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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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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於是,一九二八年初夏,剛剛在六個月的兵亂之中平定下來的銀城,再一次落進戰火的邊緣。討伐聯軍以兩個師的兵力將銀城三面包圍,留下三天的期限,只等著楊楚雄要麼投降,要麼逃跑。為鼓舞鬥志,臨戰之前,討伐聯軍司令部立下軍令狀:先入銀城者,駐防銀城。兩位穩操勝券的討伐聯軍的師長只等入主銀城。他們在一起研討戰事的時候,並不說通電上那些大義凜然的話,也不說如何才能搶先入城,只說:
儘管演了那麼多或悲或喜的話劇,可白秋雲總是覺得有些什麼遺憾。一天,兩個人在竹林的草亭裡納涼的時候,又談起了女神劇社,白秋雲感嘆著:「可惜咱們的角色都是女生,演起來總不逼真的。」
一邊說著,竟從衣兜裡摸出一根金條來。林先生大驚失色地推脫著:
於是,先禮後兵,大家說了些文縐縐的話之後刀槍相見,全省硝煙四起。幾場大戰之後,楊楚雄投靠的劉總司令連連失利。於是,劉總司令又發了一個很儒雅的下野通電說是:「樵山釣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鄉閭,田園之樂久矣——」
吃過駝蝦抱珠,李乃之送兩位女客回家。走過教堂,快到竹園門口的時候,他告辭說要去舊書攤上看看。李紫雲又瞪起眼睛來:
李紫雲把個淚人領到弟弟面前嗔怪著:「九弟,看你把雲妹害得哭成這個樣子。」
「——某等割據國土,糜爛地方,居心煽亂,擅開戰釁——不得已乃躬行討伐,削平僭偽。苟再予寬容,非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我等上為國家統一計,下為全省治安,乃聯合同胞,共申討伐。」
一九二八年夏天,一個圓月西沉旭日將升,陰陽交合的黎明時分,美麗高雅的白園裡響起一個女人絕望的哭嚎聲,白園裡所有的人都被這令人膽戰心驚的聲音嚇醒了。白園裡的僕人們都知道,自從姨太太進了門,這個家裡就喪失了往日的平靜。睡在自己臥房裡的柳瓊琚也被哭聲嚇醒了,她清醒而又恐怖地預感到,那個哭嚎的女人早晚有一天要朝自己撲過來。可是自從白瑞德對她講破了白楊氏的圈套之後,柳瓊琚對表姐原有的那些懼怕和自慚一掃而光。在這場女人之間的較量當中,二十二歲的柳瓊琚以天然的優勢注定了是會贏的,只要等著有一天自己把兒子生下來,這場較量自然會收場。
大家各抒己見地討論了一個下午,等到肚子咕咕叫起來的時候,陳先生的母親懇切地挽留同學們吃晚飯。她指著灶上的飯鍋微笑道:「我們今天是真的打牙祭呦!」大家都笑著說聞到臘肉的香味了,都說紅苕米飯加臘肉硬是香得很,都說師奶的泡菜最可口。然後大家就紛紛拿出自己特意帶來的各種小菜、食品放到飯桌上。同學們都知道陳先生的家境,都想借這機會讓大男二男高興。陳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責怪同學們又來破費,並說再這樣以後就不留大家吃飯了。推讓之間李乃之就很慚愧地想起剛才雙盛園的「駝蝦抱珠」來。在陳先生家裡李乃之常常會為一些小事生出很深的感動,他有時會弄不清楚,到底是那些燙人的句子,還是這位雙目失明的老人,更使他堅信了《共產黨宣言》裡的那些道理。
「呆子!」
說完此話,李乃敬含威不露的目光轉到白瑞德臉上。在座的鹽商們個個暗自驚歎,都知道李乃敬此舉是在報那集賢居茶館的一箭之仇,都在感嘆九思堂總辦的老謀深算,也都為能少交一半的冤枉錢暗自高興。於是紛紛起而響應。正好坐在楊楚雄對面的白瑞德,頓時被這突如其來場面滿面通紅地逼進死角,眾目睽睽之下容不得半步的遲緩和推脫,沒有絲毫的退路可走。等著臉上漲起來的紅潮退去之後,白瑞德索性爽快的一口答應下來:
早就住煩了女生宿舍的李紫雲應邀搬進竹園來,當然十分地高興。可她也猜到了白秋雲此舉的另一番苦心,暗自在心裡為弟弟高興,只是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會像想像的那樣結局。從此,兩個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以姐妹相稱,在聖堂街六號的竹園內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漸漸的竹園二雲竟在省城有了一點名聲。
柳瓊琚在表姐的臉上看見兩個深不可測的冰洞,一股駭人的冰冷正從那兩個冰洞裡陰森森地與自己對視著。面對著這兩個冰洞,柳瓊琚憑女人的直覺猛然猜透了一個也許是曲折萬般的陰謀,這個猜測讓柳瓊琚在一九二八年那個漫長的夏天裡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太太是中毒之症,不知太太剛才都吃了些什麼——」
「林先生,我有件事情求你。」
楊楚雄深知這一次他要對付的,可不是只有大刀梭標的農民赤衛隊,真的打起來,對手將有比自己多一倍的機槍大炮和士m•hetubook•com.com兵。可是如果逃跑,那麼所有的雄心大業都將變成泡影,此戰一敗放棄了銀城。自己就將永無立身之地,最好的結局也是淪為一個末等的軍人頭等的土匪。更何況兩軍對壘,自己一槍不發就投降逃跑,實在太像個草包,太有失於軍人的臉面。千思萬想,楊楚雄決心一戰,與其就此苟且一生,不如就此名揚天下。下定了作戰的決心,楊楚雄調兵遣將嚴密佈防。在反覆推敲了前來進攻的黃萬宇、湯宗仿兩師的情況後。楊楚雄和參謀長一起制定了一個極其嚴密的作戰方案。方案一定,楊楚雄發出請柬,邀請銀城所有的頭面人物到師長司令部集商戰事。此時的銀城四門緊閉,城牆上槍炮林立,沙堡相連,調防部隊來去匆匆,到處都是一派大戰前夜的恐怖氣氛。落在槍口前面的銀城人,不知道這次的仗要打成什麼模樣,不知道自己三天以後還會不會活在世上,一個個戰戰兢兢度日如年地等著蓋頂而來的槍炮聲。生死存亡之際,楊楚雄要集商戰事,誰敢違邀不到呢。
可是柳瓊琚沒有料到,那個曾經被自己猜測的曲折萬般的陰謀來到的時候,竟是那麼意想不到的簡單。過了滿月後的第十天,孩子不知為什麼發起燒來,沒有任何經驗的柳瓊琚有些慌了手腳,白楊氏當機立斷要帶孩子坐汽車趕到林先生家去求診。兩個人匆匆忙忙趕下樓來的時候,白楊氏急躁得發起火來,嫌劉媽給孩子包裹得太單薄,要再裹一件小被子,匆忙之中柳瓊琚自己返回去取,可是等到他們趕到林先生家解開襁褓的時候,孩子竟停止了氣息,柳瓊琚當場昏死在醫生面前。等到白瑞德也聞訊趕來時,在醫生家裡見到的是剛剛死了的兒子,和昏迷不醒的柳瓊琚。
一九二八年初夏,楊楚雄在銀城守衛戰中採用的奇妙無比的戰術,是任何一本軍事教科書裡也找不出來的。但是,一九二八年初夏,楊楚雄正是憑著自己的智謀,狡詐,凶狠,勇氣,也更是憑著自己的妥協,陰柔,退讓,保住了自己的地盤,贏得了一場幾乎沒有希望的戰爭。從此,楊楚雄在省內威名四揚,也在銀城徹底站穩了腳跟。一九二八年初夏,楊楚雄守城告捷,在關帝廟的司令部裡大宴賓客,酬謝銀城父老。觥籌交錯之際,這位軍人的心中充滿了如魚得水,如鳥入林的快意。
就在白楊氏生孩子的希望徹底破滅了的時候,柳瓊琚懷孕了。那個越來越高的肚子就彷彿一面勝利的旗幟,每天都在白楊氏的眼皮底下高舉著。自從懷孕以後,柳瓊琚常常會拖著越來越笨重的身子,慵懶地走到花園裡去散步,或者靠在水池旁的石欄上看嬉水的魚群,或者坐在芭蕉樹下的那隻盪椅上捧著一本消遣的書。這時候白楊氏就常常會站在樓上自己房間的窗前,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表妹,木然的臉上燃燒著一對駭人眼睛。活像一隻等待獵物的母獸。可是自從懷孕之後,柳瓊琚常常沉浸在一種溫柔之中,這溫柔常常讓她想起做母親的快樂。這種油然升起的溫柔甚至使她溶解了對表姐的種種恩怨和嫉恨。當這種溫情在心中蕩漾起來的時候,她就升起一種流淌的渴望,她希望它能流淌到每一個人的身上。於是,她常常打發白瑞德回到表姐的房間裡去,她常常吩咐劉媽把自己親手做的小吃和點心給表姐送去。甚至有一次趁白瑞德不在家的時候,她竟獨自走進白楊氏的房間,抱著表姐哭了一場,說她只想以後大家和和美美的過日子,不再吵架,也不再嘔氣。可是這一切都沒能化解了白楊氏心裡那個絕望的仇恨,等到表妹停止了哭聲,擦乾了眼淚的時候,白楊氏冷冷地盯著表妹的眼睛說:
凌晨四點的時候,白瑞德被白楊氏的撫弄驚醒了,隨著越來越快地撫弄,耳邊響起越來越焦灼的喘息聲。白瑞德知道這是妻子又要按照所謂《玉房秘訣》的方法來求子了。而且他還知道,這時候妻子的左手心裡正握著十四顆紅小豆,等一會自己被撫弄得欲罷不能行起房事來的時候,妻子就會把那十四顆豆子吞進嘴裡,等到那個一瀉千里的瞬間,妻子就會像吞丹一樣,把那些豆子生吞進肚子裡去。然後她就會先是誠惶誠恐地等,後是焦慮不安地盼,最後在慘紅的經血之中淹沒了懷孕的希望。這套「秘訣」許多年以前夫妻倆曾經無數次的照辦過。生了女兒之後,妻子多年不孕,於是回到娘家求來了這個秘方,據說妻子的一位伯父是專攻婦科的有名的中醫,曾為四鄉八鄰來求醫的女人送去了不知多少兒女。可不知為什麼這個從「彭祖」「素女」那兒抄來的方子,偏偏在侄女身上不靈驗。一開始在妻子的嚴和_圖_書格要求下,他們做得十分嚴密,既要「七忌」,又要「養精」。還要選擇月滿日昇的時辰。可無論多麼嚴格,也無論多麼虔誠,總也不靈驗。時間一長,索性再不提秘方不秘方。
「——劉總司令已通電下野,方期和平有日——不料彼等正勾結外援,意圖反噬。不惜犧牲桑梓,破壞和平,致演煮豆燃萁之慘——我等為人民計,為軍事計,若不預為之防,無以遏止寇慮。但軍事大計,統一為上,現已公推劉公為聯軍總指揮。田橫五百,尚強海島,少康三千,啟夏中興,本軍有十萬之眾,豈有不能消滅敵寇乎?」
「太太無病,也無孕,太太是絕經了。」
白楊氏頓時怔怔無語地愣在椅子上,一張臉慘白如紙。林先生後來說的那些腎有虛火,氣血不和之類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林先生說的那個用冰糖銀耳做調養補劑的方子,她一句也沒有記住。在神情恍惚的告謝出門時,她突然轉回身來說道:
於是大家都帶著些傷感的樣子笑起來。幾個人對剛剛看過的話劇評論了一番之後,白秋雲建議道:「走吧,我們一起去雙盛園打牙祭。嘗嘗他們的駝蝦抱珠。」
「楊師長,去年五縣鄉民暴亂,各個場號都曾剛剛籌措過軍餉。僅僅半年時間,大都元氣未復,這是實實在在的。但是,為銀城免遭屠城之禍,確也是義不容辭的。這次我們鹽場、鹽號認籌十萬,剩下的一半是不是可以另外籌措。」李乃敬不等楊楚雄發問,立即轉過話鋒:「前不久大興公司為購買通海井備下巨額銀款,具體數目我不便說,但付十萬元之資是綽綽有餘的。」
楊楚雄開懷大笑起來:「有各位鼎力相助,我楊某絕不辜負銀城父老!」

「大家不必擔心,我楊漢初自有破敵之法,可以讓銀城免受兵燹之災。今天請各位來就是商量這件事。」
而後,林先生深為疑惑的目光轉向剛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白楊氏:
在按照《玉房秘訣》的求子之法做了幾次之後,白楊氏竟真的有了懷孕的先兆,停經了。這意外而來的喜兆讓她高興得熱淚橫流,她甚至帶上劉媽一起去娘娘廟燒香求籤,在娘娘廟的功德箱裡放進一百塊銀元。她對著送子娘娘暗許心願:如果娘娘大恩大德真的送給自己一個兒子,她願出錢重修廟宇,以表謝心。從娘娘廟許願回來後。白楊氏又耐心地等了一個月,在確認自己真的停經之後。她獨自一人來到銀城名醫林金墨的家裡。一番望聞問切之後,林先生輕輕的把手從她的腕子上抬起來說道:
在雙盛園樓上清雅的餐室入座之後,李乃之堅持要大傢伙出飯費。白秋雲不高興地反對:「知道你要出錢,今天我就不到這裡來。」一邊說著竟又紅了眼圈。眼看冷了場,李紫雲折衷道:「我是姐姐,今天我做東。我們大家都高高興興的,都莫再做怪。」一面說著,把眼睛朝弟弟狠狠地剜過去。李乃之只好補救著:「那好,今天我們就要姐姐做東,下一次輪到秋雲,我一定來。」
「林先生還是不問吧,這是我們白家自己的事情。」
於是,一九二八年初夏,省城各報爭相刊載楊楚雄隻身深入虎穴,生擒湯宗仿,智勝討伐聯軍的傳奇般的故事。說是:湯部損兵在三千以上,白雲山一帶谷地遍野橫屍幾被填滿。接著,楊楚雄也在報上發表通電,表示願意服從新上任的省長和省軍總司令。說是:楊漢初偏居銀城只為求生存,絕無問鼎稱雄之意,此番應戰實屬無奈,今後雖留防銀城,但銀城鹽稅絕無獨佔之理,願與各界善後協商。並告慰各界:湯宗仿兄正客居敝舍,每日對弈為娛,相談甚歡,吾與湯兄近將拜祭白雲寺,不日湯兄即歸省城。漢初願奉銀元五萬,以作撫恤陣亡將士之用,云云。
「你想啥子?你想誰?你就是想那個妖精!」
一年以後,楊楚雄再次擴編部隊,豎起軍長的大旗。省內各派軍閥理所當然地承認了這位出類拔萃的同行。
自從那天三個人赤身裸體地鬧了一場,自從柳瓊琚做了姨太太之後,白楊氏就又開始把這秘方拿了出來,而且操作得無比嚴格。白楊氏與白瑞德約法三章:每一個月她要把月滿的時間留給自己,而且要丈夫在月滿之前七天必須睡在自己身邊「養精」,要喝她用鹿茸、遠志、蛇床子一類的藥物炮製的藥酒。妻子越是這樣做,白瑞德就越是反感。每一次的房事都讓他覺得是在上刑,眼前這個四十四歲的女人分明是在絕望之中下最後的賭注。她幻想著生下一個兒子,她幻想著也許會在萬一之中打敗那個自己招來的對手。可她又分明看見了自己的枯萎和無能m.hetubook.com.com,當她焦急地喘息著把丈夫撫弄醒來的時候,白瑞德覺得身邊這個一|絲|不|掛的女人,簡直就像一個赤身裸體長髮紅舌拖人下地獄的女魔。
林金墨這才想起許多個月以前的那根金條來。
楊楚雄一直把市中心那座巍峨宏大的關帝廟作為自己的司令部,戰事將臨,關帝廟的四周佈滿荷槍實彈的衛兵,兩座石獅對臥的大門口也壘起了臨時的沙袋工事。等著心驚肉跳的紳士們在正殿大廳裡神不守舍地坐在一起議論紛紛的時候,一身戎裝的楊楚雄抱拳拱手地走進來:
仗還沒有打起來,楊楚雄先給銀城的紳士們排了一齣「鴻門宴」。看著門外那些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的士兵,想想只有三天的最後期限,鹽商們除了接受別無選擇。於是,議論一番之後,大家公推九思堂總辦李乃敬主持籌款。情勢逼人,李乃敬只好接受了這個推舉。李乃敬沉思片刻後緩緩說道:
走進燈草巷五號院那間低矮陰暗的竹篾房時,興奮的同學們早已經聚齊了。陳先生雙目失明的老母親,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桌子旁邊的竹椅裡,微微地仰著一張慈祥的面孔。在老人腿邊的桌子下面,那對死了母親的雙胞胎兄弟正在嘰嘰喳喳地玩遊戲。哥哥大男的手中拿著爸爸批改作業的紅毛筆,在弟弟二男的臉上畫出一副眼鏡和兩撇八字鬍,然後咯咯地笑著說:「你是個打爛仗的劉司令!」弟弟奪過毛筆來:「我才不當劉司令!我長大學爸爸當先生,專打你的手掌心!」於是屋子裡的人就都笑起來。雙目失明的老太太抹著眼角的淚水笑道:「連娃兒些都嫌劉司令的名聲不好聽。」
李紫雲建議道:「這個星期天,乃之他們華光中學演田漢的《獲虎之夜》,我們去看看乃之表演得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我發誓不講就是了,太太快快收起!」
「今天我來看病的事情你莫講出去,對誰也不要講。」
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陽,在雲縫中斜斜地照著幽靜的聖堂街,偶爾往來的行人和乘黃包車的客人。大都是些衣衫整潔的先生和太太。透過翠綠的竹林,可以看到竹園深處那幢精緻的小樓,不遠處聖母堂一聲聲安詳沉穩的鐘聲,像是飄到這幽靜中來的落葉。在這一片寂靜中,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陽,把一個剛剛演了一齣悲劇的年輕人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馬路上。
「那個妖精是你自己給我請來的。」
「我不想。」
母親一走,白秋雲就把李紫雲接到聖堂街六號的竹園來與自己同住。竹園其實是一座精緻的花園洋房,是幾年前白瑞德從一位法國傳教士的手中買下來的,作為他來省城辦事居住的公館。那位法國人來到中國後染上了中國人的愛好,知道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雅趣,於是在這座洋房的四周遍植修竹:毛竹、慈竹、鳳尾竹、斑竹、紫竹,樣樣俱全,密不透風,而且還專為它起名竹園。白瑞德買下房子後,笑那洋人太不懂竹子,便把風牆一樣的竹子除去大半,留下些空檔和小徑。修了一間草亭,又隨意點綴了幾塊巨石散落其間。疏朗了的竹林反而顯得幽深而又婉約,反而和那竹園二字更顯得貼切了。離竹園不遠有一座聖母堂,是屬法國外方傳教會的,遇到教堂裡做彌撒唱聖歌的時候,渺遠悠揚的歌聲就會從尖頂巍峨的教堂傳到竹園來,和婆娑搖曳的竹聲溫柔地混成一片。和白園比,白秋雲更喜歡竹園。
「表妹,我等你。」
「銀城這塊肥肉,這兩年硬是把楊漢初餵肥了!」
白楊氏被這致命的一句話擊倒在床上嚎啕起來:「那個不要臉的妖精,我要她給你生兒子,不是要她霸佔你的,你們一個月都混在一起還不夠麼——只這幾天是我的你們還不甘心麼?你們要我怎麼,要我死了才安逸么兒?我們夫妻一場十幾年你就這樣絕情么子?不為別人,為秋雲你也不該這樣待我——你們莫逼我,你們要我死給你們看么子——」
在做了這一番手腳之後的第二天,楊楚雄從白瑞德那借來那輛福特牌轎車,把自己和另外十萬塊銀元一起裝進車裡,只帶了一名幹練的副官,親赴白雲山湯師長司令部請降。說是:久聞湯師長帶兵有方,軍威整肅,銀城父老願請迎湯師長率先入城,保護地方,為表誠意先送上軍餉十萬元,並願以自己為人質,與湯師長同車入城。湯師長問及昨天的戰事,楊楚雄說自己的部隊防守不支,不得不退。有十萬元的軍餉,又有楊楚雄親自來當人質,湯師長高高興興地坐進汽車的時候說:
「籌集二十萬塊銀元,便可為銀城買一條生路。」
楊楚雄以一個團的兵力橫掃五縣農民赤衛軍的戰績hetubook.com.com,為他在全省林立的軍閥派系中贏得了不小的名聲。緊接著,他趁勢擴充實力拓展防區,豎起了師長的大旗,這又叫他的同行們刮目相看。正當楊楚雄雄心勃勃招兵買馬的時候,長江上游的那個省份的軍閥們忽然起了爭端,各自在報紙上發了些義正辭嚴的通電,討伐的一方說:
第二天一清早,柳瓊琚梳洗完畢照舊到白楊氏的房裡來請安。四日相對,冷若冰霜,兩個心照不宣的女人在一派死寂之中僵持著。終於,柳瓊琚斬釘截鐵一字一句的宣佈道:
「漢初兄,不瞞你說,我還沒有開過這個洋葷!」
「那好吧,瓊琚,你既是真心,那以後我們就按老規矩辦事,你每天早晨到我這裡來給太太請安。」
「表姐,我還要做。一命還一命!」
在李紫雲的幫助下,白秋雲很順利地考進省立女子高中的初中部插班就讀。那時省城的學校大興文明戲。田漢、熊佛西、洪深、丁西林成了青年學生們最歡迎的名字。省立女高也成立了一個女神劇社。李紫雲、白秋雲一起報名參加了劇社,把許多的課餘時間,許多的熱情和幻想投進一台又一台的話劇裡去:《傀儡家庭》、《少奶奶的扇子》、《梅蘿香》、《壓迫》、《夢醒了》、《少年漂泊者》。因為沒有男生,所有的角色就都由女生來扮演。李紫雲和白秋雲搭檔演出的丁西林的《一隻馬蜂》,成了女高同學最歡迎的劇目之一。當李紫雲扮演的余先生熱情地伸出雙臂,抱住白秋雲扮演的余小姐時,台下就響起女同學們一片熱烈而經久的掌聲,一直拍到手心發疼,臉上發燙。那一刻,所有的女同學都借這鼓掌的機會,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宣洩出來,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在等著自己的余先生,幾乎每個人都能背得劇終時那幾句最精采的台詞。晚上熄了燈鑽在蚊帳裡,常常就會有人憋著嗓子學著那個鍾情的男人的腔調:「給我一個證據。」馬上就又有人接下去:「你要什麼證據?」「你讓我抱一抱。」於是,所有的蚊帳就會在笑聲中抖動起來。
在撫弄了一陣之後,白楊氏發現丈夫冷冰冰的像塊木頭一動不動,她羞辱地抬起身來質問:
李乃之漲紅了臉立在兩個女人的對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著李紫雲和白秋雲手挽手的走過去。李紫雲一邊走一邊又回頭補了一句:

可白楊氏還是不容分說的把金條放在桌上轉身走了。林金墨一生行醫,沒想到卻在一位無病的病人手裡,得到了一次最多的報酬。他更沒有想到自己竟在無意之中,走進兩個女人險惡的恩怨裡去。
「諸位請放心,我全軍將士決心與銀城共存亡!」
「太太只管講。」
白園的人們都猜測,姨太太這下怕是要氣瘋的。白瑞德也整整一個月看守著柳瓊琚寸步不離。可不久白園的人又都發現姨太太並沒有氣瘋,姨太太只是不聲不響的有些嚇人,姨太太常常會像個鬼魂一樣,半夜裡獨自一人在黑洞洞的庭院裡走來走去。終於有一天,白園的那輛福特牌轎車又風馳電掣地把林先生帶回來,奔進太太白楊氏的臥室。在一番診治和嘔吐之後,林先生抹下滿臉的汗水喘息道:
紳士們依舊訥訥不語,大家都在等著下文。楊楚雄脫口亮出底牌來:
從那以後,柳瓊琚真的每天早晨梳洗完畢之後,都要上樓去給太太請安。連僕人們也說姨太太自從懷孕以後簡直換了一個人。倒是白瑞德耐煩不了這套演戲一樣的玩意兒:
於是,兩位握手言歡的師長殿後,湯師長的大隊人馬沿白雲山谷浩浩蕩盪開向銀城。等到山谷裡突然槍聲大作的時候,裝著兩位師長的那輛汽車轉頭而去。因為有自己的師長在上邊,湯師長的衛兵們不敢開槍只有亂叫。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開洋葷的師長被楊楚雄生擒而去。湯師長的隊伍頓時在槍林彈雨中亂作一團,在傾軋呼號之中潰不成軍。
「好險!再遲半刻怕就保不住人了。」
李乃之扮演貧苦少年的《獲虎之夜》是放在最後的一個壓軸戲,李乃之是在這齣戲快要結束的時候,才被血淋淋地抬到台上來的,在說了幾段非常抒情非常學生腔的道白之後,便在悲痛欲絕中用獵刀刺胸而死。看著李乃之說出全劇最後一句台詞:「哎呀,我不能受了。蓮姑娘,我先你一步罷。」接著取刀自殺悲傷地倒下去,台下的女同學一片唏噓之聲。白秋雲竟哭得倒在李紫雲的身上,李紫雲推推白秋雲:「雲妹,你啷個哭成這個樣子。乃之好好的,我們去後台找他。」
自從白園的太太和姨太太和好之後,林金墨就常常應太太白楊氏之邀到白園來為柳瓊琚診視。無非開些補氣保胎的方子,講些滋補養身和*圖*書的道理,等到送先生出門時白楊氏就會有意無意的問一句:「依先生看姨太太生男生女呢?」林先生回說為時尚早,胎兒還未具人形,要等到八個月以後才敢斷定。送了先生回來,白楊氏就要親自督促抓藥煎藥的事情,要親自督促劉媽把煎好的藥湯給姨太太送上樓去。於是僕人們都說太太也變了一個人,這下家裡又平安了。可僕人們並不知道,那些所有的湯藥都被柳瓊琚悄悄地倒進馬桶裡。
「又做怪!晚一刻去舊書就賣光了麼?」
一語既出,鹽商們肚子裡都叫起苦來——沒有誰願意開戰,沒有誰願意跟著這些軍人共存亡。所有的鹽井都是經不住槍炮的,現在已經有工人棄井逃生去了,再動手打下去,更不知要毀多少井,扔多少錢,賠多少本,人人惟求躲過這場橫禍。楊楚雄分明把人們臉上的苦笑看在眼裡,可他毫不理會地說下去:
所以,一九二八年初夏的那個午後,李乃之並沒有在聖堂街幽靜的竹園門外像煩惱的少年維特一樣徘徊不已,他看著姐姐和白秋雲走進竹園後,便急匆匆地趕去參加那個秘密的集會。
被討伐的一方說:
其實,李乃之說去舊書攤看看是一句託辭。舊書攤他去過不知多少次了,而且在那些成堆的爛書中,被他找到一本撕了封面的《共產黨宣言》和一本瞿秋白的《餓鄉紀程》這兩本政府嚴厲禁止的書,被他如獲至寶的珍藏著,如饑似渴地反覆翻閱著。他只在極秘密的情形下給兩位最要好的同學傳閱過,那兩位同學告訴他,學校裡教國文的陳先生也有幾本這樣的書。於是,他們把自己的書拿去和陳先生交換,幾次交換之後,他們已經無形之中成為一個秘密的學習小組。平靜的陳先生微笑著對自己的學生說,明朝的李贄有句名言,叫做「人生最大快樂事,莫過於雪夜閉門讀禁書」。書本上那些燙人的句子,這種神秘而又令人激動的行為,極大的吸引著李乃之,使他不由得常常想起啟蒙老師趙伯儒,和趙伯儒在銀城中學舉辦的「青年讀書會」。今天下午,他正是和幾位同學約好要去陳先生家見面的。陳先生有言在先:這種事情絕不可再告訴第二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親人。
「你給那瘟屍請什麼安?她不過是想整你!」
白秋雲回手拉過李紫雲:「雲姐,我們走,我們莫強迫他,我們竹園太小裝不下華光中學的高材生。」
白楊氏並不回答,慘白的臉上浮上一絲微微的冷笑,一直笑得林金墨毛骨悚然。白楊氏笑著說道:
柳瓊琚不願向丈夫解釋,她覺得這個粗心的男人根本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保護一條生命,是為了那個不久就會生下來的孩子。柳瓊琚甚至希望那是一個女孩,那樣自己就不必為她過分的擔驚受怕了,那樣就會緩解了表姐的仇恨。
「好,就按夢麟公說的,我認籌十萬!」
於是,一九二八年的初夏,楊楚雄在輕而易舉地籌措了二十萬元巨款之後,開始信心十足地實施自己的作戰計劃。楊楚雄連夜寫了一封密信,並把這封信和十萬塊銀元一起連夜送到黃師長手中。楊楚雄在信中開誠佈公地向黃師長承認:雙方力量懸殊,漢初必敗無疑,絕不會為逞匹夫之勇而令銀城生靈塗炭。但久聞黃師長帶兵有方,軍威整肅,銀城父老願請迎黃師長率先入城,保護地方。為表誠意,先送上軍餉十萬元,敬請黃師長將前沿陣地推進十里,以便三日後捷足先登。為免湯師長起疑,我軍略做佯攻後撤退十里,待黃師長入城後,楊某自願下野交出兵權。果然,第二天楊楚雄的部隊對天放了一陣空槍之後,後退十里,拿了十萬元軍餉的黃師長揮師挺進十里。湯師長聞訊後急忙派了參謀長來問黃師長,為何單獨行動起來,黃師長回答說:「楊漢初來打我有什麼辦法。」
十月懷胎之後,柳瓊琚終於像林先生預言的那樣生下一個兒子來,白園上下一片喜慶的氣氛。孩子滿月的時候,在太太白楊氏一手操持下,舉辦了一個頗為排場的喜宴。幾家的親戚都被請來了,大家都恭賀白瑞德終於喜得貴子,恭賀大興公司後繼有人,大家也都誇獎太太白楊氏的深明大義,溫良賢惠。滿月喜宴上,白楊氏把一隻純金的長命鎖親手套在嬰兒細嫩的脖頸上,並為孩子起了一個乳名,叫做盼兒。那一刻柳瓊琚高興得喜淚盈眶,她甚至開始動搖了自己的警惕和懷疑,她覺得自己也許是猜錯了,她甚至心甘情願的處在姨太太的位置上,心滿意足地看著表姐抱著盼兒在酒席上轉來轉去的向親戚們炫耀。
「你為啥子不動?」
看著鹽商們瞪大了的眼睛,楊楚雄冷冷地加上一句:「沒有這筆錢,我楊某只有背水一戰,拚個你死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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