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叫歪歪,他們都說我——」
延安抬起頭來,驟然閉起眼睛。延安沒想到歪歪竟是這麼粗壯這麼骯髒。
「我不餓。我不吃飯。」
歪歪和延安定親也是在坡道上。那天早晨歪歪去溝裡擔水,走到拐彎的地方看見身後跟了一個人,歪歪沒在意,哼著酸曲還朝坡下走:「對面面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正唱著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喊:
小若眼睜睜地把一切都看見了,小若知道從今天起自己就是狗崽子了。小若還知道,大福以後會沒完沒了的找碴打架,不管怎麼打,自己也贏不了他了。
那隻酥軟的手在粗硬的掌心裡撩起一陣顫動。歪歪忽然就生了一個壞心眼,他貪心地握住了這又白又嫩的手,歪歪說:「髒就是髒,乾淨就是乾淨,還能光憑嘴說啦?不信咱比比。」
延安朝土炕走過去,延安一口吹滅了炕頭的油燈,窯洞裡剎時黑得像一個封死了出口的墓穴。悶人的黑暗中歪歪聽見脫衣服的聲音,延安一件一件脫下自己的衣服,延安說:
「你們家是真正的貧下中農,你爺爺從紅軍來陝北的時候起就是貧農團的團長。我就是要找一個真正的貧農,一個真正的農民。」
小若轉回身,看見胳膊上戴了紅袖章的大哥李京生,小若仰起臉來:
「今兒咱們這可來了大人物了——部長太太。瞧這手套,多白淨。我聽說部長的工資打今兒起不發了。存款折子也叫專案組的弄走了,這回咱們算是平起平坐了。我幹了一輩子活兒也沒捨得戴雙手套,你當你還是什麼寶貝兒?你還在這金枝兒玉葉兒的嬌著,你跟他們一樣,你他媽也是狗屎堆!」
在回家的路上小若問哥哥:「哥哥你怎麼也到這來了?」
延安就說:「那我就在決心書上寫上你的名字了。」
歪歪就笑了:「真寒磣人,這點事謝啥?這就是男人的活兒。」
白秋雲就是在那天學會了使用桔槔的。八月的太陽毒焰四射,大糞池裡的惡臭和蒸騰出來的強烈的氨氣逼得白秋雲幾乎窒息過去,成團成團的蒼蠅密如蜂群一般的把人罩在中間,肆無忌憚地落在身上、手上,落在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一股無法抑制的噁心沖決而出,白秋雲哇地一口噴出了早晨吃下去的所有東西,把一片粘稠的白色噴吐在一九六七年八月的太陽底下。那一片粘稠的白色,當即在蒼蠅的歡呼聲中被覆蓋成密密麻麻地擁擠的黑色。被白秋雲無意間拽動的桔槔在耀眼的陽光下微微的晃動起來,活像一個垂著兩隻長臂的無用的木偶。
延安說:「秦萬寶,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從公社到縣城還有四十里路,歪歪走到縣城,紅旗澡塘關著門。歪歪算了算錢,狠心花了五毛錢在城關大車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去,澡塘還是關門。有人指著門前掛的一塊木板說:「沒看見,內部整修,停止營業。」歪歪沒辦法,只好風塵僕僕再走五十里路回到五人坪。一路上都把那身新衣服小心翼翼地夾在胳肢窩裡,歪歪知道,這是自己入洞房的行頭。
「我想問問你同意不同意和我結婚?」
白秋雲說:「小若——」
「行了,別問了,說了你也不懂。以後你們小孩少來看這些,省得又哭又鬧的,還尿褲子!」
外邊很黑很冷。外邊沒有星星,只有一輪半圓的月亮冷冷地掛著,冷白的光勾勒出荒涼至極的高原。延安想:自己就是在這片高原上出生的,媽媽說爸爸只有半天的假期,爸爸在一座土窯裡匆匆為自己接了生,就又匆匆而去。然後媽媽就抱著自己帶著姐姐們,躲進一個更遠更荒涼的土窯裡。現在自己終於又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延安在冷白的月光中聽見窯洞裡嘩嘩的水聲,冷白的月光照著延安,也照著延安即將經歷的儀式。猛然間。延安淚如雨下,延安把許多滾燙而落套的淚水紛亂如麻地灑在一九六九年荒涼至極的黃土高原上,看見這些眼淚的只有那半個冷白的月亮。
三
「他們是階級敵人,他們想變天。毛主席號召我們紅衛兵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管理實驗農場牛鬼蛇神勞改隊的張財,原來是一名粗壯的農工。在張財眼裡只有手拿工具下地幹活的人才算是勞動人民,其餘的都被他一概分作兩類,男的叫當官的,女的叫官太太。當勞改隊長這件事叫張財無比的愉快,因為這樣可以讓他每天每日的把當官的和官太太攥在手心裡開心。對這些人張財還有一個總稱:叫狗屎堆。每天把牛鬼蛇神們集中到地頭上,勞動之前要學一段毛主席語錄,而且每天都學由他指定的那一段。張財把一個當官的或是官太太叫出來。然後把自己的語錄本遞過去:
「來吧,部長太太,我伺候你洗洗手吃飯,別讓人家說咱們一個虐待俘虜是不是?」
「謝謝你。」
小若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狗崽子。而且這個消息是讓他最看不起的大福告訴自己的。小若還沒有到家就已經遠遠地看見了貼在院子外面的標語和大字報。小若走進院子被許多憤怒的墨跡包圍在中間,頭頂上的太陽烤出許多墨汁和餿漿糊的臭味,小若低下頭看見手裡原來捏著的兩隻紅辣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死了,掉在地上被太陽曬得紅艷艷的,自己的腳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小若慌忙躲到甬道外邊,接著,就看見了站在台階上的媽媽。
「和我。」
話沒說完延安已經把歪歪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延安說:「毛主席說:『最乾淨的還是工人農民,儘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乾淨。』」
歪歪立刻灰了臉,低下頭用污黑的指甲摳掌心裡的老繭,摳了幾下很認真地說:「延安,我對不起你。我一個放羊的命太賴,才結婚一個月就把老丈母娘給妨死了。我這就扯布去,咱兩個給老人戴上https://m.hetubook.com•com孝吧。」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延安起身點著了炕頭上的油燈,延安朝著歪歪轉過身去,延安說:「秦萬寶,我想好了,我要把這件事情做到底。」
毒熱的太陽投下小若短短的身影。院子裡滿是被太陽曬出來的墨汁和漿糊的臭味。
於是就念:「頑固分子,實際上頑而不固。頑固到後來,就要變,變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張財說到做到,中午果然親自把飯送到菜園裡來,一盤炒豆角,兩個玉米麵窩窩。張財把飯菜放到糞池邊機井的水泥台上,叫白秋雲過來開飯。等白秋雲走過來,張財合上電閘打開了機井的水泵,清涼碧透的地下水嘩嘩地噴湧出來。張財說:
小若說:「媽媽——」
延安的決心書從公社轉到縣裡,從縣裡轉到專區。從專區轉到省裡,省裡就來了個記者。記者採訪完之後告訴延安,最遲一個星期之內文章就會見報。可是一個月過去了還沒有音信。郵遞員一星期來一次,只要郵遞員來了延安就把一星期的報紙從頭到尾。最後郵遞員送來一封信,記者告訴延安說,省裡的領導認為這件事很典型,這種精神值得大大提倡,但是考慮到延安家庭的政治問題,認為這件事情不合適做過分的宣傳報導。看了信延安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做到什麼程度才算脫胎換骨,才能掙脫父親給自己投下的陰影,才能讓人們相信自己是真正想革命的。延安把這件事講給歪歪聽,一面講一面就又哭。看見延安哭,歪歪涼了半截,歪歪說:
那時候,歪歪還不知道延安是個「典型」,還不知道延安是和自己當副部長的爸爸劃清界線以後,第一個報名來陝北插隊落戶的。歪歪不知道延安已經下定決心一輩子不回北京,不回家,要在自己出生的革命聖地「滾一身泥巴,磨一手老繭」,脫胎換骨的改造自己。那時候歪歪還不知道,延安有一天會向公社黨委和革命委員會交一份決心書,要和一位農民結婚,要把自己的後代也留在革命老根據地。歪歪把手伸到腿襠裡去是歪歪忍不住,歪歪早到了娶媳婦的歲數,歪歪是個光棍。
小若說:「媽媽——」
歪歪想起來了,自己有個大名叫秦萬寶,可使得上的時候太少。歪歪轉回身看見是延安,就笑了:
「啥事。」
歪歪又說:「延安,我可給你掏不起彩禮錢。」
延安和歪歪結婚一個月後收到弟弟小若的來信,知道母親去世了。延安把信看了兩三遍,放到桌子上。歪歪問:
別打啦——但是所有拿棍子的人都不停手。棍子打在頭上、身上咚咚的響,一面打一面喊:站起來!站起來!牛和馬站不起來,在地上哇哇地哭成一片,鮮血淋淋的身子扭著擠著。小若就自己跑上去,一邊哭一邊喊:你們跑哇,你們快點逃跑哇,你們怎麼這麼笨呀——牛和馬就全都抬起頭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喊:小若——小若——小若急得說不出話來,就站在大太陽底下哇哇大哭。等到哭醒了,看見媽媽在枕頭邊推自己,小若摟住媽媽的胳膊還哭:媽媽,媽媽,牛和馬都叫他們給打死了——
念到這,張財把手一揮:「停!聽見了吧?狗屎堆!你們這些當官的、官太太全他媽是狗屎堆!我張財三代貧農,我爺爺是門頭溝下煤窯出苦力的,我爸爸是天橋拉洋車的,我他媽是種菜的。憑什麼我們就得幾輩子出臭汗呀,啊?憑什麼你們就成天吃香的喝辣的還他媽多領錢兒?這他媽理兒順嗎?要不怎麼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呢,要不怎麼毛主席瞅著你們不順眼呢,全他媽狗屎堆!幹活吧,您哪,也他媽當當這勞動人民吧!」
二
等到吃了晚飯點燈鋪炕的時候,歪歪終於忍不住告訴新娘說,自己在縣裡沒洗成澡。說完歪歪又抱歉地補充道:
「哎呀。對不起!」
「啥信?」
「延安,你要嫌骯髒,我燒些水自己洗洗。」
白秋雲想起來兒子現在只有八歲,想起來自己還有些事情沒有教會他。
延安突然抬起頭來不哭了,延安說:「秦萬寶,你別不相信人,這件事我一定要做到底,咱們明天就去公社領結婚證!我要讓他們看看我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
白秋雲終於為自己準備好了一切,一瓶安眠藥,一杯水,和一張留給兒子小若的便條。白秋雲準備好這一切的時候面無表情心平如水,準備好了才發現這一切都是這麼落套。也許是因為預想了太多次,也許是等待了太長的時間,等到這一刻終於來臨的時候竟是這麼意想不到的平淡無奇,簡單乏味。桌子上什麼都沒有,乾乾淨淨的,空空蕩蕩的。乾淨和空蕩當中只有一瓶藥,一杯水,一張紙。白秋雲靜靜地與它們對視著。燈光從頭頂上瀉下來照著一瓶藥,一杯水,一頁白紙,和一張漠然白皙的臉,彷彿闃然無聲的雪地上冷清地站著一株樹,而且只有一株。白秋雲不知道今天是幾號,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白秋雲挑今天這一夜來做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也並非是今天又受到了比平常更特殊的刺|激和傷害,她只是覺得不想再拖下去了。今天一整天她監督著兒子小若做了一日三餐的飯,雖然小若只有十歲,但這一日三餐讓他做得還算有條有理。吃完晚飯,母子兩人一起收拾碗筷的時候,白秋雲拍拍兒子的頭說:
「哥哥。你送我們回家吧。」
「延安,是不是報上不宣傳咱倆的材料,你後悔了?你要後悔,咱就拉倒吧,反正我連一分錢的彩禮也沒給你,我就知道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為什麼貧下中農打他們?」
延安唱得很激昂,很用力,一張白白的臉憋得通紅通紅。延安的同學們都愣愣地盯著這張激昂通紅的臉,他們都知道延安做了一件他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等延安唱完了,院子裡又靜下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鄉親們還不想走,好像還想等著看點什麼,院子裡又有點空空落落的。支書不耐煩了,支書拍拍手說:「完球事啦!入洞房吧!」於是。人們就看著新郎新娘朝那幅紅對聯走過去,對聯是延安自己寫的。上聯是:扎根陝北一生務農,下聯是:脫胎換骨永遠革命。這對聯一不對仗,二無平仄,其實是兩句革命口號。一身簇新的歪歪跟在延安的身後,走進土窯的時候轉身關上了門。門一關,就只剩下兩條紅艷艷的大紅紙,突兀地掛在滿是鐝痕的黃土壁上,像是翻著兩片包了滿口黃牙的紅嘴唇。人群裡忽然有人喊:
東方紅。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呼兒嗨唷,
他是人民大救星。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呼兒嗨唷,
他是人民大救星。
白秋雲又說:「小若,回家吧,外邊太熱——」
屋外是一個無風無聲的冬夜。許多年前的那個漆黑的冬夜,白秋雲捨生忘死的坐到那條烏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時候,並沒想到到頭來將是自己獨自一人面對這片空空蕩蕩的冷清。父親坐了汽車到省城來辦事情住在竹園,白秋雲從父親嘴裡聽到李乃之被捕的消息,她立即做出了決定。她告訴父母說自己要去大學住幾天,隨後便秘密地返回銀城,直接到楊軍長的官邸找到八姐李紫雲。聽了她的決定,李紫雲說:「雲妹,你可曉得九弟這一去生死難料,你就不怕麼?」接著八姐哭了:「雲妹,你丟了大學不讀,丟了父母不顧,真想不到你對九弟有這樣一片真心——雲妹,我們把九弟託給你了——」那條烏篷船擺過紫雲橋,從昏迷中醒來的李乃之也問:「秋雲,你要想好,我們兩個隨時都有被捕和犧牲的可能,你就不怕麼?」一盞在船棚下擺來擺去的馬燈照出一張蒼白的男人的臉,照出船外一片黑暗無邊的夜,照出一個女人飛蛾撲火般的勇氣和決心。白秋雲淚如雨下,白秋雲被自己一生中徹骨難忘的幸福所感動,白秋雲說:「乃之,你莫說——我把一切都想過了,前前後後都想好了。」江水悠悠,孤燈如豆,白秋雲在一片無邊的黑夜中慶幸自己終於和渴望的人同乘一葉生命之舟。那時候八姐紫雲沒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有一天會成功,那時候白秋雲沒有想到丈夫有一天會被人從自己身邊帶走。
冬天的太陽在天上掛著,高高的,白白的。沒邊沒沿的黃土坡在腳底下一坡連一坡地漫到天邊。腳下這條曲裡拐彎的坡道凍得又乾又硬。歪歪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頂破了頭的爛布鞋,又抬頭看了看又高又白的太陽。歪歪擰了一把清鼻涕,歪歪說:
延安說:「秦萬寶,你怎麼也搞這套封建迷信!」
「說甚——結婚?和誰哩?」
歪歪沒想到這夢竟會變成真的。
「念吧,就念十六頁下邊這一段。」
罵完了,張財指著菜園邊的兩個大糞池給白秋雲派活:「你今天把這池子的糞給我倒過那池子裡去,我也不為難你,能倒多少算多少,今兒中午您給咱們加個兒,我讓食堂給你送飯。」
媽媽說:「小若——」
小若停下手來不打了,小若果真聽見試驗農場水塔上的高音喇叭裡在喊口號,口號聲在大太陽地裡滾熱燙人地傳過來。大福沒瞎說,喇叭裡喊的是爸爸的名字。小若從小寶的手裡拿過蜻蜓轉身就往家裡跑。小若知道什麼叫狗崽子,狗崽子就是地主富農的孩子,就是大哥說的階級敵人的孩子。前一年的夏天,文化革命剛開始的時候,農場子弟小學早早的放了暑假。有一天,小若和小寶在防風林裡發現了一隻黃翅膀的啄木鳥,兩個人拿著彈弓追著它跑了老遠,一直追到一個叫五里堡的村子。在村邊的場院上他們看見圍了許多人,飄著許多好看的紅旗,從人堆裡擠進去,看見是紅衛兵在開鬥爭會。一排胸前掛著地主富農壞分子牌子的人都把腰彎得很低,看不見人的臉,只看見一個一個的後腦勺。一面一面又大又重的牌子。紅衛兵用武裝帶在他們頭上背上拚命地打,一面打一面要他們交出「變天賬」。那些牌子在呼呼帶響的武裝帶下邊晃來晃去的,接著牌子一面一面的倒下去,小若猛然看見一張一張鮮血淋淋的臉。緊接著,小若看見有人提來了一隻水壺,熱氣騰騰的開水澆在那些鮮血淋淋的臉上頭上,撕心裂肺的慘叫和咒罵聲攪成一團。倒下去的人一個個跳起來,又一個個再次被打倒。被開水燙出來的頭髮和皮肉的味道在太陽下邊難聞地蒸騰四散,一縷一縷燙落的頭髮落在地上,粘在血肉模糊的臉上。小若覺得心跳得讓他喘不過氣,猛然小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若渾身一緊,一股燙人的水順著兩腿流到場院乾硬的地面上。小若猛聽見大哥喊:
看著延安那雙哭紅了的眼睛,歪歪就有點怕,歪歪就想,這女人。
「兒子,你長大了。」
小若說:「媽媽——」
歪歪還不在意,還走,還唱。背後的人又喊:
小若抬起頭來看看母親,小若不知道母親這句話說得肝腸寸斷。白秋雲又拍拍兒子的頭,又說:「兒子。你長大了。」
在五人坪沒人叫秦萬寶,都叫歪歪。歪歪穿開襠褲耍泥的時候,撒尿從來尿不到泥坑裡,後來長大放了羊,不|穿開襠褲了,可五人坪男女老幼全都知道他歪。還叫他歪歪。歪歪第一次看見延安是在坡道上。公社的幹部早就來通知過了,說是毛主席把身邊的紅衛兵全都又放回陝北老區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五人坪的鄉親全都沒有見過城裡的洋學生,全都眼巴巴地盼著。知青進村的那天歪歪趕著羊出坡了,沒參加上歡迎會,晚上回來就專門趕去看,走到窯洞門前又不敢進,就揣手站在門外邊。窯洞裡燈捻得挺亮,知青們嘰嘰嘎嘎的說笑成一團,左手窯裡住的全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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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右手窯裡住的全是女子。聽見人家笑,歪歪站在夜地裡也跟著笑。正笑著,右手的窯門開了,嘩地潑出一盆洗臉水,水濺到歪歪腳上腿上。明晃晃的門框裡鑲著個穿花格襯衣的女學生,女學生尖叫起來:歪歪說:「咳,延安,在咱農村最看重的人就是兩種:生自己的,自己生的。老人死了不戴孝,那不成了畜生?」
歪歪往後收了收腳,笑笑說:「不怕,不怕。」
白秋雲不知道家裡攪翻了天的時候,小若正在防風林旁邊的稻田裡粘蜻蜓。小若最喜歡那種叫紅辣椒的蜻蜓,渾身上下像一根熟透的辣椒,紅艷艷的掛在稻穗上,太陽一曬紅得像寶石。小若沒想到自己能遇上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好事情,可以天天不上學,天天不做作業,天天跑出來由著性子玩,天天和班裡的幾個男孩跑到這來粘蜻蜓。正當小若專心致志的把粘著麵筋的竹竿又朝一隻紅辣椒伸過去的時候,竹竿突然被人從手裡打掉了,小若氣憤地轉過身來看見了得意洋洋的大福。大福說:
可當那個粗壯僵硬的身體裹著一股男人的氣息和濃烈的羊膻味壓下來的時候,延安突然像被刀扎一樣地尖叫起來,推著,打著,嘶叫著,掙扎著。歪歪蠻勇地壓下來,歪歪氣喘咻咻地叫著求著,忽然間山崩一樣的快|感在兩腿問狂湧而下,塗滿在兩人身下的床單上。失了銳氣的歪歪哭嚎著倒向一邊:
「不後悔。」
小若說:「媽,我才十歲。」
婚禮就像延安說的那樣,是革命化的。由支書和隊長帶著給毛主席像鞠了三個躬,又念了兩段毛主席語錄。然後支書說:「叫兩人唱個歌吧,就唱《東方紅》吧。」延安和歪歪就唱,延安唱得有板有眼,歪歪總是跑調。歪歪一跑調,大家就哄哄地笑。唱完了,也笑完了,大家還不散,院子裡靜得有點空落落的。延安說:「那我再給大家唱個歌吧。」說完就唱:
「秦萬寶,我提上這些東西回村,你去縣裡紅旗澡塘洗個澡。」
一面往回走歪歪心疼地想:要瞌睡了咋還洗臉呀,那半盆水夠飲兩隻羊的。五人坪高高地坐落在旱原上,吃水要到溝裡去擔,一下一上就是兩三個小時一早晌的活,學生娃們剛來不知道水有多金貴。可歪歪也不知學生娃們在北京每天晚上不洗臉洗腳就不能睡覺。第二天早上,歪歪在坡道上遇見個擔水的女學生,一擔水壓得人歪歪扭扭的,一雙白|嫩的手全都舉在前邊抓著扁擔,沒有力氣,挺有志氣,咬著牙死命地挺著。歪歪看著心疼,放下自己的水桶走過去把擔子接過來,接過來的時候看見女學生肩膀的白襯衫上涸出來的血跡,歪歪說:「這活計哪有婆姨做的,看壓成啥啦?」等到把水倒進水甕裡放下水擔,女學生說:
女學生忽然又朝歪歪伸出手來:「我叫李延安,你叫什麼?」
「秦萬寶。」
白秋雲在改造中終於成為一名合格的農工,白秋雲終於習慣了野外的嚴寒酷暑,習慣了所有的骯髒和勞累。望著那架骯髒的桔槔,白秋雲忽然就會時常想起在省立師範大學的時候,曾經讀過有關桔槔的描述。莊子在他的《天運》篇中曾經高雅而悠閒地提到它,莊子說:「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捨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也。」於是,白秋雲在這高雅和悠閒中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尷尬。自從自己跟隨了丈夫,並且也跟隨了丈夫的革命以來,就不斷地被提醒要改造自己,要和自己原來的剝削階級家庭徹底地劃清界線。改造到今天,白秋雲看著自己手心裡磨出來的繭子,忽然感到說不出的疲倦。白秋雲覺得自己就像一架無望的桔槔,一次次地被人推著低下頭。又一次次地被人拉起來。在這種瀰漫而來的疲倦中,白秋雲常常就會依稀地想起蔥蘢的白園和幽靜的竹園,想起那架裝了許多少女夢幻的盪椅,想起自殺而死的母親,想起許多落套而尷尬的往事。白秋雲是在母親死了許多年以後經過許多周折,才秘密地打聽到這個消息的。從那時起,白秋雲就一直深深地懷著對母親的愧疚,一直希冀著一種此生此世也許永無可能的補償。如果人死後真的能有來世,哪怕歷盡磨難,自己也一定要做到對母親的補償。想到來世,白秋雲知道自己想到的是死,可她在這深入骨髓瀰漫身心的疲倦中,深深地渴望著死。白秋雲渴望著用死來終止這無邊無際無可逃避的疲倦。白秋雲渴望著用死來擺脫這纏繞著自己的落套和尷尬。
「叫歪歪多省事,我都忘了咱還有個大名秦萬寶。」
歪歪趕忙說:「我回呀,我回呀,明日還要放羊哩。」
小若害羞地低下頭來,兩條濕褲腿涼涼地貼在肉上。小寶沒哭完,還在一聲接一聲地抽著冷氣。熱辣辣的太陽曬得頭皮發疼,直射到稻田里的陽光在一塊塊露出來的水面上,像鏡子似的反射著刺人的白光,小若覺得滿天滿地都是毒熱燙人的太陽,額頭上的痱子灼得鑽心的疼,背後場院上驚心動魄的呼喊聲一直遠遠地跟著,許多面紅旗在太陽底下飄成血紅的一片。
小若說:「媽,我才十歲。」
歪歪高興得臉都紅了:「我這一輩子還沒洗過個澡哩!」
白秋雲說:「兒子,你長大了。」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延安說:「那我在外邊等你。」
「哥哥什麼叫變天賬?」
「延安——」
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了。歪歪朝天上看看,太陽在天上掛著,高高的,白白的。歪歪朝遠處看看,沒邊沒沿的黃土坡在腳底下一坡連一坡地漫到天邊,自己每天趕著羊群一坡連一坡地不知走過多少遍了。歪歪就問:和圖書
那天晚上小若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許多牛和馬臥在一塊空地上,不知為什麼牛和馬都沒有腿,只有許多滾圓的身子亂七八糟地擠著。有人拿棍子打牠們,拚命地打,想要牠們跑起來。可是牛和馬們沒有腿跑不成,就在亂棍下滾來滾去,一面滾一面哭:別打啦——
延安急了,就把自己那份決心書拿出來:「秦萬寶你看,這是我給公社革委會和黨委的決心書,我要在陝北扎根一輩子,我要和一個農民結婚,我要把自己的後代也留在陝北,世世代代幹革命!」
「你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做夢吧!」
「大白天的,我不和你說夢話。」
「秦萬寶!」
歪歪很驚訝也很害怕地看著延安。歪歪就想:這女人。這樣想著,歪歪越發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自己土眉腥眼的啥也解不下。
白秋雲洗了手,又把臉直接伸到沁涼的井水裡去,像所有的農工都常常做的那樣,大口大口地把冷水吞下去,做完這一切白秋雲用手絹擦著臉告訴張財:
臨死之前,經過兩年的勞動改造,白秋雲已經成了一名標準的農工,鋤草,割麥,擔水,揚場,摘棉花,噴農藥,樣樣都會。甚至連為大白菜追澆肥水這樣要男工做的重活,她也學會了。在靠水渠的糞池邊上立著一架桔槔,一頭吊一隻圓底的柳斗,一頭吊了一截鐵軌。抓住吊繩把柳斗擺進大糞池,輕輕一甩,柳斗就沉到粘稠的糞湯裡去。然後借鐵軌的重量把柳斗悠到渠邊上,再一甩,粘稠的糞湯就隨著渠水被沖走。那些黑綠或是黑黃,就把清清的渠水攪成混濁的一片,順著水渠流進菜地。那種沖天的惡臭,那些沿著柳斗滴流下來的催人作嘔的糞汁,那些踴動的白蛆,那些隨時隨地跟著柳斗一起升起來的,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各種污物,白秋雲都已經見慣不怪習以為常了,她甚至習慣了農忙時節就坐在菜園的糞池邊上吃午飯。
「小若!小寶!你們來幹什麼?快回家去!」
一
第二天白秋雲也沒有吃飯。第三天還沒有吃。
「歪歪,你狗日的好好感謝毛主席吧。不是毛主席你到哪兒找媳婦去!」
黑暗給了歪歪膽量,歪歪放開捂著下體的手,歪歪覺得自己的血在響,歪歪說:
「得了吧,別牛氣啦,你他媽現在也是狗崽子啦。你媽明天就得到勞改隊勞改去,就得歸我爸爸管!」
「這個村的貧下中農,叫了好幾個學校的紅衛兵來參加他們的批鬥會。」
小若把手指縫裡夾著的兩隻紅辣椒交給身邊的小寶:「你先給我拿著。」隨後撲上去一拳打到大福的胸脯上,看著對手一屁股坐到稻田裡他說:「你再胡說!」大福平常在班裡是最差的一個學生,常常被老師罰站,沒有人看得起大福。但是這一次大福卻不示弱,大福從泥水裡跳過來罵著打著把小若也推到水裡去:
「你看你咋這麼客氣——我這手太髒——」
於是,白秋雲就一連一個星期都被派到那架桔槔下邊,站在兩個大糞池中間,罩在嗡嗡的蠅陣和沖天的惡臭之中。終於白秋雲的腸胃被繁重的體力勞動調整過來,那種渾身的虛軟和強烈的飢餓,終於使她在這個星期的最末一天從盤子裡拿起了玉米麵窩窩。張財自信而又滿意地站在一邊,欣賞著一個飢餓者的咀嚼和吞嚥。
小若看見媽媽靠在門框上,媽媽正在哭。
延安說:「我媽媽死了。」
在牛鬼蛇神勞改隊裡張財對白秋雲有特殊的興趣,理由很簡單,因為白秋雲是這支勞改隊裡最大的官太太。在被抄家後的第二天,白秋雲到勞改隊第一次參加勞動。張財笑著把白秋雲從隊列裡叫出來,要她念那段關於狗屎堆的毛主席語錄,念完了語錄,張財又把白秋雲手裡的帆布手套拿過去笑著說:
歪歪就笑了:「嘿嘿,你還不知道咱不識字。」
「你這算是幹啥呀?你這算是個啥女人?你是人不是人呀你——」
延安把那份決心書晃晃:「我一分錢也不要,我要破舊立新搞一個革命化的婚禮。」
丈夫突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大叛徒、大特務。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大標語幾乎把房子和院牆包了起來,從院門到屋門的甬道也被人別出心裁地用一條「揪出大叛徒、大特務李乃之」的標語覆蓋了,丈夫就是從這條標語上被人推搡著唾罵著拉走的。人們踩著丈夫的名字走出去的時候,給她留下一張「勒令」,要她「徹底和大叛徒、大特務劃清界線,揭發檢舉,並於即日參加實驗農場的牛鬼蛇神勞改隊,接受勞動改造。否則也將和李乃之一樣變成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白秋雲在被搜查翻找過的一片狼藉中坐下來的時候,忽然覺得這個翻箱倒櫃的家空蕩蕩的像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枯樹,忽然覺得人們對自己這個「資本家的臭小姐」的批判也許有點道理,許多年前的那個漆黑的夜裡,自己捨生忘死的坐到那條烏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時候,追求的是一個自己所愛的男人,而不是那個男人所獻身的革命。臨出門之前丈夫轉回身來說:「秋雲,我還是那句話,相信群眾,相信黨,我的問題總會查清的。我問心無愧。」可丈夫的話立即被「頑抗到底死路一條」的口號聲淹沒了。那時候,白秋雲覺得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不能代替丈夫從自己身邊被人帶走這個事實,白秋雲忽然覺得丈夫此去也許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忽然就想起表哥文達是服砒霜自殺的。表哥臨死前在痛苦地掙扎中把那張床弄得也是一片狼藉,枕頭跌落在地上,床單被揪做一團,被子亂糟糟地堆著,潔淨拘謹的表哥忽然間變得醜陋可怕,像是一堆什麼骯髒不堪的東西。白秋雲就想,自己不會這樣去死的,要死也應該死得乾淨些。這樣想著,白秋雲朝滿地的書本、信件和照片蹲下去,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拾起來。然後她就發現了那張發黃的舊照片。照片不知被誰踩過一腳留下半個骯hetubook.com.com髒的腳印。她覺得照片上的這個人好像在哪見過,猛然想起來這個坐在一隻盪椅上的小女孩就是自己。那時候自己坐在這隻盪椅上,躲在芭蕉樹蔭裡捧一本身《考證白香詞譜》,最喜歡念李清照的「淒淒、慘慘、慼慼」,這一切都是夢麼?這個當年無憂無慮坐在芭蕉樹下的盪椅上的小女孩,就是今天坐在這一片狼藉中的自己麼?這中間都經歷了什麼?看到了什麼?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一種難以抗拒的絕望和悲哀像洪水一樣從心裡漫湧出來,淹沒了所有尷尬而落套的歲月和所有尷尬而落套的故事——然後,白秋雲就聽見一陣孩子的奔跑聲,接著就看見兒子小若一身泥水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一九六七年夏天的太陽毒熱地照著,兒子驚恐地站在大字報和大標語的重重包圍之中,手指縫裡夾著兩隻剛剛抓來的紅蜻蜓,兩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捏死的紅蜻蜓從兒子手上掉下來,紅艷艷的屍體躺在毒熱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兒子低下頭來。看見自己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慌忙下意識地躲到甬道的外邊。小若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了走到台階上的白秋雲。
歪歪又說:「延安,這半盆水不抵事——」
「延安,你看上我甚了?」
延安說:「你看吧。」
歪歪在窯裡聽見喊就笑起來,歪歪說:「延安。你聽,狗日的們全都眼紅我哩!」
說了這些話以後,白秋雲頓時覺得如釋重負無牽無掛,就像一條在驚濤駭浪中不堪顛簸的船終於掙脫了纜繩,就像一頭耗盡生命要離開巢穴的母獸,終於教會了孩子捕食的本領。現在一切都變得十分簡單了,現在自己面對的只有這一瓶藥片,一杯清水,一張便條。從頭頂上瀉下來的燈光白晃晃地照著它們,一切都和自己設想的一模一樣,一切都變得這樣簡單這樣似曾相識。一直以為黑暗無邊的死,身臨其境的時候卻是這樣一片光明燭照的空空蕩蕩的冷清。
女學生大方地邀請道:「你進來嗎?」
延安說:「我不戴,你也不能戴。我是黨員,我不搞四舊,我也不能因為這件事影響了隊裡修大寨田的革命工作,再說我已經和家庭劃清了界線,我也不會再回去。」
白秋雲就又說:「可你長大了。」
白秋雲就又說:「可你長大了。」
歪歪覺得頭漲得很大,歪歪說:「去它的,甚好事情也叫我趕上了。」
第二天兩人在公社領了結婚證,又一起買了鍋碗瓢盆之類的用具。延安特地買了一身藍制服,一雙解放鞋。然後延安把十塊錢和這一身新裝交給歪歪說:
「大福你想幹什麼?想打架?」
白秋雲呆呆地坐在停了機的井台上,八月的驕陽又毒辣地包圍上來,田野中一派蒸人的死寂,不遠處嗡嗡的蠅陣清晰入耳,那股沖天的惡臭又逼上身來。白秋雲不想吃飯,白秋雲連一絲一毫的食慾也沒有。
等到看著延安興沖沖地走了,歪歪就又咯吱咯吱地挑著空桶下坡,走了一陣高興得實在憋不住,就扯喉嚨唱起來:
延安這麼說的時候,歪歪已經擔著水桶咯吱咯吱走遠了。延安就在他身後喊:「你要不同意我就找別人。反正我要和一個農民結婚,我要留在五人坪!」
歪歪扭過頭來。歪歪扭過頭來的時候,在昏黃的燈光中看見一尊千篇一律潔白如雪的女人的身體。
聽延安這麼喊歪歪就站住了:「那不行,那得有個先來後到,我又沒說不同意。」
「延安你不後悔麼?」
等到嘩嘩的水聲停下來,延安推開了窯洞的木門。聽見門響,歪歪下意識地用手摀住自己的下體,歪歪說:
歪歪突然漲紅了臉,下邊的話說出來太難聽,洋學生不是村裡的野婆姨,不能啥話都說。歪歪紅著臉看著那隻伸過來的白白的手,歪歪知道這是啥意思,這叫握手,歪歪去公社供銷社給羊們買鹽的時候,見過幹部們握手。歪歪還沒有見過這麼白這麼嫩的手,盯著這隻手,歪歪像是受了莫大的恩惠,歪歪很過意不去,歪歪說:
「你他媽狗崽子還敢打人,你等著我爸爸治你吧,你聽聽大喇叭裡喊打倒誰呢?」
唱完了,歪歪扭回頭來遠遠地看著延安好看的身影,感慨萬千:祖宗的,不是毛主席,上哪兒找這好事情!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白秋雲一直在教兒子做家務,洗衣服,釘扣子,做飯,生火爐,一樣一件手把手地教。教得很耐心很仔細,每教會一樣,白秋雲就知道自己離那一天又近了一點。有時候看著兒子笨手笨腳地把一件事做成了,白秋雲就會笑起來。小若就覺得母親笑得很慘,覺得母親笑起來的時候一雙眼睛正越過自己遠遠地盯著什麼在看。小若不知道母親正在心平如水地打量著死,小若就有點擔心,就叫:「媽媽。」白秋雲被兒子從恍惚中叫醒的時候,眼睛裡就又會溫暖起來。
延安隨手抓起枕巾渾身上下拚命地擦,一直擦到渾身火辣辣地疼得鑽心。這一夜兩人都沒有睡。
「我要把這件事情做到底。」
「嘿,你回家看看大叛徒、大特務去吧!」
張財笑了:「不餓?行。那就別糟蹋東西。我可告訴你,你趕明兒跟你們那幫狗屎堆打聽打聽。他們哪一個不是先在這吃的頭一頓加班飯?不過了這一關,誰他媽也別想上別處去!」張財端起飯菜要走的時候又扭過頭來補了一句:「不餓?我瞧你剛剛喝水那股勁兒比他媽牲口強不了哪兒去。你別急,早晚有一天,我得把你這官太太改造成勞動人民!」
夏天的太陽又毒又熱,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李京生一眼看見了弟弟那兩條尿濕了的褲管,厭惡地皺起眉頭來。
說著歪歪又把自己另一隻粗硬的大手伸出來。歪歪看見延安紅了臉,歪歪知道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捏得太重,捏得太長了。那一整天歪歪都沒捨得洗手,動不動就把那隻手湊到鼻子底下聞聞,老能聞見一股香味。晚上睡覺的時候,歪歪就悄悄的把手伸到腿襠裡去,歪歪知道這叫沒出息,可歪歪忍不住。歪歪就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