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性的光輝
十 暗殺
史丹頓聽見擾嚷聲,衝進房間大喊:「把這個女人帶開,別讓她進來。」
兩個月後,他聽說林肯某天下午要坐車出城,到附近的軍營去看戲劇表演。於是布斯和他的同謀帶著獵刀和左輪槍,藏在總統必經之地。可是白宮馬車駛了過去,林肯並未在車上。
城裡到處是拿著火把和繩索的暴民,嚎叫道:「燒掉劇場!」——「吊死叛徒!」——「殺掉反賊!」
布斯所發射的子彈射進了林肯左耳的下方,斜斜的穿過腦子,停在右眼半吋以內。如果換上體力較弱的人一定馬上就死了,可是林肯活了九個鐘頭,重重呻|吟。
他的臉浮出難於形容的平靜表情,史丹頓哭著說:「現在,他屬於千秋萬世。」
坐在林肯太太右邊的是她請來的客人:憲兵司令部的拉斯彭少校和他的未婚妻——亦即紐約參議員伊拉.哈里斯的女兒克拉拉.H.哈里斯小姐。她在華盛頓社交界還算是一個新人,正好適合林肯太太挑三揀四的要求。
這是羅拉.基恩最後一次演出著名的《我們的美國表親》。場面熱鬧而快活,觀眾席笑聲不斷。
騎兵以閃亮的軍刀騎在雄立的馬上清道;愛憐的手扛著病弱的總統過街,來到一位裁縫所開的廉價出租宿舍,把他長長的身體斜放在一張嫌短的床上,再把床抬到昏黃的煤氣燈下。
他苦思良久,決定要使自己一夜成名,留芳千古。
布斯帶著第十流的陣容,準備扮演一個大角色。他不惜花下大量時間和鈔票策劃細節。他買了一副手銬並安排快馬換班的恰當時間,又買了三艘船,擺在煙草港溪等待,並備妥船槳和划手,打算隨時登船。
這是美國有史以來數一數二的瘋狂夜晚。
前一個晚上,他曾做了一個怪夢,早上,他告訴內閣閣員說:「我好像在一艘難於形容的特殊的船上,急速駛向黑暗模糊的岸邊。每次大事發生之前、勝利前,我都作過這個不尋常的夢。安提坦之役、石河之役、蓋茲堡之役、維克斯堡之役前都有過。」
那間廳堂長九尺,寬十七尺,床頭掛了一幅羅莎.彭胡所繪的「馬展」的廉價複製品。
布斯大聲說:「什麼,這個老無賴今晚要來這兒?」舞臺工人正在作演出前的準備,以旗幟修飾左側包廂的蕾絲背景,掛上華盛頓像,拆掉隔間層,使空間擴大一倍,綴上紅紙,再放一張特別大的核桃木搖椅來容納總統那支長腿。
悲劇的消息如潮水般淹沒華盛頓,緊接著另一件慘禍的衝擊也來了:就在林肯被害的同時,hetubook.com.com西華國務卿在床上被刺,生命垂危。由於這兩件不祥的禍事,謠言四起:副總統強生被宰,史丹頓被暗殺,格蘭特受到槍擊……人心惶惶。
事實上約翰.威爾克斯.布斯並沒有什麼才華,他僅有的一點點才氣也未能充分發揮。他漂亮、驕縱、懶惰,不肯學習。反之,少年時代的他整天騎馬在瑪麗蘭農莊的森林中奔馳,對樹木和松鼠發表英雄演講,以墨西哥戰爭中用過的一根舊茅槍往空中亂刺。
最後的平靜時刻,片斷快樂的回憶也許曾飄過他的心靈深處——那是消失已久的畫面:在印第安那州鹿角山谷的一間敞棚屋中,晚上柴火熊熊,山嘉蒙河流流過紐沙勒的水車壩,安妮.魯勒吉在紡輪邊唱歌;「老公鹿」嘶叫求食;奧蘭多.凱洛格講述口吃法官的故事;春田鎮的律師事務所牆上有墨水印,書架頂冒出花芽……
一八六三年,一群維吉尼亞州的蓄奴大亨們組成了一個祕密協會,以暗殺林肯為目標。一八六四年十二月,一份阿拉巴馬州西爾瑪城發行的報紙刊出廣告,請民眾捐款支持此一任務,另外,還有南方的報紙提供賞金,要取林肯的性命。
這時一串女人的尖叫聲響徹戲院,所有的目光都轉向總統包廂。拉斯彭少校的一隻手臂鮮血淋漓,大叫道:「攔住那個人!攔住他!他殺害了總統。」
泰德說:「我很慶幸他走了。他在這邊始終不快樂,這個地方不適合他。」
女性的奉承並沒有為布斯帶來快樂,因為他局限在內地欣賞層次較低的觀眾,他一心想贏得大都會中觀眾的讚賞。但是紐約的批評家卻輕視他,在費城,他甚至被轟下舞臺。
那天下午,林肯與太太在街上轉了很久,事後她說林肯多年來從未像今天一樣快樂。他怎麼不快樂呢?和平、勝利、團結、自由,什麼都有了。那天,他跟瑪麗談起他在第二任屆滿後將離開白宮的計劃。首先他要到歐洲或者加利福尼亞休息一大段時間,回來後,他也許在芝加哥開一間律師事務所,或者回到春田鎮,晚年則在草原上過他喜愛的巡迴辦案的生涯。那天下午,幾位伊利諾州的老朋友造訪白宮,他講笑話講得好得意,林肯太太叫他差一點叫不動。
那天是復活節前的星期五,也是一年中最不適宜看戲的夜晚,不過城內依舊擠滿了想瞻仰總統風采的軍官和士兵,而且市民仍然熱熱鬧鬧地慶祝戰爭結束。賓州大道上的凱旋門尚未拆掉,那天晚上總統乘車https://m.hetubook.com.com去戲院,街上有跳舞的火炬行列,大家高高興興地向總統歡呼。福特劇場早已客滿了,數百人失望而歸。
他放棄了劇場裡一年二萬元的高收入,金錢對他來說沒有多大的意義,他正在賭一場比物質更重要的東西。於是他拿出積蓄,從漂泊在巴爾的摩和華盛頓的南方同情者中找出一群人,資助他們成立組織。布斯保證他們每一個人都會發財和出名。
他手上拿了一頂黑色的垂邊帽,爬上通往特別座的樓梯,擠過一條擺滿椅子的通道,來到包廂外的走廊。
有一次,她撫摸他的面孔,將濕濕的臉頰貼在他臉上,他突然開始呻|吟,喘息聲比先前更響。心神錯亂的太太尖叫一聲,往後退,暈倒在地。
幾週後,李將軍投降,戰爭結束了,布斯知道這時候綁架總統已沒有任何意義了,於是他決定射殺林肯。
朱尼斯.布魯特斯.布斯老先生不准家裡的餐桌上出現肉食,也告訴兒子們不可殺生——連響尾蛇也不能殺。可是約翰.威爾克斯顯然並未認真奉行父親的哲理。他喜歡射獵和殺生。有時候用槍打奴隸們養的貓兒和獵犬,有一次還殺掉鄰居的一條母豬。
神祕的使者跑遍住宅區,在人行道上連敲三次兩短聲——這是「聯邦同盟」祕密組織的危險信號。成員們被信號喚醒,抓起步槍,瘋狂跑上街。
而一切的光彩和榮耀則歸於才子約翰.威爾克斯.布斯。他會比哥哥愛德溫更出名,出名一百倍。他在歷史上將獲得「抗暴英雄威廉.泰爾」的美譽。這是他的夢想。
布斯再度受挫,氣得要命,他詛咒,猛拉黑鬍鬚,用馬鞭痛打皮靴,他受夠了,他不想再受挫折。既然他逮不到林肯,他可以殺了他呀。
總統快要死了,副總統強生爛醉在床上,頭髮沾滿了爛泥;國務卿西華中刀,有生命危險,大權立即落在粗魯、暴躁、易怒的戰爭部長愛德華.M.史丹頓手上。
電報立即發出消息,全國猶如失火。南方的同情者和同路人被架上圍欄,塗柏油,黏羽毛,某些人被鋪路石砸得腦袋開花。民眾相信巴爾的摩的照相館內藏有布斯的照片,遂大肆破壞;馬里蘭的一位謾罵過林肯的編輯,被人槍殺。
對方答道:「我相信是的。」
林肯太太被阻留在隔壁的房間裡。她不斷地堅持要到他床邊,一面哭,一面叫:「噢,上帝,我是不是聽任丈夫死掉?」
總統一行人在第一幕戲的中間進場,時間正好是九點差二十分。演員停下來和*圖*書向總統鞠躬。衣著鮮麗的觀眾齊聲歡迎。管弦樂團演奏《領袖萬歲》。林肯鞠躬答禮,撥開外套尾部,坐在覆著紅布的胡桃木搖椅上。
他的初步計劃如下:某一天晚上,他要跟蹤林肯去戲院,等他的同謀者關掉瓦斯燈,他就衝進總統包廂,用繩子綁住林肯,把林肯扔到下面的舞臺,再逼他從後面出去,推上一輛馬車,在暗夜裡瘋狂逃走。
但是最後射殺林肯的人,既不是基於愛鄉之念,也不是受商業動機驅使。約翰.威爾克斯.布斯為出名而下手的。
布斯賄賂一個舞臺工人,叫他照布斯要求的位置來擺椅子。他希望搖椅擺在包廂裡靠近觀眾的一角,這樣一來,他進場時就沒有人會看見他了。他在搖椅後面的內門鑽了一個小孔,然後在特等座通往包廂門後面的灰泥上挖了一個缺口,以便用木板攔住通路。弄完以後,布斯回旅館寫了一封信給國民通訊報,說明他為愛國而策劃暗殺的緣由,他說後代子孫會因此而尊崇他。簽名之後他把信交給一個演員,吩咐他次日再寄出。
然後呢?咦,南軍可以提出條件,立刻結束戰爭。
他從總統後面那扇門所挖的窺孔往裡瞧,估計好距離,靜靜的將門推開,將高口徑小手槍的槍口貼近林肯的腦袋,扣下扳機,然後飛快地跳到下面的舞臺。
真氣人。布斯家的其他分子在舞臺上都非常有名。他父親朱尼斯.布魯特斯.布斯是第一流的戲劇明星,紅了三十幾年,舉國交口稱讚他演莎士比亞的演技。美國舞臺史上還沒有人贏得這麼大的名望。老布斯一心培育愛子約翰.威爾克斯接棒,他也自命不凡。
七點過後,呻|吟停止了,林肯的呼吸平靜下來。在場的一位祕書寫道:「他那疲憊的五官浮出難於言喻的平靜表情。」
有時候,意識的幽宮閃過一絲知覺和了解,瞬間又消失了。
第二天,小泰德問白宮的訪客,他父親是否上了天堂。
然後,他前往馬車出租行,雇了一輛號稱是健步「如貓」的栗色小母馬,召集刺客們上馬,給阿策羅特一支槍,吩咐他射擊副總統,又遞了一把手槍和一把刀給包威爾,吩咐他殺死西華。
有人嚷著劇場會爆炸。驚恐的怒潮一再膨脹。一群狂熱的士兵快步衝進劇場,以滑膛槍和刺刀攻擊觀眾,同時喊道:「出去!滾出去!出去!」
二十三歲的布斯已成為日場戲的偶像人物,他演得最成功的角色是羅密歐。無論他在什麼地方演出,多情的少女總是寄來一大堆甜蜜的信函。他在波士頓演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大群一大群擠在特里蒙賓館前的街上,為的是渴望一睹心目中英雄的風采。有一天晚上,女演員麗塔為了爭風吃醋,在旅館的房間裡刺他一刀,然後企圖自殺。布斯槍殺林肯的第二天早晨,另一個居住在華盛頓的妓|女愛拉.透納聽說情郎成為殺人犯,已逃出城外,她非常傷心,把他的照片緊抱在心口,服下三氯甲烷等死。
現場肅靜了一會兒。總統包廂飄出一縷煙霧,懸疑打破了。觀眾突然感到恐怖和瘋狂的刺|激。他們衝出座位,擰開地板上的椅子,爬過欄杆,想擠上舞臺,把別人拉下來,將老弱踩在地上。有人被擠斷骨頭,女人們尖叫暈倒,痛苦的叫聲中有「吊死他!」——「槍斃他!」——「燒掉戲院!」的狂喊。
布斯被一位總統的衛兵攔住,他十分鎮定地交出一張身分卡,說是總統要見他,於是不等候批准,便自行推開走廊門,進去,再關上,由樂譜架上拿一個木柱把門塞緊。
好一支雜牌軍!有一位叫史班革勒的是酗酒的舞臺助手和抓蟹人;阿策羅特是個無知的油漆匠兼掮客,頭髮和絡腮鬍黏糊糊的,為人粗暴凶猛;阿諾是懶惰的農場工人,也是南軍的逃兵;奧拉夫林是出租馬車行的工人,身上帶著一股馬匹和威士忌味;蘇拉特是個裝模作樣的傻雇員;包威爾一文不名,魁偉又粗暴,是一名浸信會牧師的兒子,眼神飄忽,精神不太正常;哈洛德是個喜歡傻笑的流浪漢,常在馬廄邊徘徊,大談馬匹和女人,靠寡母和七個姊妹接濟的一點零錢度日。
他相信這個夢是個吉兆,表示有好消息,好事要發生。
布斯並沒有等多久,下週五他剪了頭髮,到福特劇場去拿郵件,聽說晚場節目有一個包廂已留給總統了。
數小時與死神掙扎中,軍醫李爾醫師一直坐在總統旁邊拉著他的手。七點二十二分,醫生疊起林肯那沒有脈搏的手臂,在他眼皮上放兩枚五角的硬幣,使其閉起來,又用手帕綁好他的下巴。一位牧師提議祈禱。屋頂上寒雨滴答。巴尼斯將軍拉一條布單蓋住總統的面孔。史丹頓邊哭邊拉下百葉窗,擋住黎明的光線,並說出那夜唯一叫人難忘的話:「現在,他屬於千秋萬世。」
民眾相信李將軍的投降是一個騙局,南軍已潛入華盛頓,打算一舉消滅政要人員,南方聯盟又備戰了,比以前更慘烈的戰事將要重演。
他可以在天亮前到達酣睡中的煙草港舊城,然後划著船橫越寬廣的波多馬克河,迅速南行,穿過維吉尼亞州,將北軍的領袖林肯交
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李其蒙的南軍。
史丹頓相信所有政府的高官都是凶手謀殺的對象,激動莫名,他坐在垂危的元首床邊,連連發布命令,命令就擺在絲帽上書寫。他下令衛兵保護官員們的府邸;關閉福特戲院,逮捕每一個可疑的人,宣布華盛頓戒嚴;他召集哥倫比亞區的整支軍隊和警察,及附近帳棚、營房、碉堡中的所有士兵,美國的特工人員和隸屬軍法局的祕探;他在全城四周安置哨兵,每個岡哨相隔五十呎;他在每一處渡口派人監視,更決然下令拖船、輪船和炮艇巡邏波多馬克河。
一八六五年元月,他相信偉大的時刻終於來了。那個月十八日,林肯要前往福特戲院去看愛德溫.福瑞斯特演的「傑克.凱德」的消息盡人皆知,布斯也知道了。所以那天晚上他帶著繩子,滿懷希望地在附近徘徊,結果林肯並未露面。
林肯的腦袋往前垂,然後向旁邊倒,身體陷在椅子裡。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觀眾一度以為槍擊和躍向舞臺的動作是劇情的一部分,沒有人——包括演員在內——想到總統已遭暗殺。
他派一旅步兵進入下馬里蘭,派一千名騎兵火速去追刺客,一再說:「他一定會設法去南方,守衛本市下游的波多馬克河。」
有一位醫生為林肯檢查傷勢,確定他有生命危險,為了不使垂死的林肯由卵石路顛簸回白宮,於是四個軍人抬起他——兩個人抬肩膀,兩個抬腳——把他瘦長的身體抬出戲院,走上大街,傷口滴下來的鮮血染紅了人行道。有人跪地用手帕去沾血——他們終身保存這些手帕,臨死更當做無價的遺寶傳給子孫。
十點十分,布斯喝威士忌喝得滿臉通紅,穿著黑色馬褲、馬刺,最後一次走進劇場,看了看總統的位置。
後來他當上奇沙比克灣的牡蠣海盜,然後又轉而變成演員,二十六歲時,他成了中學女生的偶像,但他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好,而他的哥哥愛德溫則獲得他一向渴望的盛名,布斯非常嫉妒。
布斯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是一個演員,上天賦予他非凡的魅力和英俊的外表。林肯的祕書們說他「英俊得像月神的心上人——他是世界的寵兒。」法蘭西斯.威爾遜在他寫的布斯傳中說「他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大眾情人。他走過的時候,街上的婦女止步,不自覺地回頭望著他。」
史丹頓打電報給紐約警察局長,叫他派最好的警探來,隨即又以電報下令堅守加拿大邊界,並命令巴爾的摩和俄亥俄鐵路總裁在費城攔住格蘭特將軍,在他那截車廂前面掛個火車頭,立刻把他接回華盛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