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乃敬猛然怔怔地愣住了,多少年來膝下無子,一連娶了三房姨太太,就是為了等著這一天,天下竟能有如此的巧事麼?乃敬何德何能竟受了如此大恩大惠?李乃敬怔怔點點頭,口中怔怔地連說了兩個好字,隨手放下了轎簾仰靠在座位上,兩行老淚奔湧而下,心中哭道:「列位祖宗,不肖之子乃敬在這裡給你們叩頭了——」
「不停。我們九思堂賣股不賣德。」
李乃敬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話重了,忽然覺得十分地同情這個伺候過自己許多年的老茶房,他隨手拿出兩塊銀元遞過去:
在一片嘈雜的恭賀聲中,李乃敬的臉色在激動中變得紙一樣慘白——停了一刻,他才吩咐跑街:
所謂人有旦夕福禍,正當白瑞德本科畢業拿了地質學學士學位,繼續攻讀碩士的時候,就接到了那封父親病故的電報。白家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一切事情都要等他回去辦理,左思右想,白瑞德只好向授業的導師傑佛遜教授請假回國。白瑞德沒有想到,這竟成了他一生的轉折。
「秋雲,你為什麼和九思堂的人這樣親近?」
白瑞德一面笑著,再一次把女兒的尖叫聲高高地推到半空裡去。
「每晚都是我煮了咖啡倒好酒給他送到床前。這份洋罪也受了十幾年,可交給別人做又放不下心的。」
「也同意在正月二十九那一天?」
於是,大家一同笑起來。可只有白楊氏笑得意味深長。白瑞德看在眼裡故做不知,心裡卻在感嘆著天下女人的愚笨和固執。
正說著白瑞德走進大廳來,柳瓊琚又伶牙俐齒的轉過去:「姐夫,姐姐正把你交給我託管,她走十天,你得看我的臉色過生活呦。」
而後。又是兩個字:
按照事先定好的策略,李乃敬和白瑞德略事寒暄說了大致的條件之後,便把師爺、管賬和掌櫃留在包間裡與對手拖延糾纏,自己脫出身來信步走向養心齋。集賢居二樓上的養心齋多少年來一向是專門留給李乃敬的,陳老闆也一向投其所好,把養心齋佈置得極為古雅。金漆屏風的背後珠簾靜垂,撩起琥珀珠簾,室內是清一色的明代傢俱:條案、茶几、太師椅無不簡約流暢,臨窗的楠木花几上靜靜地置放了一盆百年的五針松:高崖峭壁虯枝拂雲。當年陳老闆曾向銀城人誇口,他寧賣集賢居,不賣五針松。可是一九二八年舊曆正月二十九這一天,當李乃敬舊地重遊的時候,赫然入目的卻是一副山河變色的情形:只見一圈肥腫的沙發圍住四牆,玻璃茶几上搭了慘白的桌布,桌布上筆直地擺了一排也是玻璃的煙灰缸,那隻原來擺放五針松的花几上,如今卻放了一台手搖唱機,怪模怪樣地歪著脖子。想起陳老闆當年的誇口,李乃敬一陣苦笑:如今的世道真是沒有錢買不去的東西。正笑著,一位老茶房在身後恭恭敬敬地招呼道:
白瑞德只笑不答,從容地點上一支雪茄煙。等到柳瓊琚上了樓,白瑞德冷冷地戳穿了妻子的圈套:「你這是何苦呢。」
一九二八年舊曆正月二十九這一天,也許是李乃敬一生當中過得最為漫長的一天。一九二八年舊曆正月二十九這一天,李乃敬平生第一次體會到被人置之死地的憤怒與絕望。可是為了九思堂的家業,李乃敬不得不背水一戰。
「我和大家一起看。」
「好,就喝你的滇紅,給我送到下邊茶廳裡去。」
頓時茶廳裡驚呼雷動。誰也沒有料到今天的戲竟有如此驚天動地的結尾。
「你不是說不管?你不願意,那我和他們一起租滑竿走,不坐你的汽車!」
老茶房一下紅了臉:「李老爺,我們做下人的吃著東家的飯,由不得人的——我們知道李老爺不高興,李老爺肯賞光來,我們——」
白秋雲急得眼圈也紅了:「他為啥子不早說?他不坐車我們還有什麼意思?」
「夢麟,既要賣給他六成股,通海井還是先停銼吧,再銼是我們白白給他做工了。」
當年白瑞德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傷心地接到父親病故的電報,斷絕了學費來源的時候,決沒有想到自己日後竟會擁有了這座美麗高雅的白園。一九〇五年,白瑞德十五歲時,在一千八百餘名考生中,以第二十名的成績考入總督府籌辦的商礦實業學堂。老父以年僅三十石租穀的收入,勉力支撐著他每年一百兩銀子的學費。三年後白瑞德又考取了總督府勸業道選送到日本的公費留學生,可惜只能學農。父親從此不再負擔兒子的學費自然高興,可白瑞德卻因為由學礦業而被迫改學農業十分的不情願。到了東京以後,眼界大開,一年之後十九歲的白瑞德竟自做主張,毅然放棄在日本的公費保障,丟下東京私立大學的學籍,考入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米爾沃www•hetubook•com•com基分校地質系。一個多月以後,白瑞德離開所乘的神戶丸。在弗蘭西斯科進港靠岸。白瑞德興致勃勃棄舟登岸,在舊金山盤桓數日,接著,又轉乘火車橫跨美國大陸,來到地球背面的密執安湖邊上,直到這時才把這個既成事實寫信轉告家人。老父親沒有辦法,只好勒緊腰帶源源不斷地把銀子隔海越洋,匯到一個鬼也不識的地方去。
白楊氏會心地抬起眼睛:「該做的我都幫你做了。剩下的看你。」
兩人一陣無話。
單調的航海生活把乏味的乘客們不是趕到甲板上。就是逼進酒吧間。白瑞德並無同行的夥伴,隨身所帶的一本新出版的德萊塞的《金融家》也早已看過兩三遍,再無興趣翻它。這一天,白瑞德無意間受人邀請,加入了一個因為暈船之苦而造成的三缺一的牌局。一圈牌下來,白瑞德知道自己的搭檔高斯先生竟有一個地道的中國名字,叫做高漢卿,而且還會操洋腔說中國話。再一圈牌下來,高斯先生喜出望外地遇到一位威斯康星大學的校友,並知道竟是和搭檔同去中國的同一個省份。白瑞德這才瞭解,自己遇見了一位被德萊塞先生所諷刺,但卻為自己所羨慕的商人——密斯特高是美孚洋行駐省分行的大辦(經理)。於是白瑞德抖擻精神奮力迎戰,幾圈橋牌下來,竟然和高斯先生連連奪關飽囊而歸。惹得高斯先生連連用中國成語誇獎他:「少年老成!少年老成!」
可是一九二八年十四歲的白秋雲,並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母親精心設計,父親一眼看穿了的圈套裡;並不知道這個圈套日後影響了她一生的命運。一九二八年二月七日,也就是過了正月十五的第二天,白秋雲趁著午後的暖日坐在花園的盪椅上,捧了一本《考證白香詞譜》,沉浸在「綠肥紅瘦」一類纖柔哀婉的傷感之中。正看著,盪椅忽然被人推起來,白秋雲驚叫著:
綠呢大轎裡傳出李乃敬口氣堅硬的兩個字:
「老爺,王掌櫃要我來報:通海井剛剛鑿通了,滷水頃刻上漲幾十丈,臨到我來的時候滷水已經湧出井口,瓦斯火也旺得沖天。此刻王掌櫃正在井上放炮鳴喜呢!」
「爸爸,我明天要讓紫雲姐乘咱們的汽車一起走。」
白瑞德沒有回答妻子的話,他抬起頭來打量著空蕩蕩的大廳,心裡感嘆著:今後怕是要家無寧日了。
茶廳裡有人也跟著笑,笑得還是很尷尬。李乃敬就近揀了一個位子坐下去:「坐得穩些,才看得好些。」隨後又灑脫地招呼道:「茶房,拿我的滇紅來!」
「告訴陳老闆不用費心了,我吃大興茶樓的茶自會到茶廳裡付錢的。」
「老爺,夫人要我來報:三姨太剛剛臨盆生下的是少爺!」
白瑞德離開米爾沃基,再次乘火車橫貫美國,再次來到舊金山。儘管傑佛遜教授一再挽留,臨行前還設家宴款待,甚至答應如能再回威大就讀,將為他爭取全費的獎學金。可白瑞德心底明白,此次回國除了喪事之外,還有家父在原籍為自己定下的一門婚事要應付,洋人們哪裡懂得兩千年來中國人在這一婚一喪之間被纏住了多少生命,天曉得還能不能返回威大完成學業,心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白瑞德在舊金山登上加利福尼亞號商船告別北美大陸,遙望海天渺茫,不禁生出些「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的感慨來。白瑞德並不知道,命運之神正等在加利福尼亞號的酒吧裡朝他微笑。
說罷兩人相視一笑,竟都是滿臉蒼老的苦澀。綠天書屋的窗台下,兩株殘梅還在開著,把些幽幽的暗香傳到這蒼老和苦澀中來。李乃敬知道趙樸庵絕不會在這種時候跟他提起通海井的事情,索性主動問道:
「啊呀,夢麟公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趙老伯,話不是這樣講的,生逢亂世就該是亂世的活法,我只擔心九思堂敗在自己手裡,到那時怕是想受這個苦也受它不上了。」
「同意了。」
「瓊琚你莫打橫槓,不是姐妹我也不來求你替我辛苦。這怪物每晚臨睡前都要喝一杯咖啡,再喝一小杯白蘭地才睡得安穩。」
「趙老伯,時至今日一切都不必再多講了。」
當李乃敬坐進那頂八抬的綠呢大轎,放下轎簾的時候,師爺趙樸庵帶著通海井掌櫃匆匆趕來:
剛剛響起來的聲音又靜下來,靜得有些尷尬。李乃敬又笑笑:
趙樸庵忿忿耳語道:「夢麟,他既不仁,我們也就不義,今天不談了!」
「瓊琚,我一走十天,就把姐夫交給你了。」
「那好,他不抖架子,我就和他談。」
一
隨後又對著茶廳裡的人群說道:「各位
和*圖*書今天的茶錢都記在九思堂賬上。」
李紫雲生氣地說:「我們走吧,莫理他!」
三
「我看不上那隻土木瓜!」
「夢麟公好氣量!」
「陳老闆,你得了多少銀子,竟捨得賣了集賢居的名分!」
「紫雲姐,九哥呢?」
「哪裡,買賣買賣,一買一賣,兩廂情願的事情。我們九思堂不過是場合上有些周轉不過,鳳儀兄是給我幫忙呀。」
一九二八年二月,舊曆正月二十九日,李乃敬五更起身,要夫人親手伺候他清水洗面,而後從頭到腳換了一套新裝:白狐大舔長袍,外套小舔馬褂,腳下是一雙毛氈厚底雲頭陝鞋,頭戴紫貂皮帽,腰間佩一塊光潔如鏡的翠色玉墜。這塊全銀城美色獨佔的寶玉,也有一段不凡的來歷:當年太平軍舉事,官軍前來追剿翼王石達開時,九思堂曾以十萬兩白銀夾道相迎,官軍大勝班師而歸之後,同治皇帝降旨加封九思堂掌門人二品頂戴,又特賜了這塊寶玉。這塊玉墜平時都是裝在一隻水晶寶盒裡,供在李乃敬臥室的案頭,從不輕易示人的,今天特意被李乃敬戴在身上。等到一切裝束停當,李乃敬手持一隻晶亮的銅手爐,獨自一人穿堂繞室在寒冷中推開了祠堂的大門。李乃敬鄭重其事地焚香三炷,脫帽下跪,對著祖宗的牌位行過三叩九拜的大禮,而後毅然退出祠堂,冷冷的晨光照出他滿臉也是冷冷的悲壯和凜然。
看到李乃敬入了座,有人連忙推過順水人情來:
「各位今天都是來看我李乃敬的好戲。」
陳老闆聽出話中有刺,可也還是照舊呵呵地笑著:「夢麟公哪裡話。我一間賣水的小茶館,也不過是山不轉水轉,求條生路罷了。」
「不停。」
「要得。那我就回話給白瑞德正月二十九在集賢居面談,談得攏就簽合同,談不攏改回再議。」
說罷李乃敬再一次呵呵大笑起來,茶廳裡也跟起一片附和的笑聲。看到九思堂總辦這一副灑脫大度的模樣,人們真有些猜不透今天到底唱的什麼戲了。只有李乃敬心裡明白。他今天不但要唱「走麥城」而且要唱「五丈原」,今天和白瑞德的買賣只要敲定,九思堂就只剩下一隻四成的空殼了。現在銀城唯一看透了他底細的司馬懿,正在樓上的包間裡穩操勝券,和自己手下的兵馬刀光劍影地生死拚殺。今天自己不過是捂著致命的傷口在這裡強顏歡笑罷了。透過眼前這滿廳搖動的笑臉,李乃敬分明看見一派「古道西風瘦馬」的淒涼,李乃敬心中分明是一派刻骨銘心的曠古的荒涼。此生此世,李乃敬永遠會銘記一九二八年舊曆正月二十九這一天。
「姐夫,我叫『窮居』,是鄉下家裡太窮住不下去了,逃出來投靠你這城裡闊親戚的,你可不要嫌貧愛富呀!」
白瑞德心滿意足地欣賞著這個自己精心設計的場面,心滿意足地欣賞著已經在心理上敗下陣去的對手。高斯先生說得不錯,自己只要把打橋牌的聰明拿出三分之一來,就可以把事情辦好。白瑞德的身後跟著剛剛易主的陳老闆,也照樣堆著滿臉的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尷尬。
「說句不受聽的話,今天在座的各位裡,當初被九思堂買過井口的怕也不在少數吧。山高水長,誰敢說哪天九思堂轉過手來,就不買他大興公司呢。如今的九思堂雖不如當年之盛,可九思堂畢竟是九思堂呀。」
「你們沒看見鳳儀兄和陳老闆在等著?還不快些過來。」
白瑞德心裡很清楚,他如果不能在銀城的鹽業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他在銀城就永遠不能站穩腳跟,那些鹽商們對他這個暴發戶就永遠會側目而視。為擠進鹽業,白瑞德首先瞄準了銀城落後的手工業式的開採技術和設備。他首倡以鋼絲繩取代汲滷天車上的竹篾索,很快性能優越的鋼絲繩像美孚燈一樣風靡了銀城鹽場,讓白瑞德賺足了鋼絲繩的錢。當別人也跟上來賣鋼絲繩的時候,白瑞德已經又轉向了用蒸汽機車取代畜力、人力的汲滷。他請來了德國工程師反覆研製、修改,終於獲得成功。眼看著十倍功效於畜力的蒸汽機車把滷水從一二百丈深的井底嘩啦啦地提上來,場商們無不趨之若鶩,爭相來向白瑞德倣傚購買。白瑞德憑著經營美孚洋油的經驗,在銀城這塊尚未被現代文明開發過的處女地上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真有如魚得水的快|感。
十五年當中給銀城帶來了美孚燈、鋼絲繩和蒸汽機車的白瑞德,卻一直對銀城人深藏著他的野心,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開鑿和擁有過一口鹽井。在財力不夠十分雄厚機會不夠十分理想之前,他不想打草驚蛇。十五年當中,白瑞德悄悄統計了銀城近千口
和*圖*書鹽井的資料:深度、位置、產量、岩層結構和開採時間,他甚至運用自己在威斯康星大學學來的專業,畫了一幅精確的銀城鹽井井位分佈圖。夜靜更深的時分,他常常在白園自己的書房裡激動得難以入睡,他想像著也許終有一天,自己也會像美國的洛克菲勒或是摩根一樣擁有一個自己的財產王國;也許終有一天自己會買下整座銀城。
「李老爺,陳老闆吩咐看今天用啥子茶,還是滇紅麼?」
「你快去樓上轉告師爺,通海井的股份不賣了!」
「夢麟,我們這些辦事的人不爭氣,連累你跟上受苦了。」
「白先生,你看這滿滿的一船,裝的都是銀子。我們美孚的煤油每五加侖裝一聽,每兩聽一對裝箱。每兩聽的零售價格是九元九角,每賣掉一對,經銷者可以得到四角的佣金,每月銷售三千對就可以得到佣金一千二百塊銀洋。據我們對銀城和它周圍幾縣市場的估計,每月的銷售量至少在四萬到五萬對之間,打一個大大的折事;每月如果銷售三萬對,那就是一萬二千塊銀洋的純放入。這還不包括洋行每半月才收一次售貨款,這期間貨款的投放生息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們再加上亞細亞和德士古競爭的因素,就算是三家平分秋色,一年算下來的佣金收入也在三萬至四萬之間。此外,美孚洋行對於經銷商所領貨物在途及棧房的火險、水險和人力不能抗拒的其他意外損失,全部負責保險。除此而外,還有一條最最重要的保險:在中國經銷美孚的產品,不會受到任何地方官吏和軍人的敲詐。」
「他白瑞德答應在集賢居和我們談合同了?」
一面說著,又目光炯炯地轉向陳老闆:
順著那隻氣得發抖的手,李乃敬赫然看見集賢居茶園大門上原來的那塊金字大匾不見了,換上去的新匾上竟然寫的是:大興茶樓。嶄新的匾額下面停放著白瑞德那輛油光閃亮的福特牌轎車。李乃敬的臉色不由得驟然而變:還沒有交手倒已先中了埋伏。這麼大的事情自己竟然連半絲消息也沒有事先得到過。九思堂的隊伍還沒有從驚慌中鎮靜下來,一身西裝革履的白瑞德早已滿臉堆笑地從大門裡迎了出來:
「啊呀表姐。你和姐夫體己,我可是體己不得的!」
柳瓊琚在白園閒住無聊,就在表姐的建議下幫助白瑞德做些抄抄寫寫的事,做了幾日竟然應付裕如。白楊氏索性建議表妹:既然不想教書,不如乾脆就在大興公司幫姐夫做事。從此,白瑞德有了名正言順的女秘書。他帶柳瓊琚試著出席了兩次應酬的場合,觥籌交錯之際,柳瓊琚落落大方伶牙俐齒,大有不讓鬚眉的氣勢。於是,銀城人的眼裡又添了新的西洋景:大興公司不用師爺用秘書而且是女秘書!
一九二八年二月八日,白秋雲裝束停當和母親一起乘著那輛福特牌轎車,興沖沖來到雙牌坊九思堂門前,遠遠看見李紫雲已經等在雙牌坊的下邊。駛到跟前她著急地催問道:
趙樸庵心中一怔,卻又忙忙地應和:「香人,香人。」
轉眼間,八個強壯的轎夫抬著這頂當年銀城最氣派,如今是銀城唯一的綠呢大轎,穩穩當當地走出李府大門,穿過了門前那兩座全城最高大巍峨的石坊。在轎子後面跟著總辦師爺、大櫃房掌櫃、管賬、八名隨身保鏢和兩個提著篾絲牛油燈籠的隨從。這一對燈籠是李乃敬特意吩咐了要帶上的,說是以備晚上回來時要用的。其實他是特意打出來給白瑞德看的,他要告訴白瑞德:不用美孚燈,九思堂也還是九思堂。可是李乃敬沒有料到。一九二八年二月,舊曆正月二十九,他在八抬的綠呢大轎裡正襟危坐一身凜然地走進了白瑞德的圈套。
李乃敬特意選擇集賢居茶園和二十九這個日子是深有其意的。在銀城,集賢居是最大也最講究的茶園,尤以各色糕點名傳四方。這集賢居每日招待八方來客,是銀城一個各種消息和秘聞的集散地。九思堂與集賢居的關係源遠流長,兩家的兒女曾先後數度通婚,集賢居陳家是九思堂唯一的外姓股東。集賢居背靠大樹買賣長興不衰,而九思堂多少年來能在銀城鹽場事事領先,與集賢居各色真假消息的傳播更是息息相關,幾乎九思堂所有關係重大的買賣都是到集賢居來最後定板的。而二十九這個日子卻是銀城人都慣知的,九思堂自古傳下來一個規矩,凡是大事都必在逢九的日子來決定,這個「九」字被認定是九思堂的吉數,是九思堂的護身符。
「夢麟公,大興公司今天的事情做得太辣!」
一九二八年舊曆正月二十九這天,背水一戰的李乃敬沒有想到九思堂竟能絕處逢生,通海井只要再遲一刻鑿通,九思堂就再不是原來的九
https://www.hetubook.com•com思堂了。當李乃敬的綠呢大轎喜匆匆地趕往通海井的時候,忽又有一個僕人跑來攔住轎子:
白楊氏有幾分驚訝地坐在汽車裡打量著女兒的背影:這個九思堂的李乃之竟對女兒這麼重要麼?於是她勸慰道:「不慌,我們坐汽車一下就會趕上他。」
可是李乃敬卻已經抱拳拱手朝著白瑞德迎了上去,並且也照樣堆下滿臉的笑容:「鳳儀兄真是心急手急,倒先買下一座茶樓來等我。」
中國人很看重的五十大壽,卻是李乃敬一生當中過得最為儉樸的一次生日。師爺趙樸庵操辦了準備過壽的一應雜務之後,理出一份清單呈給李乃敬。李乃敬搖著頭退了富春班和祥義班的堂會,退了集賢居茶園的壽桃和糕點,退了仁和齋飯莊的金龜入海、龍鳳呈祥一應五十道特製的大菜,除了答謝壽禮非辦不可的酒席之外。李乃敬決定生日家宴只吃壽麵,除去家常小菜不再另外加菜,而且還要以茶代酒。李乃敬要告訴族親們,九思堂的出路惟有臥薪嘗膽一途可走,他要親自來做第一個表率。趙樸庵拿著那份退給他的清單,不禁生出幾分淒涼來:
「我不能讓這個家斷子絕孫。」
汽車走了五十里路開到雞鳴鎮的時候,白秋雲暈車了;吃了頭疼散,敷了冷水毛巾還是暈,她執意要在雞鳴鎮停下來休息一夜。白楊氏拗不過女兒只好住在客店裡。晚飯過後,白秋雲要李紫雲陪她出去走走,兩人緩緩的走出鎮口時,在夕陽下看見一條逶迤的道路紅紅的躺在也是銹紅色的田野裡,四周的曠野中瑟縮著幾座瘦弱的村落。遠遠的,有一個背了書包學生裝束的人朝這邊走過來,兩人同時認出了那是誰。白秋雲紅了眼圈問道:
「夢麟,你看白瑞德這小人使了手段。」
「我不管,反正是媽媽陪你去,只要坐得下你請誰都可以。」
「粗笨的事情有劉媽和別的下人們做,可一些體己的事情我從來都是自己做。」
老茶房接了賞賜千恩萬謝地退下去。李乃敬心裡十分清楚,此刻的茶廳裡聚了不知多少人,銀城的人今天都在這兒等著看九思堂的好戲,等著看他李乃敬怎麼把九思堂的產業賣給大興公司。高樓拔地好看,大廈將傾更好看。銀城人百看不厭。世事維艱,風雨飄搖,可他李乃敬今天要讓銀城人看看他這根九思堂的台柱子還沒有倒,他要讓銀城人知道九思堂還是九思堂。這麼想著,李乃敬整衣扶帽,又把腰間的玉墜拿起來輕輕看過一眼,而後穩步走下樓梯去。
「夢麟,通海井掌櫃特來問你,今天停銼不停銼?」
「還有乃之也同我們一起去。」
「哎呀,我要跌下去了!」
一九一三年秋天,從美國威斯康星大學輟學回國的白瑞德,在父親墳前做完了孝子的義務之後,便不顧家人的反對以一萬兩千元的價格變賣了所有的田產。接著又以完婚之舉得到岳父家的五千塊銀洋的陪嫁,把比自己大了六歲的新娘白楊氏娶回家來。隨後,白瑞德一意孤行地把自己的命運和美孚洋行綁在了一起。隨著一盞又一盞美孚燈在銀城點亮,白瑞德的大興公司蒸蒸日上。到了一九二六年二月南京事件爆發,舉國上下抵制英貨。白瑞德抓住時機一舉擠走了亞細亞公司,終於不負校友所望讓美孚獨佔了銀城市場。於是,在銀城鱗次櫛比的石坊和古老的大屋頂中間,顯眼地矗立起一座滿是廊柱和尖頂的哥特式建築。這座三層洋樓通體是用專門採運來的白石雕築,樓前闢了花園又修了荷池、拱橋和噴泉,綠樹蔥蘢之中,廊柱巍峨,白影綽約。白瑞德取其兩意把它叫做白園。想到自己十幾年來福禍相依變幻奇妙的際遇,他不無得意的把那間鑲滿了各色玻璃的大客廳命名為:福禍堂。為了行動快捷,白瑞德又特意購回一部四缸的福特轎車,花一百塊大洋的月薪雇了一位司機兼保鏢。每當洋行有人來銀城,白瑞德都是西裝革履口操洋文汽車迎送,甚至還專雇了一位西餐廚師在家裡,以迎合洋行大員們的口味。日久天長,白瑞德和他的白園就成了銀城人眼裡的西洋景。白瑞德和他的大興公司在那些眾多的老字號的鹽商當中,竟有了幾分鶴立雞群的模樣。
「答應了。」
「你不後悔麼?」
當白瑞德和女兒在花園嬉笑的時候,夫人白楊氏正在大廳裡溫柔地收攏著自己的圈套。她熱心地拉著表妹的手一樣樣的囑咐:
白瑞德笑著接住盪椅:「行啦,明天就上路,今天還用功?」
但是,坐在茶廳裡的李乃敬沒有料到,一九二八年舊曆正月二十九這一天的上午,當他坐在茶廳裡為九思堂強顏歡笑的時候,正有一匹快馬從通海井朝著集賢居茶園飛馳而來,馬背上坐著井上專管hetubook.com.com通消息辦雜務的跑街。一陣疾風暴雨的狂奔之後,大汗淋漓的跑街在集賢居茶園門前滾鞍下馬飛奔入廳,轉眼間跪在李乃敬腳下:
在說了這一大套生意經之後,高斯先生爽快的對白瑞德建議:「白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只要交一萬塊錢的押金,我們之間就可以簽訂合同。我想你只要把打橋牌的聰明拿出三分之一,就可以把這件事情辦好!我歷來相信威斯康星大學的校友!」
柳瓊琚又笑道:「咖啡可以煮,床邊前可是去不得,男女大防,授受不親,只好委屈姐夫到餐廳來上夜宵了。」
白楊氏感到了丈夫最後這句話的份量,於是反問道:「沒有兒子你也不後悔麼?」
「他是個呆子。他不懂你一片好心!」
十四歲的獨養女兒白秋雲是白瑞德的掌上明珠。倒是夫人白楊氏眼看自己生子無望,近幾年來一直在催丈夫快娶一房姨太太。她的理由很簡單:這麼大的一份家業不能沒有兒子,外國人在乎不在乎我不管,中國人總得有兒子。因為當年丈夫創業起家的時候有自己從娘家帶來的五千塊銀元,所以,白楊氏對現在白家的這份產業很自豪也很看重。但是白瑞德從不把夫人的話當回事,他拒絕的理由也很簡單:我不能在外邊忙得焦頭爛額,回家來再和女人們焦頭爛額,九思堂若不是那二三十個姨娘怕也不會敗得這樣快!對這件事白秋雲也反對,反對的理由更簡單:親媽媽還活著你們就給我找後媽?於是這件「無後為大」的事情就這樣在白家拖著。拖了一陣,夫人白楊氏把自己的表妹柳瓊琚接到白園來。柳瓊琚只有二十二歲,剛剛在省立女子師範藝術專科畢業,因為不想去教書正在家裡閒住,可又因為當年父母與人指腹為婚的事攪得閒不住,就索性應邀逃到白園來躲清靜。二十二歲的柳瓊琚會畫幾筆畫,會彈幾下鋼琴,記得許多言情小說裡的男主角,最主要的是她和表姐不同,帶了一身城裡人的新氣派,見了表姐夫張口便打趣:
李紫雲不回話,只把白秋雲摟在懷裡,她現在一眼看清楚了一個人的秘密。於是,替白秋雲出氣道:
「紫雲姐,他為什麼不同咱們一起走?」
李乃敬猛然覺得有些淚水在湧上來,他掩飾著朝窗戶轉過臉去:「趙老伯,這殘梅開得倒也香人。」
可是汽車並沒有趕上李乃之。李乃之故意避開了大路沿著田埂和渠道走進鄉野的深處。他想看一看那些曾經燒起燎原大火的農民們,是怎樣又變成了一潭死水的。
二
說著白楊氏把煮咖啡的酒精爐、咖啡壺一樣樣取出來,告訴表妹怎樣點火,怎樣放水,要加多少咖啡,教完了又說:
轎子還沒停下來,李乃敬已經覺出外面似乎出了什麼事情。等到轎夫打起簾子李乃敬躬身出轎還沒有站穩,趙樸庵便急急地走上來:
一時間,茶廳裡的嘈雜之聲靜下來。接著。響起一片請安問好的聲音。李乃敬笑笑:
白瑞德笑笑:「哪裡話,我這白園裡住進你們姐妹兩個,豈不是楊柳成蔭麼!」說罷又笑笑:「瓊琚是要報木瓜的,你跑到城裡來把個木瓜丟在鄉下可怎麼辦呀?」
就這樣,從太平洋的西岸到太平洋的東岸,白瑞德與高斯先生由牌友而校友,由校友而朋友,等到船靠黃浦港的時候,竟有幾分無話不談的意思了。離開加利福尼亞號的時候,高斯先生盛情邀請白瑞德與他再度結伴,同乘美孚洋行租用的油船,沿長江溯流回省。在美孚的油船上高斯先生告訴白瑞德,現在英國的亞細亞公司和美國另外的一家德士古公司,正在沿著長江兩岸與美孚激烈競爭。美孚早就有意開拓長江上游銀城一帶的新市場,但苦於沒有得力的經銷商,眼看就要被亞細亞和德士古搶先。高斯先生指著貨倉裡滿滿的箱子說:
「起轎。」
「你的事我說過不字?」
柳瓊琚照舊是那副童言無忌的樣子:「好吧,我來餵肥他!」
「你真的都想好了麼?」
「為啥子?」
一九二八年春節之際,忍隱了十五年的白瑞德終於覺得時機和財力都已成熟了。當銀城的鹽商們在剛剛結束的這場暴動之中大傷財力、產品滯銷的時候,白瑞德首先選中了老態龍鍾財力不支的九思堂,作為自己第一個吞併的目標。而且他犀利地選中了通海井這口九思堂最大的債務井,作為他購買銀城的第一個突破口。
「他吃過早飯就走了,說是要自己步行去,要搞啥子社會調查。這捆行李還是我硬搶下的,還說是以前趙先生帶他們搞過一次的。」
李乃敬威嚴地朝著自己的隊伍轉過臉去:
沉吟半晌,趙樸庵待要說幾句寬慰的話,剛剛開口,卻被李乃敬舉手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