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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址

作者:李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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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在清除了那座深宅大院裡全部的封建階級的殘渣餘孽之後,一位部長找到了冬哥,部長對冬哥說:
「冬哥,我有件事情要問你。」
那一次,李紫痕把那個聲嘶力竭、天生怕水的孩子從澡盆裡拯救出來,冬哥彎腰將笨重的木盆端起來的時候,看見那個掙扎著要找奶吃的孩子一下拉開了李紫痕的短衫,兩隻雪白鬆軟的乳|房赫然滾進冬哥的惶恐和謙卑當中來。眼前晃動著的分明是兩隻直照靈魂的雪白的太陽,冬哥如雷轟頂般的屏住呼吸,驚呆在這兩隻太陽的面前。當李紫痕紅著臉轉過身去的時候,冬哥想:
冬哥默默地坐下。接著,冬哥聽見了嘩嘩的水聲。冬哥忽然覺得十分的燥熱,十分的焦渴。他走到水甕前把半瓢涼水澆進燥熱和焦渴當中,然後再默默地坐下,又聽見木盆裡嘩嘩的水聲。冬哥想:「是六姐坐在澡盆裡。」於是,胸膛裡又翻起更多的燥熱和更多的焦渴。然後,冬哥聽見嘩嘩的水聲停下來。然後,冬哥聽見滿耳轟鳴著的蟬聲。冬哥在轟鳴的蟬聲中朝蚊帳走過去,撩起帳角的時候,冬哥看見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雪白的身子就彷彿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觀音。冬哥懷著滿心的惶恐和謙卑對那個雪白的身子說:
「冬哥,你去擔水來,我洗乾淨給你看。」
與此同時,那座城市正大張旗鼓地演播著一齣戲,戲裡一個叫劉巧兒的女人,在婚姻法的保護下翻身解放獲得了幸福美滿的婚姻。女主人公劉巧兒在戲中唱道:
「我不曉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
「六姐,都是些反革命有啥子看頭?」
對這些所有的追問冬哥只能謙卑地笑笑,只能對人說,水夫是下人,老爺太太些的事情看不見也聽不到。可是有了這個否定的回答,反而激起更強烈的追問,新房客們就會把自己最隱秘的擔心和猜測端出來:
那是一個笨拙而又悶熱的正午。
「這孩子好命苦,爺爺、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沒得人收養他。」

「娃兒,叫姑婆。」
「以前呢,你是為剝削階級服務。以後呢,你給六姐擔水。給六姐擔水是為革命工作,為革命工作不能講價錢,你看要得不要得?」
這支歌如春雷動地般震撼著銀城,把所有的白晝和夜晚,都裝在那輛大轂轆車上歡快地旋轉。
三頭黃牛,
一呀麼一匹馬。
不由我這趕車的人兒笑呀麼笑哈哈!
往年,這個車呀,
咱窮人哪會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轂轆車呀轂轆轂轆轉呀,
大轂轆車呀轂轆轂轆轉呀,
轉呀,轉呀,轉呀,
嘟——噠,
轉到了咱們的家!
「冬哥,你可願意同我一起把這娃兒養大?」

而後冬哥猛然在自己的惶恐和謙卑中垮下來,他被自己這些非分之想嚇得魂飛魄散,失手將木盆摔到地上,把滿心的惶恐和謙卑潑灑在那尊轉過身去的「菩薩」的腳下——
被關在隔壁牢房裡的雙喜,自從被抓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平靜過,恐怖徹底地壓倒了他,他一心一意的渴望著活下去,他曾無數次地私下裡和別的犯人商量:「我只當了兩天區黨部書記,該不會殺我吧,楊楚雄要死守死打,又不關我們的事——」可任何人都回答不了他。這種詢問到最後全都變成了自言自語。戰戰兢兢的雙喜急不可待地想抓住哪怕任何一點支撐自己的東西,他盼著能和父親講幾句,他希望父親能告訴自己是不會被槍斃的。可是因為放風的時間是錯開的,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隔著鐵窗望著父親站在門前的沉默的背影。終於有一天他憋不住了,從鐵欄背後伸出手來又哭又喊:「爸爸,爸爸你啷個不過來——」哭叫聲立刻被匆匆跑過去的士兵和圖書嚴厲地制止下去。李乃敬漠然地朝兒子的牢房側過臉,看見奔跑的士兵正在把步槍從肩頭上取下來,看見三四支長槍和三四個背影擁擠在門口,他立即轉回到自己的牢房裡去。
但是李乃敬沒有想到六妹李紫痕竟然會跑到牢房裡來看他。背著長槍的士兵把李乃敬從牢房裡叫出來的時候告訴他:「有人來探你。」跟在長槍的後面李乃敬一直猜不出來人到底會是誰。被自己扶為正室的三姨太兩年前就病死了,另外兩位姨太太平時就滿腹牢騷,現在大難臨頭絕不會來自討苦吃。等到推開門,看見坐在長凳上的李紫痕,李乃敬不由得愣住了,
李紫痕忙欠起身子朝搖床裡張望,看見孩子睡得又香又甜。
「六妹你好糊塗,養大怎樣?不養大又怎樣?這孩子日後無非忍辱含垢,何必強他來受苦。即便長大了,忍辱含垢中長大的也不是九思堂的人了——」
這每天早晨的一擔水越來越像一個儀式,憑了這個儀式冬哥在確認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幾十年來冬哥和這個家族的對話,就只有這用三個字恭恭敬敬的組成的一句話——「水來了。」面對著那些高大巍峨的石坊,面對著那些深奧難解的匾額、門聯,面對著那些深不可測的庭院曲徑,和庭院內高高升起來的同樣深不可測的如雲的古樹、翠竹,冬哥一直默默無言地用一根吱吱作響的竹擔,堅守著自己的謙卑和惶恐,用皂角樹下那口古井裡的清水,在悠悠的歲月中澆灌著這幢深宅,和深宅中那曾經是人丁興旺的家族。隔著那麼多的神秘,隔著那麼多遙遠得叫人眩暈的歲月,冬哥從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竟如此一覽無餘地看清了這幢深宅,如此毫無遮攔地面對了這個家族。
「六姐。我來了。」
冬哥終於還是答不上來。冬哥只有漲紅了臉窘在自己的惶恐和謙卑當中。但是冬哥隱約地感覺到,在這座改寫了歷史的城市裡,在大家無比歡樂的日子裡,突兀著一個令人敬畏的女人,突兀著沒完沒了的關於這個女人的猜測。
冬哥抬起眼睛來和李紫痕對視著,冬哥覺得那個夏天的故事正喘息著朝自己走來。
「六姐——我不死,我一輩子給你擔水吃——只怕六姐不用我。」
「冬哥,你曉得九哥在北京做了啥子官麼?六姐為哪樣不去北京找九哥?六姐為啥子要養起那個娃兒?冬哥,我們都曉得,我們不敢和你比的,二天九哥從北京回來,我們通通要搬起走的。別人家的房子乘不起涼的,不生根的木樁站不穩的。」
隨後,那座城市綠意蔥蘢的夏天裡就只剩下一片驚心動魄的蟬鳴。
「六姐,九哥曉得了會說你沒得覺悟,要生氣的。」
在槍決了九思堂的三十二個男人之後,李乃之的同志們又沒收了九思堂的全部財產,和雙牌坊後邊的那幢深宅大院,並宣佈要讓那座城市裡當家做主的勞動人民遷入牌坊街。那些日子裡,那座城市的上空整日迴盪著一支無比歡樂的歌曲:
「情況不同了嘛,時代不一樣了嘛。」
冬哥像得救了似的在惶恐中弄明白了部長的意思,連連點頭不止。
一時間李乃之的同志們相對無言,想起這個令人敬畏的女人所做下的種種古怪和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想到她對革命做出的重大貢獻,他們覺得無法拒絕她的請求。於是,在那個下午李紫痕抱著孩子,走進了通向死牢的那條幽暗深長的夾道。
銀城那座曾經關押過農民起義軍,關押過罷工鬧事的鹽工,關押過土匪大盜,關押過辛亥革命黨,關押過地下共產黨的監獄,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際又關進數百名犯人,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屬於人民政府頒布的「懲治反革命條例」中應予判刑或槍決的罪犯。由於驟然間有了足夠多的食物,監獄裡的臭蟲和跳蚤便轟轟烈烈地繁殖起來,牠們拚命地吮吸著生命,拚命地交配生育,盡可能地爭取在這些活人變成死屍之前多生一些自己的後代。當許多犯人在這種難熬的叮咬和死亡的恐怖中唉聲嘆氣的時候,李乃敬卻平靜和-圖-書得像一株落光了葉子的老樹,每天只在自己的舖位上久坐不語,放風的時候也只在門前兀自獨立片刻,不等收風就提前返回到自己的舖位上閉目養神。
一切都是從那個嬰兒的手拉開了李紫痕的短衫的時候開始的。
這樣說著,兩行女人的眼淚淌了下來,那一顆又一顆跌落到前襟上的淚珠,把李乃敬心裡那些無葉的枯枝碰撞得繚亂不已。李乃敬終於被這女人哭軟了:
李紫痕把孩子抱在懷裡告訴奶媽:「不怕,我來把這娃兒養大。」
新房客們掩飾不住自己對這幢深宅,和對九思堂的讚歎與新奇,常常會攔住冬哥問這問那:
「都是幾十歲的人了。慌啥子?」
「六妹?」
孩子哇哇大哭,李紫痕抱起孩子哄了一陣,孩子還是哭。她遲疑片刻但還是撩起了自己的衣襟,當孩子的小嘴叼住奶頭吮吸起來的時候,李紫痕渾身顫慄得如一叢迎風的弱竹,在顫慄中李紫痕紛亂了大半生堅守的平靜,在顫慄中李紫痕流下許多獨屬於女人的眼淚。於是,李紫痕便帶了孩子去見九哥的同志們。那時,九哥的同志們正在楊軍長的官邸裡千頭萬緒地組建新政權。李紫痕不動聲色地告訴書記、部長們,她要去監獄裡和李乃敬見一面。九哥的同志們有些古怪地看著這個固執的女人:
「冬哥,你嫌我這張臉不好看?」
在做了這一切之後,李紫痕找來一隻搖床,每天坐在燈下繡花的時候便把搖床放在繡架的旁邊,繡一陣花,搖一陣床,有時還會給孩子唱幾句歌謠:搖——搖——搖一搖,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家裡唱大戲,娃兒妮兒都要去——搖著唱著,李紫痕就回想起幾十年前的往事。那時候,一個七歲的女孩,就曾唱著這支歌謠帶大了只有一歲的弟弟。這個搖籃裡的孩子就像一棵柔嫩的樹苗,在李紫痕滿目的空曠與荒涼中孤零零地搖著幾片綠葉。李紫痕每日每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並非親生的孩子,在空曠與荒涼中體驗到一股細如游絲,卻又深長久遠的牽動。有時候繡累了,她照舊還會依門翹首向遠處打量,蜿蜒的銀溪,林立的井架,密集的檣桅也依舊會如以往那樣歷歷在目。許多年來身邊驚天動地所發生的那一切,都不能改變她,也都顯得似乎微不足道。李紫痕以自己女人的固執,沉浸在那股細如游絲卻又久遠深長的牽動之中。
七十三歲的李乃敬終於把持不住,老淚縱橫地朝那孩子彎下腰去,彎下腰去卻又被湧流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冬哥,他們姨太太也娶起三房五房,為啥子叫你打起幾十年光棍?」
這一切都要等到那個炎熱的夏天,綠意蔥蘢的夏天是一個生長故事的季節。
那是一個笨拙而又悶熱的正午,在這個悶熱而又笨拙的正午當中只有一片驚心動魄的蟬鳴。在這片驚心動魄的蟬鳴裡,一個女人在眼淚和鮮血中超度了兩個男人,使他們一個變成兒子,一個變成丈夫。
執行槍決的那天,銀城人傾城而動雲集老軍營校場。李紫痕沒去,留在家裡守著孩子唱歌謠,窗外的漾瀠秋雨無聲地淋濕了鱗次櫛比空無一人的房子,淋濕了整座城市,淋濕了一個女人的孤獨與恐懼。鼎沸的人聲透過秋雨陰濕地傳過來,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也透過秋雨陰濕地傳過來,李紫痕覺出自己在打冷戰。接著,驚心動魄的槍聲響起來。李紫痕驟然停止了顫抖,極不雅觀地叉開雙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嬰兒的搖床邊,被槍聲驚嚇的孩子尖聲尖氣地哭了起來——等到李紫痕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床頭前立著驚恐不安的冬哥。看見她醒過來,冬哥說:
「冬哥,魚翅燕窩啷個樣子,啥子味道?」
「你莫怕,我們不清除你。」
唱詞中洋溢著的朝氣蓬勃和幸福美滿,被裝在那輛轟轟作響的大轂轆車上,歡天喜地地駛進銀城剛剛改寫過的墨跡未乾的歷史之中。
「六妹,現在你何必再來做這種事情。」
聽著城外震天的槍炮聲,換成了城裡震天的鑼鼓聲,李紫痕想,也許弟弟www.hetubook.com.com快回家了。但是十幾年前李紫痕毅然決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擔死亡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從這座城市裡剷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隊伍後邊,眼睜睜看著九思堂的幾十個男人被解放軍戰士捆綁著走出大門,走過雙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慘白的麻繩走遠了,李紫痕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類似的場面。李紫痕怔怔地轉回身,在鱗次櫛比的城市裡,看見無邊的空曠和荒涼朝自己湧來。接著,她在無邊的空曠和荒涼中想起了那個孩子。她匆匆趕到雙喜屋裡時,在一片狼藉當中看見淚流滿面的奶媽。奶媽說:
「冬哥,六姐燒臉的那天你在沒在跟前?」
「六妹,你不該帶他來——」
「六姐是個女人。」
「要得!要得!」
自從解放軍輕而易舉地掃蕩了楊楚雄的防線,楊楚雄扔下殘存的部下在倉皇之中攜家飛往台灣之後,銀城地下黨組織在飄揚的紅旗和震天的鑼鼓口號聲中公開了。隨著一個新世界的到來,銀城人被淹沒在應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這個新世界中最令人讚歎不已的。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吃齋念佛的女人,竟也是一個冒死革命的地下黨,當年就是她營救了中共地下黨銀城市委書記,這位書記就是她的親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聽說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當這個傳奇在銀城被人口口相傳的時候,銀城人除去驚歎之外,卻難以理解為什麼在雙牌坊的後邊有山崩地裂也斬不斷的風脈。
李乃敬這才看見,李紫痕背後的長桌上放的藍花布包原來是一個襁褓,孫兒正靜靜地躺在襁褓裡熟睡著。李乃敬猛然覺得枯澀的眼睛裡一陣酸熱,猛然覺得像是又看見幾十年前六妹用線香燒了臉的那個早晨,屋裡頓時安靜得無聲無息。終於,李乃敬又恢復到冷漠之中:
冬哥不知道六姐為什麼不去北京找當了官的九哥,冬哥不知道六姐為什麼收養了那個孤兒,冬哥也不知道六姐一個人留在這幢深宅裡是為了守著什麼,這就像冬哥不知道六姐為什麼先前要毀容吃齋,為什麼後來又去做了地下黨。冬哥只是暗暗地在心裡希望六姐能留下來,這樣自己也就有了留下來的理由和依據。就像部長吩咐的那樣,自己就可以為革命工作,自己滿心的惶恐和謙卑就有了一個安放處。冬哥並沒有想到自己會和這幢被淹沒了的舊宅,和這舊宅裡留下來的那個最後的女人之間會有什麼故事。冬哥對李紫痕比別人懷了更多的敬畏,每次見到這個女人,冬哥總要聯想起她八仙桌上擺著的那尊白瓷觀音。就像在幾十年深深的惶恐和謙卑中忘了自己是個男人一樣,冬哥在深深的敬畏中從沒想起過李紫痕是一個性別意義上的女人。
「我要把這娃兒養大。」
上一次勞模會上我愛上人一個,
他的名字叫趙振華。
都選他做模範,
人人都把他誇。
從那天看見他我心裡就放不下,
因此上我偷偷地就愛上他。
但願這個年輕人他也把我愛,
過了門,他勞動,我生產,
又織布,紡棉花,
我們學文化,他幫助我,我幫助他,
爭一對模範夫妻我們立業成家呀——
「冬哥,四五房姨太太啷個睡法?一天天輪到起呢,還是大傢伙到起?」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被關進監獄的那一天,李乃敬終於鬆了一口氣,終於徹底平靜下來,他知道自己一直等著的那個末日,這一次是真的等到頭了。整整一個連的解放軍戰士包圍了九思堂,把幾十名李氏家族的男人從大大小小的屋子裡拖出來,五花大綁地押過雙牌坊的時候,只有族長李乃敬木然的臉上竟無半點驚恐。七十三歲的和-圖-書李乃敬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沒有平日的手杖支撐反倒把胸膛挺直了。走過雙牌坊的石柱,李乃敬聽見身後有不少人在哭,在許多人的哭聲裡他聽見兒子雙喜的哭聲。他忽然想起兒子今年只有二十二歲,忽然想起只有六個月的孫子,和為生孫子難產而死的兒媳。然後,就抬起頭來越過圍觀的人牆,把眼睛對著遠處那輪正在沉下去的暈紅的太陽,瑟瑟的銀溪好像一道傷口,正紅波粼粼地從太陽裡流出來。心如枯井的李乃敬木然地跟在持槍的士兵身後,七十三年裡他見過了太多的事變,見過了太多的士兵,現在眼裡和心裡都只有這一片混沌而恍惚的紅光。
而後,冬哥再一次在惶恐和謙卑中低下頭來。
冬哥本來就是這幢宅院裡的水夫。冬哥擔水是為給自己掙生活,冬哥從沒想過為剝削階級還是為革命工作的問題。幾十年來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謙卑中為一個家族擔水,如今冬哥在這個改寫了歷史的城市裡,又按照部長的意思惶恐而謙卑地為革命擔水。世界雖已不是原來的世界,可冬哥還是原來的冬哥。只是原來要累出滿頭大汗才能做完的活路,現在只要擔一次就做完了。每天早晨冬哥擔著水淋淋的木桶站在李紫痕的門外,按老習慣恭恭敬敬地打個招呼:「六姐,水來了。」竹簾撩起來的時候,冬哥就會看見李紫痕有幾分蒼白的麻臉,就會看見李紫痕眼睛裡無邊的荒涼和空曠。冬哥就有些迷惑和不解——這偌大的一個家族,偌大的一幢宅院,怎麼到頭來只剩下一個女人。
「冬哥。太太小姐些也都讀書認字?」
「六姐,我該死——」
當冬哥從笨拙和悶熱中大汗淋漓地坐起身來的時候,在床頭安睡的那個男孩突然哭鬧著爬起來,撲進冬哥剛剛離開的那片雪白的鬆軟當中吮吸起來。笨拙的冬哥無比震驚地看見,眼淚和鮮血同時從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上流下來。冬哥在那張雕花的檀木大床上朝著李紫痕跪下去:
冬哥聽明白了李紫痕的意思,冬哥在李紫痕出奇平靜的眼睛裡看出一個女人堅定不移的決心。冬哥想:
牢房裡沒有日曆,所以執行槍決的那一天李乃敬並不知道自己死於何年何月,他只知道天氣轉涼了,只知道那是一個陰雨的日子。行刑的現場如同趕廟會一般擠得人山人海。有一位英武的軍人,站在台上揮著手講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話。然後,李乃敬覺得背上有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他踉蹌著朝稀髒的泥地摔下去,摔到半截又被人猛地扯起來。他側過頭看見一張有些熟悉的臉,覺得這個胸挎鋼槍的解放軍有些面熟,但到底也沒有想起他是誰。他覺得這個場面也有些熟悉,也似乎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到過,但仍然也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到的。接著,便一切都沒有了,他沒有聽到槍聲,也不會看見塗染到石牆上的那些粉白和血紅。他當然更不會看到,在他之後還有一模一樣的一百零七次的塗染。在這次勝利的塗染之後,銀城已不復是原來的銀城。
「你在這裡等,莫出聲,娃兒剛睡了。」
「啥子時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個腦殼。」
從此之後,李乃敬粒米不沾滴水不進,不管別人問他什麼,閉口不吐一個字。和別的犯人不同,七十三歲的李乃敬只求一死。但是李乃敬的這種自殺行為,在監獄裡引發了一場嚴重事件。這是一種對於革命的公開的對抗。在經過幾次嚴厲訓斥之後,士兵們很容易的就用刺刀撬開了李乃敬的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飯強灌下去。管理監獄的張營長告訴李乃敬,他這個勞動人民的吸血鬼,他這個和反動派一起殺害過許多共產黨員的反革命,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人民的審判,任何抵抗都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李乃敬只好放棄了絕食,放棄了自己選擇的死亡方式,等待人民和革命的判決。
眼看著共產黨的解放軍節節勝利,眼看著蔣總統的國軍一敗再敗,李乃敬早已料定是要改朝換代了。當時他心中只存了一個僥倖,只希望自己能死在這滄桑巨變的前面www•hetubook•com•com,那樣便可一了百了省去無數的麻煩。等到持槍的解放軍闖進綠天書屋,喝斥著將自己捆綁起來的時候。李乃敬才悟透了自己在劫難逃的結局,銀城要改朝換代自己就必須得去死,九思堂也必須得去死。所以,走過雙牌坊的石柱,在兒孫晚輩刺耳的哭聲裡,李乃敬聽見一派房倒屋塌的迴響,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塵土的氣味。
李乃敬告訴李紫痕這孩子是之字輩,就叫之生吧,李紫痕又要李乃敬把這兩個字在掌心裡寫給她看,教她一筆一畫的背下來。背過之後李紫痕回身抱過嬰兒。把孩子熟睡的小臉對著李乃敬,而後自己雙膝跪地對孩子說道:
接著,又想:「六姐是個還沒出嫁的女人。」
「他蹲監我也看過。都是一樣的,氣啥子?」
在解放軍攻佔銀城的前一年,白瑞德變賣資產舉家出國之前,曾專門拜訪過李乃敬一次。兩位爭鬥了一輩子的對手相視而笑,幾十年的芥蒂全都被這個會心的苦笑抹平了。言談之間白瑞德問到李乃敬今後做何打算,李乃敬搖著頭只說了兩個字:「老啦——」
冬哥從皂角樹下的那口古井裡擔回清水來,而後又幫李紫痕把那隻笨重的木盆安置在蚊帳的後邊,倒進熱水,再對進冷水。李紫痕指著八仙桌旁的木椅說:
九哥的同志們在無數次的勸阻開導失敗之後搬來了九哥的信。李乃之在信中措辭嚴厲地提醒姐姐:雖然你許多年前失掉了組織關係,但你畢竟曾經是一個共產黨員,要注意自己的階級立場。李紫痕託人給弟弟回信說:幾十年前父母雙亡的時候,弟弟和這個孩子大小差不多。我已決定不去北京和弟弟同住,我的立場就是要在自己家裡,把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養大成人。而且李紫痕還言之鑿鑿地告訴弟弟,這個孩子是他的堂孫,論輩分該叫他九公,孩子大名叫李之生。
當李紫痕抱著嬰兒穿堂過室走回家去的時候,九思堂那些噤若寒蟬的女人們一個個嚇得瞪大了眼睛,她們實在想不出這個女人是從哪裡來的膽量,實在想不出這個女人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就像當年她們想不到這個女人為什麼會發了狠把線香按到臉上去一樣。李紫痕用女人的背影擋住那些驚恐和猜疑的眼光,把孩子放到自己那張雕花的檀木大床上,然後對孩子說:
「六姐好看,六姐哪裡都好看——六姐,我幾十歲的光棍,我做夢也不敢想——」
在那個綠意蔥蘢的夏天,李紫痕平靜得出奇地轉過身來看著冬哥:
冬哥的心裡彷彿也有一輛大轂轆車在震天動地地旋轉,只是轉得很惶恐。
接著,又想:「六姐是個還沒出嫁的女人。」
「六姐,我沒有去,我怕看殺人——」
「你死了哪個來給我擔水吃?」
這樣說著李乃敬斷然直起身來頓足而去,把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撇在那間空蕩蕩的大屋子裡。
「六姐,我來生轉世變牛做馬也跟到你——」
李紫痕站起來:「大哥,我來告訴你,雙喜的娃兒我帶了。」
「六妹,六妹,你莫哭,我依你——」
不久,在那些無比歡樂的日子裡,蜂擁而來的新房客帶著他們的鍋碗瓢盆,帶著他們的妻兒老小,帶著洶湧澎湃的生活之流淹沒了那幢古老的深宅。迴廊畫棟下掛滿了燦爛的尿布和衣服,曲徑通幽處擺起了堂皇的糞便。假山竹叢裡整日傳出孩子的喧囂,夜靜更深的時分青燈燭照的書房內,響起來男人雄壯的吼叫和女人快樂的呻|吟——綿綿秋雨在梧桐葉上輕輕敲打出來的迷瀠的悵惘,月朗風清時雕窗畫牖上投下的橫斜的竹影,餘輝晚照中紫燕歸來的呢喃,都在這洶湧澎湃的生活之流的沖刷下,驟然褪去原來的色彩,變得破舊而又蒼白。
李紫痕反駁道:「我不曉得你們哪樣想,我要把這娃兒養大!大哥,我來找你給娃兒取個名字,我只求你給娃兒做這一件事情!」
「來,之生,我們跟爺爺分手了——」
冬哥聽懂了。冬哥覺得自己的血猛然間熱得就像那個燙人的夏天。

「六姐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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