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性的光輝
六 幾句恰當的話
林肯生性謙虛,真的以為國人不會太注意也不會永遠記得他當時說過的話,但是人們卻永遠不會忘記烈士們的作為。如果他現在復活,知道他最受人稱頌的演說正是蓋茲堡「擦不亮」的那篇,不知道他會驚奇到什麼程度。他若發現自己在那邊所說的十句嘉言,到了南北戰爭已被人遺忘以後,還被尊為古今文學的榮耀與財寶,他一定很驚訝。
這位帶兵攻擊聯邦戰線的將軍正是林肯的老朋友,事實上,他進西點軍校還是林肯促成的。
林肯整個晚上都在「改一下」演講稿。十一點,他到隔壁西華部長住的屋子,大聲地講稿給他聽,請他批評。第二天吃完早餐,林肯繼續斟酌,直到門上有篤篤的敲門聲,他才想起該起身到公墓去了。
匹克特的隊伍小跑前進,穿過果園和玉米田,穿過草地,橫越小溪。此時敵軍在他們的隊伍中間轟出了一個個可怕的坑洞,但是他們繼續往前衝,惡狠狠地往前衝。
林肯失望到極點,坐下來寫了一封信給梅德,內容如下:「親愛的將軍,我相信你不了解李氏逃脫是多大的不幸。他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如果我們突擊他,加上最近的連番勝績,就可以結束戰爭。但是現在戰爭將延長下去。你上星期一既無法好好攻擊李氏,那麼等你到了河流南面,兵力只及當時的三分之二,你還能辦得到嗎?我若能指望你現在有太多成果未免失當,我也不指望如此。你的好機會過去了,我為此痛心到極點。」
所以當他回信說要參加時,委員會非常吃驚,而且有些尷尬。他們怎麼辦呢?請他說話嗎?有人說他太忙,不可能有時間準備稿件。另外有人坦白說,「算了,就算他有時間,他有能力嗎?」他們很懷疑。
不久他就帶了七萬五千兵力向北方出發了。饑餓的軍隊渡過波多馬克河,舉國陷入恐慌之中。農民趕著馬匹和牲口逃出康伯蘭山谷;黑人嚇得眼睛翻白,驚慌奔逃,怕被拉回來當奴隸。
在回華盛頓的路上,他不得不躺在火車的特別室裡,以冷水澆頭。
他自責道:「一切都怪我,是我輸了這一仗。」
這一回朗斯翠的判斷力勝過李將軍。他相信這次攻擊只會得造成無謂的犧牲。他低頭飲泣,不肯下命令。結果另一位軍官只得代他下令。喬治.匹克特將軍服從軍令,率領軍隊作了一次最精采、最悲慘的攻擊。
匹克特的殘兵掙扎奔回,李將軍親自騎著馬去給他們打氣,以不失身分的莊嚴口氣問候他們。
那是一個柔和的十一月的下午,觀眾知不知道他們在聽著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演講呢?不hetubook•com.com,大部分聽眾只是好奇罷了,他們從未見過也沒聽過美國總統說話,他們伸長脖子盯著林肯,發現他那麼高,聲音卻是這麼尖細,而且帶有南方腔,他們很驚異,忘了他是肯塔基人,南方腔是在土生土長的那一州學來的。他們以為他才說完介紹辭,正要開始演說——他卻坐下了。
這件事就是如此簡單,無傷大雅,然而林肯的政敵們卻加於歪曲,添油加醋,把它說成全國的恥辱,視為大不敬。紐約的《世界》報天天登載有件醜聞的各種說法,連刊了將近三個月。林肯被控在「大隊人員埋葬死者」的戰場上說笑話,唱滑稽歌。
匹克特率領的這場攻擊儘管光輝、英勇,但卻是南軍覆滅的開始。李將軍失敗了,他無法攻入北方,他自己也知道。南軍的劫數已定。
這真是一項大膽而又冒險的行動。可是南軍誇口說一個南方人可以打贏三個北方佬,他們深信不疑,所以,當軍官們告訴士兵,在賓夕法尼亞可以吃兩頓牛肉的時候,他們巴不得馬上行動。
拉蒙唱這首歌時,林肯大概想到他唯一深愛的女子安妮.魯勒吉,想到她冷冷清清長眠在伊利諾草原的荒塚。辛酸的回憶使他流出眼淚。拉蒙為了解除他的憂鬱,就又唱了一首幽默的黑人歌曲。
八十七年前,
我們的先祖在這塊大陸上,
建了一個從自由中孕育,
致力於全民生而平等主張的新國家。
如今我們正從事一場偉大的內戰,
考驗這個國家,和任一個
如此孕育又目標一致的國家
能不能長存於世。
我們在這一個大戰場上相逢,
獻出戰場上一部分土地
給那些獻出生命以保護國家的人
做為他們的安息場所。
我們這樣做,
百分之百適宜,百分之百恰當。
但是廣義來說,
我們無能供奉,我們無能獻祭——
我們無能使這塊土地神聖。
曾在這塊土地上奮鬥過的烈士和勇士們
已使斯土聖潔無比,
我們微弱的力量遠不能與之比擬。
世人不會太注意,
也不會永遠記得我們此刻所說過的話,
卻永遠忘記不掉烈士們的事跡。
我們這些倖存者,理應擔負起
他們未竟的事業。
我們理應獻身於
眼前待決的偉大使命——
那麼對這些光榮逝者
所獻身的目標,
我們才能矢志承繼,
我們才能斷言,
他們的犧牲並非枉然。
這個國家在上帝的引導下得享新生的自由,
而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將永存於世。
m.hetubook•com•com我們的先祖在這塊大陸上,
建了一個從自由中孕育,
致力於全民生而平等主張的新國家。
如今我們正從事一場偉大的內戰,
考驗這個國家,和任一個
如此孕育又目標一致的國家
能不能長存於世。
我們在這一個大戰場上相逢,
獻出戰場上一部分土地
給那些獻出生命以保護國家的人
做為他們的安息場所。
我們這樣做,
百分之百適宜,百分之百恰當。
但是廣義來說,
我們無能供奉,我們無能獻祭——
我們無能使這塊土地神聖。
曾在這塊土地上奮鬥過的烈士和勇士們
已使斯土聖潔無比,
我們微弱的力量遠不能與之比擬。
世人不會太注意,
也不會永遠記得我們此刻所說過的話,
卻永遠忘記不掉烈士們的事跡。
我們這些倖存者,理應擔負起
他們未竟的事業。
我們理應獻身於
眼前待決的偉大使命——
那麼對這些光榮逝者
所獻身的目標,
我們才能矢志承繼,
我們才能斷言,
他們的犧牲並非枉然。
這個國家在上帝的引導下得享新生的自由,
而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將永存於世。
離開李其蒙時,李將軍收到一封令人憂慮的信,他的一個女兒看小說被老師逮個正著。大將軍感到苦惱,他回信要女兒多看看柏拉圖、荷馬等古典名家的作品和普魯塔克的傳記集等書,寫完信以後,李將軍照例讀聖經,然後跪地祈禱。接著他吹滅蠟燭,進去睡覺。
當年在印第安那州,林肯常用的一個生鏽的犁具,一被泥土黏上就弄得一團糟,「擦不亮」——一詞就成了民眾常用的措辭。終其一生,林肯在形容一件事失敗時,經常使用這句話,現在,林肯轉對華德.拉蒙說:「拉蒙,這次演講完全失敗了,擦不亮,大家很失望。」
那封信並未寄出,梅德也從未看到過,直到林肯死後才在林肯的文件堆中發現。
一八六三年春天,李將軍因一連串勝利而洋洋自得,決定主動攻擊北方。他計劃占領富裕的賓夕法尼亞州生產中心,為衣衫襤褸的軍隊取得食物、藥品和新衣服,說不定還要占領華盛頓,逼法國和大英帝國承認南方聯邦。
歌詞如下:
我流浪到村莊,我的湯姆,我坐在校舍操場
那棵為你我遮陰的樹下,
可是很少故人問候我,湯姆,很少人知道
二十多年前是誰陪我們在綠地玩耍。
小溪邊,榆樹下,你知道我刻過你的名字——
下面再刻你情人的芳名,湯姆,你也同樣對待我
某個狠心的壞蛋剝了樹皮,它慢慢的死去,
正如二十年前你刻過的那個芳名,它已經夭亡。
我的淚水早就乾了,湯姆,淚水卻又再浮上眼眶,
我想起深愛的她,早斷的情緣,
我探訪舊墳,帶些鮮花,
撒在二十年前我們心上人的墳上。
那棵為你我遮陰的樹下,
可是很少故人問候我,湯姆,很少人知道
二十多年前是誰陪我們在綠地玩耍。
小溪邊,榆樹下,你知道我刻過你的名字——
下面再刻你情人的芳名,湯姆,你也同樣對待我
某個狠心的壞蛋剝了樹皮,它慢慢的死去,
正如二十年前你刻過的那個芳名,它已經夭亡。
我的淚水早就乾了,湯姆,淚水卻又再浮上眼眶,
我想起深愛的她,早斷的情緣,
我探訪舊墳,帶些鮮花,
撒在二十年前我們心上人的墳上。
阿米斯臺率兵作最後一擊,往前跑,跳過石牆,把帽子放在佩劍頂端,向道路揮舞和-圖-書:「戰士們,給他們幾刀。」
他在祭禮的前一天抵達蓋茲堡。平常只有一千三百人的小鎮,如今擠進了將近三萬人。氣候晴朗,夜色清明,一輪明月高掛在天上。只有少數人找得到床鋪睡覺。成千上萬的人只得走來走去,等待天明。人行道很快就堵住走不通了,於是幾百人手挽手,在泥街中央邊走邊唱:「約翰.布朗的身軀在墓中腐朽。」
他們還正式邀請總統、內閣成員、梅德將軍、參眾兩院的議員、幾位德高望重的平民和外交使節的團員參加儀式。接受邀請的人不多,很多人根本不承認收到邀請函。
戰鬥的頭兩天,聯邦軍損失了近兩萬人。第三天,李將軍希望喬治.匹克特將軍率領新增的兵力猛烈攻擊,一舉殲滅敵軍。這是李將軍的新戰略。到目前為止,他手下都是躲在牆後面或樹林裡打仗。現在他計劃要公開猛攻。李將軍手下最有才氣的助手朗斯翠將軍感到十分驚慌。
噢,是的,林肯能在伊利諾州發表政治演講,至於在公墓的聖禮中演講,那可不同,不合林肯的文風。不過他們也不便斷然拒絕。於是他們回信給林肯,說艾佛瑞特先生演說完後,讓總統先生說兩句恰當的話。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幾句恰當的話。」
林肯十分苦惱,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委員會萬萬沒想到總統會參加。事實上,他們並未給他親筆的邀請函,他只是收到一張印刷的卡片。他們以為祕書會看都不看而將它扔進廢紙簍。
林肯讀過艾佛瑞特的演說稿,他看對方快要講完,知道要輪到自己了,而他自己覺得準備不夠充分,於是他開始緊張,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由大禮服的口袋抽出手稿,戴上落伍的眼鏡,迅速溫習一遍。不久,他拿著手稿上前,發表了一篇兩分鐘的演講。
可是李將軍很堅決。他答道:「以前的軍隊沒出過這樣的戰士,若能恰當的領導,他們什麼地方都肯去,什麼事都肯做。」
事實上,他根本沒說笑話,沒有唱歌,事情發生時他離戰場還有好幾哩遠,而且死者早就下葬了,墳上下著雨。可是政敵們不理會實情,他們渴望流血。全國響起一片抨擊聲。
這封邀請函簡直可以說是侮辱,但是總統卻接受了。為什麼?這其中牽涉到一樁趣事。前一年秋天,林肯曾到過安提坦戰場。有一天下午,他和一位伊利諾州的朋友華德.拉蒙駕車而去,總統叫拉蒙唱林肯所謂的「小哀歌」,那是林肯心愛的歌曲。
林肯至死以為他的蓋茲堡演說完全失敗。就當時的反應來說確是失敗了。
他所說的十句嘉言,被尊為古
和_圖_書
今文學的榮耀,是心靈受苦而提升的神聖表現。他說得對,人人都覺得失望,跟總統同坐在臺上的愛德華.艾佛瑞特和西華也不例外。他們相信他慘敗,都為他難過。
可是自負又博學的梅德不是鬥犬格蘭特。林肯天天反覆催促梅德進攻,整整催了一個星期,但是梅德太謹慎太膽小,他不想打仗;他猶豫不決,在電報中提出種種藉口,抗命召開戰爭會議——什麼事都不幹,大水退去,李氏逃走了。林肯非常氣憤。他嚷道:「這是什麼意思,老天,這是什麼意思,南軍已在我軍的掌握之中,我們只要伸手就可以逮到他們,可是我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叫軍隊行動。在那種情況下,幾乎任何將軍都能打敗李氏。我若在戰場,我自己也能擊潰他。」
李將軍堅持原來的決定,也犯下了一生中最慘烈的錯誤。
戰士們照辦了,他們跳過石牆,用刺刀殺敵人,用棒狀的滑膛槍打裂對方的腦殼,把南軍的戰旗插在公墓嶺上。
林肯很傷心,這些攻擊的文字令他難於忍受,但他覺得自己不可答辯,否則只會抬高對方的分量。所以他默默接受,當蓋茲堡公墓獻祭儀式的演說邀請信送來時,他很高興,這正是他所渴望的能夠堵住政敵嘴巴、向死者致敬的好機會。
他驚呼道:「啊,上帝,李將軍,你看我們的戰線和北佬之間有多少無法克服的困難——有陡坡,有大炮,有圍牆。而且我們要以步兵對抗對方的炮兵。看看我們要衝過的地面,幾乎有一哩路是完全沒有遮掩的,處在他們的霰彈筒和榴霰彈的攻擊線之下,我認為有史以來從未有一萬五千名戰士能占領那個據點。」
蓋茲堡戰役發生在七月的第一個星期。戰場上留下了六千具屍體和二萬七千名傷兵。教堂、學校、穀倉都改成了醫院,痛苦的呻|吟聲響徹雲霄。每一個鐘頭都有數十人死亡,暑氣襲人,屍體開始腐化。埋葬隊不得不加緊工作。他們沒有太多時間挖墳坑,所以常常只在屍體上面蓋一點土,就地掩埋。一陣大雨過後,許多屍體又半露在外。當局從臨時的墳墓中挖出聯邦士兵的屍體,另行改葬。第二年秋天,公墓委員會決定舉行一場神聖的儀式,邀請美國著名的演說家愛德華.艾佛瑞特來演講。
遊行開始了,他起先坐得很直,不久,身子就往前歪,腦袋垂在胸口,長手臂軟綿綿在兩邊——他思考入神,正在重溫他的小講稿,「再改一下」……
旗幟只飄動了一會兒,時間雖短,卻寫下了南軍戰役的高潮。
這回的特別來賓演說家愛德華.艾佛瑞特犯了兩個錯誤——很嚴重,hetubook.com.com而且都是不應該有的錯誤,首先他遲到了一個鐘頭,其次,他講了兩個小時。
什麼,他忘了,還是他只打算說這麼少?大家既吃驚又失望,居然都沒鼓掌。
拉蒙說:「在伊利諾州巡迴辦案和白宮的時候,我和林肯單獨在一起時,我唱這首簡單的曲子,曾多次看到林肯流淚。」
李將軍的大炮已在哈里斯堡前面隆隆響,忽然得知聯邦將要由後面切斷他的補給線了。於是他猛轉回頭,像憤怒的公牛用角猛抵一隻咬它後腳跟的狗一樣。公牛和狗在賓州一個昏昏欲睡的小村莊中交戰。該地叫蓋茲堡,有個神學院,兩軍在那邊打下了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戰役。
邀請函送來太晚,他得在短短的兩週內準備好演說辭。他盡量抽空思考——利用更衣、刮鬍子、吃午餐,往來於史丹頓辦公室和白宮之間的時間。他躺在戰爭部的皮沙發上等最新電報文時,曾推敲講稿。他把初稿擬在一張淺藍的大頁洋紙上,擺在帽子裡走來走去。演說前的禮拜天他說:「我重寫過兩三次,不過還沒有完成。我要再改一下才放心。」
突然間,聯邦的步兵由藏身的石牆後面站起來,接二連三射擊沒有防衛力的隊伍。整個山頂變成火海、屠場,變成一個發光的火山。幾分鐘後,匹克特手下的旅長全部倒地,只有一個倖存,五千名士兵也倒了五分之四。一千名倒在康伯帶兵之處,一千名死在賈奈流血之丘,在眩人的烈焰和窒人的煙霧中,殘兵衝過一架架炮臺,與阿米斯臺一起衝越防線。
七月四日晚上,李將軍開始撤退。當時下著大雨。他到達波多馬克河時,水位太高,無法渡河。
南軍已經沿著神學院山脊布下了一百五十門大炮,今天若是到蓋茲堡去參觀,還可以看見大炮留在那兒,位置正和那個致命的七月下午一模一樣——由這些大炮形成的火網,在當時是所向無敵,滴水不漏的。
林肯讀著這封信,眼睛茫茫然望著窗外,心中暗暗思考。他沉思道:「如果我處在梅德的立場,脾氣跟他差不多,又聽了膽怯的軍官提出的忠告,假如我像他一樣,常常半夜醒來看到大量鮮血,我可能也會放走李氏。」
李將軍被圍困,前面有過不去的河流,後面有乘勝追擊的追兵。看來他要任由梅德擺佈了。林肯很高興,他相信現在聯邦軍會猛攻李氏的側翼和後翼,擊敗並俘虜他的兵員結束這場戰爭。當時格蘭特若在場,可能會有這種結果。
林肯的蓋茲堡演說不只是一篇演說而已,那麼一個心靈受苦而提升偉人的神聖表現。它是在不自覺的狀況下寫出來的散文詩,具有史詩般的壯麗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