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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址

作者:李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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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舅舅,你看,六姑婆就埋在竹林邊邊上。六姑婆死了就叫人連床一起在天井裡燒了,那時候我還在公安局工作,燒的時候我在場。鄰居們說冬哥和之生死了是六姑婆埋在這裡的,就把六姑婆的骨灰也送來埋了,埋的時候我也在場。你看,最右邊就是六姑婆,中間是冬哥,左邊小些的墳是之生。那時候『文化大革命』搞得正凶,沒敢給六姑婆留下墳包包,只在地上埋了這塊石板,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
「要找的那個李紫痕是不是九思堂李家的人?」

「娃兒,你一定要回銀城看看,去看看我們的老屋,看看九思堂的雙牌坊,再去墳上看看六姑——去了給我照些相片寄來。」
李京生點點頭。
「你莫裝糊塗,你看看那些新房子。上次房管局蓋新房子的時候,就說是佔了這裡的地皮,要讓這裡的老住戶些住新房子。龜兒子些房子蓋好了,一間都沒得我們的,我們都是三代四代地擠在一起。這一次想要我們搬起走就沒得那樣安逸,我們先到公證處去立了合同,拿了合同再說遷不遷!」
滿目的斜陽和安寧之中,又響起來啄木鳥急促而又幽遠的敲打樹幹的聲音。
有汽車代步一轉眼便來到白雲山,轉過山底的彎道,劉副主任說,就在這裡。邁出車門,李京生第一眼就看見了濃綠之中矗立著的那座潔白的石坊,接著又在山腰間看見一派巍峨的廟宇。劉副主任指著路邊一片濃密的竹林說:
李京生有點納悶:「什麼房管局?」
「你同志聽清楚些,我們是這裡的老住戶了,我們都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了,想要我們搬起走沒得那樣安逸的事情。」
「對頭,就是六姑婆。我們只曉得六姑婆姓李,我們只喊她六姑婆,不曉得她還有這個名字。你同志也是旅遊局的幹部麼?」
臨來之前妻子就囑咐:「你快去快回。大使館不是讓你再去看結果嗎?別人去美國都急得像猴似的,你別在這磨磨蹭蹭的充大爺。」李京生不是「充大爺」,李京生是不願意給妻子潑涼水。上次在領事處見了那張比冰棍還涼的臉之後,他就料想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吹了。現在人人都想出國,出國定居,出國留學,出國考察,最起碼也要出國看看。研究所的同事朋友中間,像他這樣一次洋葷也沒開過的土包子,已經算是「稀有動物」了。於是,李京生也找來一本大學名冊,挑了十幾個學校分別寫到紙條上,在桌子上擺成一個圓圈,然後把那支英雄牌圓珠筆橫放在圓心上一擰,等到旋轉停下來時,筆尖正指著賽姆.休斯敦大學。李京生就笑起來,好吧,就是它。在昏天黑地地弄了一年英語之後,「託福」居然考了五百九十分。幾次聯繫之後,賽姆.休斯敦大學人文學院答應給百分之五十的獎學金。去大使館領簽證表格的那天,朋友們囑咐他:千萬別提你姑姑的事,咱們就是乾乾淨淨讀碩士學位去了,只要那件事一露底你小子就算吹了——百分之百的移民傾向。記住朋友們的指點,李京生滴水不露的領了表,又填了表。可他只要一想起秀水東街美國領事處門前每天都有的那條長龍,就覺得灰心喪氣。站在那條長龍裡你才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是個中國人。看著一位位男士們衣冠楚楚地走進去,一臉尷尬地走出來;看著一位位女士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李京生心裡就湧起擋不住的難堪和羞愧。站在這條長龍裡的人,每個人臉上都寫了三個字:去美國!現在自己臉上也是這三個字。領事處鐵柵欄門裡邊總站著幾個全副武裝的美國小伙子,海藍的襯衣紮在褲子裡,寬大的皮腰帶上一副手銬,一支電警棍,還有一把大號的左輪手槍,和在錄影片裡看見的www•hetubook•com.com那些警探形象一模一樣。看見這幾個粗壯的小伙子,李京生就想:這就是美國,年輕,足實,沒多少歷史,誰都不怕,什麼都想管管。在紐約港外面那尊舉世聞名的自由女神像上刻著一首詩:
鄰居們警覺起來:「你是來收房子的麼?」
二十年以後銀城人怎麼也無法認定六姑婆確切的死亡時間。鄰居們說撬開屋門的時候那張雕花的檀木大床上躺著一具骷髏,蒼蠅撲天蓋地地朝門口搶著飛出來,黑黝黝的一片,幾乎把人撞倒。人們說大概就是一九六七年夏天或秋天的事情。在這之前,六姑婆領養回家來的那個孩子之生和她的丈夫冬哥都已先後死了。「文化大革命」銀城死的人太多,那時候沒人注意誰是什麼時間死的,反正六姑婆一家人死光了以後,在雙牌坊這幢大宅院裡,九思堂李家的人才算是一個也不剩了。然後人們就指著那一片空地說:原來那兩座好看的石牌坊就立在那裡,有兩三層樓房那麼高,是全銀城最高、最大的石坊;石坊上邊還刻了聖旨: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石坊後邊是一棵五百年的老槐樹,當年「古槐雙坊」是銀城八景裡的第一景;這也都是「文化革命」那些年砸的砸了,砍的砍了。這些話人們不知說了多少遍,對黨史辦公室的人講過,對地方志編寫委員會的人講過,也對銀城市旅遊局的人講過。後來只有旅遊局的人對這事感興趣,就在那塊空地上立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只寫了六個字「古槐雙坊舊址」。在囉囉嗦嗦地講了上面那許多話之後,鄰居們問李京生:
其實李京生此行還有另外的目的,他寫了三年的那本《中國鹽業發展史》快要完稿了,其中有些章節是與銀城有關的,他早些年前就曾想來做實地考察。因此出發之前他曾給銀城地方志編寫委員會寫信通知了行期,沒想到一下火車竟有三位地方長官來迎接:黨史辦的鄭副主任,僑辦的林副主任,地方志編寫委員會的劉副主任。李京生下了火車就被接到飯桌上。鄭副主任說,李京生同志是銀城地下黨市委書記的兒子,希望能為「銀城黨史彙編」寫一份李乃之同志的小傳。鄭副主任說,特來歡迎僑屬回鄉,並告訴李京生,令外公白瑞德先生當年是銀城財力第一雄厚的實業家,還是把機械開採井鹽和鹽業化工帶到銀城的第一人,市委領導希望京生同志能與海外親人早日團聚,並希望京生同志能為銀城人民做點好事,鼓勵海外親人回到家鄉來投資興辦實業,當然也歡迎他們回家鄉觀光旅遊。劉副主任說,曾在一些學術刊物上見過李京生所寫的《中國鹽業發展史》的某些章節,其中有關於銀城鹽業的論述,希望今後多多聯繫,為家鄉地方志編寫出些力氣。然後三位副主任又告訴李京生,今天特意要他住在白園賓館,這賓館的前身,就是令外公白瑞德先生的宅邸。酒過三巡之後,劉副主任趁著酒興告訴李京生,說起輩分來,我劉光弟還應當喊你堂舅,你的伯父李乃敬是我的舅公。劉副主任做完了自我介紹,當下就為舅舅第一次回家鄉敬酒助興。聽這麼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一口一個舅舅的叫著,李京生覺得渾身上下的不自在。那點先是在北京,後來又在火車上醞釀起來的回鄉尋根的詩情,頓時蕩然無存。只想快點辦完事情快點走。
這樣說著,李京生心裡卻有一種難言的觸動湧起來,他驚訝著自己這麼容易就陷進了一種類似旅遊者的心態。歲月悠悠,生死相替,難道一切都落在這看別人和被人看的循環之中麼——
第一次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李京生曾被它的博大和仁慈深深地打動過。但這都是老皇曆了,現在美國人對移民浪潮談虎色變,這個大鐵柵欄的作用,就是擋住外www.hetubook.com.com面這條長龍。李京生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終於被門衛叫進去。把表格遞進去之後,他聽見冷若冰霜的小姐用標準的台北國語說:「請過三個月再來。」李京生記不清自己好像是問了一句什麼,那小姐沉下臉來:「我已經說過了。」說完立刻就轉過臉去叫下一位,李京生只好悶著頭走出來。走出來的時候就又看見了那條長龍,又想起自由女神的那些話,不由得一陣苦笑。笑完了又覺得自己太天真,就又想:這年頭連美國人也不想學雷鋒啦。可是李京生不知道如果人家不給簽證,自己怎麼向姑姑說。在越洋電話裡每當老太太哭起來,李京生就說:姑姑你別哭,我正準備去美國,我們肯定會見面的。老太太就又哭:娃兒呀,姑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其實李京生明知道自己是在說謊,而且這謊話,已經說了三年了,可這個謊他不能不說,他寧願住在老人公寓裡的那個孤獨的老太太死在對一線希望的等待之中。
你們這些疲乏窮困的人,
你們這些蜂擁而來渴望自由空氣的人,
你們這些被家園排擠出來的可憐人,
你們這些被暴風雨顛簸的人,
到我的懷裡來吧:
我舉起我的燈,在這金門之側。
「你同志到這裡照相,房管局批准了沒有?」
古槐雙坊舊址
在老外們對古老嘖嘖不止地讚歎中,導遊小姐起勁地兜售著這座城市的種種的古老和種種的傳說。李京生站在陌生的太陽下邊,擠在一群陌生人中間無意中聽到六姑的名字,和自己家族的歷史。那種深深的陌生感再次襲上心頭,李京生沒有想到自己竟是在一次旅遊活動中,與自己的親人和家族相遇了。和他們相遇的時候,自己不過是許許多多不相干的旅遊者中的一個。他想像不出來那位光武帝的功臣固始侯李軼是個什麼模樣,他也想像不出來李氏家族歷盡艱辛繁衍生息兩千年的歷程是個什麼模樣。兩千年當中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人出生。面對兩千年的時間,所有的想像都顯得無力而蒼白——生在北京,長在北京,說了一口北京話的李京生,不能想像自己會在這塊空地上遇到了兩千年前的祖先。他再一次朝那塊木牌看過去,木牌上清清楚楚的只寫了六個字:
如果不是為了八姑,李京生不知道自己一生一世會不會跑到這樣偏遠的內地來。站在這座城市的大街上,連天上的太陽看上去也似乎都陌生了許多。小的時候李京生記得有一次母親指著一張發黃的舊照片說:「這就是你八姑。」對那張照片李京生並沒有留意。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他才在那些批判、揭發父親的大字報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八姑的名字,才知道她叫李紫雲,才知道姑夫是一個國民黨的中將軍官。父親的所有罪名都和這兩個人有關係。那時候李京生甚至有些怨恨八姑,怨恨這個遠在萬里之外,給自己的家庭帶來災難的姑姑。那時候李京生沒有想到這個斷絕音訊的姑姑,竟然會萬里迢迢、遠隔重洋的找到家鄉來。在最初的十幾封信中,李紫雲每次都要夾進一些舊照片,並在每一張照片的背後都有她顫顫巍巍的批註:「早多年前僅此一張」,「大學讀書時和你媽媽所照」,「這一張是我離開大陸最後一天在銀城所照,背後的菊花親手所植,走的那天我最後給它們澆水」,「在台北做校長時在門前所照」,「這一張是我走的路,上上下下十八年,前去上班。有點彎的地方是去學校,小橋流水的前方是去回家」,「www.hetubook•com•com山上小徑,我愛此清流如家鄉舊居」,「校外防空演習,我是主持人在辦公室」,「姑夫葬禮,至今不忍再看」,「孤兒寡母的心境惟有天知」,「兒子赴美留學機場所照」,「孫兒由我帶到五歲」,「與孫兒同到美國」,「我的老人公寓」,「我的客廳」,「我的花與家鄉類似」,「我的臥室」,「我的教堂,常在此祈禱天父,求天父助我能在臨死之前與大陸親人見一面」——一張張發黃的照片連綴起一個女人漂逝而去的一生。連綴起一些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李京生看見它們,知道一個女人正把一生的歲月寄回到家鄉來,寄回到親人中來,可這個女人不會知道,她魂牽夢繞的那個家鄉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了,就像一幅丟失多年的舊畫,千辛萬苦尋找回來的時候,抹去那麼多思念之苦所造成的幻影,你突然會覺得要找的也許根本不是這幅畫。
李京生問:「石板在哪兒?」
李京生哭笑不得地又搖搖頭。他轉過臉去,看見了那塊空地。空地上擠了一排小販,小販的貨攤上擺滿了紅紅綠綠春夏秋冬的衣服,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玩具,所有的人都在用銀城的方言拚命地叫賣,李京生聽著覺得像是在聽唱歌。李京生發現這個城市裡的年輕人都還穿著在別處早已過時的喇叭褲。這個城市裡的年輕人穿著早已過時的喇叭褲,說一口如歌的鄉音在街上走來走去。在這一片如歌的鄉音中,李京生那一口純正的北京話,顯得非常突出。他只要一張嘴,便會有許多驚異的眼光投過來,李京生即刻就陷入陌生的包圍之中。沒有人知道,許多年前,李京生在家裡是聽著這種如歌的鄉音長大的。聽他說話沒有人會相信他是此地人,而且還是九思堂李家的人。他從一下火車,就淹沒在這種陌生感當中,隨著那一大股說家鄉話的人流飄到大街上,明晃晃的太陽照著一座隨山起伏高高低低的城市,照著一條穿城而過的平平常常的小河,河上有兩座橋,一座舊的是石橋,一座新的是鐵橋。這就是老家了。這就是從小在父母嘴裡聽了無數次,又在八姑的信裡、電話裡講了許多遍的銀城。如果不是父親、母親和姑姑講了那麼多次,他實在不能相信,這是一座曾經和自己的親人有過千絲萬縷聯繫的城市。他實在不能相信,這是叫八姑在電話裡痛哭流涕的家鄉。隨著姑夫到了台灣的八姑。不知怎麼又輾轉到了美國的弗吉尼亞州;不知怎麼在斷絕了四十年的音訊之後,竟然通過家鄉的「華僑辦公室」,又找到了弟弟的孩子們。幾次通信之後,八姑知道自己同輩的親人一個個都死了,傷心欲絕的八姑在電話裡對李京生哭著說:

拍了照片,一個人對著那塊青石板坐下來的時候,李京生又聽到了啄木鳥敲打樹幹的聲音,從山谷幽深的陰影中傳過來。對於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六姑李京生幾乎是一無所知。只記得小時候母親講過,說是為了讓爸爸去讀書,當姐姐的六姑就用香火燒了自己的臉,守在家中吃齋念佛。六姑的名字和她是地下黨員這些事情,都是來到銀城以後才知道的。八姑在越洋電話中提起六姑來就要哭,從那種哀絕的哭聲裡李京生猜想不出會有多少骨肉難捨的親情,會有多少魂牽夢繞的往事。那一切都變成這麼一塊尺把高的石板,變成這一片茂盛的雜草,變成雜草後邊這濃密如牆柔美如夢的深深的竹林。生與死的差別被一個目擊者縮減得只剩下一句話——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那時候竹林還沒得這樣大——能夠與死同在的只有這安寧的斜陽,萋萋的芳草,只有這一派幽深無底的寂靜,和斷斷續續敲打著斜陽與寂靜的啄木鳥的得得聲。六姑不會想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死後會有這樣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侄子來看她,這個侄子與她對面相坐的時候。帶來了許多永遠無法告訴她的親人們的消息,和許多也是永遠無法交給她的另一個女人的哭聲——那一刻。李京生覺得自己在這一片安寧的寂靜中是這麼多餘,這麼唐突。
李京生搖搖頭。
滿滿的一瓶老窖大曲終於喝完了,李京生終於送走了三位噴雲吐霧、格外熱心的副主任,送走了客人的李京生終於可以一個人站在滿院的濃綠之中。在北京早已是寒意逼人的深秋了,可這裡還是一派夏日的蔥蘢。濃綠的林木之間露出一座潔白的哥特式樓房,李京生從衣兜裡取出一張舊照片來,儘管照片是黑白的,而且已經舊得發黃了,但仍然可以分明地看出背景之中那一派茂盛的綠意,一個身穿白紗裙的少女坐在一架盪椅上,從那一片幽深的綠意中無邪地打量著照片外面的世界,打量著一九八七年秋天的風景。李京生希望能在這個庭院裡找出掛盪椅的確切地點,可環視一周之後,他還是放棄了這種徒勞的努力。李京生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自己恍恍惚惚地扛著父親的行李,隨著抄家的人群走到汽車跟前。開車的那個司機姓黃,幾乎每個週末都是他開著那輛「伏爾加」從城裡送父親回家,父親經常留他在家裡吃飯,要孩子們叫他黃叔叔。把行李放到汽車上自己站到一邊去,看著父親被人推到汽車裡,接著汽車發動了。李京生無意中看見司機轉過臉來,兩個人的目光無可迴避地碰到一起,不知為什麼,那一刻自己竟鬼使神差的朝著他舉起手來再見,司機尷尬地轉過臉去的時候,車廂裡爆發出一個女人無比快意無比尖刻的大笑。李京生頓時漲紅了臉,像蜂蜇了似的放下手,然後死死盯著那隻汗浸浸的手掌,恨不得一刀把它剁下來。當自己頂著烤人的太陽走回家的時候,看見母親正坐在遍地的狼藉當中,手裡握著這張照片痛哭不止——一九八七年秋天的風景在照片外面變成一片模糊的綠霧,綠霧退下去的時候,李京生再一次看見了綠樹和芭蕉背後那座高雅潔白的樓房,不由就想,自己也許就不該回來,不該回到這麼多永遠無法追回的往事當中來。這一切對別人早就無關痛癢,這一切對自己也早就無比陌生。不惟自己那本《中國鹽業發展史》中不會記載這一切,其實任何一本歷史書也都不會記載這無法記載的一切。他甚至不能想像自己那個每天吵著要吃巧克力的女兒,有一天能理解,並能記住這曾經刻骨銘心化為自己生命的那許多紛繁的往事。有一次女兒舉著一隻紅蘋果問自己,「爸爸,我為什麼沒有爺爺奶奶?」「爺爺奶奶死了。」「怎麼死的?」「都是因為『文化大革命』死的。」「什麼叫『文化大革命』?」李京生突然停止了回答,當一件事情需要反覆的解釋和說明,當一件事情需要變成文字被寫在紙上,才能記下來的時候,就像是把一個活人變成一張舊照片。
從那座擁擠不堪的大雜院又回到大門外的空地上的時候,李京生看見一輛漂亮的旅遊車顯眼地停在那面木牌的旁邊。一群金髮碧眼的外國遊客,被圍在一大片黑頭髮的人群當中,抹了唇膏塗了眼影的導遊小姐手持話筒不耐煩地驅趕著他們,左邊的人群退下去。右邊的人群又擁上來,導遊小姐喪失了信心,索性轉過身來不管了。導遊小姐轉過身來的時候,端出一副嫵媚的職業笑容,然後舉起話筒振振有辭地背誦著講解詞:
「各位現在所見到的,就是銀城八景第一景:古槐雙坊的舊址。這古槐雙坊原來曾住著本城一個最古老的家族。這個家族可以說是這座城市裡最早的居民和開拓者。根據族譜記載,這個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李軼。李軼自稱是中國春秋時期,最著名m.hetubook.com.com的哲學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孫。漢朝王莽篡權,李軼輔佐光武帝劉秀平叛有功,東漢建武元年被劉秀封為固始侯。此後。李氏家族在近兩千年的時間裡綿延不斷,經歷了無數的朝代和戰亂,最後定居在此地,開拓並建立了這座城市。居住在李氏舊宅內的最後一位李氏家族的後代,是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李紫痕。李紫痕死於一九六七年夏天。本城地方志婦女運動史上記載:李紫痕是銀城第一位女共產黨員——」
「誰叫你們搬走——」
跟著劉副主任走過石坊的時候,李京生停下來仔細地打量著石坊上那兩句淡泊平靜的對聯:去來之路何處有,生滅之門本原無。劉副主任告訴他,六姑婆一生吃齋念佛,來白雲山的這條路她不知走了多少遍,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破四舊」的時候。紅衛兵砸了她的瓷菩薩,又封了白雲寺的山門,六姑婆才不再來進香了。劉副主任不愧是編寫地方志的幹部,一路走一路大擺龍門陣,講起銀城一件又一件的掌故。劉副主任說,舅舅,你莫小看了這白雲山,當年姑姥爺楊楚雄師長,曾經以一個師的兵力固守銀城,抵擋了聯軍兩個師的敵人。就在白雲山這段峽谷裡設下伏兵,他隻身一人深入敵軍詐降,引誘敵兵進入峽谷,結果大獲全勝,那時候這十幾里的山溝裡橫屍盈谷。劉副主任感慨道,舅舅,你莫看那副對子寫得那樣安逸:去來之路何處有,生滅之門本原無。幾千條屍體一下子給你擺在面前,憑你念多少經,點多少香,怕也是超度不走的。李京生回過頭來朝山谷裡望過去,他想像不出來幾千條血肉橫飛的屍體擺滿山谷是一副什麼景象,他甚至有些不大相信這個故事,八姑的丈夫竟然能一次在這山谷裡殺死幾千人麼?這個死過幾千人的山谷,怎麼可能會這麼安寧,這麼寂靜?劉副主任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來,我們銀城的故事沒得人來寫,要寫起來十幾本書也寫不完,舅舅。你來寫吧,我保你有用不完的材料。李京生笑起來:
見他照相,剛才還熱心介紹的鄰居們越發的警惕起來,他們非常不放心李京生手裡的那架卡卡亂響的機器。有人上前拉住李京生的胳膊:
李京生又搖搖頭:「六姑婆是我姑姑。」
劉副主任走過去撥開一叢雜草,露出一塊尺把高的青石板來,沒有字,也沒有任何雕刻過的痕跡,就是那種河谷裡隨處可見的石頭。李京生對劉副主任說:「我想一個人在這待一會兒。」

「你不是說了嗎,念多少經,燒多少香也超度不了的,再寫多少書又有什麼用?」
「是寫黨史、寫地方志的?」
李京生打量著那塊被小販和花花綠綠的衣服擠滿了的場地,心想,不知八姑看見這塊空地,看見這塊只寫了六個字的木牌作何感想。李紫雲所說的那個舊居早就變成了一個大雜院,一家緊挨一家的住戶,一間緊挨一間的用竹篾臨時搭起來的廚房,在堆放的雜物和晾曬的衣服的空隙中偶爾會露出一點殘存的遺跡,或是一截斑駁的廊柱,或是一角殘破的雕窗。憑著一堆連一堆的雜物,李京生依稀地辨認出一段殘留的遊廊。但遊廊之側並無波光水色,而是另外擠著幾排新起的磚房,和一個很大的公共廁所,一股刺鼻的臭味就是從那兒傳過來的。李京生拍了幾張照片之後,灰心地收起了相機——何必非要打碎了八姑的思鄉夢呢。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嘈雜中李京生終於明白了這場誤會,他一再解釋自己不過是回老家看看,拍幾張照片留個紀念,自己對這裡的房子根本不感興趣,也根本就不是來收房子的,這房子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麼住就怎麼住,一直到住塌了為止。說完了,李京生調頭而去,忽然覺得一切都變得那麼無聊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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