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記一次殺生之行
離我不遠的幾個年輕的男女正高談闊論,仔細一聽說的都是漢語,努力地字正腔圓著,間或夾雜幾個藏語的詞兒,巴桑還是西繞說他們是附近西藏大學的學生,對他們很不屑的樣子。要了一瓶三磅甜茶,又一人要了一碗麵。這添了牛骨湯的麵條一根根像筷子般粗細,統稱「藏面」,可能因為它是用藏人而不是漢人或回人的手扯出來的才得此名吧。不一會兒達傑來了,把車鑰匙往桌上一扔說,他還說我違反了交通法規第幾章第幾條呢,我一找到他們的隊長他就沒話了。
一會兒又來了一個老婦人,像是從牧區來的。和許多牧區的女人一樣,平日裡裹在厚重、肥大的羊皮襖裡面,可一解開袍子,那身材別提有多好看。就連這個老婦人也是,身影搖晃間幻現著青春時節的美麗。
中午一點半,陽光普照,終於可以出發了。
沒事沒事,我們先進去喝茶,達傑會擺平的。次旺一邊走向「革命」一邊大聲地說。
另外兩人,在自治區某局工作的巴桑也屬那個特殊的圈子,但西繞看上去不像,穿著不講究,身上有一種平民的味道,言談間多的是一般藏族人的口頭禪,「貢覺」(向三寶發誓)或「益西」(向釋迦佛或向達賴喇嘛發誓),說起寺院和喇嘛也比他們幾個知道的多,我還以為他信佛,但加措告訴我,他是安全廳的人,派駐邊境口岸某站的站長。
那為什麼不呢?我問道。
我原以為加措叫我去純粹是為了洗溫泉,在拉薩的表哥表弟裡面,我和他還算談得來,而且總覺得他雖然個子很高,可還是孩子氣十足。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想叫我給這個發展中的德仲溫泉,不,德仲旅遊公司寫點兒什麼。只是他不會想到我寫的竟是這樣一篇文章。想加措曾經對我說:「阿佳(姐姐),你寫西藏,應該寫一寫我們這批年輕的藏人,我們才是西藏未來的主人。」當初聽這話並不在意,但經歷了這一次短短的旅行之後我深有感觸,並且非常難過。
拉薩的男女老少都有癮似地愛喝這種紅茶和牛奶(如今多為奶粉)、糖熬製的英國風味的茶,但傳統上女人是不能進甜茶館的,不然會被視作不正經。不過在早已移風易俗的今天,藏族男同志能做到的事,藏族女同志也能做到,何況要去的是「革命」。甜茶館一向開門都很早,接待的幾乎都是轉經的老年人,其餘時間則是各行各業各年齡層的人。不少單位裡的藏人都這樣,上班的時間和在甜茶館裡喝茶的時間差不多。
我獨自住了一間有六張床卻沒有門閂的屋子。沒有一張床上不是落滿了土,全是屋頂上、牆上剝落下來的泥土。但我帶著睡袋。常年遠行的經驗使我向來把自己安頓得很好。
寺院背後是阿尼們的紅房子,往上是隱修者的山洞。據說這裡住著古汝仁波切的空行母耶協措傑的化身,一位已經七十多歲的康珠瑪。但我每次來她都在閉關,看來無緣拜見。記得五年前,我也這樣獨自躺在山坡上,看山腰間用白石頭堆積的六字真言,看紅衣阿尼背水歸來。此刻風景依舊,使得時間的意義模糊不清。西藏的時間似與別處的時間不同。它可以彎曲,如一段鐵絲被擰成首尾相接的一圈;也可以像傾瀉在地上的優酪乳一樣緩慢地流淌。我甚至覺得心態也幾乎依舊。似乎依舊。
也罷,如果到此為止的話。可他們卻越發地收斂不住,眉目間全是盎然的殺機。像火焰一樣燃燒的殺機。從縣城到拉薩的路上,一邊是冬日裡積著水窪的一片片草灘,更遠處是流量較小的幾曲河水。一群一群的黃鴨就在那些水窪裡緩緩地漂游著。昨天在路上,他們還在說黃鴨這種動物很重感情,都是一對一對的,一隻要是被打死了,另一隻也決不要活,會繞著死了的伴侶一個勁地飛旋,直至氣絕而亡。可這時候他們幾乎是嚎叫著跳下車去,把槍對準一隻黃鴨扣動了扳機。
三
「革命」是拉薩甜茶館裡的老字型大小。不過也老不到哪兒去,一聽這名就知道產生於什麼年代,不像「魯倉」(羊圈)、「槓穹」(小箱子)的歷史悠久,可也是拉薩人趨之若鶩的甜茶館。老甜茶館都一樣,黑壓壓的,髒兮兮的,搖搖晃晃的長桌和條凳,夏天蒼蠅亂飛,冬天乞丐不斷,但卻是拉薩各種小道消息的匯聚與傳播中心。在真假混雜甚至十分離奇的傳言中,那兩三毛錢一杯的甜茶似乎也格外地好喝,而且帶著濃濃的藏式口音的「革命」一詞更有一種怪怪的吸引力,所以這「革命」已經有第二家了。
但是沒有用。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顯然在他們的心中只有個人的慾望導致的個人的快樂至上。如果殺戮能夠滿足慾望能夠帶來快樂,那麼就格殺勿論。因此他們全身心地充滿了殺機。一隻兔子還不夠。又一隻蟄伏在和*圖*書草叢中的兔子和一隻小小的野雞遭到了同樣的下場。甚至一隻停在村莊裡農民的青稞打場上的鴿子也引發了殺機,在輕微的槍聲中一頭栽倒。我的故事還沒有說完就說不下去了。我的故事看來只適宜於那些心底裡生長著宗教種子的藏人。對他們這種不知是被漢化還是被西化總之是被現代化了的藏人則毫無用處。
好笑的是我們還得在拉薩城裡盤桓一會兒。按照拉薩人每天必喝甜茶的習慣,他們也要喝上幾杯才走,於是把車駛向帕廓老街一帶一個叫「革命」的甜茶館。
對於西藏人來說,一般都會將這類故事引以為戒。是的,戒訓,戒條,戒律。它意味著必須遵守的禁忌。正如達賴喇嘛所說:「一旦在一個人的心靈中確立了這種戒律,甚至在邪念剛剛出現時,他就能加以自制。」在藏人,不,在真正的藏人的生活中,因為宗教的緣故存在著很多戒律。而所有戒律中最首要的一條就是不殺生。從感化人心的角度來講,殺生的結果與可怕的報應息息相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裡面貫穿著一條環環相扣的因果之鏈。而佛教的根本在於對所有生命的尊重和憐憫,包括對自我生命的尊重和憐憫,惟其才是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完善之道。
五
西藏人,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沒有權力在你自己的土地上大開殺戒啊!你知不知道你其實捕殺的正是你自己的靈魂?
一過橋,那手榴彈就頻頻炸了一路。那一路上有堆滿塑膠袋的垃圾場、油庫,路邊的村莊、小商店,隱蔽的軍營、農場,山頂上的廢墟,粉刷一新的寺院,瓷磚樓房林立的縣城。當然這些才不是要炸的目標。只有那一路上的人,趕馬車或駕駛拖拉機的農民,停在路邊的客車裡的乘客,三三兩兩的包工隊(一看見包工隊,那些四川人模樣的漢人,西繞就大喊,炸他們),穿紅衣的雲遊僧,流鼻涕的小孩子,等等等等,才會被落在身邊的爆炸聲嚇一跳甚至嚇得哇哇大叫或者撒腿跑開。還有豬啊、狗啊、牛啊、羊啊、馬啊也都不放過。
泉水邊,兩支蠟燭的光在氤氳的水氣裡柔和地亮著,久違的暖意立即驅散了緊裹在身上的寒冷。更暖人心脾的是那月光下冒著咕嚕嚕的氣泡的水。不會游水的我踩著有點硌腳又有點滑溜的石頭慢慢地移動著。那泉水很乾淨,很熱,洋溢著包容一切的親和之力。那水似乎可以包容三生。
不遠處,有幾隻黑色的、亭亭的鳥兒在水草間優雅地徜徉著。黑頸鶴!達傑大喊一聲,又有了那種想要捕殺的激動。我也立即大喊了一聲:不能打,這個不能打!連我都聽出了自己變調的聲音。達傑愣了一下,停止了剎車的動作說,那當然,打它們是要坐牢的。車繼續向前開。我很想問他,僅僅是因為怕坐牢才放它們一條生路嗎?我還想問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個不能打?難道那個被打就是可以的嗎?我似乎聽見了那幾隻鶴的叫聲,那樣的叫聲用一個詞來形容,是鶴唳。
四
夠了。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憤然地推開車門,從車後廂取出背包獨自向前走去。風沙又起。風沙漫天啊。風沙突然間瀰漫了整個黃昏的西藏的天空,如同硝煙四起,包含無可測知的深意。淚水終於流了一臉。我怎麼會與這樣的人為伍?我怎麼能與這樣的人為伍?這些把自己視作西藏未來的主人們,這塊土地是他們自己的家園啊,他們連自己的家園都不熱愛,非得把它踐踏成生命的屠宰場生命的塗炭之地才肯心滿意足嗎?
天一亮就醒了。又去無人的溫泉裡泡了一會兒,然後帶著相機去爬寺院背後的山。突然瞥見達傑挎著槍從佛塔前一閃而過。他竟然要在這樣的地方殺生嗎?我一下子非常不快。在藏地,但凡是寺院所在之處都是動物們的天堂。我去過一個邊遠的寺院,那河裡的魚會跳到喇嘛的手心裡吃糌粑。可德仲倒像是獵手們的樂園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阿尼的屋子裡喝茶。次旺他們的新房子因為沒人去住,那管鑰匙的就給自己放假回家了,我們今晚也就只好住在寺院的旅舍裡。看他們幾個跟阿尼們又說又笑的樣子,我還以為他們真的對阿尼們好。三個阿尼都很年輕,羞答答的樣子,手掩著嘴笑,不停地為我們添上滾燙的酥油茶,還給我們一人泡了一碗速食麵,但她們怎會知道他們打的是什麼主意?他們只要一說漢話,她們就傻眼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寺院很小,很簡陋。藏地有許多這樣的寺院,純粹是當地一方百姓的精神寄託,也都由老百姓和出家人的家庭供養,當然寺院本身也有以寺養寺的傳統,但也只是僅夠溫飽而已。尼姑寺院更是十分艱苦。所以可想而知和_圖_書這溫泉對於她們的重要性。實際上她們若是以售票的方式靠溫泉來改善一下生活也未嘗不可,可如今她們極有可能連那一排旅舍也保不住了。
我無意以一種道德家或宗教者的面目美化自我。我講因果報應的故事其實也是警戒自己。我深知自己的弱點。昨天在殺那隻兔子的時候就幾乎形同一個袖手旁觀的人。我說過我已經當過一次幫兇。但我絕不願意繼續當下去了,這已經給我帶來了沉重的心理負擔。
充滿火藥味,不,殺戮味的旅行開始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就像我沒有想到會跟這樣幾個同族人一塊兒去德仲。最初看見他們,一個個彬彬有禮,乾乾淨淨,精精神神,藏話和漢話都說得十分好聽,不像許多藏人一說漢話就句句帶個「我操」,當然他們也偶爾帶把子,不過是「我靠」。加上是表弟加措的朋友,說真的,我還一點兒也不反感他們。
但很快我就開始反感了。不但反感,而且煩惱。那是經過一大片長滿灌木叢的山坡時,要殺戮的目標終於出現了。是一隻兔子。一隻傻乎乎的兔子,把自己暴露在一塊開闊地帶,像是在召喚他們來殺自己。達傑將車剎住,提著槍就迎上前去,他甚至沒有躡手躡腳、小心翼翼,而是抬手一槍就打中了那兔子的後腿。而我喊出的「別打」喊得太晚了,太微弱了,立即淹沒在車裡四起的歡呼聲中。
我們是中午時分離開德仲溫泉的。小口徑步槍被巴桑大大咧咧地握在手中。他們的目光全朝車兩邊逡巡著,生怕漏掉了一個獵物。
次旺睜大了眼睛說,那我一定要多拜拜他。又說,以前我從來不去寺院的,現在倒好,因為這個德仲,老得去寺院。我心想,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才進寺院的,如此功利的信仰,無非渴求的是當即得報。
第二次是兩年前的春天,還在下雪,記得剛走到溫泉邊上,突然從霧氣瀰漫的水裡冒出兩個赤|裸裸的外國女子,很快身上落滿了雪花,很快又化了,她倆咯咯笑著,那情景真的十分難忘。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生命被槍殺,我不但煩惱,而且痛苦。作為以佛教為信仰的我,長久以來接受的是關愛眾生、視眾生為親人的教育,這個眾生不僅指的是人這種生命,也包括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所有的生命。像這隻兔子,它無數的前生中很難說與我無關,說不定曾經就是我的父母或者姐妹,總之肯定有緣相連,不然我為什麼會和它相遇?可我卻任憑它慘死在我的跟前而不去救它!我無法相信我僅僅喊了一聲「別打」,我哪裡是一個佛教徒,分明是一個幫兇!
我不忍再看。突然間非常生氣。本來我一身輕鬆、滿心歡喜地踏上這次德仲之行,可這幾個人未免太不人道了,硬是以殺生這種方式施與我不堪承負的壓力。若不制止,於我為人為佛教信徒的原則顯然背離,若要制止,又肯定會招致他們的反感。可我為什麼不去制止他們如此肆無忌憚的殺生呢?是不能,還是不敢,還是不知如何制止?這麼一想我既氣自己更氣他們。他們憑什麼如此霸道?憑什麼不由分說地讓我目睹甚至可以說是參與他們的殺戮遊戲?
又是我一個人沉浸在溫暖的水裡。又是穿過輕煙般瀰散的霧氣望夜空,那黃色的月亮和銀色的星星又暈染成一片朦朧,無比美麗,傳入耳中的則又是已經低落的狗吠聲和咫尺間流向遠方的水拍聲,這一切又一次叫人幸福得惟有嘆息而已。我不禁想念著他。遠方的異族的他如果也身臨其境,該是多麼圓滿。
一
德仲溫泉在拉薩東邊的墨竹工卡縣境內,確切地說是在一個彎來拐去的山溝溝裡面,由拉薩東去大概一百五六十公里。但因為出縣城不遠往左轉,不是土路就是石頭路,有幾段路還是水路,夏天像河溝冬天則結冰,所以走個五六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是常有的事。
他們終於住手了,不再開槍射殺無辜了。一聲不吭,一個個很不高興地回到了車裡。表弟加措快步走到我跟前勸道:好了,不打了,上車吧,我們回拉薩。看他滿臉的尷尬,我不禁心軟。好吧,回拉薩吧,帶著四隻被打死的兔子、鴿子和呱呱雞,讓我們回到那個可以烹食它們的拉薩吧,在被燈紅酒綠沖淡的酥油味中,在被輕歌曼舞遮沒的祈禱聲中,那個已經不再是樂土和淨土、福地和聖地的拉薩啊,有誰知道它未來的指望是誰?它未來的指望究竟在哪裡?
七
二
水裡還有幾個阿尼,正低低回回地、婉婉轉轉地唱著歌兒。細細一聽,原來是讚頌古汝仁波切的道歌,倒很像是山歌或者情歌。
折騰了半天才又繼續上路。不久到達墨和_圖_書竹工卡縣城。換車的時候,那幾隻被擊斃的動物又被拋扔到地上。兩隻兔子,一隻鴿子,一隻呱呱雞。每一隻身上都帶著槍眼和血跡斑斑。每一隻都那麼地漂亮,幾個小時前,還在草叢間、半空中充滿活力地跳躍著,飛翔著,可此刻都僵硬地、一動不動地伏在冰冷的地上。也許有人會說,打幾隻兔子啊鴿子啊呱呱雞啊算得了什麼,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小題大做?可是,怎麼算不了什麼呢?它們難道不是生命嗎?被槍擊中的是它們,而被它們擊中的是不是我們的憐憫心呢?
兩次我都住在阿尼的屋子裡。忘記說了,這裡有一個屬於止貢噶舉也修寧瑪教法的「阿尼貢巴」(尼姑寺),實際上緊挨著溫泉的一面山坡上全是高低錯落的紅房子,裡面的阿尼們幾乎都比別處的阿尼好看,顯然是被這神醫般的泉水滋養的結果。我住的當然是那種藏式的房子,離溫泉不過幾步,洗澡倒是很方便,可就是別想睡個安穩覺。德仲這裡的狗很多,雖不咬人但老尾隨你也夠煩的。白天它們還算乖覺,不怎麼吭聲,一到半夜竟四下裡狗聲一片,沒完沒了。加上那些晚上也要泡澡的人那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嘰哩咕嚕的說話聲,得,晚上還比白天熱鬧。
說起來,德仲溫泉真的是我去過的那麼多的山水裡很喜歡的一處啊。
像曾經做過銀行出納的次旺,親戚中這個是哪個局的局長,那個是什麼官員,又跟西藏最有權勢的熱地書記的兒子是同學。再加上戴著一副小眼鏡的達傑,某高官的兒子,他們一塊兒開賓館,開酒吧,當然還倒騰別的生意,如今成立了一家旅遊公司,就是以德仲命名,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把德仲給瞄上的。
在單位旁邊的一個酒吧碰到表弟加措,沒說兩句話就邀我第二天去德仲溫泉。他正好說的是我非常喜愛的一個地方,我腦海裡馬上浮現出月光照耀下那熱氣嫋嫋的山中泉水,當即表示願意。
德仲雖說以溫泉著名,目前為止既沒有公路,也沒有電和電話。墨竹工卡縣儘管知道那是一塊金字招牌,風水寶地,但還建設不到那裡去。西藏的許多基礎建設都是這樣,往往到縣就為止,除非如次旺他們自有小算盤可打。他們迄今投了八九十萬將圍繞溫泉的大片土地給租了下來,還蓋了旅館,拉了電話線,並打算修公路和建小型電站。從他們的租用面積和長達四十年的租用期限來看,所花費的費用可謂相當低廉,而且所有的這些都是在一路綠燈下進行的,肯定是方便之門大開。對於西藏各級官員來說,熱地書記這個名號顯然如雷貫耳,那麼熱地書記的兒子在西藏想幹什麼幹不成呢?
不過在從前可不是人人都能洗得上的。四周用石塊堆砌併被分為上下兩處卻一水相連的溫泉,習俗上,上溫泉只能是活佛而且是止貢提寺最尊貴的活佛洗浴,下溫泉才是俗人中的貴族洗浴,至於等級低微的底層百姓斷然是不能享受這個福的。以後到底從何時起變成了人人都可以在溫泉裡洗浴,誰也說不清楚,是從「百萬翻身農奴得解放」之後嗎?這倒是一大好事。可畢竟人的成分已經大不純了,什麼樣的人都有,那水的品質或者說那水的藥效會不會下降許多?另外,為什麼規定男的在上溫泉洗浴,女的在下溫泉洗浴?明明那上溫泉的水會經下溫泉流到河裡去,難道男人就比女人乾淨嗎?有人說,藏人有個說法,水只要流出一步之遠又會變得乾淨。但這可能嗎?無論如何,這種洗浴總是讓人的心裡有點彆扭,除非你是在沒人的時候獨自去洗。
旅舍分為兩種。那鐵皮屋頂籠罩下的兩排水泥樓房顯然是次旺他們新蓋的,緊挨溫泉的一排藏式土房則屬於寺院。有意思的是,看上去又嶄新又乾淨的樓房間間緊閉,無人住宿,而出土文物似的歪歪斜斜的藏房門前倒還坐著幾個穿「巴扎」的老外。我就想,兩處價格不一肯定是如此選擇的原因,不過有沒有那樣一種味道、那樣一種感覺恐怕更是吸引人的因素。
二〇〇一年一月十三日於拉薩
阿尼們的紅房子依然像紅寶石一般撒落在半山上,算是撫慰著被這鐵皮屋頂這本不屬於這一塊世界的金屬反射的強光刺疼的眼睛。
德仲溫泉到了。但再也沒有前兩次看見時的喜悅了。已經是傍晚快七點了,太陽還未完全落山,站在道路消失的山坡往下望,一片如刀光般閃閃發亮的鐵皮屋頂格外刺目。次旺指著鐵皮屋頂介紹說,那就是我們蓋的旅館。言語間似乎很自豪。我惋惜道,幹嗎要蓋這種屋頂,多不協調。次旺說,它實用啊,不然夏天有那麼多的雨水,藏式的那種房子是要漏的。也許吧,我說,不過這顏色實在難看。
所以次旺無奈又含有妒意地說,這些阿尼都是死腦筋,給她們談過多少次和-圖-書了,把價格往上提一點,不然我們一間房子六十元她們才十元,人家肯定要住在她們那裡。可她們也笨,就不想一想,她們全部房間的房價加起來也不及我們的兩間多,何況只要到了旅遊旺季,我們所有的房間都會爆滿,還不如索性把這排房子賣給我們算了,也省得她們瞎操心了。
我很難容忍這個現實。更難以容忍的是,達傑提著槍追擊逃跑的兔子。它哪裡逃得了啊。拖著受傷的腿還沒逃幾步,就被達傑連補幾槍給打死了。倒在草叢中的兔子我看不見它掙扎的慘狀,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見追殺者一點兒也不手軟、一點兒也不心悸的冷酷和殘忍,反映在他被眼鏡遮住的眼睛裡,反映在他步步進逼的腳步裡,也反映在另外幾個人興高采烈地下車去撿兔子的奔跑裡。那可是一個生命啊,一個原本在自己的家園裡自由自在地生存的生命,就這麼突然地被打死了。
車子突然爆胎了。這時候,風沙驟起,席捲而來,頃刻間籠罩了整條道路、整個天空。我看著他們在風沙中亂成一團,頗有點幸災樂禍,忍不住說出了口:看,這就是你們打獵的報應。表弟加措趕緊扯了我一下,以示制止。其實他已經用槍聲表明了一種歸屬於他們的姿態,儘管一槍也沒有打中。
不過我也屬於晚上去洗溫泉的人。怎麼說我也在意那從男溫泉裡流下來的水。其實晚上,不,夜很深很深時去洗的人很少,有時候只有你一個人久久地沉浸在溫暖的水裡。月光下,泉水清澈見底,大小不一的石頭歷歷可數,穿過輕煙般瀰散的霧氣望夜空,那黃色的月亮和銀色的星星暈染成一片朦朧,無比美麗,傳入耳中的則是已經低落的狗吠聲和咫尺間流向遠方的水拍聲,這一切叫人幸福得惟有嘆息而已。
在縣裡買的牛肉燉好了,就著辣醬和餅子吃很香。這時,月亮早已經升起來,該是去洗溫泉的時候了。
德仲溫泉也在這附近。它除了和一般溫泉一樣具有醫療效果,可以治這個病那個病的,尤其在春秋兩季據說藥效更加顯著,更重要的是它還有宗教意義。據說在一千二百多年前,藏密密宗祖師蓮花生大士、西藏人尊奉的古汝仁波切曾在這裡閉關修行多年,並將手中的「多吉」(金剛杵)擲向山崖,劈成兩半,不但將高山上融化的雪水一路引往老百姓的農田,同時因地下受之震動,冒出氣泡翻滾的泉眼無數,用那溫熱的泉水洗浴身體別提有多麼舒服,何況還能獲得奇特的療效。
車剛開到拉薩大橋,前座的巴桑就俯身摸出一個做成手榴彈形狀的鞭炮來,說,炸了它吧,聲音裡透著興奮。次旺立即制止,沒看見有當兵的在守橋嗎?炸了不把咱們抓了才怪,過了橋再說。
其實我們就是想佔她們的便宜。達傑笑嘻嘻地接過話說。就這麼一點兒地方還想發大財?哼,現在不給我們算了,慢慢地,我們就會城市包圍農村,來它個一網打盡。
後座坐了四個人顯然很擠,好在我和加措都瘦,占的不過是一個胖子的座位。可員警就不這麼看了,見一輛小車裡接踵鑽出來那麼多人,立即很威嚴地招手示意。傻逼。達傑嘟噥一句,甩手過去。其他人也滿不在乎的樣子。被大衣裹得像個鐵塔似的員警一臉黑紅,看不出來是藏族還是漢族,衝達傑敬了一個禮,接著說了一堆什麼話。話說完了,達傑原本挺直的腰彎下去了。次旺他們趕緊過去,一下子圍住了員警。我有點緊張。加措說沒事兒,他們會處理好的。果然他們個個都陪著笑臉,還為員警閃道,任員警昂然將車開走了。
比爆炸聲更響亮的歡笑聲灑了一路。只要巴桑把引線一扯,動作越來越像那麼回事地將手榴彈拋出窗外,幾個人就連忙回首張望,高興得不得了。我雖知道這手榴彈是假的,是種鞭炮,又想男孩子(其實他們也不小了)都貪玩,喜歡惡作劇,可心裡還是有點不舒服,但更多的是擔心如果不慎沒扔出去,在車裡炸的話怎麼辦?
好吧,讓我們回到拉薩。「……哭泣但是不懇求任何,不叫喊,不氣憤,也許並不太清楚在哭泣,也許是在夢中,就像呼吸一樣。」……就像月光下的德仲泉水。「……泉水,動物們說。每天晚上太陽落下時泉水都要哭泣。」
雖說路難行,年年月月走這條路的車和人可不少,原因在於那群山深處有幾個很著名的勝跡,比如噶舉教派中很重要的一支止貢噶舉的祖寺止貢提寺,和西藏第一大天葬台止貢提天葬台。西藏人特別看重這個天葬台,認為死後送到這裡來天葬,魂靈進入「辛康」(極樂世界)會快得多。換句話說,止貢提天葬台就像搭在兩個世界之間的方便之梯。
我有意講起了佛教中那些因果報應的故事。我說我有一個姑父,年輕時候因挨餓打死過不少獐子、野鹿和狐狸。後來得了癌症,一位原本並不認識的活佛打卦說這是m•hetubook•com•com因為他殺生導致的果報,只有多放生才能多活點兒時間。家裡人於是天天買魚來放在河裡,兩年後他病故了。
接下來的行程中我一言不發,滿心的氣憤。直到碰見兩個背著糧食和牛肉的阿尼攔車,見達傑——還是這個達傑,笑瞇瞇地下車,把她們的東西放在車上,這樣她們就可以輕鬆地走到德仲溫泉,想他對阿尼還是挺好的嘛,這一點倒像個真正的藏人,就原諒了他,還有他們。就又恢復和他們說話,只是忍住不去想那只被扔在車座後面的血乎乎的兔子。可後來我才發現事實上並非如此。
他們不但穿著相似,經歷也都驚人地相似,都出生於一九七〇年代,在內地的西藏中學上學,大學或專科學校畢業後回拉薩工作,如今不是退職經商就是一邊幹著公職一邊做生意,一個個都是在商海中起勁奮鬥的模樣。都來自家境很好的幹部家庭,父母以前多為「翻身農奴」出身,熱愛黨,黨也厚待他們,所以在這些後代的身上都有一種溢於言表的優越感,並因之在社會上織就了一張非常有效的關係網,與拉薩一般的藏族年輕人不同。
後來她們都走了,紛紛對我說,別在水裡太久了,會心慌的。
前面說過,從縣城到德仲溫泉的路很難走。桑塔納自然是開不過去的。他們早已聯繫好了,到了墨竹工卡縣城就換一輛豐田越野車。是當地縣稅務局的車。我鬆了口氣,因為手榴彈終於炸光了。沒想到換車的時候,達傑很得意地從車後取出一把小口徑步槍。帶槍幹什麼?我問道。打獵唄。達傑乾脆地答道,可能覺得我的問題很多餘。誰又補充了一句,打它幾隻呱呱雞。我只覺心一沉。
怕我們佔她們的便宜唄。次旺答道。過去這塊地方都是寺院的,後來溫泉開放了,縣裡最先在這裡蓋了一個招待所,說好要給寺院錢的,結果一分也沒給,寺院從此就再也不好說話了,寧肯要那麼一點點錢也不相信有可能會得到更多。
我到過德仲溫泉兩次。第一次是一九九五年的初夏,所搭的那輛中巴速度之慢,甚至可以讓我在行駛中的車上奮筆疾書。那時候,男女溫泉完全是露天的,用句老話來說,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誰想要偷看別人的裸體那簡直太容易了。而且還有蛇,是那種又細又長的小蛇緩緩地爬行在週遭的石塊上,相信誰第一眼看見都會嚇得半死,但幸好早就有人提醒過了,說這裡的蛇從不傷人。
六
然後去寺院。遇上次旺和表弟加措。對於我來說,寺院就像是我的家,所以我一進寺院就可以說出那些讓我倍覺親切的事物。像古汝仁波切的壇城,他的二十五個各具神通的弟子,他的八種不同變相的化身。松瑪。夷當。康珠瑪。我忍不住對次旺說,既然你們在古汝仁波切修行之處做生意,就要對這個聖潔的地方有恭敬心,這樣才會得到他的護佑。我的用意只是希望他們手下留情。
第二天是星期六。說好十點出發,可我一等就等到了快十二點。我只好自嘲道,難怪嘛,藏族人民天生就沒有時間觀念。我想起W經常說的一句話,藏人是一個缺乏數字管理的民族。最初聽他這麼說,我還要為本民族爭辯幾句,可大量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不殺生的戒律讓人感悟到不單單只有人的生命才珍貴,換言之,當人如果不是將所有弱勢的生命都視為同自己一般珍貴,若不以其他生命也為貴重,那麼他或她必定也是個輕賤自我生命的人。這樣的戒律其實十分美好,它使你對生命乃至包容生命的天地都有了敬畏、謙卑和感激。而無視這樣的戒律,也就沒有了對自我的約束,也就沒有了任何的敬畏、謙卑和感激,有的只是傲慢與攻擊、蔑視與破壞、仇恨與毀滅。一位作家說過這麼一句話:「消滅生命是一種法西斯的遊戲。」
所以這趟去德仲,作為二老闆的次旺是想讓加措實地考察一番,以後好兼他們的管理顧問。表弟加措在拉薩某飯店工作多年,曾經是總經理助理,某個娛樂部的經理,現在是什麼我也不清楚。他漢文和英文都比藏文好。
一輛桑塔納裡面除了表弟加措,是四個和他年紀相仿的藏族青年,其中三個穿著漂亮的「巴扎」,是西藏人的傳統服飾之一,小羊羔皮襖,毛料罩衣,鑲錦緞的立領和斜襟,過去多為老年人的禦寒冬衣,這兩年風靡拉薩,成為年輕的藏族男女的時裝,當然顏色和質地都有很大不同,價格也貴,一件好的「巴扎」要上千元。
沿山坡而下,嫋繞著熱氣的溫泉被掛滿經幡的山崖和幾排當做旅舍的房屋圍在中間。溫泉已不全是露天的了,有大半圈搭上了高高的本色的木架子,可以擋住無聊者的窺視,也還顯得別緻,更要緊的是,人在水裡仍然可以望見白天或黑夜的天空。這倒算得上是值得稱道的改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