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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作者:米奇.艾爾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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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個星期二 自憐自艾的善用

第2個星期二 自憐自艾的善用

下一個星期二,我依例帶著大袋小袋吃的往訪,這次有玉米通心粉、馬鈴薯沙拉、蘋果汁等,另外還多了一項東西:一架新力牌錄音機。
所以我列出這份清單:
我笑。星期二夥伴。
我想到我認識的許多人,他們有多少時候都在自憐自艾,若是每天限制自己只能自憐多少,該會多有用。只能花幾分鐘自悲自歎,然後就迎向這一天。如果生這種重病的墨瑞,都能做得到的話……
我把錄音機放了下來。
我第四次回到西紐頓時,袋子裡裝著這份清單。這是八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二,機場航空站的空調壞掉了,人們搧著風揮汗如雨,我看到的每張面孔,都像是火大到可以出手殺人。
在她的指示下,我傾身向前,兩隻前臂穿過墨瑞胳肢窩下抱緊,把他向上扶起,就像從地上舉起一根木材一樣。然後我挺腰站直身子。一般情況下,你若把人這樣扶起,他會雙手抱著你,但墨瑞的手臂已經無法出力。他身體只是死沉沉,我感到他的頭輕輕在我肩膀上點著,他的身子軟趴趴靠著我,像一大塊泡水的麵包。
我跟墨瑞談到這件事,他點點頭。「這是每個人都會擔心的事,不是嗎?今天若是我活著的最後一天,我會怎樣?」他仔細瞧著我的臉,也許他看出我對此事欲言又止。我彷彿看到自己有朝一日在桌上昏倒,手頭的稿件寫到一半,醫護人員趕來把我抬走,而報社編輯主管只顧著把我的稿件發出去。
「那當然。」康妮說。
我問,你要我服務一下嗎?
墨瑞要上廁所而使我們談話中斷的一個當兒,我拿起他椅子旁邊一份波士頓的報紙來瞄瞄。有條新聞說,在一個伐木小鎮,兩個十來歲女孩認識一個七十三歲的老人,兩人後來把他虐殺了,然後在他的車屋中呼朋引伴開派對,向朋友誇耀這具屍體。還有則新聞是一名男子將要出庭受審,他殺害一名同性戀男子,因為對方在電視脫口秀節目中表白說喜歡他。
我們反反覆覆討論,最後終於決定把課題訂為運動。我就此展開了為時一年的研究,檢討美式足球如何在美國成為儀式化的體育項目,幾乎www•hetubook•com.com形同一種宗教,一種群眾的鴉片。我當時壓根兒沒想到,這會成為我未來職業的先期訓練,我只知道,這讓我又有機會每星期和墨瑞見一次面討論。
我壓著嗓子說:「送吃的來了!」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們的生命都需要良師指點。
別這麼說。
我搖搖頭,一言不發。墨瑞針對我的遲疑發難。
有意義的生命
第3個星期二 你的遺憾是什麼?
「那麼,」他開口:「錄音機開著嗎?」
恐懼
房間裡出現片刻的寂靜,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自告奮勇,但墨瑞已看著康妮,說:「妳能教他怎麼做嗎?」
我跟墨瑞說,我希望能夠記錄我們談到的事情。我希望錄下你的聲音,好讓我……以後可以聽。
他頓了一頓。
底特律的報社情況並沒有好轉,事實上愈變愈糟糕。罷工站崗的員工及資方找來的代工人員大打出手,不少人被逮捕,有人被打得鼻青臉腫,罷工員工躺在出報卡車前阻撓。
我盯著躺坐在椅子上的他,站也站不起來、無法自己洗澡,自己穿褲子都沒辦法。幸運?他真的說自己幸運?
我問墨瑞,他會不會可憐自己。
寬恕
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她一定會重重摔在地上,但在最後一刻,她背後的夥伴一把攫住她的頭肩部,大力把她承接起來。
他又壓低聲音,像是在低語:「我要別人聽到我的故事,你可願意?」
我吃吃笑起來,不過他這想法一時之間倒也頗具吸引力。我是對很快就要畢業離校感到有些恐懼,但另一部分的我又很想趕快畢業。對立面的衡突。我看著墨瑞翻讀我的論文,想著外面的世界不知是什麼樣。
墨瑞終於露出了微笑。
我說,聽著,如果這讓你覺得不自在的話,我們就不要用,說著就把錄音機拿起來。他搖著一根手指,制止了我,接著用手把鼻樑上的眼鏡撥下來,眼鏡用條細索掛在他脖子上。他兩眼直視著我,說:「放著。」
「哇噢!」幾個學生高喊出聲,有人還鼓掌。
和-圖-書
社會
我想要他的清明。我所認識的每個惶惑困頓的芸芸眾生,都想要這份清明。
他微微一笑。「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幸運。」
我?我該寫什麼題目?
他向這女孩說:「妳閉上了眼睛,差別就在這裡。有時候你不能相信眼睛所見的東西,你要相信你所感覺到的東西。你若要讓別人信賴你,你也要能感覺到你可以信任他們,就算你置身黑暗中,就算你在向下掉。」
「有時早上起來會,」他說:「我那時候會悲傷。我摸摸自己身體,動動手指手臂,動動我還能動的部位,為我失去的東西悲傷。我悲傷我這種緩慢無情的死法,然後我就停止悲傷。」
我的良師就坐在我面前。
當天坐飛機回家途中,我在一本黃頁的筆記本上列出一些問題,這些是我們都會遇到的問題,從快樂到年老到生兒育女到死亡。當然啦,有一百萬本實用性質的書籍,還有許多第四台電視談話節目,以及每小時九十美元的心理諮商都在談這些問題。美國是一個自助學的大賣場。
墨瑞一邊讀,一邊調整他的眼鏡,說:「米奇,我該怎麼說,像你寫出這樣的論文,我們想叫你繼續念研究所呢。」
他翻讀之時我笑著,在他辦公室四下張望。成排的書本、硬木地板、小地毯、沙發椅。我心想,這房間裡可以讓人坐的地方,我大概都坐過了。

墨瑞總是說:「問我一些問題。」
墨瑞圓滾著眼珠子,微笑起來。
家庭
「米奇?」墨瑞問。
我說,我扶著了,我扶著了。
墨瑞說:「恭喜。」
在他的協助下,到開春時我已寫下一百一十二頁的論文,有研究心得、有許多附註,資料整理清楚,用黑色皮封面裝訂得體體面面的。我把論文拿給墨瑞看,感覺像是少棒選手擊出生平第一支全壘打後,意興風發地奔回本壘。
我不忘觀察他的病情是否惡化。他的手指似乎沒問題,可以拿筆寫字,也可以把眼鏡拿上拿下,但他的手臂似乎只能舉到約莫胸膛的高度。他耗在飯聽或客廳的時間愈來愈少,在書房www.hetubook.com.com的時間愈來愈多,他在這裡有張大躺椅,椅子上有枕頭毛氈,還有特別裁製的泡棉,讓他可以把腳放著,支撐他萎縮的雙腿。他在身旁放著一個搖鈴,當他的頭需要調整位置,或是他要上廁所,他就搖搖鈴,把康妮、東尼、貝莎或是艾美(這些人輪班作他的家庭看護)叫來。有時他要舉手搖鈴都嫌吃力,他若連這個都辦不到,就會很沮喪。
是我大三那年,一九七八年,當時迪斯可舞曲及「洛基」電影正蔚為風潮。我們在布蘭迪斯大學上著一門不尋常的社會學課程,墨瑞稱之為「團體過程」。每星期我們研究一個團體中同學互動的方式,看他們如何對憒怒、嫉妒和別人的注意起反應,以我們自己作天竺鼠實驗。不時,會有人因故哭了起來。我稱這是一門「哭哭啼啼」的課,墨瑞說我心胸應該更放開些。
「你需要別人在背後戳你一下。你不會自己想到。」
「米奇,」他柔聲說:「你不了解。我要對你講我的生命,我要趁我還能講的時候跟你說清楚。」
相形之下,我去拜訪墨瑞的時候,可說如沐春風,宛如受到善良人性的滋潤洗禮。我們談生命,也談愛。我們談到墨瑞最喜歡的話題之一,也就是同情心,談為何我們的社會如此欠缺同情心。我這第三次造訪他,先到一家叫做「麵包與馬戲」的超市去,因為前兩次我在墨瑞家看到這家店的袋子,我猜他應該喜歡他們的食物。我在這家店裝了好幾個保麗龍盒子的外帶熟食,像是蔬菜義大利麵、蘿蔔湯、蜜糖果仁千層酥等。
很好,我想。如果我這是在當學生的話,那我就要盡可能當個好學生。
這樣抱著他,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我只能說,我感到死亡在他的殘軀中滋長,而當我將他輕置在躺椅上,把他的頭在枕頭上放好,我打了個寒顫,幡然了解到時間不多了。

而我得做點事才行。
「你對什麼有興趣?」他問。
我到大四學年開始時,已經修了很多www.hetubook.com.com社會學的課,只差幾個學分就可以拿到學位,墨瑞因此建議我不妨寫篇畢業論文。
我只知道一點:我的老教授墨瑞,不是從事自助學這一行的。他站在鐵道上,聽著死亡列車迎面而來的拔尖汽笛,他很清楚生命中什麼才是重要的。
「你認為可怕,它才會可怕。」墨瑞說:「看著我的身體慢慢萎縮至死,是很可怕,但這也很可喜,因為我有充分的時間說再見。」
我在《夜線》節目看到墨瑞時,心中就在想,他知道自己死期將屆之時,心中可有什麼未竟的遺憾?他是否為失去的友人悲嘆?他是否希望有些事能重頭來過?我捫心自問,我若和他有著相同處境,我會因想到我失去的許多事物而悲傷嗎?我會後悔自己未曾向人吐露一些祕密嗎?
「我死了以後。」
就這麼簡單?
死亡
另外我還開始知道,墨瑞以著他的勇氣、幽默、耐心及開放態度,可說是從一個相當不同的角度來看待生命,一個更為健康的角度,更為合理的角度。而他就快死了。這和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我把報紙放回去。墨瑞坐著輪椅被推回來,臉上仍然掛著微笑,康妮準備要把他從輪椅抬起,安置在躺椅上。
他打量著這台新機器,說:「好大一台。」就像記者常會有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像在探人隱私,甚是失禮。在我們這樣的朋友之間擺一台錄音機,實在不適當,彷彿有人在旁偷聽一般。有那麼多人等著想跟他約個時間,我這樣每星期二和他見面,也許已佔用他太多時間。
我們一言不發坐了片刻。
我說,是啊,行行好。
我點了點頭。
如果你和死亡四目相對,想法反而近乎神奇的變得透明澄澈,那麼我知道,墨瑞希望將想法和人分享,而我也希望將之永誌心中。
「米奇,」他說:「我們的文化不鼓勵你思考這些事情,一直到你要死了為止。我們整天忙著以自我為中心,關心事業、家庭、賺錢、還貸款、買新車、暖氣機壞了得修理——我們忙著千頭萬緒的瑣事,讓自己這樣一天過一天。所以我們不習慣退和_圖_書後一步,冷眼旁觀自己的生活,然後問一句:人生就是這樣嗎?我所要的就是這樣嗎?是不是少了些什麼?」
最後,有個平時安安靜靜,總是穿著件膨鬆白色毛線衣的深色頭髮纖細女生,兩手抱在胸前,閉上眼睛,毫不畏縮的向後倒下,就像立頓紅茶廣告中的模特兒倒入水中濺起水花那樣。
我在一個星期後的星期二回去,而其後好幾個星期二,我都對造訪恩師一事心懷期盼。這聽來也許有點奇怪,因為我得飛上一千兩百公里,去陪一個垂死的老人。但當我和墨瑞在一起,我似乎回到了過去,在那裡我比較能夠喜歡自己。我從機場開車過去的時候,也不再租支手機,我學著墨瑞告訴自己:讓他們等吧。
貪婪
說實在的,錄音機不只是我用以記錄往事的工具。我在失去墨瑞,我們所有人——他的家人朋友、他以前的學生、他的教授同事、他熱切參加的政治討論小組的舊識、他以前的舞伴——都在失去他。我想,錄音就像相片及錄影,都是想從死亡魔掌中攖取一些東西的無奈嘗試。
衰老
「如果必要,我會好好哭上一場,但哭過後我會專注在生命中仍未失去的種種好東西上面:來看我的人,我聽到的事情,還有你——如果是星期二的話。因為我們是星期二夥伴。」
他笑了起來。「米奇,我會死的,而且是只會早不會晚。」
雖然如此,要想找倒明確答案,似乎仍遙不可及。你是應該關心別人,還是關心自己「心裡那個小孩」?是要回歸傳統價值觀,還是把傳統當沒用的舊貨丟掉?要追求成功還是追求純樸?「就是說不」(Just Say No),還是「儘管去做」(Just Do It)?
這天墨瑞表示,他有項運動給我們做。他要我們背對一名同學站著,向後倒下,由背後那名同學把我們接住。我們都對這樣做不太放心,總是向後才倒了一小段,就趕快打住。大家都不好意思笑起來。
我走進墨瑞書房時,把手上袋子高高舉起,彷彿我剛去搶了銀行。
墨瑞「啊呀」的低低呻|吟著。
「米奇,我不准自己進一步自憐。每天早上一點點,流幾滴淚,就只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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