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但是,延安沒有來。
聽到他的話,老黃就把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信任依戀地轉過來,定定地望著。受了夥伴的感動,李乃之有時就會念幾句酒仙李太白的句子,那些句子就在一九七零年一月冰冷的陽光裡碰撞出許多古老而又落套的意境來:
李乃之拿了兒子的信去找軍代表請假,軍代表沒等李乃之說完就打斷了他:
經過這次的批判和搜查之後,李乃之很難再弄到酒了,因為軍代表把禁止李乃之喝酒的「勒令」,貼到所有的商店門口,並要求所有的人不許以任何方式為李乃之弄酒喝。沒有酒喝的李乃之仍然重操舊業。每天帶著老黃和牛群走來走去,人們都覺得他似乎是老了許多。
「還是把媽媽放在臥室吧,我來陪媽媽幾天——」
漸漸的,「五七」幹校的人們發現,李乃之放牛手裡不再拿鞭子,只拿一枝竹笛。那枝笛子是李乃之自己用一根竹子做成的。李乃之把當年在抗日歌詠團學來的本事派上了用場,他吹著笛子帶牛群上山,又吹著笛子帶牛群回家。漸漸的,人們又發現上山時的曲子是《東方紅》,回家時的曲子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笛聲一響,頭牛老黃便會聽話地帶著牛群從牛圈裡走出來。一頭接一頭地跟在李乃之的後邊。晨昏交替之中,背後掛了一頂草帽,手中橫了一枝竹笛的李乃之,竟然真的變成了一個老牧童。有一天,李乃之在山坡上獨自一人守著老黃,看著山腳下潺潺而去的溪水,聽著山坡上叮咚悠遠的牛鈴,猛然就想起幾十年前在報紙上看到一份下野通電,打爛仗的劉司令說:「樵山釣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鄉間,田園之樂久矣——」
接著,李乃之吹響了短笛。聽見笛聲,老黃立即從草叢裡抬起頭來,沉穩持重地走下山坡,走到坡底的時候,牠扭回身子威嚴莊重地召喚夥伴們下山來。李乃之笑起來,接著又吹響了那支大家都能聽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么佬。你這瓶酒不傷肝脾麼?」
李乃之再一次從恍惚中掙扎出來:「小若,爸爸不怪你,這件事情不是因為你發生的,媽媽是因為爸爸而死的——孩子們,讓爸爸一個人和媽媽待一會兒,等會兒我還有話和你們講——」
有些人私下裡還寬慰他:「老李,不喝酒其實對你自己的身體有好處。」李乃之也同意地點頭笑笑,只是笑得十分索然。沒有酒喝的李乃之只好帶著牛群,十分索然地在一九七〇年的一月走來走去。在山坡草灘之間和牛群默然相對的時候,那種對妻子的思念便常常會痛徹心脾的沒頂而來,李乃之就會在這沒頂的狂潮中深深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就會如饑似渴地想起杯中之物,就會無比清晰地回想起一杯入口之後,那種猛烈燃燒的快|感。他就會忍不住對自己的夥伴訴苦:
李乃之在孩子們的哭聲中關上了臥室的門。李乃之關上門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李乃之在一九六九年寒冷的十一月老淚縱橫地對一隻瓷罐說:
二
鑒於白秋雲「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罪行,試驗農場革命委員會決定屍體立即火化,並且召開全場職工大會對白秋雲做了最後一次的批判。等到李乃之回到家來的時候,白秋雲已經裝在一隻白色的瓷罐裡,被孩子們擺在客廳臨時搭起來的祭臺上。骨灰罐的旁邊是妻子許多年前的一張照片。李乃之把照片拿起來,又很快地放回到桌子上,他實在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實在難以相信相依為命一輩子的妻子,相濡以沫幾十年的生活全都化為烏有,全都變成這麼一張僵死虛假的照片。李乃之雙手抱起了那隻雪白的骨灰罐,冰涼透骨的寒氣從手心裡傳到恍惚空白的意識中來,李乃之再一次感到難以接受的虛假,這透骨的寒氣和這個冰涼的瓷罐就是妻子和妻子的一切么兒?李乃之從恍惚當中努力地掙扎出來,對孩子們說:
接著從懷裡摸出一個酒瓶來,又說:「可他不懂得嗎?」
李乃之坐在山坡上看著遠處湧上血色的夕陽,看見一個古老而又落套的黃昏,在一九六九年的傍晚中朝自己走過巷,走進自己紛亂如麻而又平靜如水的心中。李乃之慢慢地扭過頭去問:
病情摘要:死者於今晨四時突然大嘔血約二千毫升。下午一時許再次嘔血一千二百毫升,搶救無效,於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午五時十五分死亡。和圖書
李乃之笑起來:「你這看法不符合階級鬥爭觀點。」
「李乃之,這兒是『五七』幹校,不是你花天酒地的地方!」
在這次的交談之後,么佬見了李乃之又不說話了。可李乃之卻發現么佬常常會把牛圈收拾得乾乾淨淨,所有的繁重的活么佬全都搶著做好做完。李乃之專門為此向他道謝。李乃之在牛圈門前對他說:「么佬,謝謝你。」么佬不回答,也不抬頭,等到走過去了才悶悶地說:「我有力氣,我做得動。」然後又說:「老李,酒還是少喝。醫生說喝酒是傷肝脾的。」說完話么佬擔心地朝四周打量著,並不等對方回答調頭便走。李乃之怔怔地站在暮色中看著那個粗笨的背影走了很遠,而後,他取下那根頂在門上的槓子走到老黃的跟前,拍拍老黃的腦門:
「壞人哪裡會和牛這樣親近。」
坐在汽車上走出南昌城的時候,看著那些銹紅色的田野和丘陵,李乃之忽然陷入一陣難熬的鄉愁之中。這兒的一切和銀城太像了:這些像涸了血一樣的紅土地,這條翻著泥漿的紅色的土路,公路旁邊這條逶迤曲折緊隨不捨的小河,遠處在潮濕和陰冷中瑟縮著的村落,山岡上寒濤陣陣的馬尾松,都幾乎是銀城的翻版,李乃之覺得它們太熟悉了。他忽然想起許多年以前,自己曾經背著一隻書包一寸一寸地走過這片風景,然後,在背後的夕陽和一條幽遠的大道的盡頭,看見了兩個和自己最親近的女人。那兩個女人舉起手來,其中的一個手裡還捏了一塊手帕,晃動的手帕在夕陽裡飄飛著,像一隻纖細憐人的白鷺在黃昏中猶豫彷徨。李乃之抬起眼睛下意識地朝天上打量,想看看太陽,可是沒有找到。陰霾的天壓得很低,四下裡一派含混低暗的冷光。裹在軍大衣裡的專案組長面無表情地擠在身邊,直盯盯地看著前面的汽車屁股。車隊前面不遠處的荒地裡。孤零零地出現了幾排灰色的磚房,看見磚房有人說:「到了。」於是,晃晃悠悠的車隊停在房子中間。凍了一路的「五七」戰士們跺腳搓手的和行李一起擠在院子裡,等著分配房間。
「不像。」
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年七時
老黃高昂著雙角再一次發出哞哞的吼叫。
「老李,你到底是不是壞分子?」
一語未了,圍在身邊的孩子們頓時哭成一片。哭聲中兒子小若對李乃之說:「爸爸,我不知道媽媽吃了安眠藥——早晨起來媽媽沒有做飯——我不知道媽媽吃了安眠藥——」
么佬被李乃之笑得窘迫起來,一黑黑的臉漲得紫紅。
「秋雲,秋雲,我回來了——」
那一天,「五七」幹校全體幹部舉行了春節「會餐」,軍代表宣佈放假五天,並且和大家一起飲酒祝賀。但是這個春節會餐把所有的牛鬼蛇神排除在外,李乃之還是照舊去放牛。把牛趕到山上的時候李乃之想,么佬今天也許會來的。可是么佬沒有來。么佬被派到廚房後邊去殺豬,在屠案上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到傍晚把牛趕回圈裡關好門,李乃之也還是沒有見到么佬。但是等到李乃之鋪開被子準備睡覺的時候,卻從被子裡滾出一瓶燒酒來,李乃之笑起來,知道這是么佬留下的。他立刻打開瓶子大大地灌下兩口,立刻就有熱烘烘的酒力燒起來。在熱烘烘的酒力中李乃之想起了孩子們,不知他們都怎麼樣了,不知他們是怎麼過這個春節的。接著,李乃之又大大地喝下兩口,他覺得那股熱烘烘的力量從心裡瀰漫出來,他覺得很暖和,很睏,覺得那隻馬燈很溫和,很明亮。他躺下來很快就睡著了,睡著的時候門外下起了鵝毛大雪,其大無比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下來,轉眼染出一個銀白柔和的世界。
「老黃,一日無酒如度三秋呀。」
在所有被撈住的大魚當中,李乃之原本是排名最末一位的副部長,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才剛剛從局長的位置上提升的。那一年長期患有慢性肝炎的李乃之積勞成疾,在辦公室裡吐血昏倒,經過住院搶救,又經過半年的療養之後,在李乃之一再的請求之下,他又恢復了工作,不久便有了這個提升的任命,這個排在最末一位的副部長,實際上是一個並不具體負責的閒職。但是「五七」幹校不是療養院,由於李乃之在運動中出名的頑固態度,軍代表不允許李乃之接近任何人。分配和-圖-書給他的工作是放牛和打掃廁所。出乎人們預料的是,李乃之竟然出奇的喜歡放牛的工作。在經過一個冬天之後,那群黃牛竟然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條,馴服整齊得像一支軍隊。在這一群牛裡李乃之最喜歡那頭尖角高昂的頭牛,他為牠起了一個很親切的名字叫老黃,常常從食堂裡買了饅頭優待牠。老黃幹活弄髒了身子,李乃之就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為牠刷洗。漸漸的,聰明的老黃認準了這個耐心的主人。只要李乃之往牛圈的門口一站,老黃就會昂起雙角走過來站在對面,兩隻大眼懂事地張望著。李乃之從那雙大眼睛裡看見許多無邪的信任。就常常會被老黃感動。李乃之就會走上去拍拍老黃的脖子說:「老黃,沒有事情,我就是來看看你。」說了這些話以後,李乃之總要找點事來做,或是給牛們添點草,或者是往牛圈裡撒些乾土。如果這些活都做過了,他就用一把棕刷把老黃周身上下細細地刷一遍。刷著刷著,老黃就會扭過頭來,脖子上的牛鈴就叮叮噹噹響起來,然後就叫,叫得很慢,很低,有很多很多的依戀。李乃之就又會拍拍牠的脖子:「算了,老黃,你不用客氣了。」
凌晨時分,李乃之被一陣絞痛驚醒了,隨著一股血腥的翻滾猛然吐出一口來。因為有過一次吐血的經歷,李乃之知道自己吐的是血,打開手電把痰盂拉到床頭近前的時候,他看見了那一片淋漓的紅色,接著,他又看見了窗台上一層厚厚的晶瑩的白色。他想,下雪了。
「五七」幹校的前身是個勞改農場,現在犯人們遷走了,留下幾排空房子,一圈高高的圍牆,一群黃牛,和幾個花錢雇來看房子的農民。李乃之所在的一連二排三班全都是副部長以上的清理對象,用軍代表的話說,全是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和揪叛徒鬥爭中撈住的大魚。大魚們都是老頭,老頭們更不耐凍,全都坐在行李捲上縮著。李乃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玻璃瓶,擰開蓋子喝了一口。一股瀘州大曲的酒香味立即在院子裡悄悄飄開來,酒是臨上火車前兒子悄悄塞給他的。專案組長聞見酒味立刻沉下臉來:
隨著兩大口白酒灌下去,熱辣辣的酒力在心裡猛烈地燒起來,李乃之習慣而舒適地感覺到那種微微的眩暈,暗影幢幢的牛圈裡迴響著一片香甜酣暢的咀嚼聲。
所有的眼睛都朝李乃之轉過去,李乃之漠然的臉上泛著青光,關進「牛棚」一年多以來,這種呵斥早已成了家常便飯,早就習慣了。專案組長走上去一把奪過酒瓶朝對面的磚牆上摔過去,隨著清脆的破碎聲,濃烈的酒香味充滿了院子。李乃之不動聲色地看看發怒的專案組長,然後朝那些閃著冷光的碎玻璃惋惜地轉過臉去。背後另一個大魚低低地勸了一句:「老李,算了。」可是等到人們各就各位的搬進房間後,趁著同屋監視的人被召去開會的空檔,李乃之像變魔術一樣又從懷裡掏出一隻扁平的酒瓶來,擰開蓋子咕咕地喝下兩大口,然後把瓶子遞給剛才勸過他的那個大魚:「老陳。來一點!」老陳笑了:「真拿你沒辦法。」
媽媽昨天死了,哥哥姐姐都不在家,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點回來吧。
「老黃,吃飽了沒有?我們回家吧?」
死亡是在那個大雪飄飛的除夕之夜悄悄找上門來的。
床號:十八,病人姓名:李乃之,性別:男,年齡:六十,入院時間,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時三十分。入院診斷:大嘔血,肝硬化,胃底靜脈曲張破裂。
但是李乃之沒有想到,勸自己戒酒的么佬竟會想出那樣巧妙的辦法為自己弄來酒。這一天李乃之把牛群趕到山坡上的時候,么佬匆匆趕來領走了老黃,說是要用牠拉碾子。沒過多久,老黃獨自一個又走回來。李乃之發現老黃的脖子下邊吊了一隻書包,打開書包發現裡面裝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李乃之四下搜尋,看見山路上正遠遠地晃著么佬粗笨的背影。當天下午,兩人又在牛圈門前相遇的時候,李乃之笑著問:
李乃之突然停了下來,突然覺得一切都變得這樣沒有意義,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填補妻子的死,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填補那一片無底的空白。幾十年的歲月,一輩子的情感,轉眼變成這隻冰冷的瓷罐,變成瓷罐裡裝著的那些灰白色的灰燼。李乃之分明覺得自己正無可奈m•hetubook•com.com何地被拉進一個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裡去,他驟然之間感到了自己的蒼老,感到心枯千古的淒涼。死亡不僅僅從這間屋子裡掠走了妻子,似乎也同時掠走了自己,掠走了許多年前那個背著一隻書包去追尋理想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沿著一條銹紅色的古道隻身前行的時候,曾經在悠遠的道路的盡頭,在暈紅的夕陽下看見過兩個女人,其中的一個手裡捏了一塊白色的手帕,對自己不停地搖擺著,深情動人猶如一隻飄零的白鷺——
李乃之沒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銀城監獄裡的那場槍決,一直在追隨著他,一直等到一九七〇年二月十五日才把他置於死地。
在「文化大革命」搞了兩年多以後,偉大領袖毛主席又特別為城裡的機關幹部們,指出一條金光閃閃的「五七」道路。於是李乃之夾在潮湧的人流中,從北京來到江西的「五七」幹校。按照軍代表的指示,李乃之和另外幾名副部長一起,被特別關押在一排房子裡。
「你看我像不像?」
「五七」幹校的人一直等著李乃之的三女兒延安來為她父親洗那些血衣。
又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李乃之想不出來他們為什麼要把妻子的死訊壓住不說,他一語不發地坐在軍代表的對面,看著雪亮的牙齒從他鮮紅的嘴唇後邊一次次地閃出來。李乃之忽然發現屋子裡的三四個人都不說話了,都直盯盯地看著自己。於是,他告訴軍代表:
這一天的下午。梅嶺醫院內科病房發出一張死亡通知單:
於是,從進入「五七」幹校的第一天起,在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之中,「大叛徒李乃之專案組」和軍代表就不得不因為酒的問題和李乃之進行反覆的鬥爭。他們嚴禁李乃之喝酒,買酒,甚至經常搜查他的行李,還專門為此召開過一個批判會。可是他們至死也沒能讓李乃之停止了喝酒。李乃之想盡了一切辦法,一次又一次的買到酒,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軍代表和專案組的禁酒令,這幾乎成了他的一種遊戲,一種樂趣。李乃之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頑固地堅持著這個和時代格格不入的遊戲,一直到在這遊戲中格格不入的死去。
但是,當李乃之這樣激烈地回答的時候,心裡卻爆炸著難以控制的厭煩。他沒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那次秘密槍決,竟會這樣窮追不捨地糾纏著自己,從銀城追到延安,從延安追到北京,現在它又死灰復燃地追上來把自己置於絕境之中。李乃之終生不會忘記,自己面對冰冷陰森的槍口舉起手臂高呼口號的那一刻,如果那一次真的犧牲了,自己將倒在純粹而崇高的理想之中。但是自己卻偏偏沒有死,偏偏被固執的姐姐救了出來。可固執的姐姐不會想到,九死一生當中逃出來的弟弟終其一生也沒能逃出那次秘密槍決的追蹤,沒能逃出自己家族對於叛逆者的報復。除了自己的口述之外,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李乃之的清白。李乃之沒有想到,自己捨生忘死一生追求的理想,到頭來變成了一件自己永遠無法證明的事情。現在,兒子寫來一封信,兒子在信上說:爸爸,媽媽昨天死了——肝腸寸斷之際,李乃之的心中陡然爆滿了泰山壓頂般的厭煩,這厭煩甚至讓他在一瞬間忘記了喪妻之痛,忘記了對兒子小若連心牽肉的愛憐。
「老黃,么佬是好人。」
小若
李乃之帶著牛群在「五七」幹校走來走去的時候,常常會碰見一個粗笨的黑臉農民,大家都叫他么佬。么佬原來是被勞改農場雇來照看空房子和牛群的,現在又被「五七」幹校留下來,還幹原來的活計。李乃之每天傍晚把牛群趕迴圈裡的時候,都要把牛們交給么佬。然後,兩個人一起往牛槽裡添些草料。然後,就看著么佬用一根粗粗的木槓把門頂死。李乃之幾乎不記得么佬說過話,只聽見他粗壯有力的喘息聲。有一次,李乃之用平車把鍘碎的艾蒿拉去墊圈,不慎把車輪陷在路邊的泥窪裡,正在拚力的僵持著,忽然車子鬆快起來,李乃之回過頭去看見了悶頭推車的么佬。走進牛圈撒完艾蒿的時候么佬突然說話了:
念過了這些古老的句子,李乃之常常就自嘲地笑起來,拍拍夥伴的脖子:「算了,老黃,那個人說的話你不懂。」這樣說過之後,李乃之的鼻眼之間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湧起一陣酸辣。他就又很不好意
和圖書
思地對夥伴道歉:「對不起,老黃,其實你還是不懂更好些。」「這個消息我們三天前就知道了,也正準備找你談話,白秋雲的死是自殺,是自絕於人民。考慮到她的出身,像她這種資產階級小姐做出這種事情,充分說明了她對待文化大革命,對待黨和人民的根本態度。我們希望你回去辦理家屬的喪事,能正確對待這個嚴肅的政治問題。我們希望你不會走這條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的路。」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這樣想著,他忽然覺得心中的火力蕩然而去,清靜明澈如一潭幽幽的秋水。
這一次輪到李乃之說不出話來了。兩個人默默無語的把牛槽裡添滿乾草,又一起把牛圈門前的牛糞鏟到糞堆上,然後,用那枝木槓頂好門。然後,李乃之呆呆地看著么佬粗笨的身影漸漸遠去。然後,李乃之想,我要喝一點,為么佬喝一點。於是他從懷裡抽出那個瓶子來,瓶子裡還有他特意省下來的半瓶酒,是準備明天喝的。李乃之毫不猶豫地仰起脖子把所有的酒一飲而盡,又把酒瓶摔到牛糞堆上。頓時,胸膛裡熊熊燃燒的酒力讓他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快意。在熊熊的燃燒中李乃之無比清晰地看到了死的臨近。他想,自己也許等不到清白得到證明的那一天了,自己已經不需要那個證明了。
「為什麼?」
從北京臨出發的時候,部裡的軍代表和革命委員會發出通知,要求全體機關幹部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地走上「五七」道路,為此禁止家屬到車站去送行。至於像李乃之這一類被隔離審查實行群眾專政的牛鬼蛇神,不但不許家屬送行,而且嚴禁他們利用這個機會和外界取得任何聯繫。就在李乃之站在院子裡等著去火車站的時候,兒子小若從人群裡鑽出來,把一條毛圍巾塞到李乃之手上,那瓶瀘州大曲就是裹在圍巾裡交給他的。兒子說,爸爸這是媽媽給你的,媽媽在那兒。李乃之順著兒子的手隔著雜亂的人群隔著馬路,看見了妻子。白秋雲穿了一件灰黑的棉大衣,圍了一條也是灰黑的圍巾,站在一面灰黑的牆壁下邊,冬日的陽光下,一張蒼白的臉在灰黑之中顯眼的亮著。李乃之低下頭拍拍兒子亂蓬蓬的頭髮說,小若,去吧,告訴媽媽放心。兒子立刻又靈活地鑽過人群,很快,那面灰黑的牆壁下邊亮起兩張白色的面孔,一個高,一個矮。白秋雲為李乃之生了五個孩子,可現在四個孩子都已紛紛離開北京,或是去插隊,或是去工作,只留下小若母子兩人在北京,一個熱熱鬧鬧的家庭眼見著星散四方。小若舉起手來擺了兩下,李乃之努力地對著他們笑起來,只是他不知道妻子和兒子是否能看清自己的笑容。正笑著,李乃之忽然覺得妻子似乎是哭了起來,他看見妻子臉上亮晶晶的閃光。就在這個時候隊伍走動起來,密集的人頭隔斷了視線——李乃之沒有想到這竟然成了此生此世最後的一眼,兒子在信上歪歪扭扭的說,爸爸,媽媽昨天死了——可當初他們坐在那條烏篷船上沿著銀溪漂泊而去的時候,本以為是可以生死與共廝守終身的。
從南昌火車站回到「五七」幹校,專案組的監管人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查李乃之隨身攜帶的物品,果然被他們搜出兩瓶白酒。但是到了晚上熄燈睡覺以後,李乃之的被子裡還是飄出了濃烈的酒氣。監管人員再次搜查的時候才發現,他們一直以為李乃之用來暖床用的那隻橡膠的熱水袋裡,竟然裝了滿滿一袋六十度的二鍋頭。於是第二天,這隻熱水袋和那兩瓶酒一起被拿到了李乃之的批判會上。軍代表和革命群眾聲色俱厲地譴責李乃之這種對抗文化大革命的狡猾態度,並且上綱上線地指出李乃之這樣大肆喝酒,是一種明知故犯的慢性自殺的反革命行為。李乃之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召開自己的批判大會了,但為了喝酒而遭到批判這卻是第一次。李乃之漠然地站在一九七〇年一月冰冷的陽光裡。偶爾向台下的人群看上兩眼。他看見會場最後邊的角落裡蹲著么佬,當兩個人的視線碰到一起的時候,么佬慌亂地低下頭去,李乃之的臉上忍不住的掠過一絲微笑。他發現不少人的眼睛都在笑,笑他居然用熱水袋藏酒,笑這個批判會開得有點荒唐。
三
爸爸:
等到人們hetubook•com.com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時候,李乃之已經吐了半盆暗紅的血。最近的一座醫院離「五七」幹校也有四十華里。軍代表問,這種天氣路上滑不滑。司機說,滑。軍代表說既然不安全那就等到天亮吧。李乃之一語不發地躺在床上,他明白,自己不需要醫院,也不需要天亮了。同屋的老陳問,老李你看你有沒有事情要家裡人辦的。李乃之想了想說,叫三女兒延安來吧,叫她把這些弄髒了的被子和衣服洗乾淨。老陳又問,老李,你想想你還有什麼話要我們替你向黨組織轉達的。李乃之聽明白了老陳的意思,他看著老陳的眼睛搖搖頭,接著又是一大口暗紅的血漿吐了出來。
躺在擔架上被人抬上汽車的時候,李乃之覺得有些冰涼的東西融在臉上,他睜開眼睛,看見幾排雪白的屋頂,和幾個雪白的樹冠安安靜靜地站在潔白的雪地上。太陽還沒有出來,天地間溢滿了黎明前的柔和與安詳,透過這古老而落套的柔和與安詳,李乃之看見自己最後的一點生命,正從藍得發黑的天宇深處紛紛揚揚地撲落下來。李乃之想起來,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銀城監獄被秘密槍決的那一天,也是一個下雪的天氣,也是在這樣一個高牆四圍的院子裡。
打開那個信封的時候,李乃之有些詫異,因為信封上不是慣常所見的妻子的字體,歪歪扭扭的像是個小孩子寫來的,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上只寫了一行:
醫師簽名:劉書香
信尾沒有日期,李乃之趕忙看了一下郵戳,漆黑的字跡在眼前忽暗忽明的——一九六九.十一.十六——小若是李乃之最小的兒子,「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年剛剛升入小學二年級,今年只有十歲。李乃之不能相信這一行字,把它們看過一遍,又看過一遍,耳朵裡響起小兒子的聲音: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點回來吧——
在整理遺物的時候,專案組和軍代表發現了一張寫滿了字的《人民日報》,李乃之用一行接一行的字填滿了報紙上所有的空白,那些所有的字都只寫了一個詞: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沒有前言,沒有後語,沒有標點,甚至連一點空檔也沒有,只有那密密麻麻糾纏不清首尾相接的一片。誰也猜不出李乃之這樣寫的意思是什麼,誰也猜不出李乃之把這些字傾瀉到報紙上的時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我不會死的。我相信黨會把我的問題搞清楚。我的問題搞不清楚我就不死!」
死亡原因:大出血,失血性休克。
李乃之是從醫院的病床上被強行押送回江西「五.七」幹校的。喪妻之痛讓他的慢性肝炎迅速惡化了,李乃之不得不住進醫院治療。但是專案組的幹部和主治大夫談過話以後,李乃之立即接到了辦理出院手續的通知。所有的孩子都趕到火車站去為父親送行,但卻沒有三女兒延安的蹤影。整個喪事期間李乃之幾乎是望眼欲穿地等著這個女兒,他一心以為喪母之痛或許可以讓女兒回到自己身邊來。可女兒到底還是讓他的渴望落空了。「堅決和大叛徒劃清界線」的女兒不但沒有回來,甚至自始至終連一個字的消息也沒有。女兒如今是心如鐵志如鋼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站在陝北的老革命根據地的土地上,充滿了對背叛者的怨恨和憤怒。女兒延安先把一張「堅決和大叛徒李乃之劃清界線」的大字報貼到部機關的走廊裡,隨後又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陝北的黃土高原去和貧下中農相結合,又過了不久,延安從陝北米脂寫信告訴母親說,為了一輩子扎根農村,為了一輩子與工農相結合,她已經和村裡的一個羊倌結了婚。李乃之心裡清楚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這一切都是出於女兒對自己的怨恨和憤怒。李乃之看著車廂下邊哭紅了眼睛的孩子們,看著站台上紛紛攘攘攢聚的人群,忽然覺得似乎和女兒隔了千山萬水,隔了千年萬年,忽然覺得此生此世也許再也看不見女兒延安了。
「你真的是叛徒?」
么佬抬起頭來:「老李,我和你一樣,也死了堂客。」他看看有幾分驚訝的李乃之又說:「老李,人死了都叫不回轉的,你莫太難過。你是大幹部,你該比我懂道理。」
李乃之有些詫異地看了看這黑臉的農民,更正道:「他們不叫我壞分子,叫我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