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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址

作者:李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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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之生就又答應:「是,我是狗崽子——」
「冬哥,你啷個一個人蹲在這裡哭?」
銀城人發現在那個特別漫長的夏天李紫痕白了滿頭的頭髮,在一派毒熱的陽光和蔥蘢的綠色中,她極不諧調極為顯眼地頂著那滿頭的雪白在銀城走來走去。冬哥和之生同時被扔進河裡淹死的那個下午,有人看見她在橋邊的河岸上一直坐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有人看見她沿河邊的土路走到下游二十里的河閘上,等著冬哥和之生的屍體浮上來。然後,她在那兒雇了一輛牛車,買了兩口棺材,裝殮了兩個親人,又帶著他們走到白雲山,拐過山底的彎道,在濃綠的林木中看見那座像朵白雲一樣靜立著的石坊,李紫痕叫車停下來,指著路邊的一塊空地說:「就在這裡吧。」然後,她就一言不發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幾個趕車的農民一掀一掀地挖好了墓穴,看著他們把棺材放進那兩個深深的土坑,又看著他們培出兩座嶄新的墳。幾叢翠綠的竹子下邊突兀著兩堆新鮮的紅土,李紫痕覺得它們太紅,紅得像要滲出血珠來。出了力氣的農民們,渾身汗濕地坐在一邊抽著煙。打量著這個古怪的老太太。他們以為她會貢獻點什麼,以為她會燒紙,燒完紙就會拖著長腔哭一場。可這個老太太卻一聲不語的讓人害怕。他們看見她只在墳前點了三炷香,然後就雙手合十地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像塊冰冷陰森的石碑。過了很久很久,她轉過身來把一疊錢交給農民們,然後說:「你們先走吧。」農民們不放心,催她一同走,又告訴她說山上的廟早就封了門,和尚們也早都趕回家種田去了。這幾個陌生的農民並不知道。許多年以前,這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曾和埋在墳裡的那個男人一起來過這裡。那時候,她指著這片空地說:「等我死了,就埋在這山坎下邊,離白雲寺近些。」想不到幾十年後。竟是她自己到這來先把冬哥埋進土裡。李紫痕遠遠地望著那座像朵白雲似的石坊,看到滿山遍野許多斜射的靜靜的陽光,陽光把許多揉碎了的歲月鋪在兩座殷紅的墳頭上——那座石坊自己走過不知多少次了,她記得石坊上刻著兩句自己一直就弄不大懂的話,好像是說人來人去、人生人死本都是一回事。可是現在,生和死就是這樣面對面的看著,刻骨銘心、肝腸寸斷的一切都留給活著的人來承擔,都留給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恍惚之中,李紫痕總是從那兩座殷紅如血的墳頭上看到兩張慘白如紙的臉。在水閘邊把他們撈上來,一老一少並排躺在閘壩上,兩張慘白如紙的臉被太陽直照著,兩雙眼睛緊閉著。李紫痕總不相信他們就死了,她坐在兩人中間,幫他們理順了頭髮,然後就輕輕地和他們說話。叫一陣冬哥,又叫一陣之生,然後說,你們莫嚇我,你們就把我一個老太婆丟下不管了麼?然後又說,你們不做聲,我就不走,我就坐在這裡等你們起來。然後,身邊圍上一些人,人們把她攙起來對她說,老人家,我們還是把他們裝起釘好吧,放在這裡太難看。然後,人們七手八腳的把一老一少抬進白森森的棺材裡,又七手八腳地釘好。叮叮咚咚的錘聲震得人心驚肉跳的,李紫痕就想起來冬哥和之生是死了,是昨天叫人丟下紫雲橋淹死的,自己今天是專門帶了錢來裝殮人的。自己已經想好了,這兩個親人都去埋到白雲山腳下,將來自己死了也埋在那裡,就是死了,也要一家人死得親近些,死在一起,死得離白雲寺近些。自己一心喜歡白雲山的清靜,喜歡這滿山遍野的綠樹翠竹,喜歡這滿山遍野斜斜的陽光。自己還是一個姑娘的時候,就挑好了這個安放死的地方,而且是和冬哥一起來挑的。那石坊上的話,也許是有些道理,既然人人都要死,又何必活著爭來爭去呢。可是這樣恍惚的想著,並不能安慰了李紫痕,站在那兩座嶄新的墳頭前邊,她分明覺得兩個親人無情地帶走了全部的生,卻獨獨把黑暗無邊的死,留和_圖_書給了六十一歲的自己。
「之生。之生,你莫走!我來救你!」
人們遠遠地望著那具華麗的骷髏,沒有人敢往前走,也沒有人敢再留在那間陰森的老屋裡,人們不知道怎樣來處置這具屍體。後來有人提議,把屋門拆了,連人帶床一起抬到院子裡燒掉。於是,一陣忙亂之後,大家在一堆沖天的大火中,看著一個女人化成一片無用的灰燼。

冬哥滿臉亂抹著說謊:「六姐,沒有哭,是遭陽婆晃了眼睛——」
李紫痕就紅了眼睛說:「冬哥——」
為了獎勵之生讀書上進,李紫痕在開學的第一天,從箱子裡翻出那支珍藏了幾十年的派克筆。筆管上清晰的字跡讓她想起了妹妹和弟弟,想了那個在冰冷的銀溪裡淹死的年輕人。看見李紫痕臉上淌下來淚水。之生詫異地問: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特別長,銀城人甚至覺得那一整年只剩下一個暑熱熬人的夏天,所有的人都被那個夏天的太陽烤得熱血沸騰。一九六六年夏天的太陽一眨眼,把之生臉上的血跡烤成一道道乾黑的痕跡。李紫痕用清水為孩子擦洗的時候,不由得抱住孩子放聲大哭:「之生,之生,我真後悔沒有聽你爺爺的話,我不該把你在這世上養大了來受苦。娃兒呀,姑婆心痛死了,姑婆對不起你——」
可唱戲文的十一妹還是死在桃花樓裡了,自己和老師爺去贖她,結果白跑了一場。憑你有多少錢財,憑你有多少真心,都不能把人從閻王手裡贖出來。從那時候起冬哥就刻骨銘心的明白了什麼叫死,死就是到一個所有活著的人都永遠不能去的地方,到一個叫所有活著的人都無可奈何的地方。想到這些,冬哥又罵自己:你真是該死了,昏想的都是些死人的事情。丟了一隻桶,冬哥只好扔下竹擔提水回去,沒有扁擔一桶水提在手中卻分外的吃力,一連歇了幾次才回到家裡。看著李紫痕給之生哭著洗著,冬哥就又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也是這麼一個熱得讓人頭昏腦脹的正午,也是自己去擔水來給孩子洗澡,先給之生洗,後給六姐洗,隔著蚊帳自己呆呆地坐在八仙桌的那尊白菩薩身邊,特別的燥熱,特別的焦渴,聽著清水嘩嘩作響的從一個女人身上流下來,一直流到自己熱血沸騰的胸膛裡。然後,就聽到屋外滿樹的蟬聲像打雷一樣響;然後,等到自己撩起帳角的時候就看見六姐,六姐的身子白得就彷彿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觀音;然後,自己就跪下去說,六姐,我來生轉世變牛做馬也要跟到你——十幾年的事情好像就在昨天發生的,只是那隻木盆裡再放不下這個天生怕水的孩子了,只是沒有想到一切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看著之生滿臉的傷,看著孩子嚇破了膽的樣子,冬哥心如刀割,冬哥就流著淚給孩子壯膽:
之生就答應:「是——我是仇恨新社會,我是罵東風。」
「一起拖起丟下去洗腦筋!」
「姑婆,你為啥子哭?」
隨著撲通而起的兩股水花,一切都平靜下來。一時間橋上岸上都停止了喧囂,人們都瞪大了眼睛朝那一片幽深墨綠的水面望過去,都以為或許會有什麼東西浮上來。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幽深墨綠的銀溪像一個緩步徜徉的詩人,依舊如往日那樣幽深而墨綠,依舊如往日那樣緩緩地沿著河水中升起的石壁在聽魚池靜靜地停留片刻,而後,又從容不迫地從橋下靜靜地流去。銀溪這副古老而落套的樣子,和這個激流勇進的偉大時代顯得格格不入。
李紫痕只好坐到牛車上,等到牛車再一次拐過山底的彎道,看不見白雲寺也看不見親人的時候,李紫痕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趕車的農民們都鬆了一口氣,都說:「老人家,哭哭吧,哭一哭心頭好過些——剛才你把我們嚇壞了。」
人群中有認識冬哥的,就喊:「這個人以前救過九思堂總辦的少爺,今天又來救他的孫子,這東西硬是個忠心耿耿的奴才,hetubook.com.com早就該打!」
一九六四年,那個叫李之生的小男孩在銀城小小的出了一點名,那一年他以全銀城考試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銀城最負盛名的伯儒中學。伯儒中學就是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那場暴動失敗後,被解散的中學。學校大門的花壇正中矗立著一座革命烈士的胸像。烈士就是暴動失敗後被砍了頭的中學校長趙伯儒,學校就是以他的名字來命名的。如今永垂不朽的校長矗立在花壇正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座曾經屠殺了他的城市。
這樣說著,兩顆白髮蒼蒼的頭就挨得很近。然後,他們就看見滿臉血跡的之生從那塊空地上踩著遍地的石塊和木屑走過來,身上的白襯衣被撕破了,襯衣上寫著墨跡淋漓的幾個大字「狗崽子」,兩個老人一時嚇得張口結舌。之生在一九六六年毒熱的太陽下大哭著朝自己的親人撲過去,三個人抱在一起的時候,冬哥又想:這一輩子怕是真的活到頭了,真的活夠了。
冬哥這樣亂喊的時候,街上正開過一輛宣傳車,車上五六隻高音喇叭同時唱著一支歌,一九六六年夏天舉國上下到處都唱這支歌:
「你這狗崽子向我們的革命烈士認罪!」
又過了許多天,一個遠房的表外甥才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在北京的李乃之,他沒有想到,李乃之接到信時正被關押在「牛棚」裡接受群眾專政。
「哎呀,哎呀,莫打了,莫打了,痛死我了——」
「娃兒,莫怕,有姑婆這條老命守到你,要死我們也死到一起,大家都不活!」
同學們又問:「你說,你是不是九思堂的狗崽子?」
「之生——!之生——!你莫怕,我在這裡!」
李紫痕把許多被淚水打濕的歲月從臉上抹下去,鄭重其事地對孩子說:
但是那個無比漫長的夏天,並不把生和死的自由留給人們。兩天以後,李之生被同學們押到紫雲橋上去「洗腦筋」。那時候紫雲橋頭上立的石碑被推倒打碎人們用紅油漆在橋欄杆的石柱上寫下紅彤彤的三個字:紅衛橋。全銀城的「牛鬼蛇神」都被拖到橋上來,扔進銀溪裡去「洗腦筋」。那些天銀溪兩岸圍滿了歡聲雷動的革命群眾。哭告,求饒,尖叫,都不管用,膽戰心驚的之生還是被人撕扯著扔到河水裡去。可是就在之生落水的那一刻,有人看見滿頭白髮的冬哥縱身跳下銀溪,朝在水裡掙扎的之生拚命地游過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你莫走,我來救你!」
「姑婆,他們都說是我爺爺殺了那個烈士。到底是不是?」
「多少人都不在了——」
「之生,世上的娃兒都是媽媽生下的,沒有天生就有罪的人。」
「哪些人不在了?」
然後,同學們就又打。木槍和帶銅扣的武裝帶就在之生身上劈劈彭彭的悶響,被打倒了,又被拖起來。再被打倒,再被拖起來。同學們說:
李紫痕憑著女人的固執和直覺把之生抱回家的時候,沒有想到那輛轟轟作響的大轂轆車,有一天會帶來那樣一場橫掃一切的「文化大革命」,會把她毅然決然含辛茹苦所做的一切事情變成一塊木牌。那塊立在空地上的木牌只用六個字把所有的一切縮寫成一句話:古槐雙坊舊址。
「姑婆,他們都說我是反革命分子生下的後代——」
正喊著,冬哥聽見之生的尖叫:「莫丟呀,莫丟呀,我怕死啦——」冬哥看見之生手腳亂擺著從天上掉下來,撲通一聲栽進銀溪裡。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冬哥奮不顧身地縱入河水中,朝著那雙在水面上亂擺的胳膊和時隱時現的人頭游過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哭著搖頭:「不行,他們會到家裡來抓我去。」

「之生你莫問。你好好讀書才對得起這支金筆。」
在不顧一切地跳進銀溪之前,冬哥一直在心慌意亂的等著一場災難。這座祖祖輩輩居住的城市,在那個夏天突然變得面目全非無比陌生。到處都是被紅油漆刷過的https://m.hetubook.com.com牆壁,到處都是毛主席語錄,到處都是大字報、大標語。紫雲橋被改叫做紅衛橋;蘇東坡手書的「聽魚池」被鑿下去,用紅油漆寫了「激流勇進」四個大字;牌坊街被改叫做工農街;街角上那間自己喝了一輩子酒的三興和酒館,也改成工農飯店。做了這一切人們還嫌不夠,又開來兩輛大汽車拽倒了那兩座石牌坊,鋸倒了那棵五百年的老槐樹,然後用鐵錘和斧頭把它們碎屍萬段。砸牌坊的那一天,冬哥一直蹲在大門的台階上遠遠地看著,在人們的歡呼聲中看著石坊和槐樹活生生地倒下去。眼前忽然變成空蕩蕩的一片,冬哥很痛惜也很害怕。冬哥心慌意亂地打量著這座城市,一直到那時他才想起來:這就是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地方麼?從這片空蕩蕩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許多灰黑的磚牆,可以看到銀溪對岸那個冒著黑煙的磚廠的大煙筒。冬哥覺得非常的彆扭,非常的難看,似乎有什麼東西被人從眼睛裡活生生的連根剜了去。冬哥想起來自己靠著老槐樹不知喝下去多少壺老酒,不知聽了多少回挽子腔,從那麼多粗壯的男人的聲音裡,他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十一妹好聽的尖嗓子——可現在,陌生的太陽觸目驚心地照著這片空蕩蕩的地方。冬哥悄悄地從懷裡摸出自己的錫酒壺來,大大地灌下一口,熱烘烘的酒力突然給了他勇氣,冬哥對著那片空蕩蕩的場子罵起來:「兒子些,會作孽!」罵完了,不過癮,左右看看,對著那遍地的石塊和木屑又罵:「土匪!潑皮兒!傷天害理!」這樣罵著,忽然就落下許多眼淚來。冬哥就覺得很沒有意思,很慚愧。就又在心裡罵自己:老鬼你好沒得意思。這座城裡除了那副水擔,還有哪一樣東西是你自己的?連六姐和之生都是你半路上才碰到的。罵過自己,冬哥就又仰起脖子喝酒,淚水就在滿是皺紋的臉上到處亂流。冬哥就想,這世道變得太快,這世道怕是不要人活了。正哭著,猛然聽見有人問:
「冬哥,你千萬小心些,你們兩個丟了哪一個我也活不下去。」
當一老一少從河水裡掙扎上岸時,立刻被圍在義憤填膺的人群中。人們不能容忍這種對於革命的公開對抗,人們不理會冬哥的哀告,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倒在地上。可是人們沒有料到這白頭髮的老頭居然會有那樣大的力量,他突然從血泊中站起來,驚天動地地喊叫著:「老子不活了!老子活夠了!」一面喊著,像一頭瘋牛一樣撞向人群,頓時和紛紛倒地的人體滾壓在一起。受了刺|激的人群被發瘋的冬哥激發出百倍的義憤和激動,十幾個人衝上去,把冬哥和之生仰面朝天地高高舉過頭頂朝橋上擁去。尖叫,唾罵,廝打,口號,剎那間混成熾熱的人流。冬哥的眼睛上粘滿了血,他只覺得毒熱逼人的太陽照在臉上,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紅光。那股喧囂的人流上高舉著的兩具人體,遠遠看去,彷彿兩隻祭獻的牲畜。一眨眼,人流從岸邊湧上橋頭,從橋頭湧向橋心。接著,在吶喊和歡呼聲中冬哥覺得自己像是飛了起來,冬哥又喊:
「可是他們打我,罵我,說我筆管上刻的都是些反動話。姑婆我怕死了,我們為啥子不走?我們到北京去找九公吧,我們快些離開吧——姑婆,我恨這個地方!」
冬哥就喊:「龜兒子些來抓,我就跟他們拚命,我就不活了!老子活夠本兒了!」
冬哥那時候根本顧不得女人的眼淚,冬哥匆匆追到學校,接著又匆匆追到紫雲橋。橋頭已經被人站崗封鎖,冬哥只好在圍觀的人牆裡擠到橋下的河岸上,河水把毒熱逼人的陽光反射上來,晃得冬哥幾乎睜不開眼睛,冬哥什麼也看不見,冬哥就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
之生不懂得這些文字都說了些什麼,之生也不知道這些淒涼的詩句,是七百五十年前一個叫陸游的人想出來的。之生覺得應當在筆管上刻一句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或是「向雷鋒同志學習」。之生沒有想到兩www.hetubook.com.com年以後的那個夏天,自己會被許多同學推搡著跪在烈士像前,念這些成為自己罪證的詩句。同學們用那種帶銅扣的武裝帶和練操用的木槍拚命地打,然後。鮮血就順著鼻尖和下巴滴在眼睛下邊的土地上。之生就大聲地哭喊起來:
之生就一身是血地對著革命烈士嚎啕大哭起來:
同學們就問:「你說,你是不是仇恨新社會?你為啥子要罵東風惡?」
回到家以後,冬哥忙忙的去井上為之生擔水擦洗,慌亂之中竟把一隻水桶從轆轤的吊鉤上弄脫了,看著裝滿了水的木桶撲通一聲沉到井底去,冬哥又氣得哭起來,又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老得沒用了,老得該死了。許多年前雙喜栽進水井,自己連想也沒想就攀著井繩滑了下去。那時候,自己正坐在皂角樹的陰涼下邊唱戲文,那幾句戲文還是自己從十一妹的口中聽來的,十一妹最愛唱的就是那幾句「紅鸞襖」:
「我有罪,我有罪,我是狗崽子——烈士呀我不曉得是我爺爺殺了你,我對不起你,你饒了我吧——」
身後那幾個雇來幫忙的農民還是不敢走,又走上來催促:「老人家,還是坐上車走吧。我們不敢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出了事情我們擔不起的。」
不久以後,銀城人就看見李紫痕白了滿頭的頭髮,看見她頂著一頭雪白極不諧調極為顯眼地在夏天的城市裡走來走去,人們就想:六姑婆怕是活不長了。可是在那個讓人熱血沸騰的夏天,人們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一條接一條的發下來,中國人民就掀起一個又一個的革命高潮,在那種大好形勢下人們沒有精力注意一個老太婆。斷斷續續的有人看見她去買過菜。也有人看見她很吃力地提了一隻木桶,木桶裡只裝半桶水,一步一挪地從洪源井往家裡搬水。還有人看見她坐在屋簷底下,面前居然放著那個她用了幾十年的繡架,只是不見她再繡什麼,就那樣呆呆地坐在繡架的後面。有時候繡架上就會繃了一塊好看的綢緞,綢緞上的花鳥魚蟲、閒雲野鶴全都栩栩如生鮮艷無比,但那都是許多年以前繡上去的。有幾個心細的鄰居猜測說,六姑婆不會死的,現在每個月九公還從北京給她匯錢來,六姑婆準是在等九公回來。想到這個女人一生當中種種出人意外的古怪行為,人們覺得這個猜測也許有幾分道理。漸漸的,人們越來越少見到這個老太婆,隨著間隔時間的延長,大家也就越來越淡漠。總之。過了一個十分短暫的冬天和春天,轉眼又是夏天。忽然有人想起來大約總有幾個月沒有見到六姑婆了。於是就有人去敲門,敲門沒人應,大家就說撬開看看吧,就有人去拿來了鐵槓。老屋的門一打開,就彷彿進了蜂窩,就看見密密麻麻一層黑森森的蒼蠅爬滿了牆壁和所有的桌子椅子。隨著嗡的一聲亂響,屋子的牆壁、桌子、椅子和那張雕花的檀木大床才露出來。成千上萬的蒼蠅滾做一團奪門飛出來,幾乎把人撞倒。一股催人作嘔的腐味攪得人們五臟六腑都翻轉起來,人們慌忙地退出去躲了一刻,等到再次走進屋子的時候,看到了六姑婆的屍體。只是他們駭然無比地發現,這老太婆的屍體竟然打扮得如一個華麗無比的盛裝的嫁娘。她周身上下都是鮮艷的綢緞,綢緞上都是她自己繡上去的精美絕倫的圖案。人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打量著這具花團錦簇的骷髏,打量著這座城市裡獨一無二的女人。人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死的,人們也不知道她死的時候是痛苦的還是快樂的,人們更不知道她為什麼把死打扮得如此華麗,如此的令人驚訝和恐懼。
李紫痕坐在一九六六年夏天的晚霞當中,一動不動,像一塊古老而又落套的石頭,望著悠悠東去的河水——想哭,卻沒有淚水;想說,卻又無從說起。
這支歌以壓倒一切的氣勢迴盪在銀城上空,聲震寰宇,雷霆萬鈞。所以,等到第二天之生的同學們高呼著口號,高唱著這支歌擁進家來抓狗崽子的時候,冬https://www.hetubook.com.com哥的反抗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人們三把兩把就將一個白髮老頭推倒在牆角裡,押著「戰利品」高呼而去。一向惶恐謙卑的冬哥猛然變得果斷起來,他吩咐老伴:「六姐,你守在家裡,我去學校看看!」冬哥這樣說的時候,李紫痕在他那雙發紅的眼睛裡看到一種從未見過的逼人的凜然之氣,李紫痕就哭著提醒他:
「之生,之生,你莫怕——」
李紫痕說:「冬哥,你哭了。」
冬哥把之生救上岸來,雙膝跪地地朝著人群哭告:「各位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各位同志們,這個娃兒天生怕水的,你們不敢再把他丟進水裡去,這要出人命的,要淹死人的呀,我求求你們,饒過了吧,還是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娃兒呀。要丟你們丟我,要打你們打我。」

「娃兒,這個城裡幾十年來就是這樣殺來殺去的。姑婆也搞不清楚。」
於是,人群歡呼著吶喊著把一老一少抬到紅衛橋上,在兩股高高濺起的水花平靜之後,沒有人看見有任何東西從水裡浮上來。李紫痕聞訊趕來時,所有的人群都已經散去,闃然無聲的碼頭下邊只流著默默無語的銀溪,沿河兩岸遠遠近近地豎著一些早就廢棄不用的老式的天車井架,在滿天火紅的晚霞中裸|露著漆黑乾枯的骨架,像是一具具倚天站立的骷髏。李紫痕癱坐在石階上,冰冷的石頭把滲透骨髓的冰冷傳遍全身。在這條無聲無情的流水岸邊,她經歷了不知多少生離死別,不知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都被她以女人的堅韌熬過去了。可是這一天的下午,她坐在銀溪碼頭的石階上看著那些在晚霞中燃燒的骨架,分明覺得熬乾了自己。許多年以前,她從繡架上抬起疲倦的眼睛依門遠望的時候,曾經聽到過許多古老的歌聲,為這些歌聲所動,她曾經流下過許多莫名的淚水。現在這雙熬乾了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只有那些漆黑乾枯的骷髏,只有無以傾訴的絕望和悲哀。一種刻骨銘心的自責煎熬著這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她後悔自己的固執,後悔自己非要把那個孤兒養大,後悔自己把老實膽小的冬哥也拉進到自己女人的固執當中來。她沒有想到謙卑膽小的冬哥竟會有這樣大的勇氣,竟然敢當著那麼多狂熱的人跳進水裡去救那個孩子。
冬哥就很慚愧地點點頭:「六姐,我真是老了,老得啥子事情也經不起了,老得沒得用處了,老得該死了。」
「之生,莫怕,二天我們不去讀書了,留在家裡,我和姑婆守到你。」
眨眼間,冬哥血流滿面的昏死在拳腳之下。人們又喊:
於是,之生高高興興地在胸前插著一個亮晶晶的故事,匆匆走過紫雲橋,渾然不覺地走到革命烈士的面前。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爺爺們使原來的校長變成了雕像,他也不知道是雕像的同志們使自己變成了孤兒。之生新奇地站在校門裡,有些崇敬也有些畏懼地打量著雕像,但又立即就躲開了直射過來的目光。之生不知道,他已經注定了無法逃避這永垂不朽的逼視。之生低下頭,當著雕像的面拔出自己的金筆來,一字一頓地念著筆管上刻著的文字:
從今後兒決定斷絕來往,
鎖玉樓洗脂粉永不為娼。
嫁挑蔥賣菜人兒心歡暢,
此不關別人事我自做主張。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
大風浪裡煉紅心,
毛澤東思想來武裝,
橫掃一切害人蟲。
敢批判,敢鬥爭,
革命造反永不停,
敢批判,敢鬥爭,
革命造反永不停,
徹底砸爛舊世界,
革命江山萬代紅!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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