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憂集
時間觀念的現代化
中國人不守時的一套,在中國社會或可通行無阻,搬到西方就一定行不通。「時間就是金錢」,這是西方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金玉良言。何求在美國船廠鋅鐵板,以時薪計酬,一小時美金二十塊,超時工資加倍,你若在星期六、星期天「黃牛」了何求一小時,就等於在何求的錢包中搶去了美金四十塊。何求的老婆曾替某律師樓當口頭翻譯,以分薪計酬,每分鐘美金一塊,連出門及回家在路上花去的時間也要計算在内。剛來美國的中國人,都在抱怨美國沒有「人情味」。何求在三藩市一旅行社門口,就碰見過兩個中國老太太在哭哭啼啼,訴說著「只不過遲到了五分鐘」,開往雷諾賭場的專車就不等她們先開走了,而旅行社也因爲她們五分鐘的遲到,竟然拒絕回水……何求畢竟在美國住久了,對老太太的「冤情」,比旅行社更缺乏同情心,記得當時衝口而出的,是一句最沒有「人情味」的話:「活該,誰叫妳們遲到了五分鐘!」在美國,你耽擱了別人的時間,等於奪了別人的金錢。對搶劫犯還講什麼人情味?
蜀先主三顧臥龍於草廬之中,爲的是天下三https://m.hetubook.com.com分,原是有所求而來,故禮不嫌多。何求不懂新詩,又沒有文章等著找地方發表,對詩人原無所求,這次爲了對方的「約談」,竟在四十五分鐘之內,一連三次出賣了許多年來寧可不「得妻」也決不肯出賣的「原則」,思前想後,連自己也覺得費解,故臨走時留給詩人一紙條,直陳所由,省了稱兄道弟的客套。步出阿波羅的大門,何求的心情特別輕鬆,腳步也輕飄飄的,差點沒飛上天去,因爲久欠未還的人情債,以及交不出文章的歉仄在何求的心中沉積而成的重壓,都在四十五分鐘的等待後連本帶利,徹底清償了。
記得何求娶婦之日,在三藩市中國城某酒樓擺了幾桌水酒招待親友。到了開筵的時候,所有客人都到齊了,只有一個曾和何求一道在大陸「同撈同煲」過的砂煲兄弟還沒來。何求一揮手,吩咐準時上菜,一直到吃到最後一道菜時,這位仁兄才姍姍然而來。一個朋友罵他「有冇搞錯,到了這時候還敢來?你以爲花旗和香港一樣,依舊是八時恭候,九時入席?」另一朋友則取笑:「來得一點也不
和圖書晚,正好幫忙收碗和洗碗!」在大家的哄笑聲中,何求的砂煲兄弟臊得面紅耳赤,只恨地下無縫可鑽……
入鄉,畢竟還得隨俗。
中國有一首民歌,流傳了幾千年,至今仍被現代中國人讚嘆不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讚嘆之餘,卻很少有人肯去想深一層,這種不以秒,不以分,甚至不以小時來斤斤計較的浪漫和自由,其衍生環境正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小農經濟社會。在這種社會中,「帝力」固然沒有,而「現代化」也是絕不會有的。
晚上七時三十分,何求便已到了阿波羅,離「好好談談」還差半小時,何求先在旅館二樓的咖啡廳坐下來,要了杯咖啡,一邊喝,一邊構想著向詩人告罪的說辭。何求在美國過了十年「吃馬鈴薯的日子」,別的沒有學會,只學會了守時。每次和朋友約會,總是一分鐘也不早,一分鐘也不遲,很替中國人洗盡「不守時民族」的不白之冤。八時正,何求去敲詩人的門,沒有人來開門,顯然是外出應酬尚未來得及趕回來。何求等人從來不會超過十五分鐘,超過了十五和圖書分鐘,來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或是何求的衣食父母,何求也一樣拂袖而去。何求未娶婦之前,不知有多少次因爲堅持等人不超過十五分鐘的原則,吹掉了不知多少的女朋友。但何求卻是一意孤行,義無反顧,絕不能爲了「得妻」,便「拿神聖的原則作交易」。何求今天煮婦的好處多得說不完,她跟何求「拍拖」,就從來沒有遲到過。……十五分鐘過後,何求又來拍詩人的門,依然還未回來。按何求的原則,本應一個向後轉,便揚長而去。但何求最近多讀了幾天《四書》,居然學別人講起中庸之道來了:詩人莫非搭不到計程車,或者不巧碰上交通阻塞?人家人生路不熟,又是島國從遠方請來的貴客,何求既已身爲島夷,何妨克己一次,再多等十五分鐘?
一面憧憬現代化,一面又身體力行著把太陽當時鐘的古訓,魚與熊掌,都要兼得,這恐怕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通病吧。中國大陸的飛機火車,誤時誤點是家常便飯,正點反是咄咄怪事。港臺兩地的宴客,請柬上明明寫著八時恭候,往往要弄到九時十時還不能入席。遲到者理直氣壯,視不守時爲當然;守時者偏有無和_圖_書限的愛心和耐心,惟恐落個「沒有人情味」的惡諡。久而久之,不守時變成了位高者、被求者表彰身份的特權,對不守時的容忍變成了位卑者、追求者表達誠意的形式。君不見多少「好色慕少艾」的好逑君子,在少艾姍姍遲來之時,表現得有多愉悅、體貼和周到,何曾有一絲的不快和半句的怨言?當然,追到手之後的始亂終棄以及娶回家後的拳打脚踢,也未嘗沒含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味道。
有個詩人朋友,在某報工作,何求由於投稿關係,和他通信有年,卻一直苦無機會識荊。去年八月何求到臺灣開會,給詩人搖了個電話,蒙他不棄,竟在百忙中抽空,請何求吃了頓午飯,並帶領何求到他服務的報社參觀。詩人的熱情、誠懇、體貼、周到,留給何求的印象,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
於是何求又回到二樓的咖啡廳,再要了一杯咖啡。八時三十分,何求又再去拍門,詩人依舊未返。何求要不是中孔丘的毒太深,就一定是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在詩人的房門前往復徘徊,「癡癡地」又多等了十五分鐘。
何求是個極易感恩又常思回報的人。由臺灣回到島國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由於「子見南子」的研究正處於最吃緊的階段,一時無法抽出時間寫一兩篇文章,以報答詩人的厚意,弄得何求睡不安穩,食不知味,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今年一月初,詩人應邀飛到島國頒發文藝獎,何求心懷鬼胎,自覺無顏與詩人相見,竟沒敢到頒獎的地方,一睹頒獎的和領獎的諸君照人的風流文采。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頒獎禮結束後的第二天,詩人和其他前來頒獎島外作家一道到何求工作的地方參觀訪問,把何求逮個正著,要何求在當天晚上八時到他下榻的阿波羅大酒店「好好談談」。
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中國時報》
這一百幾十年來,中國人每天都在喊現代化,但中國人的思想言行,有不少還停留在二千年前的水平。現代化不是外在的形式和口號,它絕不是靠窮嚷嚷就可以實現,也不是把馬褂和旗袍換成西裝和迷你裙,或把筷子換成刀叉就可以辦到。現代化的先決條件,在於觀念的現代化;觀念的現代化,首先表現在數量觀念的精確,而時間觀念又是數量觀念中最重要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