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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作者:米奇.艾爾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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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遇見的第四個人

天堂遇見的第四個人

此時此地,艾迪穿著他的維修工作服,進入一場又一場婚禮,一場又一場宴會,從這一種語言、這一個蛋糕、這一種音樂類型,移到另一種語言、另一個蛋糕、另一種音樂類型。其中的相同之處,倒不令艾迪感到意外。他本來就認為,天下的婚禮都沒有什麼不同:他只是不懂,這一切與他有什麼關係。
艾迪不知如何回答。
「就是我。」她輕聲說。
菜餚吃完了,小禮物也送給新人了,眾人最後一次舉杯慶祝。然後手風琴師把琴收進了箱裡。艾迪與瑪格麗特從餐廳前門離開。天空飄著細雨,冷冰冰的雨,可是新郎與新娘一同走路回家,想著只要走幾條街就到家了。瑪格麗特穿著厚厚的粉紅色毛衣,毛衣底下是她的結婚禮服。艾迪穿著他的白西裝外套,襯衫領子擠得他脖子好痛。他倆手牽著手,走過街燈的光暈。周圍的每一樣事物,似乎都圓滿無比。
「你要是告訴了別人,你的好運就毀了。」
「這不是妳。」他說。
他打開她那一側的車門,扶她下車。她的肩膀往下顎方向緊縮,像個凍壞了的孩子。風把她的頂髮吹拂上她的臉。她吸了鼻子,抬頭看向地平線。她對艾迪使了個眼色,朝著遠方一座巨大的白色遊樂設施頂端點一點頭,紅色的車廂就像樹上的裝飾品一般懸盪著。
他來到那一排門的其中一扇門前面,把門推開——這一推開,他就來到了室外,置身於一戶人家的後院。這戶人家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地方他認不出是哪裡:這個場合好像是一場婚禮的餐會。草坪上處處見到手捧著銀餐盤的賓客。草坪的一端,架起了一道拱頂的走道,拱頂上覆蓋著紅色花朵與白樺樹枝:靠近艾迪的草坪這一端,就是剛才艾迪打開並穿越的那扇門。新娘子年輕漂亮,身旁有一群人簇擁著,正從她奶油色的頭髮上拿下一根小髮夾。新郎的身材瘦長,穿著黑色的結婚禮服外套,手持一把劍,戒指就在劍柄上。他把劍朝向新娘放低,新娘拿起了戒指,賓客一陣歡呼。艾迪聽見他們的聲音,但說的是外國語言。是德語?還是瑞典語?
「澤西雀鳥」!
她點點頭。
「我要打電話給她。她聽了會很高興。」
她把雙手放在胸口。
「艾迪?」她叫道。
「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她問:「你打仗的時候怎麼了?」
他又一次跨過門檻,發現自己好像置身一處義大利村莊。山腰上有葡萄園,有石灰岩砌成的農舍。這裡很多男人有濃密的黑髮,頭髮往後梳,濕濕亮亮:女人則生著褐黑的眼珠,五官輪廓很深。艾迪在牆邊找了個位置,注視著新娘與新郎合用一支兩側有握把的鋸子,把一根圓木鋸成兩半。現場有長笛手、小提琴手和吉他手演奏音樂,賓客跳起塔朗泰拉舞,節奏奔放而飛快。艾迪往後退幾步,視線轉向人群的邊緣。
人說自己「找到」愛情,彷彿愛情是藏在岩石後面的一個物件。然而,愛情有各種形式,每一個男人女人所認為的愛情並不相同。因此,人們找到的是「某一種」愛。而艾迪是在瑪格麗特身上找到了某一種愛,一份感激之愛,一份深厚而安靜的愛,一份他認為是無可取代的愛。所以她死後,艾迪就放任生活變成一灘死水。他讓自己的心沉睡。
「莎琳借我的。這是拍立得照相機。」
「聽起來很怪,對不對?」艾迪說。
難以啟齒。
好幾年過去。家裡一直沒有孩子出現,他們的傷口也慢慢癒合,兩人之間的伴侶之情逐漸填補了他們為家中另一個人口而預留的空間。早上,她為他準備土司與咖啡,他開車送她去做清潔工作,自己再開回碼頭上工。有時候她下午提早下班,她會去陪他一起走在碼頭的木板步道上,跟在他後頭巡視,並乘坐旋轉木馬或是漆成黃色的蚌殼船,艾迪會向她解釋旋轉翼和鋼索如何逆轉,同時傾聽機器引擎的嗡嗡聲。
過了兩天,她尖叫一聲醒過來。他開車送她去醫院。黎明前一片寂靜。他們對話的句子簡短,譬如,值班的醫生可能是哪一個,艾迪該打電話給誰。即使她就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艾迪還是在每一樣事物上都感受到她的存在,打方向盤,睬油門,他眨眼,他清喉嚨。他所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為了緊緊抓住她。
他再度咳嗽。眾人紛紛抬起頭來。人人臉上好像都帶著微笑,那種笑法把艾迪嚇壞了。他趕緊走回原來那道門,以為可以回到原先的圓形房間——沒想到,他卻置身於另一場婚宴上。這次是在室內,一間寬敞的宴會廳,賓客看起來像是西班牙人,新娘的頭髮上別著橙花。她一一與在場賓客共舞,每個賓客則各遞給她一小袋錢幣。
他們吃了盛放在「康寧牌」餐盤上的馬鈴薯泥。甜點是奶油布朗尼蛋糕。瑪格麗特喝完第二杯酒;艾迪拿起酒瓶,為她斟上第三杯。
她收攏雙唇。
「哇哈!」喬大叫,大笑出聲:「哇哈!她逮著你了!」
她輕輕撫摸艾迪的臉,暖意流遍了艾迪全身上下。她作勢指了指村子和跳著舞的賓客。
「看過來,先生。」喬說:「還有這個。這鑽子是靠這種電池轉動的。」
「有,有,」他很快說:「我拿了。」
艾迪眨眨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小小的圓形房間裡。先前的山脈不見了,綠玉色的天空也消失了。這房裡的塑膠天花板很低,差一點就碰到他的頭頂。房間是棕色的,就像郵寄包裹的包裝紙那樣常見的棕色:房間裡空盪盪,只有一張木頭凳子和一面掛在牆上的橢圓形鏡子。
他從和*圖*書來沒有對她說明白。這是可以理解的。在他那個年代,軍人就是聽命行事,回到家鄉後就不多說戰場上的遭遇。他想起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他想起那幾個衛兵。想起手上的鮮血。他很懷疑自己有沒有獲得寬恕。
你還會遇見兩個人,露比這麼說。接下來會怎麼樣呢?他的下背部隱隱作痛。他那條壞了的腿愈來愈僵硬。他明白怎麼回事了。他每一次踏入天堂裡的新的階段,就會有異狀出現。他正在逐漸腐朽。
他看見一陣悲傷掠過她的臉龐。
那年她四十七歲。
「好啦,」此刻她從長方形蛋糕那邊往這兒喊:「快來吧,艾迪先生!快來吹蠟燭囉!噢,等一下,等一下……」她往一個袋子裡翻,撈出一個照相機,這是個結構複雜的新玩意兒,又是拉桿又是紐環,還有一顆閃光燈泡。
她又點點頭。
艾迪怯懦地把視線轉向地面,後來他看見妻子微笑著。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瑪格麗特說起時下年輕女孩所穿的比基尼泳裝,說她永遠沒那個膽量穿上那玩意兒。艾迪說,那是年輕女孩運氣好,因為,要是她果真穿上比基尼泳裝,男人的眼光就只會落在她身上了。然而這時候的瑪格麗特已經四十五、六歲了,臀圍漸寬,眼週有一圈細紋,她仍然心懷感激對他道謝,並端詳他歪扭的鼻子與寬闊的下顎。愛的水分又從他們頭上落下,徹底滋潤他倆,像他們腳下的海水那樣清楚而具體。
喬身上穿著格子紋運動外套,腳下是一雙黑白相間的牛津鞋。艾迪覺得哥哥這身打扮太花俏了——花俏就等於華而不實——可是,喬現在是五金器材公司的推銷員,而艾迪身上這一身行頭已經穿了好幾年,他懂什麼呢?
他端詳她的眼神。她的笑容。他想知道,她的等待是否也與他的感受相同。
瑪格麗特眼睛瞪得好大。她看起來好年輕。要對妻子說起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這件事的難度超過艾迪的預期。
那天早上,喬把他的最新薪水數字告訴艾迪。那是艾迪薪水的三倍。然後,喬恭喜艾迪在工作上獲得升遷:「露比碼頭」的維修組組長,這是他父親當年的職位。艾迪本來想回答:「真有那麼好的話,那要不要你來幹我這組長,我去當你那個推銷員?」可是他沒說出口。艾迪從來不把內心深處的感受說出口。
萊斯特街上的車禍,讓瑪格麗特住進了醫院。她在病床上躺了將近六個月。她受傷的肝臟終於痊癒了,可是醫療費用和因為住院而造成的拖延,使他們喪失了領養孩子的機會。那個他們打算領養的小孩,後來去了別人家。沒有說出口的責備,一直沒有歇息——它一直像一道影子一樣在這對夫妻之間移動。有好長一段時間,瑪格麗恃不太說話。艾迪躲進了工作裡。這道影子在家裡的餐桌上佔有一席之地,夫妻倆就在這道影子面前,在餐具與餐盤的叮噹聲中進餐。他們假如開口,說的也是小事。兩人之間的愛情水分,躲藏在根部底下。艾迪從此不去賽馬場。他漸漸不與諾爾見面,兩人都覺得沒辦法在早餐桌上輕鬆瞎扯了。
「你能不能出來外頭一下?」她說。
艾迪想站起身,可是他不中用的膝蓋撐不起身體。她毫不費力就扶住了他。
艾迪說,他會考慮考慮。
賽馬場裡擠滿了夏日的人潮。女士們戴著草帽,男士們吸著雪茄吞雲吐霧。艾迪與諾爾早早下了班,用艾迪的生日數字「三九」賭了一局「每日雙賭」;只要他們在兩場比賽所賭的馬都勝出,就能贏錢。他們坐在折疊式的座椅上,腳邊散落著裝啤酒用的紙杯,滿地都是丟棄的賭馬票。
觀眾站起來了。賽馬來到了終點線前的最後一段。「澤西雀鳥」住外跑,拉大步伐全速衝刺。歡呼喝采聲混雜著如雷一般的馬蹄聲。諾爾大喊。艾迪捏緊了手中的馬票。他實在不想這樣緊張。他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一匹馬率先通過了終點。
艾迪揮揮手裡的鑽孔機。「我這裡忙著呢。」
舞者大喊:「萬歲!」他們猛力拍打鈴鼓。
他把頭垂下,雙手抱頭,總之他還是說了,他說了人人都會說的一句話。
「噢,天哪,瑪格麗特。」他低語:「我好難過。好難過。我說不出口。我說不出口。我說不出口。」
但他不知道,瑪格麗特由於沒辦法用電話找到他,於是決定開車到賽馬場找他。她剛才那麼大聲說話,覺得很不好受,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啊,她想道歉;她也想叫他停手。從過去以來的賭馬之夜的經驗,她知道諾爾會堅持要待到最後——諾爾就是那副德性。反正賽馬場離家裡只有十分鐘路程,於是她抓了手提袋,開著他們那輛二手老車Nash Rambler,上了海洋公園大道。她在萊斯特街右轉。太陽已經下山,天色開始變化。大多數的車子都從對向開過來。她快到萊斯特街上的行人天橋了,以前賽馬場的賭客會走這座天橋進場,爬上樓梯,過街,再走下樓梯;後來賽馬場的老闆付錢給市政府,立了一盞紅綠燈,就沒有人再去使用天橋了——絕大多數的時候沒有人去用它。
艾迪攙著她爬上樓梯,幫她把外套掛起來;她環顧公寓四下。她說她來下廚吧,可是他要她坐著,然後他燒了水準備泡茶。他前一天就買了小羊排,這晚他與幾個受邀前來的朋友與同事笨手笨腳煮了晚餐,這些人看到瑪格麗特面黃肌瘦m.hetubook.com.com的樣子,說了「哇,瞧瞧是誰回來啦!」之類的話來迎接,彷彿這餐飯是為了接風,不是餞別。
艾迪說:「養小孩哪管什麼年紀太大?」
突然間,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她右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往外伸開,完全不受控制:五隻手指往下縮蜷,不能靠攏。雞排從她掌中滑落,掉進洗滌槽裡。她的手臂抽痛。她的呼吸加快。她瞪著右手不能動彈的手指,那像是屬於別人的手指,某個正握著一個隱形水罐的人。
瑪格麗特安排眾人拍照,艾迪在蛋糕上方彎身,孩子們擠上前來,圈住他,看著三十八盞小小的火光。有個孩子戳了戳艾迪,說:「把蠟燭吹熄吧,好不好?」
罹病末期,癌細胞獲判勝利。醫師們只說:「好好休息。放輕鬆。」她一開口提問題,醫護人員便用同情的神色點一點頭,彷彿把點頭當成是從點滴器裡滴出來的藥物。她領悟到那是一種禮節,醫護人員在束手無策的時候便用點頭來表達善意。聽到院方建議「把事情安排一下」的時候,她要求出院——她比較像是在下命令,而不是提出請求。
「星塵快艇」拆掉了。「鍊狀車」也拆掉了。還有那個「愛的隧道」,現在孩子們嫌它土氣了。幾年後,建起了一種叫做「木材艇」的船艇式遊樂設施,而且,艾迪很意外,這玩意兒竟然大受歡迎。乘客們坐在艇上,艇在浪與浪之間游動,最後乘客會噗通一聲掉進一大片水池裡。艾迪想不透為什麼遊客喜歡把自己弄濕,大海明明就在三百公尺外呀。不過他還是如常加以維修保養,打著赤腳在水裡幹活兒,確保遊樂艇不會從軌道上鬆開脫落。
但不是這天晚上。這晚,天橋上躲著兩個不想被別人找到的少年。這兩人年方十七,幾個鐘頭以前被一間賣酒的商店追著跑,原因是他們偷了五條菸和三品脫「老哈潑牌」威士忌。眼下,酒喝完了,香菸也抽了一大堆,他們覺得無趣,拎著空酒瓶站在生鏽的欄杆旁,酒瓶往欄杆外頭晃啊盪啊的。
因為這個原因,艾迪避開了絕大部分的婚宴:真的去參加婚宴,他也常常只站在停車場,抽著香菸,等待時間過去。總之,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婚禮需要他出席。一直到他晚年,幾個年輕的碼頭工人要成家了,他才從衣櫃裡找出老舊的西裝,穿上了掐緊他粗脖子的襯衫。到這時候,他那斷裂過的腿骨不但經常作痛,也已變形。他的膝蓋罹患了關節炎。他由於瘸得很嚴重,便以此為藉口迴避所有群聚的場面,譬如跳舞或點蠟燭。別人說他是「老人家」,孤家寡人,獨來獨往,除了攝影師走到桌旁時他會露出微笑之外,誰也不指望他能有多麼活躍。
「不要打電話。」
艾迪壓下開關。瑪格麗特摀住耳朵。
「卡……」他茫然。
「是,就是這麼回事。」他低語,而她沒有答腔。
艾迪往下看。蛋糕上的糖霜已經糊成一團,佈滿了數不清的小手印。
「讓她瞧瞧這個鑽孔機。」喬轉向瑪格麗特:
艾迪掛上話筒,耳根子後頭一陣熱。他走回諾爾身邊,諾爾正在欄杆旁邊嚼花生米。
「卡拿了吧?」她問他。
天橋下方十幾公尺處,瑪格麗特怎麼會想到要往上看,怎麼會想過天橋上會出什麼事兒,她根本沒想別的,一心一意要趁艾迪身上還有錢的時候把他帶出賽馬場。她正在想,該從正面看台上的哪一區開始找,就在這時,那只威士忌酒瓶擊中她車上的擋風玻璃,玻璃碎片四散紛飛。她的車偏了向,撞上混凝土分隔島。她的身軀像洋娃娃似的被拋起,猛然撞上車門,然後又撞上儀表板與方向盤,致使她的肝臟破裂,手臂骨折,頭部受到強力重擊,因此她沒有聽到當晚的其他聲響。她沒有聽到車輛發出尖銳的煞車聲。她沒有聽到喇叭大響。她沒有聽到膠底球鞋逃開的腳步聲,衝下了萊斯特街行人天橋,遁入夜色之中。
「她不會高興的啦。」
「看得到摩天輪嗎?」他說。
過去這一年來,她一直對他提起領養的事。她跑圖書館。她把研究論文帶回家。艾迪說,他倆年紀太大了。她說:「養小孩哪管什麼年紀太大?」
「保險卡。」她啞著聲音。
「我們家就快要有小孩了,」她斥責道:「你不能這樣下去。」
「當年我真應該去別的地方工作。」他對她說:「對不起,我一直沒能讓我們夫妻倆離開那個地方。因為我爸,因為我的腿,我打仗回來以後一直覺得自己不中用。」
「這不是妳。」他說。
「自從你死了以後。」
「呼,」第二個小伙子大叫:「你看見了沒?」
某個七月的晚上,他們在海邊散步,吃著葡萄口味的圓冰棍,兩人的光腳丫陷入潮濕的沙子裡。他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們是整個海灘上年紀最大的兩個人。
艾迪慢慢站起來,跟在她身後走出門去。太陽照在他臉上。
從多年前艾迪的母親死去至今,夫妻倆一直住在這間公寓裡,因為瑪格麗特說,這地方會讓她想起兩人年紀小的時候,而且她喜歡從窗戶往外看著那座老舊的旋轉木馬。
她點點頭,微笑著,一朵柔和的微笑。他看著她的笑容,雙眼開始濕潤,悲傷像一道浪一樣打上來——突然間,這件事不重要了:他的死,那座遊樂園,那群聽他大聲喝斥「退www.hetubook.com.com後!」的遊客,就這樣都不再重要了。他為什麼要講這些事情呢?他到底在幹什麼?他是真的與瑪格麗特在一起嗎?一股隱藏著的悲傷冒出來攫住心臟,埋伏多年的感情也來突襲他的靈魂。他的嘴唇顫抖,他被捲進了一道水流,水流裡全是他已經失去的東西。他看著妻子,他死去的妻子,他年輕的妻子,他不在身邊的妻子,他唯一的妻子,然後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你頭髮白了。」她微笑著說。
艾迪思忖:這場面還要持續多久?在前面的每一場宴會中,都看不到跡象說明賓客是如何抵達的,沒見到車子或巴士,沒見到馬車和馬匹。賓客如何離開,看起來並不在考慮之列。賓客四處打轉,把艾迪也拉了進去:他們對艾迪微笑但沒有對他說話,場面像極了他還在人世時所參加的那幾次婚宴。他倒也寧可如此。艾迪心裡認為,婚禮實在充滿了令人尷尬的時刻,譬如新人應賓客之邀,與眾人一起跳舞,或者是幫忙把新娘從椅子上高舉起來。在這些時候,他那條壞腿好像會成為目光焦點,而且他覺得整個會場的人都看得到這條腿。
「這不是妳,不是妳,不是妳。」艾迪囁嚅著,把頭靠向她的肩膀,哭了起來。這是他死後第一次哭泣。
加州有一座遊樂園引進了第一座管狀的不銹鋼軌道——這種軌道可以彎曲成很銳利的角度,那是木製軌道遙不可及的角度——突然間,一度失去了光環、幾乎消聲匿跡的雲霄飛車,又重回流行舞台。「露比碼頭」遊樂園的老闆布拉克先生,訂製了一組不銹鋼軌通的雲霄飛車,由艾迪負責監督整個建造過程。他對安裝人員咆哮,查驗每一道動作。他不相信行駛速度這麼飛快的玩意兒。六十度的轉彎?他敢說會有人因此而受傷。不過,不管怎麼說,監工可以分散他的心思。
「生—日—快—樂,艾迪先生!」一群孩子齊聲大叫。
萬歲!
「他們也對你解釋了所有的事情嗎?你會覺得對你有影響嗎?」
艾迪的舌頭打結,只能眼睜睜一直看。她的模樣與記憶中完全一樣——事實上是比記憶中更美麗,真的,因為他最後所記得的瑪格麗特,模樣比較老,比較滄桑。他站在她身邊,不發一語:一直到她深色的眼睛瞇了起來,嘴唇淘氣地慢慢上揚。
先說話的小伙子把手一鬆,讓酒瓶落下。兩人躲在金屬欄杆後面瞧。酒瓶差點與一輛車擦上,砸在了路面上。
「你想想,如果你贏了,」諾爾說道:「小孩的錢就有著落了。」
「我失去了自己。」他說。
咳嗽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那好像是別人的聲音。他又咳了一聲,咳得很辛苦,很沉重,好似要把胸腔裡的東西重新安排位置。
「好。」艾迪說話時,眼睛卻看著他的妻子。
「我們有手風琴師呀。」他說。
「妳也經歷過這一切嗎?」他終於開口說道:「妳也遇見了五個人嗎?」
「你說什麼啊?」
愛,就像雨水,可以從表面開始滋潤,讓一對愛侶全身浸潤在喜悅裡。然而,有時候,人生的怒火由上往下烘烤,愛情的表面就乾涸了,這時一定得從底層補充養分,照顧根部,維持愛情的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艾迪說。
他趕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由於艾迪在天堂裡不曾入睡,所以他以為,他在這裡與他所遇見的每一個人共處的時間不過幾個鐘頭。然而話說回來,天堂裡沒有夜晚沒有白晝,沒有入睡沒有甦醒,沒有日落沒有漲潮沒有三餐沒有時刻表,他又怎麼知道是多久呢?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她說。
艾迪又咳了一次——他實在忍不住。幾名賓客抬頭張望,艾迪退回門裡去。結果他又踏進另一個婚禮場面,艾迪猜測是某種非洲儀式,雙方親友把酒倒在地上,新人則手牽手躍過一把掃帚。接著他再穿越那道門,這次通往一場中國式喜宴,鞭炮在歡聲慶賀的賓客面前引燃。然後那扇門又把他帶到別的儀式——這是不是法式的呢?新郎與新娘共用一個左右都有握柄的杯子共飲美酒。

比賽鈴響。馬兒出柵。牠們朝著遠方筆直往前跑,馬身上五顏六色的綢衣隨著牠們上上下下的律動而變得朦朧了。艾迪選八號,一匹叫做「澤西雀鳥」的馬,它不是太差的投注選擇,不在四賠一的名單內,可是諾爾剛剛提到了「孩子」——艾迪與瑪格麗特打算要收養的那個孩子——使得艾迪滿心愧疚。他們夫妻倆會用到那筆錢。他為什麼要這樣賭?
他不說話了。她偏著頭,催他說下去。他深呼吸一口氣。
他的手指鬆開了。他就要露出微笑。
接著,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轉了起來。
艾迪與哥哥坐在維修房裡。
「我要打電話回家。」他說。
「我有膽嗎?」其中一人說道。
她微笑:「你覺得當初我們是不是也有那種希望?」
「你有膽。」另一人說道。
她微笑:「有非常大的影響。」她摸摸他的下巴:「因為這樣我才決定等你。」
他倆的婚禮在耶誕夜舉辦,地點在一家燈光昏暗的中菜餐廳「洪家小館」的二樓。餐廳老闆洪山米心想反正也不會有多少生意可以做,於是同意當晚把餐廳二樓租給了他們。艾迪把他退伍以來所存下的現金全都花在餐宴上了——烤雞、中式時蔬、波特酒,還請了一個手風琴師。婚禮儀式上所用的椅子,也正是晚上的餐會要用到的椅子,於是在新人許過了誓約https://m.hetubook.com.com之後,服務生就請賓客起身,把所有的椅子搬到樓下的餐桌邊擺好。手風琴師則坐在一張板凳上。多年以後,瑪格麗特還會笑說當年結婚時只少了一樣東西,就是「賓果遊戲卡」。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結果,醫生說她腦袋裡長了一顆瘤。她衰頹的情況與其他患者很像:化療似乎讓病情好轉了一些,頭髮整撮整撮脫落,早上與吵雜的放射線儀器為伍,晚上在病房的廁所裡嘔吐。
剛才,艾迪在今天的第一場比賽中就贏了錢。他拿了一半的彩金投入第二場比賽,結果又贏了。這是他生平頭一次碰上這種好事。兩場下來,他贏了兩百零九塊錢。接著他輸了兩場,賭注都比較小。到了第六場,他把所有的賭金押在一匹馬上——因為,他與諾爾兩人經過興致勃勃的推論之後都同意,他來到賽馬場的時候幾乎是身無分文,那麼,假如回家的時候還是將近身無分文,那也沒有損失吧?
「換你了,膽小鬼。」
艾迪頓時發現,她這句話恰恰說中了他多年來的感受。
諾爾看著他把鈔票推過窗口,揚起了眉毛。
「現在,我也知道了那些事情為什麼會發生……」
艾迪壓下開關。鑽孔機突然迸出噪音。
「我好想念妳啊。」
這下子,艾迪贏得了將近八百塊錢的彩金了。
艾迪轉個身去。
「只要一分鐘,好不好?」
然後,他咳了起來。
他一拐一拐走到公用電話前,投了一枚五分錢進去。瑪格麗特接起電話。艾迪告訴她贏錢的消息。諾爾沒說錯。她不高興。她叫艾迪趕快回家。艾迪叫她不要對他發號施令。
「要甘苦共嘗。」她說。
他們到窗口去,選了另一匹馬。艾迪從口袋裡拿出錢來。他心裡有一半不想再賭,另一半想再贏一倍,這樣一來,回家的時候,他就可以把鈔票往床上一扔,對他老婆說:「拿去,想買什麼隨便妳,行了吧?」
孩子們爭先恐後跑向旁邊一張折疊桌,桌上有個長方形香草蛋糕。瑪格麗特往前傾身靠近艾迪,說:「我向他們打包票,說你會把三十八根蠟燭全部吹熄。」
有一晚,艾迪提起「露比碼頭」的改變:舊的遊樂設施都拆掉消失了;遊戲場裡面的音樂現在是吵翻天的搖滾樂;現在的雲霄飛車都有旋轉彎道,車廂可以一百八十度倒吊懸掛在軌道上;還有那些「神秘」遊樂設備,以前畫的是色彩鮮艷的牛仔圖案,如今全都是錄影畫面了,像是一直看著電視似的。
與瑪格麗特在一起,他別的都不要,只要時間——更多更多的時間。而他得到了。夜裡的時間,白天的時間,然後又是夜裡的時間。他們走過那幾扇門,進入各式各樣的婚禮場合,聊著每一件他想說的事情。在一場瑞典婚禮中,艾迪對她說起哥哥喬的事情,他哥哥比他早死十年,喬在佛羅里達州買下一間新的獨立產權公寓之後一個月,心臟病突發去世。在一場俄羅斯婚禮中,她問他是不是還住在那間老公寓沒搬走,他說沒搬走,她說她聽了很高興。在一場黎巴嫩的小村戶外婚禮上,他談起了上天堂之後的遭遇,她似乎一聽就知道他在說什麼。艾迪說到藍膚人與他的故事,說到為什麼有人死了有人活著。他談起小隊長,以及小隊長犧性生命的故事。當他提到了父親,瑪格麗特憶起艾迪對父親生氣的許多夜晚,被父親的沉默氣得不知所措。艾迪對她說,他已經把事情解決了,只見她的雙眉上揚,嘴角咧開笑了——艾迪心上生出一股熟悉的溫暖,他許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逗他的妻子開心的感覺。
「Per l'amaro e il dolce?」她邊說邊向賓客分送蜜糖杏仁:「Per l'amaro e il dolce?Per l'amaro e il dolce?」
艾迪駛入停車場,把車子熄了火。突然間,車裡顯得太過安靜,太過沉寂。他聽見每一個細微的聲音。他的身體在皮椅上滑動,吱吱吱:車門把手,喀啦:車外的風咻一聲吹起。他的腳啪噠啪噠踩在路面。他的鑰匙,鏘啷鏘啷。
「這不是妳。」他又說了一遍。
瑪格麗特喊著:「好了,小朋友,把蠟燭插在蛋糕上!」
「全都是婚禮呢。」她很開心:「這是我的選擇,我要有一個屬於婚禮的世界,每一扇門後面都是婚禮。噢,艾迪,都一樣的——當新郎掀起了新娘的頭紗,當新娘接下了戒指,你都會在他們眼中看到同樣的希望,全天下都是一樣的。新人真心相信自己的愛情與婚姻可以打破所有的紀錄。」
「聽起來,」她沉思地說:「像是別人在過的夏天。」
她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她準備重新開口說話時,氣若游絲,彷彿這口氣令她元氣大傷。
她的深色秀髮落下來遮住一隻眼睛,艾迪的心幾乎要炸開了。他花了好一會兒才能張開嘴唇,他喉嚨裡的聲音也過了好一會兒才冒出來:他的嘴唇與喉嚨共同說出了那唯一一個永遠可以讓他產生這種感覺的名字。他跌跪了下來。
「瑪格麗特……」他低聲說。
「哎,我會很快樂的。」艾迪說。
「我還知道……你愛我愛得很深。」
「他們弄來這些新的遊樂設施,這些新的設施,完全不像我們當年那些東西——現在每個人移動的時速都是一千英哩呢。總之,我要說的這個遊樂設施呢,會讓車廂快速下墜,本來液壓裝置會讓下墜動作停下來,然後緩緩放下車廂,可是有東西把鋼索弄斷了,車廂就突然鬆脫。我到現在還沒https://m.hetubook.com.com弄懂怎麼會這樣,可是車廂掉了下來,因為我叫他們把車廂降下來——我是說,我告訴阿多這麼做,他就是後來跟我一起工作的小伙子——錯不在他——是我叫他這麼做,然後又想辦法阻止他們這麼做。可是他聽不見我的聲音,那個小女孩就坐在那兒,我想盡辦法要抓住她。我要救她。我感覺到了她那雙小手,可是後來我……」
「打開開關試試。」喬把鑽孔機遞過來。
她伸出手。艾迪不假思索就接住,彷彿要接住一個掉落的東西。他們的手指相接觸,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彷彿自己的筋內上又長出一層筋肉,柔軟溫暖,簡直有發癢的感覺呢。她在他身旁彎身蹲下。
「艾迪。」她差點兒就咯咯笑了出來:「你這麼快就忘了我年輕時候是什麼模樣兒啦?」
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艾迪心想。他摸一摸自己的皮膚,感覺上比他跟露比共處的時候又老了一些,現在摸起來更薄,也更乾燥了。他的腰腹,在遇見小隊長的時候還很結實,像是繃緊的橡皮,現在皮肉卻已鬆垮下垂。
艾迪移步到鏡子前。他在鏡中沒有看到自己的影像,只看到房中景象的映影,而且突然延伸成一整排的門,好多扇門。
艾迪沒有作夢,他摟著她的肩膀,用鼻子磨蹭著她的頭髮,深深呼吸著。在某一刻,他問妻子,上帝知不知道他在這裡。她笑著回答說「當然知道啦」,就算艾迪承認,他的人生裡有一段時間躲著上帝,而其他時候他認為上帝並沒有注意到他。
艾迪瞪著年輕的瑪格麗特。
「快別這麼說。」他妻子說。
他還對她說起現在的名稱。再也沒有「飛高衝低之旅」或者「翻騰黃金龜」之類的名字。現在都改成什麼「狂風暴雪」、「魔幻體驗」、「頂級飛車」、「漩渦狂轉」了。
「從這兒看得到呢。」她說。
聽到了她的聲音,艾迪全身顫抖。他開始冒汗。某種感覺叫他快跑,而另一種感覺則把他的雙腳凍結在地上。女子向他這方向走過來。她的眼睛,在帽緣的羊皮紙花朵的掩映下,瞧見了他。
「這個啊,」喬舉起一把鑽孔機,語氣很得意:「這是最新樣式喔。」
她把臉別開:「看得到家。」
她牽起他的手。他整顆心暖融融。
「妳對我……了解多少?我是說,妳到底知道多少呢,自從我……」
「那會破壞運氣。」諾爾說。
「這比你打呼還大聲。」她說。
三年後。她在自家廚房裡給雞排灑上麵包屑。
第二個小伙子站起來,把手中的酒瓶伸出去,選擇右手邊車流量比較少的車道。手中的酒瓶前前後後移動著,他想算準時間讓酒瓶落在車輛之間,彷彿這是一門藝術,彷彿他自己是個藝術家。
「不錯吧,啊?」喬大聲叫道。
有一個伴娘身穿淡紫色的長禮服,頭戴麥稈編成的帽子,手挽一籃蜜糖杏仁,穿梭在賓客間。遠遠看去,她約莫二十多歲。
「你瘋了你。」
「瞧你這隻腿。」她用一種溫柔的親暱口氣說起他褪色的傷疤。接著她抬起眼,並撫摸他耳朵上方的髮叢。
「哈囉?有人在嗎?」
她放下手中盛放杏仁的籃子,臉上的笑容裡帶著哀傷。塔朗泰拉舞蹈還在他們身後跳著,陽光逐漸消失在一片長形的白雲後面。
「不一樣的五個人。」他說。
他們從婚宴會場走上碎石小徑。樂聲漸小,變成背景裡的喧鬧聲。艾迪想把自己全部的見聞鉅細靡遺都告訴她。他也想問她每一件小事與大事。他覺得內心一陣翻攪,七上八下,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Per l'amaro e il dolce?」她臉上帶著笑,向眾人分發杏仁果。那句義大利語的意思是:「要甘苦共嘗嗎?」
艾迪用鼻子哼了一聲。他看著老婆幫這群小孩子整隊。每回見到瑪格麗特與小孩子相處,他一方面因為她輕鬆就能與小孩子打成一片而覺得開心,另一方面也為了她沒辦法懷孩子而感到難過。有個醫生說,她太緊張了。另一個醫生說,她拖太久了,二十五歲的時候就該懷孕。日子過去,沒錢看醫生了。到此為止。
瑪格麗特站在門口,手裡握著一卷橙色的入場券。艾迪的視線一如往常先看她的臉,她橄欖色的肌膚和深咖啡色的眼眸。這年夏天她接下了售票員的工作,現在她穿著正式的「露比碼頭」制服:白襯衫,紅背心,黑色踩腳褲,紅色扁帽,鎖骨下方掛著一枚寫有她名字的胸針。這景致把艾迪惹得很不高興——當著他那飛黃騰達的哥哥面前出現他更不高興。
艾迪用指尖捏著那枚電池,一種叫做為鎳電池的小玩意兒。難以置信。
有時候,在天堂裡,他兩夫妻會並肩躺下。可是他們沒有入睡。瑪格麗特說,在人世的時候,睡著時偶爾會夢見自己心目中的天堂,那些夢有助於你想像天堂的樣子。可是,現在已經沒有理由作那些夢了。
「自從我來到這兒以後,還沒講過這麼多話。」他說。
「讓我猜一猜結果吧。」諾爾說。
「我也不太確定。」他說:「有個女孩,是個小女孩,她跑進了遊樂設施裡頭,陷入危險之中……」
艾迪嚥了一口口水:「我從來沒有忘記。」
她脫掉頭上的草帽,把濃密而年經的髮絲從額頭上撥開:「這個嘛,我們在一起生活時發生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
「陪我走一走。」她說。
此刻,她又出現在眼前,像他們結婚時那樣年輕。
過了一段日子,夫妻倆又開始講話了。有一天晚上,艾迪甚至提起了領養孩子的事。瑪格麗特揉揉他的額頭,說:「我們年紀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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