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火集
誰之罪
我還見過北京男六中的初中小同學,把「牛鬼蛇神」拴在汽車後,在長安街上拖出一條條長長的血路。我也看過廣州六中的初中小同學,把「犯人」綁在樹上當活靶,然後用鳥槍射擊,比賽誰先射中眼珠……眞是「英雄」出少年,薑愈嫩的反而愈辣。
今天控訴紅衛兵暴行的言論和文字如恆河沙數,然而探討暴行根源的文章卻寥寥無幾。奇怪麼?一點也不奇怪。因爲若要刨根挖底,控訴者本人便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良知的詰問:你——作爲家長、師長,或精神糧
和*圖*書
食的創造者——在全國赤子吸吮中共毒汁時,幹了些什麼?是幫助中共製造仇恨和鬥爭的毒素?是幫助中共向赤子們灌輸這些毒素?還是爲了自保,三緘其口,任由赤子們吸毒中毒?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對赤子毒發後的暴行,又要負多大部分的責任?能面對良心的詰問,勇敢地如實回答的控訴者,據我目前所見,只有一個老作家巴金。他的《隨想錄》,就充滿了自怨自艾自悔自責之辭。孟子認爲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乃爲
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之四端,是每個人一生下來就具備的禀賦,似乎有點過分樂觀。人一生下來,是白紙一張,既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一張白紙,你愛畫什麼它就是什麽。同樣,一個赤子,你愛敎他什麽他就聽什麽,或成聖成賢,或爲姦爲盜,完全視乎後天的環境機緣和教育。文革時的初中生,都在中共政權建立之後出生,和文革時的大學和中學的紅衛兵相比,他們更是一張嶄新的白紙,任由中共肆意塗抹。他們在發蒙時,正好碰上中共竭力鼓https://m•hetubook.com.com吹和強化階級鬥爭,無論是在校在家,所見的都是鬥爭!鬥爭!鬥爭!無論是連環圖、漫畫、電影、兒歌,以至教科書,所學的都是仇恨!仇恨!仇恨!他們滅絕人倫,斷絕六親,開口閉口只會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他們嗜血成狂,毫無人性,因爲階級分析法的大棒,早已打殺了一切仁愛,打殺了人道主義,打殺了作爲一個文明人和正常人起碼應具備的惻隱與同情之心。他們每天吸吮中共仇恨和鬥爭的毒汁,而本身又沒有任何抗毒的能力,久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久之,自然所有無非仇恨,所會無非鬥爭,由頭到腳,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不滲透出毒汁。文革時他們種種滅絕人性的倒行逆施,正是本身毒性的總爆發。
在紅衛兵由學校殺向街頭,大破大立的「紅八月」裏,一時天翻地覆,黑白顛倒,是非混淆,天下的事情,在一剎那間都全出了軌。只有一條規律——如果也算是規律的話——放諸長城內外,大江南北,似乎尚可大致不差,那就是:高中的紅衛兵比大學的紅衛兵野蠻,初中的紅衛兵又要比高中的紅衛兵兇殘。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日美洲《中國時報》和圖書
我曾目睹「中山大學」的紅衛兵到陳寅恪寓所抄家,一陣翻箱倒櫃之後,書架上全貼上封條,便班師回營,頭尾兩小時,倒還守得住「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原則。
廣州市廿一中高三級的紅衛兵抄老師家,便沒有這麼客氣了,深夜破門而入,一見面就每人賞一皮鞭,然後乒乒乓乓,值錢的都拿走,不拿走的能砸就砸,不能砸就放火燒,清晨收兵之時,只剩四面牆壁還未被完全破壞。
少有的《隨想錄》,好樣的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