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姑婆的骨灰就埋在石坎坎兒下的竹林邊。那時候正在搞運動沒敢留下墳包包,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
其實,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銀城暴動最大的勝利者是楊楚雄。當他輕而易舉地打敗了農民赤衛軍之後,也就順理成章的把自己軍餉的來源深深地扎根在銀城上千口盛產井鹽的鹽井之中。有了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源,他的軍隊很快由一個團擴充為一個師,繼而又擴充為一個軍。數年之後,當蔣校長一統天下,收編各路諸侯為國軍的時候,楊楚雄順理成章地榮膺中將軍銜。
殺了陳狗兒和趙伯儒以後,劊子手們又把那十個農民赤衛隊員綁在十根木樁上,每人背後又用鐵絲固定了一隻裝了煤油的鐵皮桶,隨著十支熊熊燃燒的火炬投進鐵桶,在一片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十個活人變成十堆嚎叫的烈火。人們毛骨悚然地目睹了一幅活生生的進地獄的慘景——兩天以後,有人看見那十具半焦的屍體還在焦黑的木樁上嚇人地痙攣著抖動。
後來,李乃之平反昭雪的追悼大會,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並嚴格按照「副部級」的規格和等級擬定了儀式和悼詞。當父母雙亡的幾個孩子和他們的妻子、丈夫,與當年「五七」幹校「大叛徒李乃之專案組」的全體成員,統統共聚一堂,在那支所有的人都共用的哀樂聲中共同化悲痛為力量的時候。看著殺人者和被殺者,迫害者和被迫害者竟是如此的同聚一處,李京生和他的姐弟們對化悲痛為力量的辯證法,頓時生出無可比擬的噁心和厭惡,頓時生出刻骨銘心的失落,和無以訴說的傷感。
果然,兒子剛剛過了滿月,李夫人產後染疾猝然而去。一年之後,李三公自己竟也久病而死。先是揮霍無度,後又困頓病榻的李三公雖然一心盼望後繼有人,但他並沒有給孩子們留下多少可以繼承的遺產,只有三口產量日衰的鹽井,十畝水田,一幢宅院。李三公臨終前託孤李乃敬,說是同姓同族同根所生,從此往後長兄如父,但看在死人的情面上,撫養三公留下的弱女獨子;三公雖然身赴黃泉,心猶不死,九泉之下也要睜起眼睛看著兒子乃之長大成人。李三公撒手而去,扔下三個孤兒面對著一個沒有了父母的家庭,和一個剛剛沒有了皇帝的風雨飄搖的時代嚎啕大哭。
後來,當李乃之終於出息成了北京城裡的高級幹部時,李紫痕卻固執地留在牌坊街的李家老宅裡。李乃之像供養母親一樣每個月按時把錢寄給姐姐,十幾年如一日未敢有誤。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弟弟的錢和信突然中斷了,李紫痕斷定弟弟是因為妹妹李紫雲的「海外關係」在北京「遭了王法」,她那盞含辛茹苦強掙一世的生命之燈,突然失去了燃燒的力量。
當中共中央舉行暴動的指令傳到銀城的時候,以銀城為中心的五個縣份的全部共產黨員加起來僅有五十七人。他們只領導了一些鬆散的農會,他們沒有任何經驗,實在不知怎樣具體做才能把五個縣的農民都發動起來,萬眾一心參加暴動。但這五十七個人依然毫不猶豫地組成了暴動前敵指揮部。他們提出了一個口號:「打到武漢去,建立蘇維埃!」他們趕製了五面紅旗分發下去。除此而外,他們還教會農會會員幾首激|情澎湃的革命歌曲。後來,當李京生和他的同學們組成紅衛兵隊列,通過天安門廣場的時候,也曾無數遍的縱情高歌著它們,直至喉嚨嘶啞熱血沸騰:
終於有一天,陳狗兒在把屬於土豪老財的太太小姐們嘗了一遍之後,又把屬於貧農雇農的廚娘和女僕們也嘗了一遍。暴動前敵指揮部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敵我不分,無法無天的行徑。他們當即派出代表,決定立即接管陳狗兒的赤衛隊,撤銷陳狗兒的隊長職務,並且要就地禁閉以做效尤。可是派出的代表還沒有趕到地方。就喪身在機關鎗的暴風雨裡。在所有的農民赤衛隊中只有陳狗兒的隊伍抵抗得最為慘烈,最為英勇頑強,一直打到最後一個人倒下去,隊長陳狗兒負傷被俘。
一直等到很晚的後來,李京生才查清楚,父親李乃之生於大清宣統二年,這一年歲次庚戌,生肖屬狗。那時的中國人還不習慣用公元一九一零這樣的洋字碼計算年月。那時的中國人還沒有料到,宣統皇帝是自秦始皇以來兩千一百三十一年帝制的最後一位皇帝,宣統二年是這兩千一百三十一年最後結尾處的一點時間。
那一天上午,英姿勃發的銀城市軍管會主任王三牛師長滿懷激|情、滿懷勝利的喜悅,歷史性的舉起手來朝著無邊的濛濛秋雨劈砍過去,用他濃重的膠東口音宣佈:
當這些人在轟鳴和忙亂之中、被歷史性地納入鏡頭的時候,李乃之的長子,李氏家族按族譜記載的第六十九代子嗣中的一個兒子,降生在實驗農場簡陋的醫務室的木床上。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和-圖-書他的父親就已經給他起好了名字,不再按照李氏祖上選定的那十個字起名排輩,那都是封建老一套,如今革命勝利定都北京,這孩子不論是男是女都叫李京生。在李京生呱呱落地的當兒,實驗農場水塔上的兩隻高音喇叭,為了慶賀新中國第一批拖拉機手的畢業,正以最高、最大的音量播送著一支充滿了濃厚的時代氣息,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和激動的歌。歌裡唱的是「土改」勝利,分到地主財產的農民的快樂:
大清宣統二年,中國人還不習慣的公元一九一零年,舊曆九月二十九,銀城牌坊街李三公的宅院裡,隨著一個男嬰呱呱落地,全家上下頓時鬆了一口氣。九思堂李氏三門子孫滿堂,惟有李三公這一門連生了三個女兒還沒等來兒子,去年偏又大女夭折,叫人平添許多盼子的焦愁,如今終於喜得貴子,後繼有人,真乃天解人意。李氏家族的祖先們為自己的後代選定了十個字作為代代相傳的排輩順序,這十個字是:「操、世、為、仁、道、學、乃、身、之、寶」。李三公大喜之際乘興為兒子取名乃之。在所有堂兄弟當中李乃之排行第九,乳名便隨口叫了九哥。所謂么老輩裡出掌門,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照老樣子的過法,那麼等到比九哥大得多的兄長們去世以後,九哥就會變成輩分最高的九公,就自然而然的會成為李氏家族的掌門人。
可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有一個勝利的口號,有五面鮮艷的紅旗,和高唱革命歌曲的農民們,還是被機關鎗的暴風雨打敗了。許多年以後,當銀城市旅遊局的領導們挖空心思,想把到武漢、重慶旅遊的「老外」們,逆流而上吸引到銀城來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長江太長,路途太遠,有諸多不便。儘管如此,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那五十七位共產黨員還是堅決按照黨中央的命令,以南昌起義和秋收暴動為榜樣,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火熱的胸膛迎向了機關鎗的暴風雨。他們第一個戰略目標是發起暴動奪取銀城。
後來,當李京生咿呀學語的時候,話還說不清但是已經學會了「大轂轆車呀,轂轆轂轆轉呀——」再後來,當李京生酒酣耳熱在自己的結婚宴席上竟也是唱的這支歌。
過了許多年,當李京生尋訪到牌坊街李家老宅的時候,劉光弟指著那片濃密如牆柔美如夢的竹林對李京生說:
當楊楚雄團長穩坐釣魚台,胸有成竹地在銀城籌集軍餉的時候,高山場以陳狗兒為首的農民赤衛隊,率先解除了地方團防的武裝,砍下了老財高炳輝的頭,殺了高家所有的男人,分了高炳輝的糧食和家財,並且又用一根麻繩把高炳輝的頭髮拴起來,吊在一根竹竿上四處遊街。所到之處無不觀者如堵,山搖地動。陳狗兒把從高家繳獲來的一支駁殼槍,插在敞著懷的腰帶上,頭上紮了赤衛隊的紅布條標誌,手中提一把繫了紅纓的雪亮的鬼頭刀,帶頭喊了許多打倒土豪,打倒軍閥的口號。喊到酣暢處,他把寬大的鬼頭刀朝胸前一橫,那姿態頗像戲台上一個叫板的黑臉武生:
其實,如果沒有那個身穿長衫,鼻架眼鏡叫作趙伯儒的銀城中學校長;如果沒有那個叫做陳狗兒的農民,沒有他奇特而又慘烈的經歷,我們前面所說的一切,後面將要說到的一切就都會有許多的不同。
其實,這場暴動最有意味也最深遠的影響之一,就是促使李乃之從遍佈銀城的那些巍峨高大的李氏家族的牌坊之中走出來,義無反顧地投身了革命。數年之後,李乃之重建了被屠殺乾淨的銀城地下黨組織,重新推動起對李氏家族的革命。
這拼著性命臨終前最後的叫罵,嘶啞,僵硬,劈裂,早已變得不像是人的呼喊。接著劊子手又用那把尖刀割下陳狗兒的舌頭,說不成話了,可陳狗兒還是怒目圓睜在木樁上掙扎著扭動著,把一口一口的鮮血憤怒地噴射出來。誰都看得出他還在咒罵,那扭動掙扎和咒罵,一直等到劊子手把一顆心臟熱氣騰騰地捧在手上時才驟然停止下來——一時間全場駭然,來殺人的,看殺人的,都被陳狗兒這驚天動地的憤怒所震撼。
二
後來,李京生隨著出國熱潮來到美國,繞過那些精緻乾淨的草坪,踏上滿鋪地毯的樓梯,走進弗吉尼亞州的那間老人公寓的時候,姑侄二人抱頭痛哭。年逾古稀的李紫雲口口聲聲「骨肉——兒子——是我連累你們一家——是天父叫我們見面——」當姑侄二人終於平息下來,對著那幅「蒼天有眼」的中堂字幅娓娓而談的時候,李京生忽然在昏黃的晚照中,看見一片似曾相識的疏朗的樹林,夕陽西下,昏鴉歸巢,心中頓生蒼涼無限。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銀城暴動,最後以三千八百多個農民被槍殺和遊街砍頭而告結束。那五十七位共產黨員無一倖免,他們和-圖-書的頭顱被割下來分掛在五個縣城的城門上,歷時整整一年,直到頭髮脫落肌肉腐爛,變成五十七具駭人的骷髏。為了復仇,也更為了使造反者永遠喪失反抗的勇氣,勝利的一方把活捉到的暴動總指揮趙伯儒,和那個名震四方傳奇式的陳狗兒押到銀城,又另外押來十名赤衛隊的農民陪刑,在銀城老軍營的校場對面,依山搭起行刑的高台。行刑的那天傾城而動,人們都想一睹傳奇式的陳狗兒臨刑的風采。頭一個被處決的當然是被痛恨最深的陳狗兒。他們把剝光衣服的陳狗兒赤條條地綁在木樁上,命令劊子手用一把牛耳尖刀割下陳狗兒那個碩大的生殖器。五縣鄉紳對於這個竟然無數次的嘗遍了小姐太太們的器官,所充滿了的具體而又刻骨的仇恨,遠遠超過了對什麼蘇維埃、布爾什維克這類既拗口又難懂的洋玩意兒。隨著一陣鋒利而冰涼的巨痛,陳狗兒血淋淋地喪失了男性,看著那一堆無用的肉被扔在地上,陳狗兒狂罵不止:
李乃之聽懂了。這句李大釗的名言,他在銀城中學的「青年讀書會」裡,曾許多次的聽趙伯儒講過念過。只是他從沒有想到那個書本裡和課堂上詩一般昂揚的理想,會像今天這樣悸動在淋漓的鮮血之下。
陳狗兒說到做到,所到之處無不斬盡殺絕。於是,便有許多血紅的人頭吊在麻繩上,像過年的燈籠一樣穿遍四鄰八鄉的大街小巷。於是,祖祖輩輩受盡饑寒和壓迫的農民們,像迎來節日一樣的迎來了暴動。暴動前敵指揮部的最大的擔心竟如此轟轟烈烈的迎刃而解,使五十七位共產黨員深深的為自己的低估群眾而慚愧,以至於有人提議召開一次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黨的會議。但是隨著革命的深入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問題,那個功勳卓著的陳狗兒,除了斬盡殺絕分財分糧之外,有一天在把老財家的男人殺光之後,又把所有的女人們趕進小姐的閨房,先逼著女人們描眉抹紅塗粉擦香,又逼著女人們再把衣服一齊脫|光,然後,陳狗兒大笑著把雪白的太太小姐們挨個都「嘗了一遍」,並且論功行賞,叫他的隊員們和他分享。暴動前敵指揮部得到消息十分震驚,沒有想到最革命最堅決的陳狗兒竟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他們決定立即制止這種行為,並且對陳狗兒嚴正警告:這種流寇行為絕對不符合布爾什維克的精神和蘇維埃的原則,此類事件如再發生嚴懲不貸。居功自傲的陳狗兒大為不快:
當王三牛師長滿懷激|情滿懷勝利的喜悅、歷史性的舉起手掌、朝著空朦陰冷的秋雨劈砍過去、那一百零八面慘白的亡命牌、在石牆柔綠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陰森的鬼氣的時候,李氏家族空空如也的宅邸裡,一個面如死灰的女人顫抖著坐在一墩蒲團上。聽魚池畔槍聲大作腦骨飛進的當兒,這女人驟然停住顫抖,極不雅觀地叉開雙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裡。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在她氣絕倒地的瞬間被揪斷了線,把破碎了的恐懼和絕望,意味深長地灑滿在一個失去了父母的孤兒面前——後來,當李紫痕瞞著弟弟李乃之修復了念珠設立了供壇,以一個女人的堅忍不拔和不可思議的直覺果斷,毅然決然地拒絕了弟弟的邀請,留在李家老宅把那個孤兒抱在懷裡的時候,她並沒有意識到那串斷了線的念珠,早就給過她意味深長的暗示。
當李氏家族三十二名成年男子的腦漿塗滿石牆的時候,當李紫痕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裡,當李乃之駕駛著「史達林55」奔向沃野,當李京生呱呱落地的時候,李氏家族中只有一人素服裹身痛哭失聲,她是李乃之的三姐李紫雲。但李紫雲的痛哭不是為李家而是為了丈夫楊楚雄將軍,也更是為了自己這無論多麼隆重的葬禮也無法改變的孤兒寡母的命運,為自己這無論多麼隆重的祭奠也無法改變的注定要客死他鄉的結局。當年在李氏掌門人李乃敬用心良苦的撮合之下,以銀城才女而聞名的李紫雲,終於嫁給守備銀城的楊楚雄軍長,這場聯姻使銀城所有的鹽商和財紳們望而生畏。當年李乃之因共產黨嫌疑罪而身陷囹圄,正是靠了姐姐李紫痕和李紫雲的營救,才免死獲救。後來,李乃之也正是因為這次的營救而先是在延安被政審,後又在「文革」中被關進「牛棚」,死於那個大雪飄飛之夜。如今作為黃埔畢業生的楊楚雄,隨著痛失江山的蔣校長退守台灣,敗軍之際英年早逝。輓帳高懸的靈堂正中,蔣校長在一幅白綾上揮淚寫下四個大字「忠勤堪念」。
「啷個這樣哆嗦呦,又要殺人,又要啥子布爾克、蘇維埃哩!」
一九五一年公曆十月二十四日,舊曆九月廿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很久以後,人們早就忘記了這次暴動,也忘記了陳狗兒這個名字。耕牛晚歸,稻菽翻浪的安詳中,常有精靈般的白鷺伴著晨風昏雨,溫柔地降落和*圖*書在這片當年橫屍遍野,而今五穀豐登的田野上。
「個老子夠本兒了,再過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老子就是布爾克!老子就是蘇維埃!老子就是要造反——個老子張獻忠再世,轉世再來還是張獻忠,還是斬盡殺絕——」
三頭黃牛,一呀麼一匹馬,
不由我這趕車的人兒
笑呀麼笑哈哈。
往年,這個車呀,
咱窮人哪會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轂轆車呀,轂轆轂轆轉呀,
大轂轆車呀,轂轆轂轆轉呀,
轉呀轉呀轉呀
嘟——噠,
轉到了咱們的家!
不由我這趕車的人兒
笑呀麼笑哈哈。
往年,這個車呀,
咱窮人哪會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轂轆車呀,轂轆轂轆轉呀,
大轂轆車呀,轂轆轂轆轉呀,
轉呀轉呀轉呀
嘟——噠,
轉到了咱們的家!
三
除了眼淚之外李乃之再拿不出第二樣東西。父母雙亡的李乃之,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媽媽是什麼樣,從他咿呀學語的時候開始,抬起頭來見到的就是姐姐的面孔,這張臉上的喜怒哀樂就是他的一切。可現在除了那些嚇人的水皰傷疤和淚水之外,再也看不到別的。姐弟三人的哭聲招來了李家的男女老少,可所有的人看見李紫痕那滿臉嚇人的傷斑和那個鮮紅的血「佛」,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一天學也沒上過的女人,竟也懂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道理。他們實在想不到這個只憑直覺不憑理智的女人,為了守住這個家,為了弟弟妹妹去求學上進竟下得這樣的狠心。相形之下。那滿街的牌坊都敵不過一個目不識丁的女人的狠心。
那場因為過分的力量懸殊,也過分草率的暴動是注定了要失敗的。當時鎮守銀城還只是團長的楊楚雄,穩如泰山地看著農民在鄉里造反,一直等到驚慌失措的鹽商和財主們終於為他湊足了軍餉,他才不慌不忙地派出五個連的士兵,分到五個縣裡去圍剿迎擊。他唯一的軍事指令是:「把機關鎗都給老子在前面架起,見到龜兒子些莫停火!」果然,當機關鎗颳風一般的掃射起來的時候,所有的暴動隊伍都潰散了。收割過後的陰濕的曠野裡,只留下許多許多屍體,許多許多梭標和大刀,許多許多農民們特意帶來準備分糧分財的大籮筐,還有許多許多被槍聲驚起盤旋不已的美麗哀絕的白鷺。
一九二七年的十二月,那場轉瞬而發的暴動,又在轉瞬之間被鎮壓下去。當共產黨員趙伯儒的頭顱還被懸掛在城頭上的時候,銀城人已經又像往年一樣,早早忙碌著舊曆年的事情了。性急的孩子們早已經又劈劈啪啪地把爆竹扔進凝滯悶重的歲末之中。由於銀城中學成了這次暴動的心臟,出錢辦學校的董事們在趙伯儒被殺之後,決定遣散教師宣佈停學。儘管趙伯儒臨刑前說過「共產黨人是殺不完的」,但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銀城五縣的共產黨員還是被斬盡殺絕了。面對著那一片空白,和製造空白的恐怖,李乃之痛不欲生。可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李乃之還不懂得化悲痛為力量的辯證法,滿腔悲憤無以傾訴,他只好在自己的書案上為老師豎起一塊祭奠的靈牌。雪白的牌上是漆黑的字:先師趙諱伯儒之位。靈牌前面是兩支清淚斑斑的白蠟,一炷哀絲難斷的線香。在這之下擺著老師送給自己的幾冊書籍:魯迅的《墳》和《吶喊》,劉半農的《揚鞭集》,李大釗的《論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和兩冊老師在北大做學生時珍藏如寶的由陳獨秀先生主編的《新青年》——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銀城的那場徹底地屠殺,就這樣製造了一個還不懂得化悲痛為力量的悲憤青年。
工農兵聯合起來,向前進,萬眾一心!
工農兵聯合起來,向前進,殺向敵人!
我們勇敢,我們團結,我們戰鬥,
殺向那帝國主義反動派的大本營,
最後勝利一定屬於我們工農兵!
工農兵聯合起來,向前進,殺向敵人!
我們勇敢,我們團結,我們戰鬥,
殺向那帝國主義反動派的大本營,
最後勝利一定屬於我們工農兵!
三口鹽井逐年枯竭,十畝水田逐年變賣,一幢宅院逐間抵押,等到李乃之在銀城中學讀書的時候,雖然每天放學回來還是要走牌坊街,還是要繞過那株枝葉如雲的五百年的古槐,還是要穿過全銀城最高大威嚴的兩座石雕牌坊,才能拾級而上跨進院門,但他已經慢慢地覺出,大門兩邊石獅子的臉色越來越冷淡了。
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李紫痕、李紫雲、李乃之三個同胞姐弟中,姐姐李紫痕的年齡已經二十四歲。早已超過了待字閨中的界限,也早已超過了堂兄李乃敬的忍耐極限。為了照護弟弟、妹妹,為了勉力維持這個沒有父母的家,李紫痕一連退去五門婚事。這位眼看老在家裡的姑娘,漸漸成了銀城人口頭上的一個話題。許多年以來,李紫痕既當母親
m.hetubook.com.com又當父親,像一頭母獸一樣拚著性命擋著世人的冷眼和話題,擋著族長李乃敬越來越強烈的不滿,看護著弟弟和妹妹。當李紫痕終於看出弟弟為了自己的處境,猶豫再三不願離家求學的時候,她竟做出一件叫李氏滿門的男人們都瞠目結舌,叫銀城街頭巷尾的女人們都肅然起敬的事情來。等到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李乃之因為「大特務」、「大叛徒」的罪名被關進「牛棚」,接受群眾專政,當他收到姐姐在老家牌坊街的祖宅內死去的噩耗時,老淚縱橫之際,眼前浮上來的竟是姐姐那張被她自己用香火燒出來的滿是傷疤和淚水的傷臉——
其實,這場暴動還沒來得及正式開始就失敗了。
這一天,李氏家族中唯一的一個成年男子沒有面對行刑隊,他的名字叫做李乃之,和被槍決的李乃敬以堂兄弟相稱。當年李乃之曾做過一任中共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以後又升任過省委書記。此刻,他完好的額頭上戴著一頂蘇式的呢製鴨舌帽,正帶領著新中國第一個拖拉機手訓練班的第一期畢業生,在北京東郊坦蕩的原野上駕駛著「史達林55」型拖拉機,在震耳欲聾的馬達聲中翻開新中國的沃野。巨大的鏵犁翻起沉睡的土地。把一張張欣喜若狂的黃色面孔擺滿在爽朗的秋陽當中。兩架攝影機和許多架照相機,正匆匆忙忙的把這個「鑄劍成犁」的場面納入鏡頭,這些鏡頭後來果然作為新中國建設的歷史性成果而載入各種各樣的文獻。
後來,當李乃之再次因為一九三九年的被捕入獄而遭「政治審查」,並終於死於那個大雪飄飛之夜的時候,隨著漸漸冷下去的身體,他才終於從理想實現和革命勝利的喜悅之中冷靜下來,並把這冷靜寫滿在一張《人民日報》的空白處。
接著,三個劊子手走上台來,兩人擰住老師的手臂把他按在一隻又髒又大的木墩上,一人高高地舉起一把寬大的斧頭,在一聲鈍響之中砍下了老師那顆滿裝著知識和理想、滿裝著主義和真理、滿裝著詩句和激|情的頭顱。他們像宰割牲畜一樣宰割了從容和平靜,宰割了樸素和儒雅,把李乃之的理想流放在茫茫血海之上。當李乃之眼睜睜地看著老師的頭顱和著一股噴射的血漿,「咚」的一聲從木墩上跌落下來時,猝然昏死在人群當中。後來,當他也成為一名共產黨員,當他也面對著死刑的時候,李乃之終於學會了老師的從容和平靜。
「試看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不知是被這個命令震驚了,還是對這個過分拗口,過分突兀的膠東口音感到陌生,長江上游銀城市的十萬市民二十萬隻眼睛,一動不動地停在王三牛師長激動而喜悅的臉上。緊接著,行刑隊長劉光弟更加激動的淒厲的口令聲,劃破了這冰冷而陰濕的驚呆。一百零八個反革命分子,一百零八面插在腦後的白色的亡命牌,被胸前掛滿彈匣的威武的解放軍戰士推搡著拖拽著,擁向警戒線包圍著的老軍營校場對面的一截依山而砌的石牆。石牆上濕漉漉地長滿著青苔。剎那間,這一百零八面白晃晃的亡命牌,在那些柔綠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陰森肅殺的鬼氣。一百零八這個數是王三牛師長親自選定的,呈報上來的該殺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單遠遠多於一百零八,也許因為是山東人對於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的偏愛,王三牛師長親自為這次最盛大的「鎮反」大會選定了這個數字。行刑隊長劉光弟暗自核對過,在這一百零八人當中有三十二個人姓李,幾乎囊括了九思堂李氏家族三支子嗣當中所有的成年男子。臨行刑的前一天,劉光弟曾向軍管會遞交「請戰書」,要求由他來打響第一槍,親手處決自己的舅公李氏家族的掌門人李乃敬。隨著劉光弟清脆嘹亮的第一槍,大義滅親的子彈從美式卡賓槍的槍口中無情地呼嘯而出,李氏家族掌門人李乃敬的天靈蓋像一塊破碎的瓦片,飛進到青苔遍佈的石牆上,「瓦片」上飛旋的亂髮沾滿了鮮紅的血和粉白的腦漿。緊隨其後,是一模一樣的一百零七次的塗染,那長長的一段石牆變得彷彿霜染秋林似的斑斕——順著這段石牆向右走不遠。就會看見穿城而過的銀溪,河水沿著山腳拐了一個彎,留下一潭靜靜的墨綠。山壁上有詞聖蘇東坡手書的三個大字:聽魚池。當槍聲大作的當兒,聽魚池平靜的墨綠上瞬時泛起一陣細碎而倉皇的銀白。而後,一夜秋雨洗淨了牆上粘乎乎的血紅和粉白,也洗淨了那令人膽戰心驚的一百零八顆子彈的呼嘯聲。李氏家族在銀城數百年的統治和繁衍終於結束。遍佈銀城街頭巷尾的幾十座李氏家族的大大小小的功德坊、進士坊、節孝坊,從此失去了往日的榮耀和威嚴,面對著行人大張著驚恐而醜陋的嘴。後來,這個刑場被改建成了燈光籃球場,可是彭彭落地的球聲,和為了搶球而扭成一團的人體,總是讓李氏家族的女人們和圖書想起卡賓槍的轟鳴和那一百零八具橫陳的屍體;總是讓她們想起一九五一年公曆十月二十四日,舊曆九月二十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弟弟你來看姐姐——」
那一刻,李京生百感交集,欲哭無淚,耳朵裡響著一部無頭無尾只有一句話的長篇小說: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
李京生的母親白秋雲生下李京生的時候,順利得不能再順利,順利得連醫生護士的存在都顯得有些多餘,在此之前她已經連生了三個女兒。當年在銀城那座潔白如玉的著名的白園裡,她身著雪白的西洋紗裙坐在鞦韆上。被父親推著盪過濃綠肥厚的芭蕉枝頭的時候,絕沒有想到自己會嫁給一個地下黨員,絕沒有想到自己竟有如此旺盛的生殖後代的能力,絕沒有想到一個女人的子宮在一個偶然的時刻,竟如此毫無痛感,如此順理成章,如此不可阻擋,如此無聲無息,如此溫柔如水地完成了一次繁衍,抵銷了三十二顆頭顱的腦漿進濺,抵銷了王三牛師長那個威嚴無比的歷史性的劈砍——後來,當白秋雲因為白園的美麗和富有而獲罪,因為丈夫的種種罪名而獲罪,並最終為這一切付出生命的代價的時候,在毅然結束生命的當兒,她終於因為身無分文而從對金錢的罪惡感中解放出來,並終於看到許多人類最醜惡最卑鄙最野蠻的行徑,也同樣出於底層人的時候。她甚至獲得了莫大的安慰——彌留之際,她口口聲聲地呼喚著遠在千里之外去插隊落戶的兒子,她忽然渴望著能再見他一面。她絕沒有想到,這個訣別之際未能見面的兒子後來當了歷史學博士,為寫一部《中國鹽業發展史》而追尋到故鄉銀城,站在那座掩映在芭蕉和竹林之中依然潔白如玉,依然高雅美麗的白園面前,這位博士沒有為歷史而是為母親淚流滿面——
一九二八年一月,當趙伯儒和陳狗兒的人頭掛在銀城城門上一個月以後,銀城大街小巷家家戶戶又都照舊掛出了過年的燈籠,燈籠們在黑冷的夜幕裡大睜著血紅的眼睛。牌坊街李府門前兩隻石獅子背後的對聯也照舊還是老式的句子: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族長李乃敬還是照往年一樣,等到舊曆除夕的那一天,在祠堂內率領李氏滿門男女老幼,執禮叩拜,祭獻如儀。但是跪在黑壓壓一片當中的李乃之正在想他一生當中最難決定的事情——春節一過,自己要不要隨回來過寒假的三姐李紫雲一道去省城求學。讓他為難的是怎麼向姐姐李紫痕張口,自己真的走了以後,留下姐姐一個人怎麼辦?李乃之萬萬沒有想到姐姐李紫痕竟做了那樣的事情。
歡歌嘹亮,充塞天地。
正月初六一早,李乃之被兩個姐姐的哭聲吵醒了。走進姐姐的房間,赫然看見李紫痕滿臉黃豆大的燙斑。兩把顯然是剛剛用過的線香在八仙桌上斜扔著,屋子裡一股難聞的焦糊氣,八仙桌上供了一尊手持玉淨瓶的白瓷觀音菩薩,菩薩身下壓了一方白布,白布上是用血寫出來的一個佛字,李紫痕正把血跡斑斑的指頭裹在布條裡。李紫雲哭喊著:
「把反革命分子們押赴刑場!立即槍決!」
一九二七年的初中學生李乃之眼睜睜看著陳狗兒血淋淋地驟然停止了叫罵,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啟蒙老師趙伯儒被押上台來:身著長衫,鼻架眼鏡的趙伯儒還是像往常一樣的從容、平靜;還是像往常一樣的樸素、儒雅;但是當老師舉起戴著鐐銬的手攏起垂在眼前的散髮時,在散發的後面赫然露出了一個失敗者的憔悴和蒼白。接著,老師轉過身,對著陳狗兒沒有了心臟,沒有了舌頭,沒有了生殖器的凌亂而淋漓的屍體,深深地行禮鞠躬。接著,老師舉起手,環指著刑場對面前來等著看他怎樣受刑而死的人山人海說道:「勞苦大眾是殺不完的!共產黨人是殺不完的!」接著,他舉起拳頭,在鎖鐐的叮噹聲中呼喊:
一
李京生初省人事的時候,在一些發黃的照片和黑白兩色的紀錄影片中,看見了戴著蘇式鴨舌帽的李乃之和李乃之臉上洋溢著的勝利的喜悅與激動。但李京生總覺得有些不足,到底不足什麼?又說不上來。其實,他是覺得父親還不夠威武,尤其是少了一點在那樣一種偉大的歷史時刻應有的姿態——冥冥之中,他渴望父親的正是王三牛師長那個舉起手掌朝著空中歷史性的劈砍。
事實證明,李三公的沾沾自喜純粹是一廂情願的癡人說夢。
「個老子張獻忠再世!要把老財斬盡殺絕!」
其實,對於李氏家族的征討和革命是從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銀城五縣農民暴動那天就開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