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功課
她放下了那隻玩具小動物。
他嗚咽哭了起來，而他從內心響起了他從未聽過的嚎叫聲，從肺腑發出，撼動了河水，震驚了天堂裡的霧氣。他的身體抽搐，他的腦袋猛烈搖晃；他的嚎叫聲漸漸變成了祈禱般的語調，在呼吸急促的告解之中吐露出字字句句：「我殺了妳……我殺了妳。」接著是一聲很輕很輕的「原諒我」，然後是「原諒我吧，上帝……」，最後他說：「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
艾迪一輩子聽過多少小孩子說話，可是眼前這個孩子的聲音裡，絲毫聽不出一般孩子對大人說話時會出現的猶豫語氣。他覺得奇怪，這個小女孩與其他孩子們，是不是自己選擇了要來到這片河岸天堂，還是說，因為孩子們的人間記憶很短，所以挑了這樣一個安詳的地方給他們。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白閃閃發光，像燈塔一樣明亮。「我是五。」她輕聲說。
「我為什麼難過？」他輕聲說：「你是指這裡嗎？」
塔拉從水裡拉回那隻細鐵絲小狗。
艾迪覺得下巴一緊。
「我難過，是因為我這輩子沒有盡心盡力。我一文不值。我一事無成。我徬徨迷失。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活著。」
她往下指：「在那裡。」
「你幫我洗澡。」她又說了一次，伸出手中的石頭。
艾迪嚥了嚥口水。他的雙手顫抖。他深深望著小女孩的黑色眼睛，試著微笑，彷彿微笑正是小女孩需要的良藥。她也回他一笑，可是她的笑竟讓他崩潰了。他的臉垮下來，埋進自己的手掌心裡。他的肩膀與肺都投降了。那團遮蔽他多年的黑暗，到頭來還是出現了，這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這個孩子，這個可愛的孩子，被他殺了，他把她燒死了，那場他多年來揮之不去的惡夢。他活
m.hetubook.com.com該做那些惡夢。他那時候確實看到了東西！火焰中的人影！他親手殺了人！這雙可惡的手！淚水從他的指間慘出，他的靈魂似乎墜入了深淵。塔拉搖頭：「沒有拉。」
「小孩子，」她說：「你保護小孩子的安全。你在我身上就做到了。」
一陣暖風吹來。一滴淚滑下了艾迪的臉龐。塔拉看著那滴淚，模樣就像一個小孩子在端詳草地裡的甲蟲。接著，她對著兩人之間的空隙，又說話了。
「妳說什麼？」
「巴羅。」
她看著艾迪的臉。
艾迪閉上眼睛，不肯接受：「可是，我感覺到她的雙手。」他說：「那是我唯一記得的事。我不可能推她的。我摸到了她的手呀！」
艾迪硬著頭皮，走進水裡。他接過石頭。手指發抖。
艾迪啜泣，最後一次空虛的啜泣，彷彿他的胸腔已經空空如也了。他拋開了所有的界線；不再用長輩對小孩的方式說話。他說出了他一直想說的話，對瑪格麗特，對露比，對小隊長，對藍膚人，而更是對他自己說話。
「不是她的手，」她說：「是我的手。我帶你來到天堂。保護你的安全。」
「當時妳在菲律賓……那個人影——在那間小屋裡……」
「塔拉。」她微笑著說出自己的名字。
「塔拉。」艾迪重複道。
「妳……要躲著不讓誰發現呢，小妹妹？」
「就是媽媽。」她說。
「塔拉……」他低語。
「這個嗎？」他抽出鐵絲通條，把它們扭轉彎摺，就像他在碼頭上那些年裡所做的動作。她跪起身，想看清楚製作的過程。他的雙手發抖。
艾迪放下石頭，由於短促的呼吸而發抖：「五……呃……你五歲嗎？」
艾迪覺得眼睛後方一陣猛擊。他的腦袋裡急速奔騰。他的呼吸變和_圖_書得急促。
「喜歡不喜歡？」他說。
小女孩顯然是亞洲人，年約五、六歲，一身漂亮的肉桂包皮膚，頭髮是紫藍色，鼻子小小塌塌，嘴唇豐厚，咧成開心的嘴形，遮著她有缺口的牙齒。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黑得像海豹皮，細細一圈眼白圈住了瞳孔。她微笑著，開心拍著手，一直拍到艾迪朝她踏近。於是她自我介紹。
「士兵。」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在天堂裡呢？」
「我不知道要怎麼洗……」他嚅囁著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沒有養過孩子……」
塔拉微笑，用手舀起河水，然後伸出她細瘦又濕淋淋的手指，放進艾迪那雙大人的手掌心裡。他立刻明白這是發生過的事。
「那裡就是你應該存在的地方。」她帶著淡淡的微笑，碰一碰他上衣的那一塊繡布，補了一句：「艾迪．維修先生。」
「我伊納叫我躲在尼帕裡面。我伊納說要躲起來。」
話才說完，河水迅速上漲，漫過了艾迪的腰，胸，肩膀。他還沒能再吸一口氣，孩子們嬉戲的聲音就消失在他的上方。他則被一道強勁卻無聲的水流淹沒了。他的手仍然抓著塔拉的手，可是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逐漸被沖出靈魂，筋肉逐漸脫離了骨骼，所有他曾經埋在心底的痛苦與疲倦，每一道傷疤，每一處傷口，每一段不愉快的回憶，也全部一起沖走了。
艾迪突然跌坐在湍急的河裡。那一顆顆代表他人生故事的石頭，現在全都在他身邊，在水面下，一塊一塊疊起。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形體正在消融，他意識到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多，不管在遇見了這五個人之後還會發生什麼事，總之就要來了。
她偏著頭，彷彿答案顯而易見。
她撥弄著那隻用煙斗通條做成的小狗，然後把它浸入水ｈｅｔｕboｏｋ.ｃom•ｃoｍ中。
「撒亞。」
「你把我燒死了。你害我好痛。」
「修理遊樂器材？那就是我活著的意義？」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為什麼？」
艾迪渾身顫抖。他垂下頭。就這樣。這就是他的故事結局。
她抬頭看他。
「推。」塔拉說。
「塔拉？」他低聲喊道。
她抬起頭來。
「妳看，這是……」他完成最後一道彎摺：「……一隻狗。」
其他孩子似乎都沒有注意到他們。那一大群孩子，潑水的潑水，翻滾的翻滾，在河裡撿石頭的撿石頭。艾迪看到一個小男孩拿石頭往另一個男孩身上摩搓，往他的背擦下去，還擦腋下。
「推她的腿。沒有拉。你用推的。好大的東西掉下來。你保護了她的安全。」
她接過來，露出笑容——那是艾迪已經看過成千上萬次的笑容。
她微笑著，彷彿在玩遊戲。她指指自己身上的繡花衫，從她肩膀垂掛下來，被河水弄濕了。
他現在非常渺小了，像是水中的一片葉子，塔拉溫柔牽著他，通過暗處與亮處，通過藍色、象牙色、淡黃色與黑色的陰影。他領悟到，這些顏色是他一生中的心情寫照。塔拉把他往上拉，衝出一片廣大的灰色洋面，而他則沐浴在輝煌的光芒之中，身下是一個幾乎想像不到的景象：
她拿著那隻小狗在他的襯衫上滑上滑下。
有一座擠了幾千人的碼頭，有男有女，有父母子女，有好多好多小孩——過去的與現在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肩並著肩，手牽著手，戴著運動帽，穿著短褲，在木板步道上，在遊樂器材的列車上，在木造月台上，坐在彼此的肩上，坐在彼此的大腿上。他們就在那裡，或者說，將會在那裡，正因為艾迪一生中所做的簡單而平凡的工作，因為他預防了意外的發生，因為他維護了遊樂器材的安全，因為他每一天都在不起眼的巡園工
hｔtｐs://ｗww•heｔｕｂｏoｋ.ｃｏｍ•ｃom作裡發揮了作用。雖然孩子們的嘴唇紋風未動，艾迪卻聽見了他們的聲音：聲音多得無法想像，一股他從來不知道的祥和心情降臨他的心中。現在，他離開了塔拉的掌握，往上飄浮，飄到了沙灘上方，飄到了木板步道上方，飄到了大帳篷頂端與園區中央螺旋塔的上方，朝著那座巨大的白色摩天輪頂端飄去，頂端的一節車廂正緩緩搖晃著，裡面坐了一位身穿黃色洋裝的女人——他的妻子瑪格麗特正伸出雙手等待著。他也伸手握住她，看見了她的微笑，那一大群孩子們的聲音，共同成為上帝所說的一個字：
「碼頭上的那個小女孩呢？你知道她的事嗎？」
塔拉凝視著自己的指尖。她點點頭。
「在尼帕裡。伊納說，在那裡很安全。在那裡等她。很安全。後來有好大的聲音。好大的火。你把我燒死了。」她聳了聳窄小的肩膀：「不安全。」
「我到底救了她沒有？我有沒有把她拉出來？」
「應該活著。」她說。
她的聲音很單調，就像個背誦課文的小孩。
艾迪住後一縮。小女孩的皮膚受到嚴重無比的灼傷，驅幹與窄肩都呈黑色，燒得焦黑而且起了水泡。當她轉過身來，那張美麗、無邪的臉上，滿是奇形怪狀的傷疤。她的嘴唇下垂。只有一隻眼睛睜開。她的頭髮因為頭皮灼傷而掉光了，此刻佈滿了顏色斑駁而堅硬的疙瘩。
她往後靠進他懷裡，小腦袋擱在他的鎖骨上休息，閉上眼睛，彷彿打起盹了。他輕柔沿著她眼皮四周刮著。然後刮擦她下垂的嘴唇，她滿是疙瘩的頭皮，刮到紫藍色的頭髮又從髮根裡長了出來。他最初看到的那張臉，又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她抬起她焦黑的手，艾迪輕輕握住，然後拿著石頭在她的手臂上慢慢摩擦，直到傷疤開始鬆脫。他稍微用力一些；傷疤脫落了。他把動作加快，直到焦黑的皮肉剝落和*圖*書，露出了健康的皮肉。接著他把石頭翻了面，摩擦她骨瘦如柴的背，她窄小的肩膀，她的頸背，最後是她的臉頰、額頭，以及耳朵後面的皮膚。
「塔拉。」她說出自己的名字，雙掌蓋在胸口。
他哭了又哭，哭到眼淚流盡，哭到抽噎不停。然後，他默默搖擺著身體，前後擺動。他跪在蓆子上，面對這個黑頭髮的小女孩，看她在潺潺河水的岸邊把玩著那隻用細鐵絲煙斗通條摺成的小動物。
她碰了碰裹住軀幹與雙腿的紅色針織衣物。
「你幫我洗澡。」她踏進水中，轉身背向艾迪。然後她把身上的刺繡衫拉高，脫了下來。
「伊納？」艾迪說。
這幾個字像一把刀抵在艾迪舌頭上。那些畫面很快閃過他的腦海。士兵。爆炸。摩頓。史米提。小隊長。噴火器。
到了某一刻，艾迪的劇痛平靜了下來，他發覺有人拍著他的肩膀。抬頭一看，塔拉把手裡的石頭伸向他。
她指了指艾迪的襯衫口袋。他低頭一看。是清煙斗用的通條。
「巴羅。」她說。
艾迪放低了聲音，一字一字說得又慢又謹慎。
「在哪裡？在露比碼頭嗎？」
「為什麼難過呢？」她說。
「撒亞。」
他抬頭：「推？」
「洗澡。」小女孩說：「我們的伊納以前也會這麼做。」
她點點頭。
「你把我燒死了。」她說。
接著是她腳上那雙像是木屐的鞋——「巴克亞」。然後是她腳邊七彩斑斕的貝殼——「卡畢茲」。接下來是竹子織成的蓆子——「巴尼格」，蓆子就鋪在她面前。她作勢請艾迪坐在蓆子上，然後她也坐了下來，雙腿在身下彎曲。
「桑達隆。」她說。
家。
「你把我燒死了。你害我好痛。」
她搖搖頭。她伸出五隻手指，把五雙手指抵著艾迪的胸膛，像是在說，是你的五。你遇見的第五個人。
「桑達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