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火集
湛容小論
——從〈人到中年〉到〈玫瑰色的晚餐〉
〈玫瑰色的晚餐〉以一頓完全沒有歡樂氣氛的團聚飯爲背景,用意識流的交叉穿插,寫盡了一個逆子的自傷自憐自嘆及自悔自愧自恨:二十年前,名畫家蘇半舍被打成右派,他最寵愛的大兒子蘇宏,在黨的壓力下,被逼與乃父「劃清界線」。他在父親已滴血的心中,再劃下最深的一刀,質問父親:「你爲什麽當右派?」在父母被發配去勞改時,蘇宏竟硬起心腸不去送行。二十年來,蘇宏只給父母寫過三封信,而且每封信的話,都是從報紙上抄下來的訓人條文。在父母靠南瓜續命時,他從沒救濟過一兩糧票和一枚銅板。有一次蘇宏到四川出差,剛巧碰到父親在勞改。爲了自保,他竟迎面走過,連招呼也不敢打……。
湛容的成名作〈人到中年〉,當然不像筆者的某些朋友所說「寫得很壞」,但也決不是大陸批評家所說的那麽好。〈人到中年〉反映了正在今日大陸獨挑業務大樑的中年一輩知識分子,由於低微窘迫的物質條件毫無改善,在任務與家務的超重負荷之下,如同過份疲勞的金屬,無論精神和肉體都出現了「斷裂」現象。這一曲「知識分子貧hetubook.com.com困化」的哀歌,在大陸所以能動人心魄,引起中年知識分子的強烈共鳴,其主因在於題材的重要,而不在於技巧的高超。若純以技巧而論,女主角陸文婷,還脫不了「高、大、全」的格套。她心中的矛盾與糾結,她靈魂的苦惱與掙扎,至少還應該作進一步的探索與展開。小說中的文字,還不够凝煉與精警,行文中有過多的文藝腔,尤其是陸文婷的丈夫傅家傑半跪在垂死的妻子床前含淚唸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情詩,更顯得非常造作,非常兒戲。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六—十七日美洲《中國時報》
至親莫如父母兄弟,至愛莫如夫婦子女。在二千多年的封建專制的漫長冬夜裏,全仗家庭各成員吹氣相暖,以沫相濡,中國人才能保三寸之氣,苟延殘喘於亂世,而中國人的本性也賴以維繫而不墜入魔道。沒有了家庭的屏障,個人就得全身赤|裸,一個人面對無比強大的專制機器。空虛、孤寂,以及無助的絕望,人不被逼瘋者幾稀。故孔老先生有父爲子www.hetubook.com.com,子爲父隱之說,而人間最慘酷之事,亦莫過於父母兄弟夫婦子女之間被逼互相檢控與「劃清界線」了。中國歷代帝皇,在殘酷與專制方面,恐怕很少有超過朱元璋的,但卽使是朱元璋也承認父子夫婦兄弟互隱是直道,並明令家庭直系親屬之間不得互相檢控與出首。中共在吏治與武功方面,不如朱元璋甚遠,但其專制與殘暴卻千百倍超過朱元璋。每次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一來,鬥爭臺上的壓軸好戲,總離不了子女毒打父母,妻子辱罵丈夫。連朱元璋也不忍爲、不敢爲和不肯爲的慘絕人寰之事,在「五星旗」的籠罩之下,卻時時事事處處無日無之,早已是習以爲常。
和〈人到中年〉相比,〈玫瑰色的晚餐〉確有長足的進步。全篇結構嚴密,裁剪適當,寫情寫景,大都能精省妥貼而曲盡其妙。若能再省減去作者偏愛的文藝腔抒情以及在語言上建立自己的風格和特色,作品便能在社會與現實意義之外,再有其藝術上的意義和價值。
在陳若曦家遇見大陸名作家李準,請他談談大陸的文壇新秀,李準特別提到女作家湛容。
「她www.hetubook•com•com很聰明,學得很快,後來的幾個短篇越寫越出色……」
希望湛容眞能不負李準的期許,爲我們苦難的時代,寫出眞正可以傳世的作品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李準。出乎我意料之外,李準也認爲〈人到中年〉的成功,主要是在於它的題材而不在於它的技巧。那麽,湛容又有什麽值得李準稱道的地方呢?
團聚飯並沒帶來團聚。既然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破碎的鏡子再也凑不起來,破碎的心又怎能捏在一起?二十年前一對早已「劃清界線」的父子,在「玫瑰色的晚餐」之後,仍舊以「劃清界線」作爲收場。所不同的是,第一次是兒子在黨的原則之下向老父「劃清界線」,第二次是老父在人倫的原則下與兒子「劃清界線」。動機雖不盡相同,手法也頗有差異,但在心靈上造成的無法痊癒的創傷和永恆的慘痛則一。
收錄音機放出的「玫瑰、玫瑰,我心中紅玫瑰」的歌詞是熱烈而輕快的,但父親的臉是黑沈的,目光是陰冷的。「生活,不是一頁稿子。寫錯了,撕掉一頁,再寫一頁。生活,是冷峻的,血和肉寫成的歷史。寫在上面的一切和-圖-書,改不了,撕不掉……」父親可以原諒一切人,但不能原諒給自己心靈造成最大傷害的親生兒子。蘇宏可以忘了一切,卻忘不了廿年來自己在父親心頭上割下的一條條刀痕。父親沒有打他,沒有咒罵他,只用空洞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淡接待他。這空洞的冷漠在處處提醒蘇宏:他在父親心中早已不存在了。眼前的他,只不過是一個不受歡迎的陌生人,一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親人不親,不如不要。」這比父親打他罵他還來得可怕。
中共一面強迫家庭成員之間以檢舉揭發毆打等方式來「劃清界線」,一面又絕不肯相信他們眞能「劃清界線」。還是以蘇宏爲例吧,「劃清界線並沒有把自己從厄運中拯救出來」,他的專業被調換了,不再屬於尖端保密項目了。儘管成績優異,卻連留校當助教的資格都沒有,快要拿到手的黨票也因而被延擱了四年。他「希望之廈傾倒了,生活的靈光熄滅了」;等待著他的「不是靜靜的小溪,而是驚濤,是駭浪」。蘇宏在黨的不信任與歧視之中,在自己的疑慮與驚悸之中,在良知的譴責與審判之中,又苟活了二十個年頭。突然,父親平反了,www.hetubook.com.com被摘下了右派的帽子,從農村回到了北平。由於父親的畫又可以賣錢,父親家中彩色電視、立體聲收錄兩用機、電冰箱、洗衣機,應有盡有。蘇宏的妻子,一個二十年沒有提起過公公婆婆的貪婪小市民,逼著蘇宏一起到父母家打秋豐。於是,劫後重逢的親骨肉,又再坐在同一張桌子,開始了豪華的家宴……。
最近中共正大力平反三十多年來歷次運動造成的冤案。但輕輕巧巧的一紙平反通知書,又怎能治療含冤者與其親屬之間因「劃清界線」遺留下的精神創傷?三十年來,這些傷口一直在淋淋滴血,卽令在平反之後,這些傷口仍在淋淋滴血,不知還要滴到那一天、那一年。中共三十年來造下的冤案數以千萬計,受株連的人數超過一億,一手在億萬個人心中製造了永恆的分裂創傷的中共,在發出一紙平反證書之後,居然還面有得色,以救世主自居,坐下來等著億萬犧牲感激零涕,叩頭謝恩了。儘管這麽諷刺,這麼荒謬,但卻是中國今日活生生的歷史。正因如此,湛容的〈玫瑰色的晚餐〉,就更有其現實的和社會的重大意義。
「後來的幾個短篇」,李準大概把〈玫瑰色的晚餐〉也包括在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