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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作者:米奇.艾爾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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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遇見的第三個人

天堂遇見的第三個人

「什麼時候都可以。」
艾迪聳聳肩。才只是早上,卻已經很熱了,濕氣又重。這是他與諾爾的固定聚會:每個星期有一天,兩人一起吃早餐,都是在星期六早上,那個時段,遊樂園還沒有熱鬧起來。諾爾做的是乾洗生意。艾迪幫他拿到了「露比碼頭」維修工制服的洗滌合約。
「可是那個入口在好久以前就毀了。」艾迪說:「有一場大……」
艾迪點點頭。他明白。但大多數的人都不曉得。很多人以為,遊樂園是小精靈用手杖糖蓋起來的。事實上,對於鐵路公司來說,遊樂園的目的是賺錢,鐵路公司在營運路線的終點站興建遊樂園,如此一來,平常搭火車通勤的乘客到了週末也有搭火車的理由了。你曉得我在哪兒工作嗎?艾迪以前常常這麼說。就在鐵路的終站,我就在那兒工作。
米基拉了一把椅子。喬清理出一張小桌子的桌面。瑪格麗特移開艾迪的手杖。

「為什麼我父親聽不到我喊他呢?」艾迪打斷她的話。他不想再聽別人的故事。
艾迪把一隻手放在母親的肩上。
她環顧四周:「該把蛋糕放在哪兒呢?」
消息傳來,父親去世了——「悄悄溜走了」,護士這麼告訴他,彷彿他父親上街買牛奶去了——艾迪感受到一種最空虛的憤怒,一種在憤怒裡面打轉的憤怒。艾迪和絕大多數工人的兒子一樣,曾經想像自己父親會以英雄一般的姿態死去,以此對平庸的一生提出反擊。一個酗酒成性而不省人事的濱海小鎮工人,能有什麼英雄姿態可言。
她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輕輕碰了碰胸口。接著,她微微欠身,好似要來個正式的自我介紹。
「我們是年紀大了一點啦。」艾迪說。
「我是露比。」
老婦人從艾迪身邊退開一步。她一臉好奇的表情看著他,彷彿有些失望。
「誰身上有火柴?」她低聲問。
「很美,對不對?」這老婦人說道。
她停了下來。
「妳早知道的話你能做些什麼呢?」艾迪氣壞了,氣母親擔下這一切。還不都是他父親愛喝酒才會這樣。
他三十七歲。早餐要涼了。
「艾迪,」他說:「快來。有人打電話過來。我想,你父親出事了。」
「想獲得平靜,」老婦人說:「你必須先跟自己和解。」
艾迪十幾歲的時候,如果膽敢抱怨碼頭很無聊,或露出覺得碼頭很無聊的表情,他父親就會厲聲說:「怎麼?你嫌這裡不夠好啊?」後來,艾迪高中畢業,父親建議艾迪去找工作,艾迪差一點笑出來,這時他父親又說:「怎麼?你嫌這建議不夠好啊?」還有,在上戰場之前,艾迪提到自己想娶瑪格麗特為妻,並且打算當個工程師的時候,他父親說了:「怎麼?你嫌現在不夠好啊?」
但他畢竟沒對她講出口,只說:「女士,我沒有惡意,可是,我根本不認識妳。」
進了浴室,他察看了充血發紅的眼睛,然後往臉上潑水。總是那一個夢:在菲律賓戰場上的最後一夜,艾迪徘徊於熊熊烈火中。村子裡的小屋捲入火海,一直響著一個又長又尖的聲音。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打中了艾迪的腿,他朝它拍打,卻撲了空:他又拍打一次,又撲了空。火勢越燒越烈,像一具引擎在怒吼。史米提出現了,對著艾迪喊叫:「快呀!快呀!」艾迪試著說話,可是他一張開嘴,卻冒出了又長又尖的聲音。然後某個東西攫住他的雙腿,把他拉進泥濘的土裡。
經過了這些傷害,儘管有這些傷害,艾迪暗地裡仍然崇拜他的父親。這是因為,即使父親的行為舉止糟糕透頂,做兒子的人還是會崇拜自己的父親。兒子們因此學會了全心付出。一個少年在還不懂得忠於上帝或全心愛一個女人之前,他會先效忠自己的父親,效忠到愚蠢的地步,甚至到難以解釋的程度。
艾迪與父親四目相望。父親把視線移開,垂下眼,一隻手在窗台上來回滑動。艾迪繃緊了身上的每一束肌內,完全憑著意志力,把眼淚逼回淚腺裡。
艾迪注意到,山脊下方有一道彩色的光線忽隱忽現,色彩每隔幾秒鐘就改變一次,很有規律。他往那束光的方向走去——這時他發現腳下踩著雪,雪深到足踝處。他抬起腳,用力甩開。雪花鬆散落下,閃著金光。他碰了碰雪花,感覺起來既不冷也不濕。
「想不想跟我搶太妃糖吃?」她耳語著。
「容我加上一句,當年我可是很有魅力的女孩呢。很多人上門求婚,都被我拒絕了。姊姊妹妹數落我說,妳以為妳是誰啊,這麼挑剔?她們說,『趁著年輕,早點找個人嫁了吧。』
「不可能。」他聽見自己低語。他轉身背對著門,深呼吸幾口氣。他的心怦怦亂跳。他又轉回去再看一次,然後猛力怕打窗玻璃。
「那座舊的入口……」艾迪說。
「艾彌爾啊,」老婦人繼續說:「蓋了一座最棒的樂園,用他手上的木材與鋼鐵做出了一片大碼頭。然後冒出了神奇的遊樂設施,賽車啦、兜風車啦、小船之旅啦,還有迷你鐵道。他還從法國進口了一座旋轉木馬,又在德國的萬國博覽會上買來一座摩天輪。遊樂園裡有高塔、尖塔樓,還有幾千盞白熾燈,把遊樂園點得好亮好亮,夜裡,從海上的輪船甲板上就可以看到遊樂園。
老婦人微微一笑:「艾彌爾實現了他的諾言。幾年後,他與一家鐵路公司談妥了合作,這家公司正想增加週末的乘客數量。你知道嗎,絕大多數遊樂園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興建。」
啊原來,艾迪懂了為什麼這個女人看起來如此眼熟了。他看過一張照片,大概是在維修房後頭的某個地方看到的吧,就夾在遊樂園第一任老闆留下的老舊手冊與文件之中。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出下一個問題。
他打開家門,看見桌上有個蛋糕,還有個小小的白色紙袋,用絲帶束著。
只有他父親沒有因為不安而忙東忙西。他靠著牆,手臂上挽著一件外套,眼睛一直瞪著艾迪那隻從大腿到腳踝都打上了石膏的腿。
「知道了你丈夫的遭遇,我覺得很難過。」艾迪這麼說,主要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個嘛,」她說「你撥一點時間聽我說。」
縱使他父親說過那種話,現在,他還是來到碼頭,接手他父親的差事。
艾迪吐了一口氣:「今天會很忙。你也曉得的,夏天,又是星期六。」
所有父母都會傷害子女。這是他們共同的人生。忽視。暴力。緘默。而此刻,在死後所來到的某個地方,艾迪抵著一面不銹鋼牆面,頹然倒下,落在雪堆裡。他再一次感受到錐心刺痛,因為這個男人拒絕了他,而他簡直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仍然渴望得到他的愛,但這男人即使到了天堂還是對他不理不睬。他自己的父親。傷害已經造成。
「祝你生日快樂……」瑪格麗特出來了,用她m•hetubook•com•com輕柔的嗓音唱著。她看起來很美麗,穿著艾迪喜歡的印花洋裝,做了頭髮,上了口紅。艾迪覺得他需要深呼吸,彷彿覺得自己不配享有此時此刻。他與內心的那團黑暗交戰:「別來煩我。」他對那團黑暗說:「讓我感覺到我應該要有的感覺吧。」
諾爾嚼著滿嘴的香腸,滑出雅座,往另一桌彎身過去,抓了一個鹽罐回來。
忽然間,他們置身於山腳下。小餐館透出來的光芒此刻只是個微弱的光點,像一顆落入岩縫的星星。
「可是,國慶日的前一天夜裡出事了。那天天氣很熱,太陽下山後還是很熱,於是有些工人就睡在屋外,在工作小屋正後方。他們在一個金屬圓桶裡面起火,烤東西吃。
「那天是七月四日國慶日,放假日。艾彌爾最喜歡假日了,他都說:『對生意有好處。』如果國慶日那天生意很好,那麼整個夏天可能都會跟著生意興隆。所以艾彌爾安排了煙火。他還弄來一支遊行樂隊,他甚至額外雇了一些工人,多半都是碼頭工人,特別為了那個週末而準備。
一個星期裡,他父親起碼有四個晚上在玩撲克牌。牌桌上有錢,有酒瓶,有香菸,還有規矩。對艾迪訂下的規矩簡單扼要:不可以吵大人。有一次,他想站在父親旁邊看父親手上的牌,結果父親放下手中的雪茄,大發雷霆,用手背甩了艾迪一耳光,叫他「別往我身上呼氣」。艾迪淚流滿面,母親把他拉過來擁在腰際,怒目瞪著丈夫。艾迪從此沒有那樣靠近父親。
「我高興得不得了。我對他說我願意,然後我們聽著孩童在海裡嬉戲的聲音。艾彌爾又一次發了狂想,誓言很快要為我建造一座濱海遊樂區,永遠留住這一刻的幸福——永遠年輕。」
「那表示你努力工作了一整天。」他這樣說,並且伸手展示他自己骯髒的指甲,然後用手握住了一杯啤酒。
「艾彌爾雇用了好幾百個工人,包括本地的工人和巡迴藝人,也有外國來的工人。他買下各種動物、雜耍演員和小丑。遊樂園的入口是最後完成的部分,真是富麗堂皇,大家都這麼說。大門入口完工的時候,他把我的眼睛蒙上布,然後帶我過去。他把我臉上的遮眼布拿掉的時候,我看到了。」
他靜靜穿好衣服,下樓去。計程車就停在街角,在往常停放的地點。艾迪擦去擋風玻璃上的濕氣。他從來沒對瑪格麗特說起那團黑暗。假如她揉著他頭髮問說:「怎麼了?」他總回答:「沒什麼,只是累壞了。」然後就什麼都不說了。假如認為她應該為你帶來快樂,又怎能對她訴說悲傷?事實上,他不說,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只知道眼前有某個東西,擋住他的去路;日子一久,他就放棄了很多東西,他放棄了攻讀工程的想法,放棄了旅行的計畫。他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坐了下來。一直待在原地,不動。
她笑了:「因為,他的靈魂——最終得以安然無恙成為我死後來世的一部分。但他並不是真的在這裡。在這裡的是你。」
「可是我認識你呀。」她說。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艾迪的父親瞟了艾迪的膝蓋一眼,聲音低沉咆哮:「看見沒?你……的傷……沒那麼……嚴重。」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保住他父親的飯碗。遊樂園老闆肯定他的表現,於是付他工資,數目是他父親薪資的一半。他把工資交給母親。母親天天去醫院,幾乎每個晚上都睡在醫院裡。艾迪與瑪格麗特則替母親打掃公寓,幫她張羅三餐。
艾迪拿叉子往盤裡的蛋一戳。蛋冷了,不必費事去吃了。
艾迪用手肘撐起來。
你讓我愛上了你
艾迪用力搖晃鹽罐:「不讓鹽罐消失在桌上,有那麼困難嗎?」
「我們談戀愛的過程真是精彩,因為艾彌爾是有錢人。他帶我去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買了我從來沒想過能穿上的衣服送我,請我吃一些我在窮苦生活中從來沒吃過的大餐。艾彌爾的財富累積得很快,他投資木材與鋼鐵。他揮金如土,他喜歡冒險——腦袋裡一出現新點子,他就卯足了勁去做。我猜想,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被我這種窮困女孩吸引。他厭惡那些生在有錢人家的人,而喜歡做那些『世故的人』永遠不會做的事。
艾迪聳聳肩:「他的年紀跟我們差不多。」
當初我不想愛上你……
「在你出生以前所發生的事情,還是會影響到你。」她說:「比你早來到這世上的人,也會對你造成影響。
有一刻,他心想,路途會不會就這樣結束了?小隊長再不會說錯了?他不會再遇到任何人了嗎?他穿過雪地,經過一塊突出的岩塊,來到一大片空地,這兒,就是冒出閃光的地方。他又眨了眨眼睛——這次是出於懷疑。
「你以為你是誰啊,餐廳經理嗎?」諾爾說。
「沒有,」他說:「我在布萊頓那邊沒認識什麼人。」
她點點頭,帶著滿意的表情。「露比碼頭」原本的入口曾經稱得上是顯眼地標。那是一座巨大的拱型建築物,仿造一座法式歷史建築的樣式,建物的圓柱表面刻有凹槽,頂上有穹形的圓屋頂。在那個圓頂之下,畫了一張美女的臉孔,遊客就在圓頂下進進出出。那個女人就是露比。
「妳是不是——我該遇見的第三個人呢?」
「那雪茄會掉進裂縫裡,然後燒起來。你聞得出來那種味道。木板表面的化學物質,一碰到火馬上就冒煙。昨天我才抓到一個小鬼,年紀絕對不超過四歲,他正準備把一截雪茄屁股放進嘴裡。」
「我來幫忙。」他說。
諾爾扮了個鬼臉:「然後呢?」
艾迪眨了眨眼。此刻他置身於山間,而且是雄偉無比的高山,山脈綿延不絕,峰頂白雪覆蓋,岩石嶙峋,還有陡峭的紫色斜坡。兩座山峰之間有一塊平坦處,這兒有一座黝黑的大湖。湖面映著皎潔的月色。
諾爾揚起一邊的眉毛:「我們應該可以在六點以前趕到馬場。」
右邊,一對老夫婦正在吃著派餅:他們沒注意到艾迪。有的客人坐在大理石櫃檯前的旋轉椅上,有的坐在雅座裡,大衣掛在掛勾上。這些人看來是不同年代的人:艾迪看見,有一個女人穿著三零年代的高領連身裙,有一個年輕男子的手臂上刺了一塊六零年代的和平標誌刺青。許多客人看起來都受過傷。一個穿工作服的黑人少了一隻胳臂。一個年輕女孩的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艾迪敲著窗戶,但沒有人發現艾迪。他看見廚師頭戴白色紙帽,櫃檯上擺著一盤又一盤熱騰騰的餐點,等著送上客人的桌子——那些菜色的顏色鮮艷無比:深紅色的醬料,黃色的奶油。他從前面一路往最裡面看,看到了右邊角落的最後和-圖-書一個雅座。他愣住了。
艾迪唸中學以後,學著父親在夏日裡的作息,天沒亮就起床,在遊樂園裡工作到太陽下山。起初,他先操作一些簡單的遊樂器材,操作煞車桿,讓小火車平穩停妥。後來,他便到維修房做工。父親開始拿維修問題考艾迪。他會遞來一具斷裂的駕駛盤,說:「修一修。」他會指著一串糾結的鍊條,說:「修一修。」他會抱來一塊生了鏽的防護板和若干磨沙紙,說:「修一修。」每一次完成了父親交付的任務,艾迪就帶著修好的物件,走過去交還給父親,說:「修好了。」
「我好希望他從來沒有蓋過那座樂園。」
艾迪想到瑪格麗特。每回諾爾提到賽馬場,他總會想到瑪格麗特。
「媽,」他很輕很柔地說:「爸已經走了。」
「我可不可以回去?」
父親的手往後,作勢準備揮拳:可是,艾迪出於本能,一把抓住了父親揮到一半的胳臂。老頭子雙眼睜大。這是艾迪生平頭一次對父親採取自衛行動,頭一次不把自己當作活該挨揍,而是出現了其他動作。父親看著他自己緊緊握著的拳頭,他未能擊中目標的拳頭,鼻孔大張,咬牙切齒,踉蹌後退,使勁抽回自己被艾迪抓住的胳臂。他瞪著艾迪,像注視著一列火車駛離。
艾迪想不起她是誰。婦人身上穿的衣服款式,屬於艾迪出生以前的年代。那是一件用絲與薄綢製成的連身裙,上半身是圍裙樣式的合身上衣,縫了白色的小串珠,上衣在脖子下方還結了個絨布蝴蝶結:她的裙腰有個萊茵石假鑽的裝飾釦,側邊裙頭則有好些個鉤釦。她站立的姿勢很高雅,雙手握著一把陽傘。艾迪猜想,她生前是個有錢人。
「好了,我們走。」她說。
「才怪,」艾迪搖搖頭說:「才不是這樣。」他在想,要不要告訴她,戰爭結束後的每一天他都過得起伏不安,夜裡作惡夢,對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勁:他去碼頭邊看到魚群被捕進寬大的繩網裡,覺得很不舒服,因為他在那些無助翻動的魚群身上,看到了身陷羅網而無法逃脫的自己。
這時候他就會醒過來。渾身冷汗。呼吸急促。每一次都是這樣。最糟糕的不是失眠。最糟糕的是,夢境過後籠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大團黑暗,像一片陰鬱的薄膜一樣把他的白天裹住。他即使在心情好的時刻,也覺得被什麼封住了,那些快樂,僅僅是在一大片堅硬的冰上鑿出來的幾個洞孔罷了。
這是在哪兒呀?艾迪心想。他再一次評估自己的身體狀況,按一按肩膀、胸膛與肚子。他的上手臂肌肉仍然緊緻有彈性,不過手臂中段稍微有點鬆弛而肥軟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捏了捏左膝蓋。左膝抽痛,艾迪趕緊鬆手。離開小隊長的時候,他本來希望他的腿傷也會消失。現在發現並沒有消失。他似乎就要變成他在人世時的那副樣子,有疤而又肥胖的那個樣子。天堂為什麼要你重新經歷一次衰老的過程呢?
「給我起來,」他大吼,話講得不是很清楚:「去找工作。」
他拿起白色袋子。太妃糖。從碼頭買來的。
艾迪喃喃說了聲:「謝啦,媽。」
「夠了!」艾迪大吼,猛然站起來,不顧膝蓋的痛楚驟然迸出來。他瞪著自己的父親,父親的臉近在眼前。他聞到酒精與香菸造成的口臭。
「對啊,我想回去。」艾迪說:「回到我的人生去。回到最後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我做什麼才能讓我回去?我可以不可以保證我會很乖?我可以不可以保證我會去做禮拜?有沒有這樣的事情?」
「我上前替他服務,他對我點點頭。我試著不要盯著他瞧。不過,在他跟同伴們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他渾厚而自信的笑聲。我兩次逮到他往我這邊看。他付帳的時候,說他叫做艾彌爾,還問我說他能不能來拜訪我。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的姊妹們再也不必催促我做決定了。
退伍軍人醫院。母親在光線暗淡而死氣沉沉的走廊上打開了白色的糕點盒,重新調整蛋糕上的蠟燭,要讓兩邊的蠟燭數目相同,一邊十二根,另一邊也十二根。其他人在母親身旁圍觀——艾迪的父親、喬、瑪格麗特和米基.席亞。
「我求艾彌爾別去,可是沒用。他非去現場不可,他要去跟熊熊烈火拼命,想辦法搶救他努力多年的心血。等到樂園的入口也著了火,那個有我的名字與我的畫像的入口著了火,他又氣又驚慌,最後失去了理智,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拼命拿小木桶往火場潑水,這時一根柱子倒下來,落在他身上。」
「沒有,」她說:「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座碼頭。不過我的孩子會去,孩子們的孩子和孫子也都去。可是我不去。我心中的天堂,離那片大海遠遠的,是在當初那間忙碌的小餐館,回到那段生活單純的日子,回到艾彌爾追求我的時候。」
儘管如此,艾迪的木板步道年少歲月裡,不知道有多少時候是坐在欄杆上,或是穿著短褲蹲在維修房的工具箱上,等待著父親注意到他。他常常說:「我可以幫忙,我可以幫忙!」而他只得到一份任務:早上,在遊樂園開門營業之前,爬到摩天輪底下,撿拾前一晚從遊客口袋裡掉出來的銅板。
艾迪皺起眉頭:「我不懂。我們以前——以前見過嗎?妳有沒有來過碼頭呢?」
「為什麼我父親是因為妳而安然無恙?」
「後來,一天早上,有個男人進了店裡,我生平沒見過這樣英俊的男人。他穿著一套有白色細紋的西裝,頭戴一頂圓頂窄邊的禮帽。深色的頭髮經過細心修剪,小鬍子下始終掛著微笑。
艾迪的父親對艾迪所造成的傷害,一開始是忽視。艾迪還是小嬰兒的時候,他父親幾乎不曾抱過他;長大一點,父親多半是抓住他的胳臂,那動作很少是出於愛,卻比較常是因為惱怒。母親給了溫柔;他父親的存在則是為了管教。
「火災,」老婦人說:「我知道。真是好大一場火。」她的下巴垂了下來,視線透過眼鏡往下看,好像在讀著一本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書。
突然颳起了一陣風,把艾迪吹起來,他像是一枚被鍊子繫住的懷錶,耍動鏈子,懷錶就跟著團團轉。四周冒出一團濃煙,把他裹進了一道色彩繽紛的煙柱裡。天空好似要把他吸過去,像一條毯子要收束起來似的。然後他覺得皮膚碰到了天空。然後,天空又四散射開,迸裂成綠玉色。星星出現了,千萬顆星星,像是在翠綠的蒼穹灑了鹽。
艾迪搔了搔頭:「所以,妳是要告訴我與工作有關的事嗎?」
有個老頭子頭戴一頂草帽走過去,嘴裡刁著雪茄。
然而,艾迪很羨慕晚上所見到的喬,曬得褐亮,看起來乾淨清爽。艾迪自己的指甲也跟父親一樣,髒兮兮,沾了油污。在晚餐桌上,艾迪會用大拇指的指甲彈弄其他的手指甲,想把髒污清掉。有一次他發覺父親在看他揩指甲,父親咧著嘴笑。
「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他說:「我的意思是,妳的故事與那場大火,全都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兒呀。」
www.hetubook.com.com迪用上下兩排牙齒輕咬著舌頭。每隔一陣子,他就會聽到這一類的事故,某個地方的某個遊樂園出了意外,他聽說後總會渾身一抖,彷彿耳邊飛過一隻黃蜂似的。他沒有一天不擔心同樣的事情會在他所照管的「露比碼頭」裡發生。
艾迪側過身:「然後沒怎樣。大家應該更小心一些才對,我只是要說這個。」
這天晚上,艾迪工作結束,在轉角處把計程車停好。他緩步拾級上樓。他住的公寓傳來了音樂聲,那是他熟悉的一首歌。
「親愛的?」瑪格麗特從臥室裡喊:「是你回來了嗎?」
「艾迪,我好害怕啊。」他母親的聲音在發抖。她對兒子說,幾天前的一個晚上,他父親到了大清早才回家,全身濕淋淋,衣服沾滿了沙,一隻鞋子不見了。她說他身上都是海水的味道。艾迪敢說,父親身上一定也有酒味。
「不用,不用。」他母親答道:「你爸爸會幫我收。」
「不是。」露比回答的聲音輕柔了一些:「我是來告訴你,你父親怎麼去世的。」
「你瞧瞧那傢伙。」艾迪說:「我跟你打包票,他會把雪茄扔在木板步道上。」
「死了。」他呼出一口氣:「我就只記得這些了。然後就遇見了妳,還有其他人,然後經歷這一切。人死的時候,不是應該獲得平靜的嗎?」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他聳了聳肩。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祝艾迪生日快——樂——……」然後她加快速度唱完:「祝你生日快樂。」
「別擔心,小子。」其他的維修工對他說:「你老爸會撐過來的。我們沒見過像他那樣強悍的漢子。」
他看見的,是他不可能看到的景象。
「我前面說過,我原本是個女工,在一家叫做『海馬燒烤』的地方當服務生。那餐廳就在你長大的那片海邊。也許你還記得吧?」
她搖搖頭:「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好快。火舌往遊樂園中心蔓延,燒上了小吃攤子,燒上了獸欄。工人一哄而散。等到有人來我們家把我們叫醒,說是『露比碼頭』失火的時候,從我們家的窗戶看出去,已經看到了可怕的橘黃色火焰。我們聽見馬蹄聲,還有消防隊的救火車聲。街上都是人。
「你在那裡有沒有認識的人?」諾爾問。
她坐了下來,不過眼前沒有任何物件可以坐。她就坐在半空中,像個仕女那樣雙腿交疊,背脊直挺。長裙在她身旁仔細收攏,一陣微風吹來,艾迪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這個時候——已經是個魁梧大男孩的艾迪,只是點點頭。他渾然不覺,自己已經開始用打信號的儀式與父親相處,放棄了用言語或肢體來表示彼此的親近。這一切都是在內心世界形成的。你就是應該明白這一點,就是這樣。拒絕親近。傷害已經造成。
艾迪以前在這類的小餐館消磨過很多時間。這些地方看起來都一樣——椅背高高的雅座隔間,櫃台擦得亮晶晶,餐館正面一整排嵌著小塊玻璃的窗戶,從外頭看去,用餐的客人看起來像是搭坐火車的旅客。現在,艾迪可以透過那些窗戶把裡頭的形影看清楚:客人聊著天,比手劃腳。他走上了覆蓋著雪的台階,來到了嵌有兩塊玻璃的門前,往裡面瞧。
「是嗎?怎麼會呢?」
艾迪沒回答。多年來,那團陰影一直在他旁邊沒有離去。如今他習慣了,為那團陰影騰出一個位子,就像在擁擠的巴士上為其他乘客讓出空間。
她兩手的十指合攏,摀住了嘴:「一個晚上的時間,徹底改變了我們的後半生。愛冒險的艾彌爾,只為那座碼頭買了最低額的保險。他的財產沒了。他要送我的大禮物也成了一場空。
「不要生氣,」一個女性的聲音說道:「他聽不到你喊他的。」
隔天艾迪去了計程車行,表明自己要辭職了。兩個星期之後,他與瑪格麗特搬回他當年從小住到大的建築物裡——門牌號碼六B的公寓,門廊狹窄,從廚房窗戶望出去就可以看到旋轉木馬。他接下遊樂場的一份差事,以便就近照顧他母親。這份差事就是他以前年年在做的暑假工作:「露比碼頭」的維修工。有件事艾迪從來沒有說出口——沒有對妻子說過,沒有對母親說過,他誰也沒說——他怪父親就這樣死去,他怪父親把他困在這樣一種他原本想盡辦法要逃開的生活裡頭:眼前的生活,確實是夠好了,他聽見父親在墳墓裡笑著這樣說。
「爸!爸!爸!」
「我確實就是。」她說。
那通電話是艾迪的母親打來的。那天下午,艾迪的父親昏倒了,倒在遊樂園裡「少年火箭飛車」東側的木板步道盡頭。他高燒不退。
這時有人急急敲著門。
「醫生說是肺炎。噢,早知道我就該做點什麼的。早知道就該做點什麼的——」
她把食指輕輕扣在一塊兒:「要不是有艾彌爾,我不會嫁作人婦。要不是我跟他成了夫妻,就不會有那座碼頭。要不是有那座碼頂,你後來也不會到那兒去工作了。」
「譬如到濱海名勝區來遊玩。他愛極了遊樂園裡的設施和口味又鹹又重的料理,他喜歡吉普賽人、算命仙、猜重量的藝人和表演跳水的女郎。我們兩個都愛海。有一天,我們坐在沙灘上,海浪緩緩打在我們的腳邊,這時候,他要我嫁給他。
她瞇起眼睛:「回去?」
「為什麼要回去?」她好像覺得很有意思。
艾迪揉了揉他的太陽穴。他吐了一口氣,冒出薄薄的霧。
「夜漸漸深了,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喧鬧。工人抓起幾個比較小的煙火,引燃施放。風一吹,火花飄揚。那年頭,什麼東西都是用車床跟瀝青做的——」
快要凌晨四點鐘了。就不必再睡了吧。他等著自己的呼吸緩和了,這才慢慢下床,想辦法不要吵醒妻子。習慣使然,他先讓右腳觸地,免得左腿先出去必然會出現僵硬。艾迪每一天開始的方式都是同一個模樣。走一步,跛一步。
「妳?」艾迪差一點笑了出來:「妳曾經是『海馬』的女服務生?」
「給你。」他話說得含糊不清:「生日快樂啊。」
「是嗎?」諾爾說:「那又怎麼樣?」
碰觸了艾迪童年玻璃的那雙手,嚴厲、粗硬,由於憤怒而漲紅。艾迪的童年就在掌摑、痛揍與鞭打之中度過。繼忽視之後,這是第二種傷害;因為暴力造成的傷害。這項傷害的結果,使得艾迪可以從門廳裡傳來的足音有多重,就知道自己等會兒挨揍的程度有多慘。
艾迪嘆了口氣。
「沒唬我吧你?」諾爾的眉毛揚了起來:「我以為要年紀再大一點才可以當總統。」
他跟隨著閃爍的光芒走下窄窄的山脊。眼前的景致,蒼勁而無聲,令人屏息,比較像是他想像中天堂的模樣。
「他走去哪兒啦?」
老婦人笑了:「謝謝你,親愛的hetubook.com•com。不過在那場大火之後,我們夫妻倆又活了好多年。我們養大了三個孩子。後來艾彌爾身體一直不好,經常進出醫院。我五十多歲的時候,他就拋下我走了。你看看我這張臉,看看這些皺紋?」她轉過臉,抬起臉頰:「每一道皺紋,都是我吃的苦。」
在雪地裡,孤伶伶立著一棟狀似貨車車廂的建物,外觀是不銹鋼,屋頂則是紅色酒桶形,頂上有個閃爍的招牌寫著:「吃食」。
從此,他再也不跟兒子講話。
艾迪的父親說過,他在海邊耗了很多個年頭,他呼吸的是海水。現在,離開了海邊,被困在醫院病床上的他,像一尾上了岸的魚一樣逐漸衰竭。併發症出現了。他的胸腔充血。病況從樂觀變成穩定,從穩定變成嚴重。朋友們本來都說「他住個一天就會出院回家了」,後來變成「住院一星期就會出院」。父親住院請假,於是艾迪就到碼頭幫忙,白天開計程車,晚上就去工作,給軌道上油,檢查煞車盤,測試控制桿,甚至修埋故障的飛車零件。
到了晚上,父子倆一起坐在餐桌前,胖嘟嘟的母親一身汗水在爐邊忙著煮飯,他哥哥喬講個不停,頭髮與皮膚都有海水的味道。這些年下來,喬成了游泳好手,暑假就在「露比碼頭」的游泳池打工。喬說著他在游泳池畔看到的泳客、泳客的泳衣、泳客的錢。父親沒有特別反應。有一次艾迪偷聽到父親對母親說起喬:「那傢伙,吃不了什麼苦,只能玩玩水。」
「倒也不是一輩子都很有錢。」她好似聽見了艾迪的心聲,笑著這麼說:「我的成長背景跟你很相像,也是在大城市的貧困區域長大,十四歲的候不得已輟了學。我是女工。我的姊姊妹妹也都是。我們把賺來的每一分錢都拿回家裡——」
有些晚上,手氣不順,酒瓶乾了,而他母親又已就寢的時候,他父親會把火氣帶進艾迪與喬的臥房。他一把抓起一些便宜的玩具,往牆上扔。然後,他會抽出腰間的皮帶,要兩個兒子臉朝下趴在床墊上,抽打兒子的屁股,大罵兒子亂花他的錢去買垃圾玩意兒。艾迪曾經暗自禱告祈求母親能甦醒過來,但即使母親果真醒來了,他父親也會警告母親「不要插手」。艾迪看著母親站在走廊上,雙手緊抓著身上的睡袍,與自己一樣無助,這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在艾迪這塊玻璃上,這是最後一道落下的掌紋。緘默。在後來的歲月裡,緘默籠罩著他們之間。艾迪搬出去住,父親不說話:艾迪開計程車,父親不說話:艾迪結婚,父親不說話:艾迪回來探望母親,父親也不吭聲。母親聲淚俱下哀求丈夫,希望丈夫回心轉意,忘掉不愉快。可是,艾迪的父親只咬著牙,對她說出他在其他人提出同樣要求時地會說的話:「那孩子對我揚起了手。」然後不再討論此事。
是一家小餐館。
「沒錯,」她可得意了:「我給碼頭工人端咖啡,為卸船貨的工人送上蟹肉餅與培根。
艾迪倚著枕頭,把自己撐起來。他身上的燒傷部位上了繃帶。長長的石膏裹住他的腿。床邊有一副手杖。他看了看這幾人的臉,心裡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逃開。
最後,有一天晚上,拗不過母親的要求,艾迪去了醫院一趟。他緩緩走進病房。這些年來拒絕跟他說話的父親,如今就算想跟他講話,也沒力氣了。父親撐著沉重的眼皮,看著兒子。艾迪在心中翻騰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句話來說,於是做出了一個他唯一想得到的動作:他伸出兩隻手,給父親看看他沾滿油污的指尖。
「死了?」老婦人帶著微笑說道:「去世?往生?去見造物主?」
星期六,父親會帶他到碼頭去。艾迪出門時,幻想著即將會有旋轉木馬與棉花糖。可是過了大約一小時,他父親就會找個熟面孔來:「替我看著這孩子,好嗎?」於是艾迪便由某個雜耍演員或馴獸師照顧,一直到父親回來接他,那時多半已是傍晚,父親往往已是醉醺醺。
「為什麼要回去?」艾迪重複。他重重拍打著沒有涼意的雪,雙手感受不到雪的濕氣。「為什麼?因為,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因為,假如我應該成為天使的話,我現在卻一點都不像天使。因為,我覺得我根本沒弄懂狀況。我甚至連自己怎麼死的都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一雙小小的手——我試圖搶救的小女孩,妳懂嗎?當時我正要把她拉開,我一定是抓住了她的雙手,就在那時候我——」
他想著今天的維修工作內容。「哈哈屋」裡的哈哈鏡破了。碰碰車要做新的保險桿。黏膠,啊對,他提醒自己,要多買一些黏膠。他想起在布萊頓的那些可憐人。他想知道,負責操控的人是誰。
「不!」艾迪大吼:「不!不!」他一直敲,直到他確定玻璃就要被敲破了,這才住手。「不!」他一直吼,吼到他喉嚨裡終於冒出那個字,那個他一直想要喊出來、但幾十年都說不出口的字。然後,他便放聲大叫了出來——他喊得如此大聲,喊得他的頭都痛了。可是,雅座裡的那個人影仍然弓著身子,無動於衷,一隻手放在餐桌上,另一隻手則握著雪茄,始終沒有抬頭,不管艾迪狂吼了多少次,一次又一次:
哥哥喬清了清喉嚨:「呃,你看起來挺不錯的嘛。」其他人馬上應聲附和。很不錯。對呀。非常好。
那是麵包店的老闆納森遜先生,就住在公寓一樓店面後頭。他家有電話。艾迪打開家門,納森遜先生站在門外,身穿浴袍,一臉擔憂的表情。
「他很絕望,把這片焦黑的土地賣給了一個從賓州來的商人,成交價遠遠低於它應有的價值。那個商人保留了『露比碼頭』這個名字,不多久也讓這座樂園重新開張。它再也不屬於我們了。
他又吻了她。
「給我起來……去找工作!」
當初我不想愛上你,
艾迪搔搔腦袋。這女人是誰呀?藍膚人也好,小隊長也好,艾迪至少都記得他們在他生命中的位置。但為什麼要遇上一個陌生人?為什麼是現在遇上她?艾迪以前曾經期望,死亡能讓他與早他一步辭世的人們重聚。他參加過太多葬禮了,把黑皮鞋擦亮,找出帽子,佇立在墓園裡,每一次心中都懷著同一個傷心欲絕的問號:為什麼他們走了,我卻還在這裡?他的母親。他的哥哥。他的姑姨與伯舅。他的死黨諾爾。瑪格麗特。牧師總這麼說:「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在天國裡團聚。」
「我們每天進出的場所,如果沒有前人的付出,今天就絕對不會存在。我們每天在工作場所投注許多時間,我們常常以為,那些地方是因為有了我們之後才出現的。其實並非如此。」
「我可以跟上帝談談嗎?」

老頭子搖搖晃晃,走向艾迪,推了他一把:「快起來,去找工作!快起來,去找工作!快起來……你給我——去找工作!」
「鹽巴呢?」艾迪問諾爾。

艾迪點點頭,和*圖*書喝了口咖啡。他聽說了。一座遊樂園。吊籃兜風樂,某個東西突然斷了。一對母子從六十呎的半空中摔了下來,死了。
「好啦,去啦。今天你過生日耶。」諾爾說。
「好吧。」他說。
「艾迪!你在不在?艾迪?」
透過電話線,他聽見母親在哭。
諾爾闔上雜誌。他把嗓音放低了:「喂,你聽說沒,布萊頓出事了?」
他二十三歲。他突然驚醒,上氣不接下氣。他濃密的黑髮上滿是汗水。他對著一片黑暗用力眨眼睛,拼了命要感覺到他的手臂和關節,這些事物才能讓他知道自己此時是在麵包店樓上的公寓裡,而不是又回到了當年戰場上的那個村莊,那場大火。又是那個夢。何時方休?
「你覺得這個臉蛋漂亮的傢伙怎麼樣?」諾爾把他手上的《生活》雜誌翻到某一頁,上面有張照片,是個問鼎政壇的年輕人。「這種貨色怎麼選得上總統啊?他還是個小孩子嘛!」
「就是那個入口呀。」她說:「你不記得了嗎?你從來沒想過這座樂園名字的由來嗎?這是你工作的地方呀!也是你父親工作的地方,不是嗎?」
眾人拍了拍口袋。米基從外套裡摸出一包菸,掉出了兩根香菸,落在地板上。艾迪的母親把蠟燭點亮了。電梯匡郎匡郎到達了大廳,門一開,冒出一張病床。
隔天,他去了一趟父母住的公寓,走進父母的臥室,拉開所有抽屜,以為能發現一點他父親的內心世界。他翻到了銅板、一枚領帶夾、一小瓶蘋果白蘭地、一團橡皮筋、幾張電費帳單、鋼筆,一個有美人魚圖案的打火機。最後,他找到一副撲克牌。他把那副牌放進了口袋。
諾爾叉起了滿滿的香腸送進嘴裡:「你真會耍寶。你過生日的時候都還這麼搞笑嗎?」
她搖搖頭,不行。
艾迪的母親走上前,彷彿現在輪到了她上場。她遞上了硬紙盒子。
艾迪注視老婦人的雙眼。她有些什麼事蹟吧,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她的照片。
「來吧。」她說。
偶爾,艾迪父親那副漠不關心的表面,會露出一絲引以為榮的紋路,這好比是往微弱的餘燼裡添一些柴火。在十四街旁的學校運動場邊,他父親站在棒球場的柵欄後面,看著艾迪打球。假如艾迪棒子一揮,把球擊往了外野,父親會點點頭——當父親點了頭,艾迪就會在壘包周圍跳來跳去。有時候,艾迪在街上跟人打了架,回到家,父親會注意到他身上擦傷的關節或者裂開的嘴角。他問:「對方怎麼樣了?」艾迪說自己把對方揍了一頓。這,也獲得了父親的稱許。欺負他哥哥的孩子——那是他母親口中的「無賴」——被艾迪修理過後,喬很難為情,躲進了房裡。可是艾迪的父親會說:「別管他。你長得比較壯。要保護你哥。別讓任何人動他一根汗毛。」
假如這兒就是天堂,那麼,那些人到哪裡去了?艾迪打量著眼前這名陌生的老婦人。他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麼孤單過。
她說到小餐館的時候,點了點頭。記憶驟然湧上艾迪心頭。當然記得啦,那個地方。他在那兒吃過早餐。大家都說那兒是廉價飯館。多年前就拆掉了。
他望向窗外,火車站湧出一大群前來海邊遊玩的民眾。他們帶著大毛巾和陽傘,拎著柳條籃,籃裡裝著用紙包裹起來的三明治。有些人甚至帶了最新的行頭:折疊式的椅子,輕巧的鋁製品。
她頓了頓。
「我可以看看人間嗎?」他低聲問。
「快起來,去找工作!快起來,去——」
「什麼念頭?」艾迪說。
所有父母都會傷害子女。這是沒辦法的事。年少歲月好比最純淨光滑的玻璃,凡是為了拿取它而造成的痕跡,它照單全收。有些父母在玻璃上抹了髒污,有些造成裂縫,有些則是把子女的童年徹底摔成銳利的小碎片,無法修補。
艾迪醒了。父視又在大吼大叫了。
他們走動的時候,小小的燭火左搖右晃。一群人進了艾迪的病房,輕聲唱起「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
葬禮的規模不大,也很簡短。葬禮過後的幾個星期,艾迪的母親活在恍惚失神裡。她跟丈夫說話,彷彿他還在世。她對他大叫,要他把收音機音量轉小。她煮兩人份的晚餐。她把床上兩邊的枕頭都拍鬆,雖然明明只睡一個人。
後來,有一天晚上,兩人開始連話都不說了。那是戰後艾迪出了院,腿上的石膏也拿掉了,回到一家人在海灘林大道上的公寓。他父親在附近的酒吧喝酒,深夜返家後,發現艾迪在沙發上睡著了。戰鬥的黑暗面使得艾迪變了樣。他足不出戶。他很少開口說話,連對瑪格麗特也不說。他花好多時間望向廚房窗戶外,看著旋轉木馬,揉著他疼痛的膝蓋。他母親壓低聲音說他「只是需要時間平復」,可是他父親逐漸憂慮不安,他不懂什麼是憂鬱沮喪:對他而言,這叫軟弱。
「你媽準備了蛋糕。」瑪格麗特低聲說。
「你今天幾點下班?」諾爾問。
有天晚上,艾迪看見她在流理台上收拾餐盤。
瑪格麗特唱完了歌,吻上他的唇。
隔壁床的士兵醒過來,大喝一聲:「搞什麼鬼?」然後他發現了自己人在病床上,於是又躺了回去,神情尷尬。生日快樂歌一旦被打斷,似乎就沉重得讓人唱不下去了。只剩艾迪母親的聲音,抖著,繼續唱下去。
「艾彌爾身心都受了傷。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又能夠走路。我們搬了家,搬到市郊一間小小的公寓,簡單過日子。我照料著一個受了傷的丈夫,心裡並且悄悄想著一個念頭。」
「他開始咳嗽。」他母親說明:「而且愈咳愈兇。我們那天就應該馬上看醫生才對——」她絮絮叨叨說了起來。她說,他那天後來還是去工作,人還病著呢,腰上掛著工具和球頭鎚,就跟平常一樣——可是晚上回到家以後,他不吃東西,躺在床上又是乾咳又是喘氣,汗水溼透了汗衫。隔天狀況更糟。結果,今天下午人就倒了下去。
「我,」她說:「名叫露比。」
艾迪猛一抬頭。一個老婦人站在他面前的雪地裡。她的臉很瘦削,兩頰的肌肉鬆垮下垂,嘴唇上了玫瑰色的口紅,白髮往後梳攏,一絲不亂,某些部位的白髮相當稀疏,露出了粉紅色的頭皮。她戴著金絲邊框的眼鏡,鏡片後一雙細長的藍眼睛。
他突然住嘴。
老婦人靜靜坐著。艾迪凝視著寬廣的綠玉色天空。他心想,老婦人這個念頭,他自己不知道想過多少次了;不管那個興建「露比碼頭」的人是何許人也,真希望他當初把那一大筆錢拿去做別的事。
父母很難得會放開自己的孩子,因此便由做子女的來放開父母。孩子們往前走:孩子們離開。這個放手的時刻出現的時候——得到了母親的認可,父親的點頭——它會被子女的成就蓋住。非要到日後,子女們自己也皮肉鬆垂、心臟耗弱的時候,這才會明白,他們的故事和他們所有的成就,都要從母親父親的故事開始說起,石頭上又疊著石頭,他們人生的生命之水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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