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又是一樁李乃敬心頭的苦衷。自從接過九思堂之後,李乃敬終日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中興家業。這口通海井就是他當年力主開銼的新鹽井,由九思堂各門族親合資興辦,想不到一拖再拖不見成功,眼見成了一口無底洞,家族裡當年共同攤股的各門族親已是嚷得沸沸揚揚,大吵著要抽股停銼。若是再沒有個出路真的鬧翻了臉,不惟九思堂要垮,怕是連這個延續了幾十代的家族也要徹底分開,各奔東西的。
老師有些驚愕地抬起眼睛望著自己的學生,而後意味深長地把手搭在學生的肩頭上: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九日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舊曆正月初六)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當李乃敬憂心忡忡地沿著遊廊繞過映柳湖,順著八隻花缸夾道的石階踏上萬香坪的時候,猛然間在萬香坪紛亂的桃枝裡聽見一陣開懷的大笑。李乃敬威嚴地咳了一聲,桃林裡的兩個丫環即刻收住聲音倉皇地跑了出來,手裡拿著剛剛剪下來的桃枝垂首立在花廳的簷柱下邊。李乃敬不做聲也不停步,只把目光鋒利地掃過去,無意中卻瞥見簷柱上那副黑漆襯底的灑金雕字楹聯: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以曾國藩為古今完人、萬世師表的李氏族長李乃敬,並沒有意識到他全部的憂心忡忡和重振家業的想法,最終都將因為他的一廂情願而落空,最終都將變成一些鮮紅和粉白的顏色塗到石牆上去。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的那個上午,李乃敬從六妹紫痕的房裡黯然神傷地退出來,在映柳湖湖旁的遊廊之中逶迤而過,拾級踏上萬香坪威嚴地輕咳了一聲,鋒利地掃視了一瞥之後,按照多年的習慣走向他心愛的「綠天書屋」——那是李府宅內無數的華堂富室中,他唯一心愛的養心靜思的去處。
談及赴省城讀書之事,秋雲問我,滯留銀城學業荒廢無疑,何不同赴省城投考學校。一時無言以對。秋雲不知痛處,反而對二姐極口誇讚我在學校考試從來第一,只好以尚未委決虛與言之。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七日(舊曆正月初五)
「夢麟,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的,我們動不起肝火的。」
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李氏族長李乃敬憂心忡忡百般思量之後,不得不按師爺趙樸庵的主意收下楊楚雄師長搶來的八張泥金壽屏,不得不同意將自己嘔心瀝血十二載,才銼成的通海井股份中的十分之六賣給白瑞德的大興公司。
反覆思量,欲離此地惟有與三姐同赴省城求學之一途。三姐言談她的同學中有些貧寒子弟,以半工半讀自食其力而學業竟尤為優異,深以為自立之榜樣。他人可做之事。我何獨不能?所牽掛難定的惟有二姐。十數載間二姐含辛茹苦,一再謝婚,骨肉之情,用心良苦,我與三姐皆瞭然於心。此番若真離家而走,即便不使二姐負擔學費日用,留她一人孑然獨守。實於心難忍矣。數度話到唇邊欲言又止,獨與三姐談及竟兩相垂淚。束手無策——人生在世竟不知有幾多牽掛,幾多磨難。幾多萬縷愁絲——
「紫痕,你七歲了,你是姐姐,有句話我要交代你記住: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等到弟弟長大了,你一定要讓他進學堂去讀書,出息成人。爸爸死後,只有這一件事情放不下心來——」
在九思堂無數的楹聯當中,李乃敬最喜歡的只有這一副。李乃敬覺得這兩句話實在是可以與天地共存,可以萬世流芳的。李乃敬並沒有意識到,這兩句大氣恢宏的詩句,有一天會和他的天靈蓋一起飛進到老軍營校場對面的石牆上。
「夢麟,我說了你莫動肝火。這八張壽屏我原來曾見過的,它是十年前高山場高老太爺過五十大壽的時候,我們銀城鹽場八大堂聯名具送的。楊師長只改過了抬頭和落款。」
「這個丘八!」
但是父親還是死了。父親死後李紫痕就肩負起保護和照看弟弟妹妹的責任,所以,從七歲起,李紫痕就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女孩。關於這一點,家族裡的男人們一直要等到十六年之後才終於看清楚hetubook.com.com。
「他楊楚雄居然拿搶來的東西給我做壽!」
聽聲音李乃敬知道來人是老師爺趙樸庵。趙樸庵原是科舉廢除之前最末一科的秀才,光緒三十年之後廢科舉興新學,眼見讀子日的功名已斷,便應先父之邀做了九思堂的師爺。趙樸庵深感知遇之恩,對九思堂忠心耿耿,盡忠竭力,辦事從來老謀深算。父親死後,李乃敬舊情難忘,仍留下趙樸庵在身邊做總辦師爺,而且以長輩相敬,趙樸庵也就愈發的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如今九思堂上下只有趙樸庵一人對李乃敬不稱老爺,而是按長輩的身分直呼其字。
「楊楚雄。他今天隨禮送來的片子上落款寫的是師長。」
李氏族長李乃敬,在中國古往今來無數帝王將相才子碩儒之中,惟獨敬仰文正公曾國藩。他書房的案頭上一年四季永遠擺著一套《曾文正公全集》,每每開卷必是文正公「家書」「日記」「詩文」「奏折」「禮札」之類。書房迎門的牆壁上是李乃敬親筆書寫的一副讚頌文正公的四字聯句:
「為什麼不參加?」
今日之事肝膽俱摧,下筆記之猶痛哭不止——萬想不到,二姐為我能赴省求學,竟做出這般毀容吃齋的事情來,蒼天有眼,何戕殘我骨肉至此?這可恨的世界要把我們骨肉|逼向何處才會罷手?為了三姐和我,二姐竟親手毀了自己的一生——同為骨肉,同是生命,我何以能用姐姐的毀滅來換取自己的逃脫?父母在天之靈當做何感?此生此世何以能補償二姐?為此生此世永記此恨,晚上瞞過姐姐們,我亦用線香一把當胸燒下一塊標記,疼痛如利刃剜心,真不知二姐一介弱女子今早是如何能忍住這樣的酷刑。如何能下得這樣的狠心——雖與姐姐同受燒灼之苦,猶不能稍解吾心之痛——悲夫!吾心已摧——痛哉!吾飄零於世的孤兒——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的上午,李氏族長李乃敬掀起青緞棉簾走進心愛的綠天書屋,一股暖氣撲面而來。書桌前面黃銅火盆裡剛剛燒盡的木炭正在現出一層輕輕拂動著的灰白色,烏木條案上的雲紋青銅博山爐裡正裊裊地散出一絲爽心的檀香。李乃敬試了試茶几上的紫砂壺——正還有些微微發燙,他端起茶壺來輕輕地呷下一口。自從銀城名醫林金墨先生說過他胃有虛寒宜飲紅茶之後,李乃敬一年四季都只喝上等的滇紅。李乃敬放下茶壺神思未定,就聽見門外有人在叫:「夢麟。」
在九思堂這座偌大的園林府邸中,有無數的題刻、匾額、楹聯,其中李乃敬最不喜歡的楹聯就是這一副。李乃敬嫌它對李家的富貴太過極盡誇讚之能事。可是在九思堂上上下下,甚至連一些年長的僕人們都知道,這副楹聯是當年曾祖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最為得意逢人便講的一段佳話。那一年,銀城一帶大旱兩載饑民盈野。老太爺在銀溪的渡口上拾回一個餓昏了的乞兒,用米湯把乞兒灌醒之後,那孩子竟說不出姓甚名誰,說不出家在何處,只知道自己的乳名喚做秋兒,只知道隨父母逃荒出來不久,父母二人都先後餓死了。老太爺於是將這乞兒收為義子,取名浮生,送進族學裡去讀書。想不到這孩子讀起書來竟是百般伶俐千般聰明,十年苦讀學成赴考,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連連中榜,到最後竟高中進士,兩年後點了道台。做了道台大人的浮生對老太爺感恩不盡,視如再生父母比做佛陀現世。每年老太爺做壽,浮生都恭恭敬敬送一筆驚人的壽禮,猶覺不盡孝心。後來老太爺手裡擴建宅邸的時候,興建了映柳湖、萬香坪和這座花廳。做了道台的浮生便千里迢迢差人來預量簷柱,特製了這副灑金雕字的楹聯,又千里迢迢差專人送來恭賀華建落成之喜。這個幾乎類似人間神話的故事在銀城久傳不衰。當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更是笑口常談。可李乃敬卻覺得這個做了道台的乞兒,骨子裡畢竟還是個乞兒,見了富貴心頭筆底便是遮攔不住的貪想,竟弄出「醉花天」這樣唐突自誇的句子來。李家子弟若不是躺在這「醉花天」裡整日的花天酒地,也不至於敗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李紫痕把線香按到臉上去的那個早晨,李乃敬在六妹紫痕的屋裡只稍立片刻就一語不發地退出來,一團鬱悶橫梗於心,只覺得
和圖書胸間隱隱作痛。雙牌坊九思堂李家數百年來在銀城富甲一方,考取功名為官做宦的子弟不計其數。歷代先祖解囊相助,幫不相干的貧家子弟入庠就讀的也不計其數。可如今李家本家的子弟去讀書,竟要有人毀容吃齋、節衣縮食才供得起了。真是愧對列祖列宗,真是丟盡了祖宗的臉——想不到詩書傳家,禮儀繼世的家風,竟要靠一個毀容吃齋的女人來傳承。六妹紫痕固然剛烈可敬,可九思堂傳到自己手中也真正的是山窮水盡了——
「夢麟,有句話我思想多日了,還是想講給你聽。我們九思堂原來靠的是朝廷,有雙牌坊上的那道聖旨,我們九思堂的鹽巴哪裡賣不得?可如今的世道猶如唱三國,有槍的便是草頭王。這些年你還沒看清嗎,不靠起一根鐵槍桿兒,我們九思堂怕是早晚要垮臺的。」
趙樸庵苦笑著點點頭:「好吧夢麟,這件事你莫再操心,就交給我來辦。」
李氏家族在銀城的統治和存在,實在是一件太久遠的事情,久遠到任何力量都無法把這座城市和這個家族分開來。在許多年的時間裡,當李乃之和他的同志們以革命的名義發動起一次又一次的疾風暴雨,滅絕了這個家族,從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裡剷除掉這個家族之後,人們終於發現,他們所做過的一切,原來竟是造就了一個傳說。那些所有的疾風暴雨,原不過是為這個傳說平添了許多耐人品味的曲折。那些花容月貌穿著入時的導遊員們噴珠吐玉,向所有不遠千里來到銀城的外國的和中國的旅遊者,起勁地複述著這個傳說:
「哪個楊師長?」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的那天,李紫痕是五更時分悄悄起床的,藉著一支幽幽的燭燈,她疊好被褥,而後屏心靜氣地側耳細聽,在確認隔壁間的妹妹紫雲還在酣睡以後,這才無聲地走到烏木盆架的銅盆面前。把冷水輕輕地撩到臉上時,周身上下襲過一陣微微的寒戰。她停下手揚起臉來,在銅盆旁側的鏡子裡,看見一張掛滿水珠的白濛濛的臉。打更人敲打竹梆的聲音從黎明前的黑暗中深沉悠遠地傳過來,儘管銀城早已使用了鐘錶,可九思堂卻一直保持了這個打更人巡夜的老習慣。李紫痕再一次朝銅盆俯下身去,再一次把平靜了的冷水掬在掌心裡輕輕地抹到臉上——一切都是預先準備好了的,銅盆裡的水是昨天就打來放在那兒的;梳妝鏡下面那支雕花的銀髮卡也是特意找出來的,那是母親留下來的遺物,多少年來從未動過的;枕邊的綢褲、旗袍、長筒洋線襪和繡花鞋,也都是昨晚臨睡前第一次拿出來的;綢褲腳上的花邊,紫緞旗袍上的那些牡丹和鞋上的荷花,是自己許多年以前一針一線繡上去的;那時候不知為什麼心裡生出些朦朦朧朧的夢想,以為這件漂亮的旗袍和這雙繡花鞋,也許有一天會為自己派上用場的。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派給它們今天這樣的用場。
庭院笙歌邀月夜
園林桃李醉花天
園林桃李醉花天
「爸爸媽媽,你們老人家放心——」
一
一連幾日全是最無聊亦最俗套之應酬,拜祖宗,拜長輩,而後還要大家互拜,往日的冷面這幾天都換做了假笑,所有的人都笑來笑去的,真是虛偽得可惡!夫金錢之勢力,真至惡至偽極矣。有則陌路相逢趨之若鶩,無則族親骨肉冷若冰霜。與姐姐們忿然談及,亦有同感。不過以族親關係太重,不得不如此敷衍。不得不因大家都是這樣我們也只好這樣。拿了自己的生命去妥協他人,在迎合他人的虛偽中毀滅了自我以示和大家的一樣。我恨這無所不包無所不為的家族!我恨這眼前虛偽的一群!他日自立,誓必掙脫九思堂的卵翼!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五日(舊曆正月初三)
二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七日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黑冷無邊的五更時分,李紫痕把銅盆裡的冷水掬到臉上的時候,無比清晰地回想起十六年前父親臨終時的囑託,無比清晰和_圖_書地回想起父親臨終前那雙痙攣的瘦腳在自己背上的抖動。李紫痕用了十六年的時間,才終於理解了父親託付給自己的是一件怎樣的事情。用清水洗過臉,李紫痕坐在那面梳妝鏡前用一把細密的牛角梳,沾著清水仔仔細細地梳理好每一根頭髮,又把那隻雕花的銀髮卡仔細地別好;然後,穿好衣褲,穿好旗袍,再穿上長襪和繡花鞋;她甚至還從妹妹的粉盒裡取出那隻精細小巧的粉撲,為自己精心地施抹了一層淡淡的香粉。做完這一切,李紫痕藉著幽幽的燭光打量著鏡子裡那個煥然一新的人:十六年當中的每一天,她都要在鏡子裡匆匆打量這個人,可只有現在這一刻,她才第一次刻骨銘心地看清楚那面鏡子映出來的原來是一個女人,而且,正有兩行清淚在燭光裡閃爍著從那個女人的臉上淌下來——李紫痕一動不動地和鏡子裡的女人對視著,五更時分的黑暗和寒氣把她們凝成一幅冰冷的畫像。然後,李紫痕在這幅冰冷的圖畫裡發出一聲呻|吟般的長長的嘆息。然後,李紫痕冷靜地抹去淚水,冷靜地除去那隻雕花的銀髮卡,冷靜地脫下繡花的紫緞旗袍和繡花鞋。然後,再把平常所穿的一身灰黑布料衣褲冷靜地穿戴齊整,把大襟布衫的每一個扣絆都仔細地扣好。做完這一切之後,李紫痕取出兩把筷子粗細的線香,用棉線紮好。然後,平靜地把線香放在燭火上,看著它們先是燻黑,繼而冒煙,接著從青煙裡升起一朵小小的火焰來,不等火焰熄滅,李紫痕咬住牙關無聲地把燃燒的香頭狠狠按在臉上——立刻,五更時分的黑暗和寒氣中飄出一股難聞的焦糊味——
李紫痕點頭稱是,說是爸爸的話都記住了。接著,李紫痕忽然明白了父親正在做的事情,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夢麟,通海井的主意你還是早定為好,買賣上的事情動不得半點義氣的。我們先後銼了十二年,一不見滷水,二不見氣火,投資總數已逾十萬之巨。白瑞德的大興公司既然財大氣粗,我們索性就賣給他六成股份,管他和洋人有多少瓜葛,管他有多少洋派頭。我們九思堂現在已經是多年以債養債的局面了,再拖下去場合受緊周轉不過,會拖得我們啥子買賣也要停檔了。」
其實,趙樸庵的這些話李乃敬又何嘗不懂。自從他掌管家業以來,就夾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之中倍嘗艱辛,可謂是刻骨銘心。氣是難免要生的,可每每到頭來也不能不忍氣吞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不忍卻又再沒有第二條辦法。趙樸庵又扯了些閒話,看看李乃敬漸漸平了怒氣,才又提起另一個難談的新話題來:
但是在一九二八年一月,李氏家族的族長李乃敬。卻憂心忡忡而又極其固執地抗拒著這個後來的傳說。
今日秋雲同學來看三姐,說是既然銀城中學解散,她家父已決定送她去省城女子高等中學就讀,以備來日升考大學,特來約三姐寒假後與她同行。與三姐敘後,秋雲又特別到我屋裡來看望,見到書案上供立的趙先生牌位竟潸然淚下——與吾同心者惟秋雲矣——
今天又去東門城樓下仰看先生遺容,時近一月,先生面目已是模糊不清。悲夫!吾師!情不自禁乃倚牆而泣——最可悲是這麻木的民眾,城門內外熙來攘往者大都是些置買年貨的農夫市民,竟無一人舉目望牆的。死者竟是被人忘卻得這般快麼?麻木的民眾們,難道你們竟不知城牆上的被害者是為你們而死的麼?麻木至此的世界又何必改變它呢?悲夫!吾師!在天有靈必慟哭於九霄——
「夢麟,我就是來同你專說這件事情的。楊師長送來泥金壽屏八張。」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
聽見應答,趙樸庵端著一枝白銀水煙桿款步走進綠天書屋對李乃敬稟告:
聖人所謂
君子如斯
君子如斯
今天三姐自省城回來度寒假。相見甚歡。聽三姐說了許多省城的新聞和外省的消息,愈發覺得中國之無望,惟三姐暗自送我一本陳啟修君所寫的簿冊,盡述俄國近狀,人民那般和愛,社會那般治平,直如人間天堂,立動我遊俄之志,此生但有萬一之機必做此行。俄人同心協力做到之事,難道我華夏之人惟不能做到嗎?和-圖-書
這生活真是煩悶極了,無趣極了。再讀魯迅先生的(吶喊)。愈覺窒息的苦悶,難道大家都是(狂人日記)裡的吃人者麼?看過此篇愈發飯菜難以下嚥,莫不是自己的碗碟中真的有趙先生的皮肉麼?我與那麻木的民眾又有何異處——姐姐焦灼萬狀請來了醫生給我切脈開方,又親自去抓藥煎湯,她豈知我是苦悶之極而了無生趣。
從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算起,再過半個月就是李氏族長李乃敬的五十大壽。可是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所有的家事國事,卻沒有一件可以讓李乃敬稍稍順心的。
「夢麟,楊師長差人給你送來壽禮。」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
那時候的暴動正到處鬧得如火如荼,那時候誰也不會相信農民赤衛隊會失敗,那時候李乃之還不知道自己面對著的正是這次暴動的總指揮。現在,當他親眼看見憔悴、蒼白的老師被人砍下頭顱的時候,才終於明白原來老師竟然是在深知了自己的結局之後,而去奮不顧身的。那整整一個冬天,李乃之都在日記中連篇累牘地傾訴著自己的恐怖、苦悶,和不知所去的彷徨與絕望:
「我不是八十大壽,他不是八人送禮,如何就弄出八張壽屏來?」
「爸爸你莫死——媽媽死了,爸爸不能死——」
「他們這一次多半是要失敗的。你還太年輕——」
自從親眼目睹了老師趙伯儒受刑而死的場面之後,李乃之久久的不能從恐怖當中掙扎出來,那整整一個冬天,他都在反反覆覆地做著一個同樣的惡夢:先是堂兄李乃敬獰厲地迎面舉起手來;接著,老師的一顆人頭咚然落地,骨碌碌地滾到自己腳邊,隨著一股沖天而起的鮮紅的血,老師說:「試看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接著,自己便在滿身淋漓的冷汗之中驚醒過來——緊憋的心肺幾乎要在腔膛裡炸裂開來。然而清醒之後所面對的只有一派無邊的寒冷的冬夜。
長此鬱悶,不知要到何種地步。昨晚又與趙先生見面,且又是那原來的慘景——先生,你何不指給我一條出路呢?
三
「趙老伯,那八張壽屏收下後萬不可再拿出來丟人,日後瞞過楊楚雄再差人送回高山場去。」
「乃之。我勸你不參加。」
十六年前的冬天,也是像這樣一個黑冷無邊的五更時分,睡在被尾為父親暖腳的李紫痕,被一陣劇烈的咳聲驚醒了。父親的腳痙攣著在她的背上抖動,李紫痕恐怖萬狀地爬起來點著了蠟燭,驟然看見床頭的痰盂裡濺滿了半盂鮮紅的血。只有七歲的李紫痕嚇得放聲大哭起來,父親叫她不要哭,叫她快去把妹妹弟弟叫醒來,說是有話要對他們講。李紫痕領著三歲的妹妹,抱著一歲的弟弟聚在床頭的時候,父親說:
一九二八年一月,舊曆正月初六,李紫痕已經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女人,在堅守著父親的囑託和弟弟妹妹一起度過了含辛茹苦的十六年的歲月之後,她決心把這件事情一意孤行的做到底。她在這一天的早晨一下子越過幾十年的歲月,一次性的為一個女人的一生選擇了結局。在用香火燒燬了容貌,又割破指頭塗抹出那個佛字之後,李紫痕趁著尚未有人發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繞過那些暗影幢幢的遊廊曲院匆匆走進李氏祠堂。祠堂裡的那盞長明燈剛剛被打更人添過油,火苗燒得正旺,天花板上彩繪的二十四孝圖依稀可見;進門迎面是大堂裡高懸的三張黑漆雕字貼金大匾,正中間的一張題刻「慎終追遠」,左面是「惟木有本」,右面是「惟水有源」;大堂正中安置的木雕神龕做成與祠堂建築相同的鱉樑飛簷的樣式,被貼金的浮雕雲龍圖案圍起來的宗牌上,用莊重的楷書寫著:九思堂上歷代高曾祖考妣神位。這一切都在那盞幽幽古燈的飄忽的光影中顯得神秘而又恐怖。在排列兩側的各門先亡人的牌位中,李紫痕徑直朝著父母的牌位走過去,而後,雙膝跪地,淚流滿面地俯下身去,口中嗚咽著一句含混不清的話:
當師爺趙樸庵掀起門簾準備出屋的時候,又被憂心忡忡的李乃敬叫住:
昨夜再次夢到趙先生,已記不清這是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一般一樣的恐怖和慘景。夢中大叫,驚動了二姐,她跑來問我夢見了什麼,如此慘狀何忍再講——這個世界為何竟如此殘忍屠殺了先生?與一個如此殘忍的世界為伍真乃人生最大之悲哀!既不能與先生共同赴死,又不能為先生復仇雪恨,活著又有何用?平日先生在讀書會上所談所講。無不令人感奮嚮往。轉瞬之間,一切都在血泊之中淹沒,一切都比往日更黑暗更野蠻——我怎樣才能走出這個世界?和*圖*書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六日(舊曆正月初四)
他甚至請人仿畫了一幅曾國藩的肖像掛在書案之側。辛亥之後沒有了皇帝,眼看著各種各樣的「大帥」、「總統」在中國走馬燈一樣的你來我往,反使得李乃敬更加深了對文正公的崇敬。他確信,中國正是少了像曾國藩這樣的一位古今完人來做國家的棟樑,潮流的砥柱。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銀城五縣的那場暴動,更讓他深憂時事的艱辛:國運衰微,社稷分崩,華夏之大已無一寸淨土可容修身齊家者來立足了。可眼見得家族裡的子弟們除去錢財享樂四字之外,竟沒有一個省事的,竟沒有一個曉得坐吃山空的。倒是三公家裡的姐妹三個,無父母來嬌慣,無錢財可揮霍,反倒長出些志氣來。六妹紫痕為了讓紫雲、乃之求學上進,為了守住三公殘留下來的這點家業,竟能下得毀容吃齋這樣的狠心。李乃敬震驚之餘,一掃往日紫痕對自己拂逆不從的不滿,他決心成全這個女人,替她分擔紫雲、乃之的學費,也算是不辜負十六年前那個託孤人的一片苦心。日後說不定還要靠九弟乃之學成之後來振興九思堂的家業。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
日月兩輪天地眼
詩書萬卷聖賢心
詩書萬卷聖賢心
「趙先生,我也想去參加赤衛隊鬧革命!」
在李乃之的心裡藏了一件他和老師趙伯儒之間的秘密。那時候銀城周圍幾縣的農民已經開始了暴動,陳狗兒的名字和種種聳人聽聞的消息在銀城到處流傳。那時候銀城戒備森嚴,四門緊閉,像一座被洪水包圍的孤島,島上如一個慌亂的蟻窩,聚集了許多惶惶不可終日的體面人。一天,李乃之突然在學校的大門外,意外地遇見了多日不見形色匆匆的趙伯儒,衝動之下他斷然地對老師說道:
綠天書屋原來並沒有這個雅緻的名字,原來也是一副雕樑畫棟的富貴氣,李乃敬做了九思堂總辦掌管了家族事務之後,便把書屋拆了重新翻修成現在的樣子。一律的白牆灰瓦,所有的簷柱、樑椽都不上漆著色,除去做工精細之外,一切惟求樸素清淡。坐在書案之側推窗所見是幾株高過屋簷遮天蔽日的濃綠的芭蕉,所以李乃敬便把它題做「綠天書屋」。在書案對過的西壁白牆上,一副中堂聯句端掛正中,與李乃敬整日對面相視。這是當年朝中的禮部尚書范運鵬大人送給祖父的墨寶,蒼老古拙的隸書揮灑出兩行大氣恢宏的聯句:
「他這師長做得好安逸,只我們九思堂他就搾了四萬塊銀洋的軍餉!我送他四萬塊,他送我些啥子?」
根據族譜記載:李氏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做李軼。李軼自稱是春秋時期最著名的哲學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孫。漢朝王莽篡權,李軼輔佐光武帝劉秀平定叛異功勳卓著,東漢建武元年(公元二十五年)被劉秀封為固始侯。此後,李氏家族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裡綿延不斷,經歷了無數的朝代和戰亂,經歷了無數次的遷移,最後定居在此地,開拓並建立了這座城市,開鑿了這座城市的第一口鹽井。被英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李約瑟教授譽為中國科技史上「第五大發明」的,人類第一口以「衝擊式頓鑽鑿井法」獲得的千米超深井,就是屬於李氏家族的產業——在李家舊宅的門前,曾有兩座本市最高大、最華麗的石雕牌坊,被稱做雙牌坊。牌坊上刻有「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聖旨。這雙牌坊是為了表彰李氏祖上曾有父子二人兩代都中了進士,封了高官,而奉旨建立的。在雙牌坊和大門之間。還曾有一棵五百年的枝葉繁茂的古槐,因此,「古槐雙坊」就成為「銀城八景」之中的第一景,古槐雙坊就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