯畢,方天艾說道:「大哥,我還沒有拜見拜見大仙娘呢。」
從四川回來,方hetubook.com.com天艾一路上想著,不要回到家見不到母親。被鬥爭清算的人多著呢,誰敢保一定沒有自己的母親在內!他這麼想了已經不知道多少遍,想到傷心處,淚也流過許多回了。所以這時候聽了王福山媽媽的話,倒也並不怎麼喫驚,僅僅像證實了一件事情一樣,倒把心放到地了。
「她自願留在鎮上,我也贊成她留在鎮上。」
「秘訣有了,事實表現也要有機會呀,大哥,總還得靠你提拔。」
「其實也沒有什麼,」田元初看看左右無人,低聲說,「我不過告訴你,要避免接近方祥千和我師傅方培蘭,萬萬不要接近他們。你現在回來了,最好不必去看他們。」
「這個小叫姑,以我看起來,比她母親更好。明天,我帶你玩去。」
方天艾剛要下跪,卻給龐錦蓮一把拉住了。她道:
「祥千同志,」省委代表笑笑說,「你的老套子還沒有改掉?現在是窮人翻身的時代,你不能戴著老光眼鏡去看龐錦蓮了。這麼著罷,請其蕙同志做革命婦女委員會的副委員長罷。」
「是呀,老太太,」方天艾急著問,「你知道我的媽媽呢?」
方天艾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經問明白了,便不再多坐。辭了老婆婆出來,到居易堂的老房子上來,這裡是田元初的司令部。
「大仙娘娘,你老人家可好?」方艾搶上一步,打個扦兒說,「天艾給你老人家請安。」
「我們祥千六叔呢?」
「灰心也不必。我們既然發現這許多缺點,就應當起來彌補這些缺點。天苡說得對,不斷改正錯誤,就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不能放棄責任,我們還得積極奮鬥。其蕙,我想你去代替龐錦蓮做革命婦女委員會的委員長好不好?」
「珍千七叔倒肯做這些事情?」方天艾覺著有點詫異。
「不,我不自首!一個人的政治節操,是非常要緊的。從來沒有變了節的人,受到人家重視的。我從小加入共產黨,我就一世一生作共產黨了。像舊時代的女子一樣,雖然嫁了一個不成器的負心漢,也祇好從一而終了。」
「你說四川,」龐月梅好奇的說,「你到過四川來?四川有個酆都城,是陰間閻王老子的住處,你到過嗎?」
「我叫方天艾,從前住在這裡的。」
「這是我自小結義的兄弟方天艾。」
方其蕙從延安回來以後,她的態度對於方祥千也有多少的影響。她常常說:
「說起她來,才是怪事呢。」
方天艾懷著一種傷感的心情,回到他的故居。這個方位,這條巷子,是一點不錯的,然而他那個大門,他那所青磚房子也沒有了。那個地方,一大半已經變成了荒蕪,一個角落上蓋了幾間茅頂的小土房。方天艾在那裡立了一會,狗也沒有一個,雞也沒有一個,冷清得有點怕人。他硬著頭走向那小草房子去,大著膽子叫道:
「不敢當。請坐。」龐月梅靠在煙燈上說,「你吸煙嗎?這邊來靠一會罷。」
「是的,老弟,你真是聞一而知十。你要是肯照我的話做,我保你不但能立得住腳,還要飛黃騰達呢!」
「你看你倒當真起來了。人家是大戶家的少爺,我是什麼人,你也不想想!」
「噯,大哥,」方天艾自恨起來,「虧你提醒我。我以後一定注意,一切都聽你支派就是了。」
「珍千七叔是不是?」
「革命婦女委員會不需要充實一下嗎?」
「我真夠了,我需要休息!」
「他一定很有力量罷?大哥,我很擔他的心,他對於我印象極壞,他不至於和我為難罷?」
於是田元初派人通知龐錦蓮,明天晚上在她那邊喫酒,有朋友。龐錦蓮近來公私大忙,非事先訂座不可。
「你不必問,將來你總會知道的。以後,你對人家www.hetubook.com.com說,祇說你這一次是衝著我的關係回來的,問題一定要少得多。好,我們不談這個。我再問你,你還記得鎮上有個小狐狸龐月梅嗎?」
「現在回來,我覺著也還不晚。大哥,你的事業比我得意的多,你想必早已經結婚了!」
他知道李大姑娘後來做了電影明星,藝名藍平,又喚江城,不知怎麼一來,就做了毛主席的夫人了。於是他常常想,她現在是鑽得天一般高了,而我還在地獄裡,真是從何說起呢!尤其使他懊惱的是,人已經三十多歲了,連個老婆都沒有混上,兒子孫子根本沒有影兒!女人,他倒是曾經摸著過的,在下三等的土娼院裡,而且也僅僅三回兩回而已。花錢的事情,他總是沒有辦法的。
「是的,他現在擔任我們鎮委員會革命醫藥委員會的委員長,他的醫道是真好。尤其對於打胎,更是十拿九穩。我們自從有了他,就放心高興玩什麼女人就玩什麼女人了。玩良家婦女,就是怕玩大了肚子,麻煩!現在打胎有了辦法,就什麼也不怕了。」
「他不會抽,讓我來一口。」田元初說著,便在龐月梅對面靠下來。
然而以後的榮華富貴,無濟於目前現實的窮苦。有個時候,他真想到延安去投奔毛夫人了。但又怕她貴人多忘,未必還記得一面之緣的方天艾了,就覺得沒有勇氣去探這個險。
一時,喫飯的菜端上來。田元初皺皺眉頭說:
「老太太,你知道我媽媽葬在什麼地方?」
「這時,她屋裡有人嗎?」田元初問龐錦蓮。
他雖然窮途潦倒,卻依然自作多情,從來不肯用鏡子照照自己的面孔。他記得在T城的時候,他的祥千六叔有個乾女兒——李吉銘的孫女,他曾經陪她喫過一回飯,又坐車把她送回家去。由於這一點點姻緣,他一直對於這位李大姑娘私懷著極深的愛慕,雖然這個愛慕是毫無目的的。
「那有什麼!」龐錦蓮說,「元初的把弟,給你做個兒子,也不便宜了外人!他比我還小兩歲,你難道養不出他來!」
「剛才我已經發了個『天誅地滅』的誓,現在我再發一個『地滅天誅』的誓好不好?你說罷,我知道你沒有把我當外人看待,我也知道這裡的政治環境是怎麼一回事。你說的話,我一定保守秘密就完了。」
田元初熱切地歡迎這位老拜弟,在他自己的臥房裡為天艾加設了一張床。當天,哥兒兩個就喝了一整夜的酒,說了一整夜的話。
方天艾是最早的馬克斯學術研究會會員之一。他奉了方祥千的指派,由T城貢院街中學轉學到C島的惠泉中學。因為惠泉中學是國民黨一方面的人物創辦的,方祥千意在使方天艾進去看看他們在搞些什麼。不想方天艾進了惠泉中學以後,立場轉變,加入了國民黨,到廣東去參加北伐了。方天艾這一轉變,曾經給了方祥千很大的不快。
「嫂嫂請上,受小弟一拜。」
他想,不在外邊亂跑了罷。還是回家,在母親跟前,靠祖上數畝薄田,喫碗現成飯,以終天年罷。他卻又不情願,想再碰碰機會。因為許多相面先生都說他過了四十,要做大官呢。一回到家,哪裡還有官做?
「為什麼不肯?他大約也體會到我那個秘訣了,教他幹什麼他就高高興興地幹什麼!」田元初臉上露出一種不屑的神氣來。
「不,龐錦蓮作過的事,我不願意接她!」
「有高家集帶來的甜醬瓜,」龐錦蓮說,「切點來你喫碗稀飯罷。酒後空著個肚子,等一會又要難過了。」
「保呢,我當然盡力保你。不過站得住站不住,問題還在你自己。你自己要是表現得好,沒有我保你的駕,你也不礙事。果真你表現得不夠了,那是我也無從為力了。」
「為什麼呢?」
「記得,是一朵名花。」
「你一去許多年,我們這裡變得天翻地覆了。」
「怎麼樣才能表現得好呢m.hetubook.com.com?我倒真要討教討教。」
他曾經把他的意見貢獻給省委代表,省委代表未曾給他應有的重視,他便直接報告省委會了。他這樣做,並不是和省委代表有什麼過不去,而完全是為事業著想,公而非私。但省委會對於此事的指示,是完全支持省委代表,怪方祥千輕視了龐錦蓮的地位,頭腦有近頑固。
就在這個時候,方天艾回到鎮上來了。
「你說,要命就不能要臉,要臉就不能要命。不要臉了,命就保了。是不是?」方天艾引而伸之,對於田元初的秘訣加以詮釋。
因此,他也知道,他私愛藍平,原是多餘的事。
「她有個女兒,小叫姑龐錦蓮,你知道嗎?」
「正是呢。我忘記了老太太你是誰了!」
「你說八娘娘,」老太太嘆口氣,擦擦老眼說,「八娘娘死了好幾年了。她被人家趕出這邊的老房子去,住在小廟裡。討飯討不到,沒有得喫,生生餓死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答應著。接著,就有一位白髮婆婆跟聲出來了。
「絕貨就絕貨,你管她怎的!」龐錦蓮白了她母親一眼。
「這個我不知道,一定是我離開鎮上以後才出道的。」
方天艾謝了。龐月梅便東一句西一句地問方天艾在外邊的情形。
但如果龐月梅利用省委代表的政治地位,從而干預黨務政治以至軍事,方祥千認為,那就絕對不許可。方祥千曾經反對龐錦蓮擔任革命婦女委員會的委員長。他認為龐錦蓮願意參加革命,那是最值得歡迎的事。但她出身娼妓,把她放在領導階層,很容易引起一般社會的誤解和輕視,就未免不合適。他覺得龐錦蓮不妨擔任革命婦女委員會的委員,但委員長一職則必須另外物色一個在地方上具有聲望的女人充任以增強號召。
兩個人又說閒話。田元初問道:
「這裡的房子怎麼沒有了?」
「龐錦蓮至今還在賣淫,應當教她離開委員會。」方祥千坦直的說,意思是誠懇的。
「天艾,我告訴你。在這鎮上,有兩個人,你要避免和他們接近。」
「大哥,你把這個秘訣傳了我,我要再傳別人的話,教我天誅地滅,好不好?」方天艾把眼睛仰起來,看看頂篷,向空抱拳說。
「你的兄弟?」龐錦蓮笑笑說,「那麼,是我的小小弟了。我說,小小弟,你是哪裡人?怎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老太太。你好?」
「誰呀?」
「這是你不對了!你接過來,可以把這一部分事情做好呀!為了革命,你顧那小節幹什麼?」
龐月梅指著方天艾,卻對田元初說:
「那麼,」省委代表沉思一下說,「請她擔任一個委員好嗎?」
「八娘娘出去了,這裡亂七八糟地住進許多人家來。這些老房子,原是年年要修理的,幾年不修,就漏了,坍了,被人家把材料拆去了。前兩年分田的時候,這塊地皮給我的兒子分到了。我們就在這裡蓋了這個小房子住。這種地皮是不能當田種的,種了莊稼不長。」
「想不到你混的這麼慘!這樣子,就該早回來,幹我們這一套。」
「沒有呢,」方天艾嘆口氣說,「大哥,在你跟前,我也不怕你笑話。我這十多年在外邊,什麼樣的困苦艱難都嘗過了,祇差一點沒有討了飯!我哪裡有力量討老婆?誰家的姑娘肯跟我?再說,她真要跟了我,我還真管不起她喫飯呢!」
「那麼,龐錦蓮呢?」
「你再發個誓,」田元初笑了笑說,「要守絕對秘密,我才告訴你。」
一時,有人過來請,田元初便偕方天艾到上房來。
後來,他得到確實的家鄉消息,知道田元初做了土八路的司令了,才決計回到老家去。原來田元初是他小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兩個人極要好,曾經秘密換帖,拜過把子。換帖為什麼要秘密呢?因為兩個人年紀雖小,卻知道方家大戶的哥兒和做弓鞋木底的木匠兒子拜把子,兩家的大人都不m.hetubook.com.com會答應的。方家一面,一定會怪兒子不該自甘下流,竟與鳥獸為伍。木匠,當然覺得高攀不上,還是不要鬧笑話的好。
龐錦蓮牙咬著小指頭,微微搖著頭說:
田元初把眼睛瞪著,注視在方天艾的臉上。好一歇,才說:
「哼,」田元初大搖著頭說,「你說什麼不可以?你一轉眼就把我的秘訣忘記了,你真危險得很呢!天艾,就憑你剛才這一句話,就足夠戴一頂頑固的帽子的了!」
不料這一幼稚的無聊舉動,二十餘年後,竟使方天艾得到極大的好處。
「你看,還是人家八娘娘命好,雖是丈夫死得早,跟前卻有個孩兒,傳宗接代,香火不斷。像我,祇是一輩子的人了,死了就完了!」
方其蕙常在背地裡對父親這樣分析共產黨。這要是在從前,方祥千聽到這種不敬的話,很有可能嘴巴子打到女兒的臉上。但自從省委代表駐到鎮上,那種種表現,引起了方祥千的反感之後,他對於共產黨就有點懷疑了。他和省委代表也發生過幾次小磨擦。譬如說,省委代表熱戀龐月梅,方祥千原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他覺得年富力強的省委代表,對於女人有所需要原是極自然的。因此,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說省委代表不應當愛龐月梅,因為龐月梅正是一個女人。
「今天我借花獻佛,把這個酒敬嫂嫂一杯,嫂嫂一定要賞我個臉!」
「來,我告訴你。」田元初鄭而重之說,「簡單一句話,在這個環境裡,你是要命,或是要臉,祇能要一樣,不能兩樣都要。」
「這就是你的拜弟嗎?」
「你看你這個拜弟,八娘娘跟前這個孩兒,長得多高多大,多麼體面!女人家留得下這樣一條根,死了也甘心。」
他從四川動身,轉來轉去,走了一個多月,才到達南京近郊。花了幾個錢,買到一張良民證就進城了。在城門上,他第一次嘗到向日本兵鞠躬如也的滋味,覺得心頭有點酸,有點苦,而更多的是怕。在南京住了一個星期,他打算求見汪政府的立法院陳院長,他在廣州的時候曾經給這位陳抄過文章,勉強算得上是老上司。他希望在南京謀到一官半職,就不必回家了。然而一個星期的奔波和盼望,完全白費,他到底沒有見得上這位陳院長,祇好仍然決定回家去。
「小小弟,你聽我的。頭呢,是要磕的,可不能這麼隨便磕。現在既然兩方同意了,也等揀個好日子,請幾桌客,正正式式拜認一下才算數。」
龐錦蓮立在那裡,抿著嘴兒動也不動一動。她先抽一口紙煙,把方天艾端詳一下。才問田元初道:
「這麼說,你也是大戶出身?」
「我不過是瞎問問。」龐月梅微微嘆口氣說,「不知怎的,我近來老想著陰世間的事情,越想越怕。莫不是我要不好?人過了五十,太陽落山了。好日子沒有幾天了!」
類此的事情,不止一端,方祥千的懷疑加深了。他倒原是主張昧著良心,不擇手段的。祇可惜深度不夠,他的階級立場就大有問題了。
田元初笑了。他再喝下一杯酒去,抹抹嘴說:
在C島,他小作停留,和田元初採取了聯繫。直到田元初正式應許了他,他才回到方鎮。二十年他鄉作客,不要說內裡,就是表面上,方鎮也大非昔比了。在方天艾的記憶裡,方鎮的大街小巷,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二層樓,高大廳房,青磚牆垣,比比皆是。就是小戶人家的茅屋,也露著粉白的圍牆,顯出一種富裕的氣派來。現在不同了,高樓大廈沒有了,有也東倒西塌,破落得不像樣子,小戶房子,也變得少門無窗,搖搖欲墜。尤其奇怪的是,從前,全鎮上都是鬱鬱叢叢的樹木,二十里外就可以望見的,現在連一棵樹都不容易找到了。人物也變了,從前鎮上的人,臉是光亮的,身體是結實的,沒有人穿著帶補釘的衣服。如今,十個人至少有九個,囚首垢面,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黃肌瘦,襤褸而又污穢。陰慘的寂靜,代替了以前愉快而活潑的氣氛:方鎮是大變了。
「上回我在T城,」方祥千黯然說,「天茂也在這麼說。難道你也有意自首嗎?」
「是的,大仙娘,我特地帶他過來給你老人家請安。」
方天艾跟著國民革命軍在江南幾省跑了一陣,跑不出個所以然來。抗戰軍興,他又在大後方混了幾年,越混越不像話,簡直連飯都喫不上口了。看看八路軍,新四軍,幹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他就動了一個後悔的念頭,覺得當年脫離共產黨,實在是一個大錯。這要是從馬克斯學術研究會時代一直幹下來,幹到現在,在黨內就有元老的地位了。真是可惜得很!
「他是我們縱隊的政委,是我們師傅的靈魂!」
「大哥,你說笑話。既是我的本家,又是長輩,怎麼可以?」
「老弟,你在外邊許多年,沒有混上個老婆嗎?」
「我嗎,我是王福山的媽呀,你不認得我了?」
「好,天艾,你行了,不愧是田元初的把弟,不給哥哥丟人!這幾句話,說得懇切極了。我說,大仙娘,你老人家也不必客氣了。算我的面子,你認養了天艾罷,也不辱沒了你老人家。天艾,你快磕頭罷,還等什麼!」
「鎮上有什麼她做的事呢?」
「我不喫了。」田元初擦擦嘴,抽起煙卷來。
「怎麼今天不見陶六嫂?」
「她怎麼了?」
「大仙娘,」田元初笑道,「你喜歡我這個拜弟嗎?你要真喜歡他,想有這麼個兒子,那容易。我給你介紹,教他拜在你跟前,你收下他做你的兒子就是了。他沒有娘,你沒有兒,你們兩個認為母子,正是各得其所,再合適也沒有了。」
「差不多。現在龐月梅是跟省委代表很要好。她家裡還有個新起的名花是你們方府上出身的,就是這居易堂的少奶奶,方冉武的老婆,也很不錯。如果你有興致,我可以把她介紹給你。」
龐月梅年紀越老,鴉片白粉的癮頭越大,人也越瘦,運道也越紅。她見方天艾進來,從煙燈上略欠一欠身,懶懶地說聲「坐」。便問田元初道:
「孟四姐的前夫,是不是?」
「被鬥爭清算的人,死後沒有埋葬的,都拉到東河壩上餵狗了。——八娘娘那咱埋在什麼地方,我可不知道。」
「我正怕死呢,你倒來說這種沒高低的話,折我的壽。」龐月梅伸手過去在田元初的腮上輕輕擰了一下。
「你倒會奉承人。」龐月梅說著,高興地笑了。她再三端詳那方天艾。說道:
「如今不講那個了,」方天艾鄭重的說,「我說句實在的話,我出門將近二十年,這回回來,母親死了,心裡正難過呢。要是大仙娘不嫌棄,肯認我做兒子,讓我仍舊有個母親,我真是求之不得。就祇怕大仙娘如今這個身分,看不上我,不肯要,那我就不敢高攀了。」
「你是誰?」
「有人在嗎?」
「小弟,這個是誰?」
「你得先發個誓,決不再傳給別人!」
「媽,你說笑話,」龐錦蓮道,「活人怎麼見得著閻王老子!見過閻王老子的人,還能跑到這裡來給你請安嗎?」
「這些雞呀肉呀的,我真是喫膩了。天艾,你用飯罷!」
「大哥,」方天艾站起身來,對田元初深深打了一躬,笑笑說,「你就成全了兄弟罷!」
方天艾見到龐錦蓮,嘴裡不說,心裡暗暗喫驚。原來這個女人的面龐身段,像極了他從前在T城見過的李吉銘的孫女——現任毛夫人藍平。這一回,他摸到他自己的瘡疤了。二十年的飄忽和空虛,被他一下子捉到了,他頓時感到一種從所未有的滿足。他學一個京戲身段,向龐錦蓮一揖到地。笑嘻嘻的說道:
田元初聽了,大聲說道:
「我也沒有結婚。我不結婚,可不是為了窮。我是看見許多人,一結婚,養下許多孩子,把個大包裹背在身上,背又背不動,扔又扔不下,活活地受罪。我因此立志不討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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