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二八年舊曆二月初六,九思堂各門族親濟濟一堂,在崢泓館內趁著滿目怡然的早春景色,舉杯邀飲,與天地同樂。剛剛經歷過的那場險風惡浪就如一陣襲來的疾雨,雨過天晴山光水色竟是分外的喜人。李乃敬喜滋滋地舉起杯來:
「趙老伯,你我多少年來叔侄相稱,多少年來也是相依為命了。如今九思堂上上下下還能說話的也只有你了,你就真忍心丟下我一個人麼?通海井的事若是早幾年就聽你的脫了手,九思堂也不至遭這樣的險境。當年先君在世的時候最忌一個險字,這一次,我也就是在這險字上險些栽了跤,若不是靠了祖宗的蔭庇哪裡還有今天?過了這道險關正不知有多少事要做,用人之際你這根台柱子怎麼能走呢?」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陽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陽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聽見敲門聲,白瑞德把手中的雪茄煙放進煙缸,隨手整了一下暗紅色的絲絨睡衣朝臥室的門走過去。打開屋門時他看見手捧托盤的柳瓊琚,看見托盤上香噴噴的咖啡和那杯琥珀色的白蘭地,也分明看見了柳瓊琚眼睛裡的羞澀和驚慌。柳瓊琚掩飾地皺起眉毛來:
去來之路何處有
生滅之門本原無
生滅之門本原無
說到這,趙樸庵猛然頓住口看著李乃敬:
李乃敬不容置疑地對管賬吩咐道:「二老爺是不是支過一半銀款了。」
柳瓊琚略一遲疑,可還是爽快地喝了下去,光潔如玉的臉上即刻升起些淺淺的桃紅來。就在柳瓊琚放下酒杯轉身要走的那一刻,白瑞德把她摟在了自己的懷裡——那一刻,柳瓊琚掉進一片滾燙昏亂的空白之中。她沒想到自己和所有的言情小說都不一樣,她只記得一股濃烈的雪茄煙的味道,只顧得下意識地說出了自己的恐懼:「表姐回來我怎麼辦——」柳瓊琚不知道她只不過是落進了一個別人的圈套。
冬哥惶恐地應諾著逃出來,從此再不敢去桃花樓,卻又時常地啃起豬蹄來。
族親們哪裡還有人敢說不字,客廳裡又是一片附和之聲。李乃敬這才終於放出笑臉來:「乃仁退回的股份我出本金買給三公名下。現在九弟、八妹都在省裡讀書,花費太大,靠紫痕一個弱女子供給不起。」
客廳裡終於鬆下氣來,大家又都說些乃仁不對,乃敬長兄如父辦事厚道的話。李乃敬還是不笑,又說道:
那些天的晚上,冬哥總做一個很鬼奇的夢,夢見自己在銀溪裡游水,忽然肩背上就一下子長出十幾顆人頭來,心裡嫌它麻煩,死命一抖,十幾顆人頭就齊斬斬地跌進水裡,可分明看見自己的頭也混在其中掉了下去,於是就拚命地撲過去救它,一面救,一面喊:「你莫走!你莫走!」等到醒來睜開眼時正躺在爺爺懷裡哭喊。爺爺就說:「娃兒叫紅腳桿些嚇壞了。」從那時候起,冬哥就模模糊糊地在想:等長大了不要去做紅腳桿。
「夢麟,這次通海井雖然絕處逢生大喜過人,可細細一想,也幾乎在毫髮之間就毀了九思堂的基業。這兩年來我是一直主張你賣股的,真是愧對先公對我的知遇之恩,左思右想無顏再吃九思堂的俸祿。我大概是真的老而無用了。」
李乃仁得救了似的放下那包銀洋:「大哥海量,當初是我做事不當——」
原以為不知要多麼艱難多麼麻煩才能做到的事,做起來的時候竟是那麼意想不到的簡單。
於是,一九二八年二月末尾,早春宜人的時分,為了得到一個繼承家業的兒子,白瑞德終於落進了他原想避開的焦頭爛額之中。撇開鄉下的「木瓜」躲到城裡來的柳瓊琚,在經過了那一晚徹底的公開亮相之後,只好做了白瑞德的姨太太。從此以後,美麗高雅的白園之內,一楊一柳,就有了許多女人之間驚心動魄的怨恨。
「趙老伯,你這是從何說起?莫不是我有什麼唐突?」
就在大家眾星捧月一般的圍在李乃敬身邊賀喜的時候,總辦師爺趙樸庵卻找到綠天書屋來,痛心疾首地遞上一份辭呈。李乃敬看過之後,斷然把辭呈退了回去:
「是。」
「早些年人人等著通海井分紅,這些年人人鬧著從通海井退股,如今銼成見hetubook.com.com功,肯定人人又都急著問分紅的事情。你現在召集族親議事,只談退股,不談分紅,那些叫退股最凶的人自然心虧,自然要賠不是。你莫手軟,你硬逼他退幾股,割了肉的人自然要痛,自然要怕,你抓住帶頭鬧退股的人一絲莫放。二公家裡的乃仁當年因為沒有做成九思堂總辦,一直對你耿耿於懷,這一次他又鬧得最凶,前一個月把自己的股契硬甩到總櫃上,說是等銀子過年,先支走了一半銀子——」
見此情形,趙樸庵感嘆道:「夢麟,你既這樣說,我就拼上這把老骨頭再陪你幾年。你說的這兩件事,我也想過。債銀的事好辦,通海井水火兩旺,每天冒出來的都是銀子,我們現在若是只說一個拖字錢莊會不高興,我們現在若是再去借,他們反倒會高興,有通海井做保,錢莊的銀子不愁不生利息,該他們賺的銀子早晚要兌現。難辦的是你們九思堂門裡的事情,我只怕你手軟。」
李紫痕沉下臉來:「莫造孽!菩薩就是菩薩,哪裡來的白娘子?你不怕二天遭報應麼?」
「啷個惡治法?」
四序和神清潔
一堂水色山光
一堂水色山光
「好難聞!臨睡覺了你還這樣熏!」
跨進寺廟的大門以後,李紫痕對冬哥說:「你在這裡等我。」然後獨自一人提了食盒走進去。冬哥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不知不覺地竟睡著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忽然驚醒過來,看見滿山滿院靜靜的陽光斜斜的照著,心裡不由得志忑起來,慌忙爬起來去找人。一間挨一間一院挨一院地找過去,一直來到第三進院子,才在偏殿的門口看見李紫痕跪在蒲團上的顫抖的背影。李紫痕繡的那幅觀音菩薩不知何時已經高高地掛起來,在這繡像的後面是一尊高大無比的彩塑觀音。香案上的三炷線香早已經燃盡,殿堂裡一派陰冷的昏暗,李紫痕分明是在哭。冬哥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退了回去。他不知該不該進去,更不知進去該說些什麼。冬哥只好又回到門口的台階上滿心忐忑地坐下來。
族親們先是一陣靜場,接著皮笑肉不笑地哈哈起來。哈哈過了,開始道歉,說些大人不記小人過的話。其中兩位輩分高的還站起來給李乃敬拱手作揖,說是代大家給夢麟賢侄賠罪了。李乃敬冷冷一笑,拿出那張王牌來:
九思堂絕處逢生李乃敬雙喜臨門的事情,一時間在銀城轟動不已,人們都在爭相傳頌:若不是九思堂總辦李乃敬德義為先絕不停銼,九思堂現在怕是早已名存實亡,早已把一座辛辛苦苦經營了十幾年的金山白白送給了大興公司。白瑞德雖然手段高強,可到頭來還是把網裡的大魚撞脫了。九思堂再一次像神話一樣從那兩座高大的石坊上低下頭來傲視銀城。銀城人怕九思堂,恨九思堂,可又事事仰仗著九思堂。一些人已經眼巴巴地在等著能分享一些通海井的滷水燒鹽巴,動作快的已經悄悄把禮品送到九思堂總櫃上。
冬哥的懷裡一年四季永遠揣著一隻錫酒壺,遇到太太小姐多給了賞錢的時候,他就到街口的三興和酒館把錫壺灌滿,再要一包油炸開花豆,偶爾也會下狠心很堂皇地要一隻醬得紅紅的豬蹄。每看到冬哥啃豬蹄就會有人打趣,說是你冬哥把沒娶的媳婦都變成豬蹄打了牙祭。冬哥就揚著紅紅的臉,露出白白的牙齒很歉意地笑。冬哥知道不娶媳婦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冬哥想女人的時候,就常常會一個人獨自走到汲滷水的天車下邊,聽坐車盤的姐妹們的挽子腔。漸漸的冬哥發現自己最愛聽桃花樓的十一妹,尖細的嗓子幽幽怨怨的,有點像是錫壺裡的老酒一樣耐人的口味。於是,冬哥省下許多的豬蹄,為十一妹湊足了三百文錢。於是,冬哥在十一妹柔軟的身子上第一次嘗到另一種耐人的口味。於是,從此以後冬哥就只聽十一妹。手裡拿著錫酒壺靜靜地蹲在一旁,眼睛停在十一妹滾圓的臂膀和雪白的腿子上,十一妹尖細的嗓音就和著老酒一齊暖到心上來。等到收班了,冬哥就遠遠地跟在十一妹身後,看著她搖搖擺擺走進桃花樓。冬哥就想:「今晚上不知是哪一個有福氣的睡在她身上。」終於有一天,十一妹把冬哥帶進桃花樓,自己替他付了那三百文錢。等到關起門來的時候,十一妹告訴冬哥,不是所有的男人交了錢,就可以在這裡真的嘗到女人的滋味,還要看姐妹們是不是真心情願。十一妹說今天她是真心拿出身子來與冬哥快暢的。冬哥就紅了臉,覺得很hetubook.com.com有些受情不過,很欠下些十一妹的情面。等到第二天早晨冬哥從十一妹的房間裡走出來的時候,桃花樓的姐妹在身後嬉笑著:
一九二八年二月,經歷了十個銷魂之夜的白瑞德,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女人,第一次懂得了一個男人原來竟可以有如此刻骨的歡樂。在此之前他一心撲在大興公司上,一向對女人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一直恪守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給自己選定的這份婚姻。有了女兒之後,他更把感情寄託在女兒身上,和比自己大了六歲的白楊氏也就愈發的疏遠,對床笫之間的事情也愈發的冷淡。可是自從白楊氏意味深長的把柳瓊琚帶進白園的第一天,在他第一眼就看穿了妻子的圈套的同時,卻也受到一種莫名的觸動。明眸皓齒笑語不斷的柳瓊琚對他有種天然的吸引,有時為了抗拒這種吸引,他甚至故意在柳瓊琚面前保持著「姐夫」的矜持。現在有了這十個銷魂之夜,每當他伸出渴望的手像剝荔枝一樣,把柳瓊琚晶瑩剔透的身體,從一件件的衣服裡剝落出來的時候,他就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絕不會放走這個女人,他就下定了決心要更改那個原是妻子編織的圈套,即便這樣做了之後,這座房子裡永無寧日也在所不惜。
唱了這些曲子以後,她們也還是留在芙蓉院或是桃花樓,等到無論是哪一隻馬兒湊足了半斗米價的三百文錢,她們就用自己的身子讓那馬兒快暢一夜。然後,第二天就會再尖著嗓子唱些催馬兒們快走的歌。聽見這些歌聲,李紫痕有時就會流下些莫名的眼淚來。
三
一九二八年二月末尾早春暖人的十個晚上,柳瓊琚把一切拋在腦後,忘情地沉浸在一個別人的圈套裡夜夜狂歡,忘情地沉浸在原來的姐夫現在的情人的懷抱裡蕩魄銷魂。越是想到表姐回來後的恐懼,越是想到那充滿了譴責意味的「偷情」兩個字,她就越是想把每一個夜晚都無邊無限的延長下去。她幾乎是在戰戰兢兢的等著汽車的響聲,她料想那輛福特牌轎車開進院子的一刻。也許就是自己永遠離開白園的日子。
「夢麟,你不怕我離間你們族親手足麼?」
冬哥頓時像喝了老酒一樣漲紅了臉。十一妹把他送出門來囑咐:
李乃仁的鼻尖上憋出一層汗珠來,客廳裡一片鴉雀無聲。鴉雀無聲之中又響起李乃敬冷冷的聲音:
夾在人縫裡的李乃仁漲紫了一張臉,無言以對。
可是李紫痕沒有想到,四月初七的那天身上忽然來了天水,洶湧澎湃的血水在兩腿間奮力地流淌著。女人身上不乾淨是不能進廟堂的,進了廟堂會犯沖。李紫痕有些懊惱地看著那兩盒精心烹飪的素齋,油然生出許多莫名的煩躁來。等到冬哥按時趕來時,李紫痕只好告訴冬哥今天不去了。冬哥愣愣地問道:「為啥子又不去了?六姐,莫不是為我那天衝撞了菩薩?」
「乃仁,按通海井現今的產量算下來,你這張股契一年要有三千銀洋的紅利,現在雖說剩下一半,也還有一千五百塊,拿它揩屁股我嫌太貴。你若是後悔了我就還你這一半股份。」
「冬哥,你日後莫把錢灑在這裡面,還是積攢起自己討一房堂客安安穩穩過日子。」
一九二八年舊曆二月初五,九思堂各門族親接到族長李乃敬的口信:明日總櫃賬房議事。第二天早飯過後,人們爭先而至,總櫃賬房的客廳裡一時間煙霧騰騰笑語喧嘩。大家久談不衰的還是通海井的絕處逢生,還是李乃敬的德義為先,可每個人的笑臉背後都藏了幾分心虛。李乃敬故意把族親們都晾在賬房客廳裡,遲遲不露面。等得越久,人們也就越心虛,不知道今天的事到底怎樣的議法。一直等到半午時分,李乃敬才在師爺和管賬的陪同下冷著臉面跨進客廳。見到九思堂的救星來了,眾人紛紛起身,客廳裡一片問好請安之聲;接著,又是一片說了許多遍的誇讚恭維的話。李乃敬依舊是冷著臉冷冷的對應著,而後在正位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宣佈:
床上那一對男女終於被驚醒了,可是當他們睜開眼睛時卻看見一個和自己一樣一|絲|不|掛的人。柳瓊琚尖叫著縮回被子裡,白瑞德怒吼著:
從這座潔白的石坊望上去,就會看見依山而建的白雲寺,在蔥蘢的枝葉裡輝煌的矗立著一派金黃色的瓦頂。冬哥擔著兩隻食盒立在石坊面前的時候,額頭上已經微微出了一層細汗。他放下擔子,看了看落在後面的六姐李紫痕。四月初八已經過了十天,幽深寂靜的山谷裡絕少見到別的香客。晚春的太陽已經有了幾分力hetubook.com.com量,李紫痕的一張臉在陽光下白白的晃著,冬哥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惜來:白白走四十里路,把腳桿也要走痛,真不知六姐為了哪樣?
「帶來了。」
「結賬。」
「乃仁。你嫌這銀子燙手?」
「你發什麼瘋!」
「白水客,你好福氣呦,吃我們妹子倒貼的血汗錢。」
「為銼通海井我們九思堂負債纍纍,今天還要向各位通融一件事情:通海井第一年賺下的銀款不在分紅之列。先拿出來置備新的井灶器具,修整輸滷筧管,還奉燃眉之債,一年之後再按股分紅。現在還不是我們九思堂透氣的時候,還要大家齊心協力過了這道難關,九思堂才算是真正能站穩腳跟。」
趙樸庵滿面紅光的站起身口中連說「獻醜獻醜」,而後略略沉思,便以箸擊掌抑揚頓挫的吟唱起來:
自從有過那一點小小的艷遇以後,九思堂的老媽或是丫環從太太小姐手裡把賞錢轉給冬哥的時候,就常常要打趣:「冬哥快去給十一妹送錢吧。」說了這句話,大家就嘰嘰咕咕笑起來,冬哥就會把頭低得更深些,就覺得自己的短處被人抓在手裡。在九思堂只有六姐紫痕從不和冬哥打趣,從不揭冬哥的短處,冬哥給六姐擔水就分外的賣力些。知道六姐的難處,除了擔水之外,冬哥還幫六姐做些粗笨的事情,做了活也從來不收報酬。冬哥心裡對九思堂這位燒了臉念佛的小姐充滿了敬畏。冬哥甚至想過:如果自己也有這麼一個姐姐護衛著,那也一定會把《三字經》、《百家姓》這樣難懂的書背下來的。
二
六姐的菩薩繡好的那一天,冬哥放下水擔沒有急著出屋,而是仔仔細細把菩薩端詳了一番,端詳了一番之後覺得實在好看,可一時又想不起什麼恰當的讚辭來,於是脫口讚美道:「六姐繡得好看,像是檯子上的白蛇娘子。」
「——是。」
大家自然又是一片附和,又是稱讚乃敬秉公無私體恤孤寡,是德義之舉。穩操勝券的李乃敬和趙樸庵相視一笑。隨後邀請道:
一曲《定風波》博得滿堂采聲。抑揚頓挫之中,李乃敬覺得今天這場酒讓人一吐胸中塊壘,多少年來的晦氣竟是一掃而光。
「也罷,大家都說不提退股就不提。可是乃仁這張支過一半銀款的股契總不能再收回去!」
「今天趙老伯酒興極佳,願為大家吟詩助興!」
白雲山上的白雲寺是銀城一帶最宏大也最著名的佛寺。一條二十里長的大路夾在山谷裡逶迤通到幽靜的山底,而後向左一拐,繞過這些銀城的屏障落進坦蕩的平原裡去。在山底的轉彎處濃綠的林木中,像一朵白雲似的靜立著一座潔白的石坊,石坊上刻著兩句淡泊平靜的話:
一
冬哥感激地接過香噴噴的食盒,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說著,趙樸庵竟哽咽了聲音。看見老師爺動了真情,李乃敬不禁也紅了眼圈:
在九思堂只有一個人,每天一次的看著李紫痕把那尊慈悲的菩薩一針一線繡出來,而且只有這個人知道李紫痕日夜不停地趕繡,是為了四月初八那天,把這繡好的菩薩獻到白雲山上的白雲寺去。這個人就是九思堂的水夫冬哥。在銀城靠擔水掙米吃的人叫做白水客。冬哥和那些白水客們有所不同,冬哥一家是世代專為九思堂擔水吃的。冬哥記不清為九思堂擔過多少水了。冬哥只記得爺爺死的時候,是九思堂出了十兩銀子才買了棺材下葬的。父親死的時候又是九思堂出了十兩銀子。於是,冬哥便接過父親的擔子又來為九思堂擔水。在九思堂白水客擔水不是按月付薪,而是計擔算錢。每天從早到晚,冬哥要從皂角樹下的那口洪源井裡絞出五六十擔水,送到廚房、下房、客房和太太小姐們的門口。冬哥把水送到門前就恭恭敬敬說一句:「水來了。」竹簾或是番簾的後面就會有人替他撩起簾子,冬哥就低著頭走進去,再低著頭把水倒進水甕裡。等到出門時就會給他一根竹籤,憑著竹籤冬哥就可以在櫃房領錢,一根竹籤一文錢。皂角樹下那口洪源井有一個紅石鑿成的井台,井台的圍欄上有一行字,有人告訴冬哥那行字記了一個日子。是九思堂不知哪一代先人挖這口井的日子:大唐開元九年九月。井口的紅石頭被井繩磨出幾道光滑的溝糟。看著那些溝槽,想到這個日子,冬哥就對九思堂的久遠和幽深充滿了敬畏。
白瑞德朝床對面的一張桌子指了指:「放在那裡。」
柳瓊琚擦身而過的時候,白瑞德聞到一股香甜的女人的氣息。柳瓊琚穿一件深紫和-圖-書色的緊身旗袍,肩上披了一條米色的披肩,當她彎腰放下托盤的時候。那件緊繃繃的旗袍把一個年輕女人的身體分明而又簡練的勾畫了出來:像提琴一般柔和委婉的腰身,像尖桃掛枝一樣懸垂的乳峰。白瑞德就想:「這裡面會生出一個繼承家業的兒子來麼?」接著,他走上去把那杯白蘭地遞到柳瓊琚的嘴邊上:
「乃仁的那張股契,我從總櫃上頂著你的名字替你拿來了。」說著趙樸庵從袖筒裡取出那張至關重要的紙條來:「有這張支過銀子的股契,你要他退股,他自己覆水難收自然無話可說。等他退了股,你再照半數送還他幾股,仁至義盡,乃仁能不心服口服麼?退了乃仁的股,還怕九思堂人心不齊麼?可這清官難斷家務案,你看這件事情做得做不得?」
從今後兒決定斷絕來往,
鎖玉樓洗脂粉永不為娼。
嫁挑蔥賣菜人兒心歡暢,
此不關別人事我自做主張。
鎖玉樓洗脂粉永不為娼。
嫁挑蔥賣菜人兒心歡暢,
此不關別人事我自做主張。
話音一落,族親們又都笑起來。李乃敬的家宴精美無比,堪稱銀城一絕,只要聽一聽也會引出口水來。
李乃敬不由得開懷大笑:「趙老伯寶刀不老啊!」接著又邀請道:「今天莫走,我們一起喝幾杯,這些年來難得這樣開心!」
「剩下那一半的錢帶來沒有?」
被關在簾外的冬哥惶恐不安地檢討著自己,他覺得自己總是猜不透九思堂的人,他覺得這一次多半又是自己出了什麼差錯。一直等到竹簾再一次掀起來,李紫痕吩咐道:「冬哥,你去做你的事情。我們晚幾天再去。」說著又將一隻食盒遞出來,「這幾樣菜你拿回去吃,二天去時我再做些新鮮的。」
「既不要臉。就大家都不要臉!」
柳瓊琚沒有想到表姐是乘了一架滑竿無聲無息地回到白園的。白楊氏把汽車留在城外,叫了一架滑竿趁著漆黑的夜幕回到銀城,在氤氳的夜霧中走進了美麗高雅的白園。白楊氏先走到表妹的房間推開虛掩的門,看到空空如也的床。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而後,她又來到丈夫的門前,熟練無聲地走進去。桌上那盞罩著乳白色紗罩的美孚燈被捻小了燈捻,暗幽幽地照著,寬大的銅床上原來自己的位置上,現在正躺著雪膚玉肌的表妹,一對情人在酣睡之中還一|絲|不|掛的擁偎在一起。白楊氏突然覺得周身的血一下子流光了,一下子流進一個寒徹心脾的萬丈冰窟。她把一切都想好了,就是沒有想到這個自己設計的圈套,到頭來第一個窒息的竟是她自己。她猛然想起十天前丈夫冷冷的質問:你不後悔麼?一切原來預想好的動作和問話,此時都土崩瓦解,她忽然覺得天塌地陷無以自制。她在下意識中無比昏亂地點燃了丈夫留在煙灰缸上的半支雪茄煙,一口接一口地把那些辛辣的煙吸進嘴裡而毫無感覺。從此以後,終其一生她再也沒有把這種連有些男人也受不了的烈性煙卷從嘴上拿開過。銅床上銷魂之後沉睡的男人和女人,也許是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竟然一動不動地沉浸在銷魂之後的夢境中。看著這對赤|裸的男女如此的忘情如此的熱烈。有兩行絕望的冷淚從煙霧中湧了出來,白楊氏不知怎樣做才能破壞這對恣意縱歡的男女,不知怎樣做才能報復那個奪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不知怎樣做,才能使生活回到原來的樣子。昏亂之中她放下丈夫的雪茄煙,毅然決然地站起身來,然後,從容不迫地脫下自己的衣服。脫下一件,再脫下一件,一直脫到和床上那個女人一模一樣。然後,又從容不迫地把桌上的那盞美孚燈捻成一片無比的輝煌。然後,自言自語道:
話聲就像滿山斜射的陽光,靜靜的,冷冷的。冬哥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的背影忽然就覺得有些懼怕。
「等我死了,就埋在這山坎下邊,離白雲寺近些。」
接著,李乃敬不容分說地將趙樸庵扶到坐椅上又說:「趙老伯,這幾天我正有件大事想和你商量。這些年來九思堂積貧積弱,人心散亂。這次通海井銼成見功是個好機會。我正要問問你該怎麼辦才能把那幾個害群之馬整乖些。還有大恆、大通兩家錢莊的債銀,也要有個拖延的對策。」
冬哥常常在心裡慶幸自己從爺爺和父親的手裡繼承來的這個職業,有了這個職業自己就不必像馬兒一樣套了搭背在天車底下轉圈圈,脊背上和屁股上就不會每天挨管事的手中那根竹蔑板,就可以時常地去三興和把自己的錫酒壺灌滿,就可以不像那些推盤車的馬兒們一樣終年紅腫著腳腕和腳桿。冬哥七歲那年是光緒三十三年。和圖書那一年冬哥親眼看見一群推盤車的工人鬧造反,因為所有的人都紅腫著腿腳,銀城人也把這些人叫做紅腳桿。冬哥七歲那年的一天下午,突然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紅腳桿擁進城來,一面一拐一拐地走著,一面喊些罵娘和造反的話,意思是嫌東家的工錢太低填不飽肚皮。接著,便砸了一家飯店,大家擁進去搶吃了一頓;又砸了一家布店,大家又擁進去每人扯了一塊布纏在頭上或腰間。正鬧著,忽然有人喊:安定營的兵些來了!紅腳桿們便一哄而散,可有些拐得厲害的就落在了後面。過了一陣,果然看見安定營的領旗氣洶洶地帶了一支隊伍跑來,把落在後面的十幾個人當場捉住。嘴裡有酒氣,頭上還纏著布,領旗發一聲喊:「人贓俱在,斬了!」於是,剛剛喝過幾口酒的紅腳桿們被揪住辮子拖到河岸上,一排跪下。領旗抽出雪亮的緬刀來,做一個騎馬蹲襠的架勢,喀嚓一聲就有一顆人頭順著岸邊的坡坎滾到銀溪裡去。七歲的冬哥遠遠跟在這群人後邊,他覺得這些大人們像是在演一齣什麼很新鮮的戲,看見那顆人頭骨碌碌地飛滾,冬哥就想起滾動的南瓜來。接著,又是喀嚓、喀嚓,又有幾顆「南瓜」滾落到河裡,水面上就泛起一片血紅來。冬哥彎起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數著「南瓜」,等到把十個指頭都很努力地彎起來,可還是數不完。然後冬哥低下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赤腳,把十個腳趾又都努力地扭動起來,可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神氣的領旗已經率領著兵卒們威風凜凜地班師回營了。燦爛壯麗的晚霞中飄著幾面鮮艷的角旗,走著一支雄壯好看的隊伍,河岸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十幾具再也不會喝酒和咒罵的屍體。
「哪裡話,快講!」
等到兩人終於離開白雲寺,終於又穿過了那座白色的石坊的時候,李紫痕忽然開口道:
送走了弟弟妹妹之後,李紫痕悶在屋裡足不出戶,花了兩個半月的時間,在一幅九尺長的紅緞子上,一針一線的繡出一尊與人等身的觀音菩薩。亭亭玉立的觀音站在蓮花上無比慈悲的與她對視著,李紫痕就覺得受了很深很深的感動。這莫名的感動有時就會使她莫名的從屋子裡走出來倚門遠望,她就會看見銀溪兩岸林立的天車井架,看見巨蟒一般盤桓交錯的輸滷水的筧管,看見銀溪碼頭上密匝匝的鹽船的桅桿;她就會聽見推車汲滷的工人激越悲涼的「挽子腔」。百八十個男人,肩上像馬一樣套著搭背,弓背曲身地向前匍匐著,隨著挽子腔的節奏,把一筒筒的鹽滷從數百丈深的鹽井裡提到地面來,於是,被搭背勒出來的挽子腔就憋出一種撼人的力量。坐在車旁領唱的都是從芙蓉院和桃花樓雇來的姐妹們,她們做的這項工作叫「坐車盤」。天熱的時候。坐車盤的姐妹們就露著滾圓的臂膀和一截雪白的腿子。有時為了安慰一下縛在槓子上的「馬兒」們,姐妹們就會捏著尖細的嗓子唱一段正式的曲牌,或是「紅鸞襖」,或是「玉蜻蜓」;唱一些她們絕不會去做,也永遠做不到的事情:
「這辦法只有兩個字:惡治。」
「今晚這第一杯酒算是我的酬謝。」
「各位族親,通海井開銼以來凡十二載,近幾年來大家都在嚷退股的事,為這事有人還罵到總櫃賬房上來。今天我請大家來就是想問一問,通海井的股份怎樣退法,何時退股?」
冬哥嚇出滿額頭的冷汗,當下跪在地上給菩薩磕了三個告罪的響頭。磕過頭之後,六姐要冬哥幫他做件事情,六姐說四月初八是佛祖的生日,她要把這菩薩獻到白雲山的白雲寺去,還要做一桌素齋裝在食盒裡同時獻去,她請冬哥幫她擔送那兩隻大大的食盒。冬哥想到自己剛剛的冒犯,連忙答應:「要得,要得!」
「趙老伯,你只管講。」
李紫痕悼悼地放下門簾:「莫亂猜。我身上不舒服。」
「二老爺支銀款的時候,是不是說這張股契留著給我揩屁股用?」
眾目睽睽之下,李乃仁只好走到管賬先生面前,捧起早就包裹好的重重的一包銀元。李乃敬依舊是冷冷的口氣:
「今天大家都莫走,通海井銼通成功我們九思堂早該置酒慶喜,今天我來做東,在崢泓館午宴。」
在依山面水的九思堂園林府邸中,崢泓館最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去處:一通五間的敞廳用竹紗窗分為內外兩廳,一排十二扇軒窗面臨映柳湖,湖上荷葉滿塘;抱秋半島垂柳依依,環湖的遊廊掩映在萬竿修竹之中;遠處的銀溪在叢山中曲折蜿蜒,背後的玉泉山青松覆蓋,陣陣松濤與一股引入映柳湖中的淙淙泉水,終日混聲如歌。崢泓館敞廳的門柱上是一幅怡然明淨的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