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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3:插天山之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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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怎麼會,阿端姑一家人對我好極了。秀吉哥,你說是不是?」
又次日,秀吉來了,帶來了幾本「三國志演義」一共有六本,自然也是古色古香的。秀吉說是父親去了一個朋友家偶然地看到,便借來了。志驤真是大喜過望,心想有了這幾本,莫說一月兩月,就是整年的時光也不難打發了。
志驤剛吃過了早餐。志流的出現,使他著實吃了一驚。
「驤哥,你過得還好嗎?」
次日起一連三天,都有三個或兩個人在附近。他們儘可能地隱匿著,不過秋妹還是看到了。也有穿制服的人來盤問家人。老叔公儘量裝糊塗,女人們則表示志驤是好吃懶做的,根本做不好山裏的活兒,早就想走了。還說過要回家,去別處找工作一類的話。以後幾天,有幾個賣東西的來兜售過一些零星物品,不過可以猜到是官方派來的。伯父和志流則每天照常入山做料仔,不動聲色。看樣子,志流一家人好像應付得蠻不錯。
「就是嘛。我以前也告訴過驤哥,可以吃掉她,然後再給別人。那已經是她的造化了。是不是?」
天稍稍發白,周遭剛可看個半暗不明時,秀吉就來了,肩上挑著兩個大籮筐。真虧得姑母設想得那麼周到,從露出來的就可看到東西有好多好多,從草蓆、棉被到鍋子、碗筷、柴刀、油盞都齊全了,筐底還可看到幾棵包心菜的綠色葉子。
他們四個人一分為二,留下兩個人監視林場,另兩個人回到陸家去等候。不用說他們是撲了個空,直到入晚後才離去。那晚有沒有人在附近監視,倒是不得而知的。
「他知道的,過去每到夏天都會來我這兒釣幾次。他釣得很好呢。」秀吉又得了發言的機會。
面對這幾本古舊的書,他翻了又翻,看了又看,除了用自己語言便沒有多少個字唸得出,這一點是在意料之中,此外他也明白了幾件事:僅有極少部分的字,是完全陌生的,其他都能望文生義,不過大體上來說,整個的意義又是意外地難懂。「三字經」這一本還好,能尋出一點點脈絡,至於百家姓與雜字,就完全莫名其妙了。不過他倒也很快地就明白了這兩本主要是教人識字的,祇是字的羅列,原本就沒有脈絡,沒有意義可言。
那麼薄薄的,而且一看就知長久歲月沒有人碰過的。志驤以前也看過這類東西,是所謂的「漢書」唸書房的人讀的。有「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加上一本「薛仁貴征東」。前面三本,用紙板釘著表皮,末了一本破損不少。
「你……你這不是被日本仔打的……」他幾乎激動了。
早飯後,他希望秀吉會早些來,可是他好像食言了。直到太陽升到正中,仍未見影蹤。他開始準備午飯。吃過後又是等,直到傍晚,才看到了人影遠遠地出現了。秀吉當然也有他自己的事,不能隨便向人表示不滿才好,志驤這樣提醒自己。
對方已答應了,下午五點可以準時到。姑丈說,這也是必要的一著棋,言下似頗得意於平時在拉關係方面所下的工夫。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做工也會,看書也會。秀吉哥,你說是嗎?」
志驤說著就拉起了志流的褲管,確是有不少傷痕。志驤心往下一沉,彷彿受到了沉重的一擊。
「是啊。阿驤是個了不起的人。」秀吉說。
是第幾天,志驤也把不定了。那樣的一天早晨,志流突然出現在腦寮門口。跟他一起來的是秀吉,不用說是秀吉帶路的。
「是你啊……」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是嗎?」
「別聽他胡說八道,什麼相好的。」志驤苦笑著。
未等姑丈說完,志驤就熱切地伸出手接過來了。嘴裏連連地說:
「嗯。這也是。」秀吉答。
「瞞你?沒有的事,我怎麼會瞞你?根本就沒什麼好瞞的。」
「嗯。」
「對呀……」秀吉又答了一句。
「哎,怎麼又說這樣的話呢?」
「真的嗎?」
「都說不瞞你的。」
秀吉告訴志驤可先用鍋子接水,明天一早他就會把水桶和兩三件沒有帶來的東西送來。不久,秀吉就留下志驤一個人回去了。
「不是不是,驤哥,你看清楚,這是被打的嗎?這是你走的第二天拖木馬不小心摔倒的,那個外來做料的阿貴太差勁了,沒煞好木馬,好在我身手快,祇不過摔進一叢刺藤叢裏而已。如果我放手慢了半秒,料仔就壓到我了,好險啊。你看!」他把褲管拉得更高了,不過那兒的傷痕也快好了,看不出是怎麼造成的。「驤哥,別多心,你當然知道我是九曲坑第一個木馬手,不會騙你的。」
「國語家庭」這個詞兒,志驤是第一次聽到。原來官方在幾年前就頒佈了「國語家庭」法,凡臺灣人之中全家人都受過公學校以上教育的,便可從州廳得到一紙「國語家庭認可證」,部分人祇有講習所學歷的hetubook.com•com,就由郡役所給個同樣的證書。這樣的家庭,在大門口上可以釘一塊「國語家庭」的牌子;州廳來的是金屬製的,郡的是一塊木板。大門上釘上了這樣的牌子,好像就可以傲視鄰里了,而一些配給,如糖、布等,數量還可以多些。原來這又是為了推行「皇民化運動」而耍出來的花樣。
在冷峭的晨風裏,終於坐著捱到天亮。淘一碗米,他花了幾乎一個鐘頭。然後起火。他存心要使生活的步調緩慢些,可是那水管裏細細的水,畢竟使人不耐煩。他覺得一隻盛水的桶子,到底不可或缺。
「驤哥,你這人真不痛快。我早說過她對你有意思的,你對她也不錯吧。不信,我回去告訴她你要她來,她一定飛奔著來的。」
一路上,志驤由秀吉口裏問出了姑母家的大概情形。除了秀山去了南洋,以及秀吉下來的大妹妹秀梅已出嫁不在家之外,尚有秀英、秀雄、秀春、秀俊、秀富等弟妹。秀山有三個兒子,加上秀吉的一個女兒,一家十幾口,過得相當不錯。生活主要是靠養豬,差不多每月都有一兩隻二百斤左右的大肥豬出售。為了這些牲口,他們種了不少蕃薯,田裏割下的米穀也有餘,不必仰賴配給,更無需買「壓米」的貴米。因為派出所的堀井巡查對他們好,所以穀子交得少,其他出產也都可以留著自用。不過對那個日本仔,倒是經常要孝敬的,每次做起工、完工,一定少不了他。他缺米了,父親還得偷偷地送一小袋去給「奧樣」。過年時更少不得要送兩隻大閹雞去。
「沒被傳到派出所或分室?」
天都還沒亮,姑母一定是半夜過了就起來為志驤準備早餐及其他的。志驤由衷感激這位好心的姑母,可是姑母卻好像老覺得對不起志驤,必需要他到那荒山裏去獨自住。姑母嘮嘮叨叨地敘述她如何掛念,如何放心不下,又如何對不起娘家的人們,尤其維川堂兄,末了是為志驤的不幸遭遇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起來。
不久,姑丈也就回去了。志驤真是迫不及待,如饑如渴地開始翻看那幾本書。「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這些,他也有點印象。在志驤從前的玩伴裏就有幾個是唸過的。他還可以記得玩童們之間流行過一種怪腔怪調的唸法,好比:「人之初,先生教我摸乳姑;性本善,先生教我滾滾輾」之類。想起來都令人為之發噱,不過到如今,他也不禁懊悔以前沒有唸過這些書了。
「說什麼話!你不是知道我是喜歡做工的嗎?」
「你看保險嗎?」志驤不免有些憂慮。
「沒有沒有。」
志驤在中學裏就唸過不少「漢文」,還是重要的功課之一,當然是列為正課,而且與「國語」並稱為「國漢」的。國文教師,毫無例外地也是漢文教師,所以稱做國漢老師。從中學一年起到五年畢業,每年都有兩本教科書,稱為「漢文讀本」書裏也全是清一色漢字的漢文。祇是唸法卻是獨特的。這是因為日本人不能直接讀漢文,所以發明了一種叫「返點」的符號,加在字裏行間,讀時用日語,照這「返點」顛來倒去地讀。
「不行不行。我一個人都過不下去了,兩個人怎麼過呢?」
「嗯,秀吉哥說你一天到晚在看書。」
還有,「薛仁貴征東」這本,是較為吸引住他的注意的一本。一行行地看下去,居然還能模糊地看出意思。他很快地就明白了那是講故事的書,而且似乎是蠻有趣的。他覺得這一本,比起三字經易懂多了,同時也領略到,能看通這一本,一定對他的語文能力有所幫助。不說別的,靠這樣的書,能更進一步地與祖國發生連帶關係,這就夠使他欣喜莫名了。
「志流,你沒有瞞著我嗎?」志驤不得不提出懷疑。
「怎樣,看得懂嗎?」姑丈問。
那天,志驤很早就被姑母叫醒了。姑母帶來了早飯,要他吃下就去腦寮,有秀吉陪他去,要用的東西已約略準備齊全了,在那邊可以過一陣子。
秀吉還做給志驤看,把它剖開,用來敲打溼衣,敲了幾下就有泡沫了。秀吉還說,先用柴刀背把它敲幾下,泡沫就更多。秀吉還要帶髒衣回去,說是不如此怕被母親罵,可是志驤硬是不肯,他就祇有空著手回去了。
「真希望你說的是真話,不然,哎……」
次日,姑母來看他,為他帶來些煮好的菜。有一碗肉。顯見是姑母為他特別做的,另外還有換洗的衣服。
「對啦。」姑丈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裏掏出了幾本書說:「我怕你無聊,帶來了幾本書……」
不過也有個好消息,就是不久就可以釣鮎魚了。四月十六起解禁。那時秀吉有了空就會來和-圖-書教他怎樣釣那美味可口的魚。志驤對這種魚,也曾聽聞過一些,不過他對釣魚並不十分熱衷,祇是小時候玩過而已。秀吉告訴他,那是山裏人,尤其是居住在離大河流不遠的人們夏天最好的活動,不但釣魚本身好玩,還可大飽口腹。有不少人還扔下自己的活兒去釣,原因是魚可以賣到好價錢。去年秋天,接近漁獵期結束時,每斤賣到八角多九角,差不多豬肉的兩倍。長於此道的人,半年間幾乎可以靠一根釣竿賺到一年的伙食呢。志驤雖不太感興趣,不過夏間有這樣的事可當做消遣也就不錯了。
「唔……」志驤祇好相信他,把懷疑存在心中。再問:「那你爸呢?被傳去過沒有?」
「大概沒問題吧。這三四天來,幾乎看不到人影了。不過那以前幾天,他們看管得好嚴呢。」
「是啊。我不能走動,祇好看看書。也許拖木馬更好,不過看書也不錯。」
不久,兩人回腦寮去了。一路上秀吉還告訴了志驤兩件事。這兒一帶,毒蛇很多,青竹絲、燥尾蛇、過山刀、龜殼花、雨傘節、百步蛇,樣樣都有,而且全都是可怕的傢伙。還好目前蛇還沒到活動的時候,不過也快了,應該提高警覺。走在路上,一定要先用一根竹子拍拍前面。牠們受到驚嚇就會走開。屋裏也不可不留心,有些蛇怕冷,常常會躲在床上或棉被裏,要細心看過了才可以上床睡覺。這是很可怕的消息。
「志流,你是越說越不像話了。這些不要談了吧。」志驤說。
「嗯……也許看書更適合你吧。可惜我家沒有書,結果教你吃了不少苦頭。」
秀吉領先走,在雜木林裏往上爬,不久就到山脊了。那邊是一片密林,全是桂竹,可以聽到水流聲隱約地傳過來。山脊上倒也有些開朗的地方,可以看到對面的山。東邊有個三角洲型的平地,一方方的田和幾處農舍,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秀吉告訴志驤,那就是「雞飛蕃社」。這景色真是太美太美了。中學時就在「漢文讀本」裏讀過「桃花源記」想來那個蕃社正好就是像那樣的。
「沒有。」
精明的姑丈,好像對此也想不出較好的對策。如今好像祇有希望志流能慎重將事,即使來也要做到不露痕跡的程度。
秀吉還為他修理了水管。水管是竹子做的,從外面把泉水引到屋裏來。原來這也是不能或缺的,而秀吉也想到還缺一隻水桶,沒有水桶就不能儲水,水管的水太細,煮一餐飯就要老半天。
「沒什麼不一樣的。不過……我也不大贊成她來。」
「我要看看你的腿。」
「不知道……可是我想可以研究的。」
「好,不談就不談。我倒想,驤哥來到這兒,很可以學學山裏的另一個有趣的活兒,釣鮎魚。」
「你天天上山做料仔?」
兩人回到腦寮,秀吉也就回家去了。志驤這才明白了在荒山中獨處的可怕。沒有人可以談,手頭上又一本書也沒有,如何打發這漫長的時光呢?他想不出辦法,祇有熬下去。達摩不是說面壁九年嗎?那個光頭還是不能走動,祇是坐著,居然就捱過那麼久的歲月,我陸志驤難道還沒試過,就已經開始擔心,開始害怕了嗎?
記得以前家裏也有過這樣的書,小時候還看過父親偶爾會翻出來看看。以前,族裏的小孩子也有些個讀這種書的,他們多半是放暑假時,到書房去唸那麼一陣子,也有二三個根本就沒上公學校,卻到書房去唸。以後它們被禁了,書房再不能開,書房老師也常常有被分室傳去問話的事情發生。志驤不禁想起,以前自己也曾鄙視過這些書和唸它們的人。那是由於學校先生的影響,小時候的無知,如今想來,那是多麼愚昧啊。這一切,老早就在記憶裏塵封了,此刻乍然接觸到這幾本書,它們對他突然地就有了嶄新的,而且完全不同往昔的意義。
秀吉要走時,表示要把志驤換下的內衣帶回去。志驤問他是不是交給嫂子洗,他說多半由母親洗。這使志驤深感不安,要秀吉下次有人來時,帶一塊肥皂來。秀吉說家裏也沒有肥皂了,偶爾有肥皂粉配給,不過量太少,所以近來都是用「洗衫籽」洗,另外也有一種叫「山菜瓜」的,可以洗淨衣服。「洗衫籽」是種的,「山菜瓜」則是野生的,這座枕頭山就不少。志驤堅持要秀吉教他怎樣採怎麼用,秀吉祇好答應了。
「呀!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唉唉,驤哥,你是故意的,真壞!我是說她根本就不配你。秀吉哥,你說山裏會有女孩配得上他嗎?」
兩人還談到志流的事。姑丈說他這邊可保無虞,祇是怕志流冒冒失失地來到。堀井那邊極可能知道九曲坑的陸家人與他們湳仔溝的李家人有親戚關係,兩家之間過去很少來往,如果忽然開始有來往,那是足以啟人疑竇的。而九曲坑那邊,已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查知曾匿藏過志驤,此刻正在受祕密的監視,自然是在意料之中。總結一句,志流若有所行動,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判斷,都是非常不利的。
「那時是那時,以後不一樣啦。」
「那就是了。有她在一起,對你也大有幫助。」
結果被父親否決掉了。父親的理由是家裏事多,自己的工作做不完,怎能去做別的。如果去了,那就得再僱長年,以保甲書記的月給,還不足以抵長年的工資,根本就划不來。根據秀吉的說法,便是父親祇把他當長工,根本不替兒子的前途與幸福著想。
「秀吉哥,怎麼你也開玩笑起來了。你知道我不能,我在逃命呀。」
就有那麼湊巧,吉村巡查也表示早上確實看到像「陸志南」那樣的人,從派出所前面經過,向三角湧的方向走去了。他還向他說了一聲早。大概是吉村認錯人了,若說這個三隻腳的傢伙有意替志驤掩護,那是萬無可能的。
如果要逃,可真是海闊天空呢。縱使能動員上千個人員來包抄、搜捕,恐怕也沒辦法抓到我吧。志驤想到這兒,不禁有些高興起來。
如果向相反的方向,往腦寮後面走,不久就沒路了,可以出到山頂,那邊地勢很陡,下去就可以到溪邊。志驤忽然想到,如果有萬一的情況發生,逃生就祇有寮後的那一條路了。還好秀吉說沒有急著要趕的活兒,志驤也就央他帶路去看看。
聽了這話,志驤非常高興,可是內心也不免懷疑那些日本警官被打發得太容易了。他們真是這麼好對付的嗎?當然,這也不是不可能。例如吉村巡查說看到過陸志南那天早上路經八角寮出街路去了。這是說,嫌疑人物祇是名叫陸志南的青年,而未必就是陸志驤,何況人確實離去了。
「那就好。」
「不是。早上五點不到就出門了的。天都還沒亮呢。我怕日本仔在監視,所以祇好這樣。」
志驤覺得這倒是一個問題,而且是頗為深刻的。問題似乎在於當個保甲書記,是否真地可以傲視儕輩,而且前途光明呢?以一個外來人的眼光看,那簡直近乎滑稽可笑,可是在秀吉本人來說,必定是更切實的吧。果如此,那麼孰是孰非,也就很不容易下個公正的判斷了。志驤祇好適度地安慰這個表哥。
另一個更可能的情形是志流在瞞著他,沒把真相說出來。唯一可信的是日警已部分釋嫌了,不再監視得那麼緊,所以志流才能在事情發生過了十三天的今天,前來看他。那麼他瞞著的真相呢?他真不敢想像下去。日警,尤其臺灣的那些日本仔並不是好惹的,動不動就把人傳去,嚴刑拷打逼供,根本是家常便飯。伯父和志流都可能遭到毒手的,尤其伯父已一大把年紀了,如果真地遭遇那種場面,那就真是不得了,志驤是罪大惡極的。
「哎哎,你們說什麼嘛。志流,你怎麼這麼早就來到?昨晚就來姑丈家的嗎?」
「姑丈,真謝謝你這一切。你是我的大恩人。」
「哎哎,你開玩笑啦,怎麼可能?」
秀吉想必是知道了志驤的一切,顯得靦靦覥覥的,很不自在的樣子,說話也細聲細氣,不敢正眼看志驤。志驤記憶裏的一個影像又復甦了。對,就是這樣的人。在古老的記憶裏,確曾有過這麼一位表哥,雖已想不起相見是在幾年前,然而依稀還記得當時就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山戇,而幾個玩伴們也是背地裏以這個頗不恭敬的詞兒來稱呼過他的。
「真的!」秀吉眼睛一亮。
此外還有一點也頗叫志驤吃驚,那就是他們眾多的兄弟姊妹都是讀過公學校的。首先是水流東分教場,可以唸到三年,升了四年級,便到八結去上公學校,直到六年畢業為止。前者是一個小時路程,後者則足足有一個半小時,他們都挨過來了。
姑丈還問他缺什麼,可以過下去嗎?志驤再不能懷疑姑丈對他確是一番誠意,同時也禁不住想到,以為姑丈是個勢利的市儈,這種想法未必是正確的,他甚至感到自己輕易對人下判斷,是令人慚愧的。
「怎麼不可能,不信我回去就說。」
「好啦好啦,驤哥你放一萬個心,我們都好好的,什麼也沒發生。」
「那就好。我以前唸過幾本,當然是古早古早的事了。搬到山裏以後,沒有書房可以唸,祇好擱下來,也好多年沒翻過了。我會再找找,也許還可以再帶來幾本。」
「以前唸過嗎?」
「驤哥。」志流說:「不是我貶你,你上次還是靠奔妹才能夠逃開的。這沒錯吧。」
這以後,志流就向志驤大誇其釣鮎魚技術如何高超。志驤對此一無所知,所以祇好靜聽了。秀吉在中午前就走了,志流則陪志驤過了幾乎一整天,到時間差不多,才不得不回去。
「太好啦!姑丈,真是太好啦。」
「驤哥!」志流的嗓音裏充滿興奮。
hetubook.com•com據志流的話,大約情形如下:那天志驤和奔妹深入鳥嘴山之後,沒隔幾分鐘,他們就來到了。有他們熟悉的八角寮派出所的吉村巡查,和三峽分室的野野木警部補,以及分室裏的一位巡查部長,最後一名是私服的日本仔。他們嚴厲地詰問,可是伯父他們堅持志驤一早就沒有起來,說是要出去街路。他們儘可能地把志驤貶損,說是怕做工的,根本就是個懶蟲,早就有意離開這兒,因這兒的工作太苦太苦了。
「不會呀!」老實人又說:「兩個人吃的米我也供得起,就叫她來吧,你一個人在這兒,實在太不好過。」
「這個嗎?」志驤想了想才說:「不能說沒有危險吧。人人知道不小心就有危險,還是常有人發生意外,這就不能不說是相當危險的了。」
「是他相好的。」志流指著志驤說:「就是送他到你這兒的女孩子。人頂漂亮的呢。」
雖然乍然看下去,能懂意義的非常有限,不過他早已親身體會過「讀書百遍意自通」的真義。以前看一些日本古籍,還有英文書籍,確實是如此。故而他認為這個方法仍然在讀這幾本書時可以行得通。「好事應當趕快做」他馬上開始拼命地讀起來了。等飯熟的當兒,他都在貪婪地看,夜裏也就著那一盞昏黃的小油燈猛啃,直到夜深才罷。上床後,他覺得累了。這種累卻使他覺得充實、飽滿。他再不受空想妄想的折磨,一夜甜睡到天亮。
他急急地翻翻看看,內心裏有一股莫名的感激在升騰——他也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感激,但覺這幾本破舊的書,似乎就是天賜的。也許因為它們是祖國的,亦許是因為他對書有著迫切無比的渴求,當然也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不管如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悅。
「秀吉哥已向驤哥提過了?好哇,那才叫痛快呢!比拖木馬還痛快。」志流說。
秀吉忙完了腦寮內的瑣事,就把志驤帶出來,指路給他看。腦寮前有一條小徑,與剛來的那一條幾乎已長滿了雜草的不大相同,是明顯的。秀吉說沿這條小路下去,大約一個鐘頭可以抵水流東,沿路祇有一條岔路,向東,是要去角板山的,路程約兩小時,很不好走。
他發現到自己落入了太平洋的洶湧波濤上。波浪捲著白白的浪頭,就要把他吞噬了。一大群鯊魚也露出尖利的牙齒撲過來。他祇有沒命地逃。曾泅過十公里的身手,區區波浪和鯊魚,有什麼好懼怕的!逃呀逃的,可是那些可怕的魔鬼還是緊追不捨。他已精疲力盡。鯊魚到了,浪也來了。他一驚就醒了過來,原來是一場夢。陸志驤,你怎麼啦,你這也是個以抗日為職志的角色嗎?他靜靜地嘲笑自己,譴責自己。好不容易地,總算恢復了平靜,但睡意已失,他祇好起來點上油盞。
「是啊。」
「拖木馬有什麼痛快的。嚇死人啦,太危險。」秀吉說。
看這堂弟的表情,似乎開開朗朗的,不像瞞著他。
「那就沒辦法了。恐怕一個字也唸不出來。」
姑母把志驤介紹給秀吉,原來秀吉比志驤大一歲,因為秀吉是年尾生,事實上祇大六個月不到而已。而秀吉已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了,第二個孩子也快要出生。這位秀吉哥,一臉樸素,姑丈那種精明狡猾的神情一點兒也沒有,看來是他們陸家的血統要多佔一些。唯一使志驤略感不滿的是秀吉的身材,竟然是傳自姑丈。矮而方臉方肩,正是莊稼人的那種短小結實身段。
「你也知道這個?」志驤問。
志驤在枕頭山靠近山頭的山腰上的腦寮裏,開始他完全孤獨的隱居生活。這腦寮,與志驤所熟悉的那所劉萬仔的腦寮完全一般構造,有個製腦的大灶和一間刨樟腦樹的四壁都空的房子,旁邊才是供腦丁居住的矮小簡陋的茅寮。與劉萬仔那家不同的是劉家的住房,還有一堵木板壁,這一所卻祇有幾根木柱。木柱與木柱之間是一枝一枝的大芒草,莖與葉子扎在一塊,做成牆壁,看來更差。可是這樣子卻也密不透風,說不定冬天會好過些。
「沒有。」
來到的卻是姑丈,志驤所需的桶子也帶來了。姑丈告訴他,堀井巡查是個好吃懶做的傢伙,聽口氣,確實不會認真。照堀井的說法就是:有你李阿丁在,是大可以放一萬個心的。而姑丈也反覆地向他保證過,一有消息,馬上會來通報。堀井還說了一句話:那就叫大義滅親。那是一句相當了不起的詞兒,姑丈學來了這麼一句話,好像頗有向志驤炫耀他的博識的意味呢。
「嗯……」秀吉這個老實人,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聽,這時才說:「那是誰啊?你剛才說的。」
兩人出了腦寮,走進雜木林內。沒多久他們就發現到了。那是一種藤蔓植物,葉子比巴掌大,秀吉說有點像菜瓜,不過志驤已想不起菜瓜葉子是怎樣的了。秀吉把那棵山菜瓜的藤從根部https://m•hetubook•com.com砍掉,用柴刀挖了挖,挖得了三塊球根,一塊有小腿粗,另兩塊約有拳頭大,都像蕃薯那個樣子,不過顏色稍灰黑些。
在桂林裏,他們足足走了二十分鐘,接著是雜木林,處處有樟樹,不過粗都十來公分而已,顯然還不到砍下來製腦的時候。
這以後,秀吉和母親輪流著來看志驤,但也並不是每天,有些日子誰也沒來,姑丈則一次也沒再出現。然而志驤一點也不以為意了。他讓自己整個地沒入那幾本「漢書」當中。他覺得薛仁貴與三國都太好太好了——故事本身夠引人,不過他還迷迷糊糊的,而更使他著迷的是有不少字,原先是莫名其妙的,連帶地也使整個句子都弄不清楚,可是反覆地看,有時竟豁然貫通了。有些則怎麼反覆也不能看通,但在後面再出現時,又忽然明白過來了。這是多麼神奇的事!好比挖金子的,每挖得一塊金子,便興起一份喜悅。而志驤知道,他這樣一點一滴地挖到的東西,不用說金子,甚至鑽石也比不上它那麼寶貴。他又怎能不像一個探礦的,或者打獵的人,在那一片字海中專精注神地狩獵呢?
在姑母殷切的叮嚀下,志驤和秀吉出門了。志驤也不得不反覆地請姑母放心。他還表示要自己挑,可是秀吉堅持由他挑,姑母也從旁制止志驤,也就讓秀吉挑了。他們在薄暗裏悄悄地出到屋後,從那兒的一個竹叢缺口溜出去。屋後就是山坡了,一片桂竹林,長得密密麻麻的,卻也有一條小徑蜿蜒地通過去。
「還有,對啦,驤哥,奔妹幾乎天天來我們家,問我去看了你沒有。她好心焦,希望我早些來看你。她以為你沒有衣服穿了,又沒有錢,飯也沒得吃了。」
「哈哈……」志流大笑一陣說:「秀吉哥是不會拖木馬的,膽子太小了,其實天曉得有什麼危險。不小心的人才會危險,是不是驤哥?」
「這也是。那麼這些,你不會沒用啦?」
在雜木林穿行了約莫十分鐘,終於抵達了腦寮。秀吉真是個勤快的年輕人,放下了擔子,馬上就開始搬東西,安排一切。幾根木頭與竹片釘起來的床不大牢靠了,秀吉就用柴刀削了竹篾子,很快地就修好。看他外表木訥笨拙,做起這些零碎活兒,倒是十分快速。要是志驤,根本就拿它沒辦法的。
「好哇。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是啊。的確一個字也唸不出來。不過我相信大部分的字都懂的。」
「日本話裏,大部分也是漢字啊。」
這一天,自己燒飯吃,摸這摸那地,也撿了些柴,居然也很快地就打發過去了。夜裏,姑媽為他準備了一個油盞,雖可以免去黑漆一團,可是太枯寂了。他早早地就上了床,吹熄了燈,腦子裏卻儘是一些亂糟糟的思緒。他教自己想奔妹,倒也可以使他熱血奔放一陣子,然而畢竟祇是空想,過後卻更使人不好過。他於是又迫自己想張凌雲,為這未曾謀過一面的人物穿戴上衣帽——金碧輝煌的軍帽、軍服、軍刀,還給他一隻白馬騎。但是志驤無法瞞過自己那是不著邊際的。
「這才像話,你可以再追她。」
秀吉陪志驤聊了好些時辰。志驤可以感受到,這位老實的表哥對他抱著頗不尋常的敬意,而且那種敬意還似乎是無條件的。志驤猜到,那種無條件好像就是以學歷為基礎。從秀吉的言詞之間可以聽出,他一直為了沒有能考取高等科而耿耿於心,否則他今天也不必做個最苦的莊稼人,而可以「食月給」了。他說他與父親很多地方意見不合,好比派出所裏的保甲書記曾出過缺,堀井巡查曾把那個職位留給他,秀吉相信,那是公學校畢業的人才可以擔當的,是一項足可傲視儕輩的職位,因為在水流東,除了那所大茶廠的職員(工人當然不算在內)以外,公學校畢業的人就寥寥無多。
姑丈還說,他已決定在明天邀堀井來家一趟。姑丈的藉口是店仔裏配到了酒,他捷足先登買到了一瓶「金雞」想與巡查大人共賞,並在言詞裏委婉地暗示請他來察看一下是否藏匿犯人。
「不會不會,姑丈,當然不會沒用的。太有用了!」
志驤記得,中學時漢文科實在是令人頭痛的一門功課,因為讀起來非常不簡單,而且字義也艱奧,尤其一些課文裏,總有些看也沒看到過的生字,學起來吃力之至。如今他已知道那才是自己的文章,可是已沒有機會學了。
秀吉說,父親還希望他們去街路唸高等科,甚至上中學也可以,祇是他們功課都不夠好,莫說中學不敢去考,連高等科秀吉也去考過的,結果是沒考上。不過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在山裏是少見的。秀吉還表示,他們幾乎成為「國語家庭」,祇要母親肯去上三個月的「國語講習所」學幾句「阿伊烏埃毆」。可惜路太遠了些,每天晚上要跑一個鐘頭的路來回,父親說這是他們李家的最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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