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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戲

作者:翟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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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河卒手記 做大戲

過河卒手記

做大戲

「乾杯,爲了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南邊昇起的紅太陽。」小沈挿上來。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日《中國時報》
狗肉端上了用床板搭成的臨時飯桌,衆弟兄席地而坐,蔗渣酒倒滿了每人面前的大海碗。有幾個弟兄正在公社酒廠幫工,他們順手牽羊的德性,在武工除就沒少挨我的刮。這酒嘛,我知道一定不是買回來的。
公社革委會主任又驚又喜,開始還擔心知識青年沒有人肯發言哩,想不到知識青年發言如此積極,如此踴躍,如此高水平……原來他指定上臺批鬥我的農村青年,在能說會道的洋學生面前,一個個自慚形穢,說什麽也不肯上臺結結巴巴地唸寫好的發言稿了。
「各位貧下中農同志們!」小沈高喊:「這傢伙我化灰也認得他,是有名的茅坑石頭,又臭又硬,我們要不要打擊他囂張的反動氣焰?」「要!」十多萬個喉嚨齊聲附和。「要不要把他綁得再緊一點!」「要要要……」十多萬人在幸災樂禍。
首先,我得衷心感謝黨,感謝毛主席,感謝貧下中農對我非常及時的幫助和挽救。這次鬥爭大會,不僅觸及了我的皮肉(衆笑),更重要的是觸及了我的靈魂……
這桃花源,說近可眞近,你若明白了個中機關,甚至連家門也不必邁出一步,一閉眼就到了。
魯迅批判林語堂的小品文,不該把屠戶的兇殘,「化作淡淡的一笑」。殊不知若不把兇殘化作一笑,誰還能活得下去?「三家村」中最後只活了一廖沫沙,碩果僅存,豈能事出無因。廖沫沙最近撰文悼吳晗,並賦七律一首以作結束,中有「罷官容易折腰難,憶昔投槍夢一番」之句,對吳晗太過執著,點而不化,最後不免咯血橫死之事,痛惜不置。橫逆襲來之時,看不開,處處陷阱,步步殺機,眞個苦海無邊,所死無所;看開了,荆棘陷阱,不礙舞步,黃連樹下,一樣撫琴,履險自然如夷,苦中無妨作樂。
「千古艱難唯一死」,玉碎壯則壯矣,思前想後,還是瓦全來得穩重妥當些。中國人畢竟是以頭腦靈活,擅於適應環境而著稱於世的,於是乎,用不了多久,絕大部分同胞都逃到了避秦的桃花源。
「且慢!」我手一擺,站起來說:「弟兄和-圖-書們,讓我先報告一個好消息。這次我失手被擒解放軍押著我,由鹽田遣送到深圳。無意讓我發現,從九耕口到沙頭角這長達七公里的海岸線中,只有一個班的解放軍在防守。也就是說,由九耕口到沙頭角,幾乎是不設防的眞空地帶,是最理想的突破口。那兒的海面最多只有三公里寬。弟兄們都是廣州民兵師水兵營的混江龍,一天晚上,閒閒地可以游它三個來回。我敢擔保,今年年底之前,大家都可以在九龍的旋轉餐廳鋸牛排……現在,讓我們站起來祝酒。」我轉過身,從窗戶向外望,天黑了,太陽早已下了山,正南面的梧桐山後,紅光衝天,那是香港九龍霓虹燈的火光。
黨和毛主席對我,可謂仁至義盡了。由小學到大學,不知花費了勞動人民多少血汗錢。後來怕出了修正主義,又把我保送到農村(衆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毛主席常教導我們: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說來慚愧,我只完成了最高指示的百分之五十,我只能做到不怕死,卻很怕苦(哄堂大笑),我常以爲,我連生產的老黃牛也比不上。老黃牛一天工作四小時,我一天要工作十二小時(衆笑),老黃牛幹完活有專人伺候吃草,我收工回來還得挑水、砍柴、洗衣、煮飯(衆笑),老黃牛至少值一千塊錢,我到農村,國家給了我二百三,賣了我也買不回一條牛腿(衆大笑)。呸!我拿什麽跟老黃牛比?蚊髀(比)跟牛髀(比)(衆大笑)!老黃牛是貧下中農的心肝寶貝,革命的功臣;我是未改造好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革命的叛徒。我竟妄想有朝一日與老黃牛平起平坐,這不是十足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衆大笑)?
這桃花源,說遠也眞遠,若不知其中奧妙,任你乘搭的是以光速飛行的火箭,一直飛到你老死,還是到不了。
我不幸出身於三代產業工人世家,響噹噹的紅五類,每次上臺「做大戲」,便只有唱紅臉的份兒,對於唱白臉的角色,用廣東人的話來說,是「直情恨到發燒」。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在一九六九年五月逃港失手被擒,公社革委會主任以我是全公社第一個逃港的下放插隊知青,爲了殺一儆百,特爲我舉辦了一全和_圖_書公社規模的鬥爭大會。鬥爭臺我上得多,但演白臉可是大姑娘上轎——破題兒第一遭。對著十幾萬停產停工專程來捧我場的觀衆,心中不免微有點緊張,手心也沁出了汗,生怕唱砸了對不起人。負責用繩子捆綁我的民兵阿牛,不知何故,偏偏把繩子收得那麽緊,都勒進肉去了,弄得我十指烏靑烏黑。X你老母,這幾年被老子捆綁過的人,怕沒有二三百,也沒有見過這種捆法!幾個鐘頭唱完戲下臺,一雙胳臂豈不報廢了。難怪白門樓上,英雄蓋世的呂布,也忍不住哀告「請鬆一鬆」。可恨那在赤壁燒不死,在華容道上殺不死的奸雄曹孟德,還要在一旁說風涼話:「綁猛虎可不能太鬆啊!」
「乾杯!」
「衝破黑暗的紅太陽。」
文革後期,小將都被趕到農村去了,馮氏每天的例行功課,也終於結束了。有人問馮氏:泥人也有三分性子,每天被小將千般斥責,萬般羞辱,就連石頭做的佛祖也不禁光火,怎麽從不見您有脾氣呢?馮先生答得眞妙,原來他在挨鬥時,心中正在反覆默誦《六祖壇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至於小將到底在說些什麽,他連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到達桃花源的方法,大率不外兩端,一是把眼前的黑暗野蠻殘暴滑稽化,一是把眼前的黑暗野蠻殘暴虛幻化。
「三家村」被姚文元點名批判以後,村長鄧拓以義不受辱,一氣跳了樓。留下大管事吳晗與小伙計廖洙沙,每天都在各地數十萬人的大會上游鬥。吳晗是歷史家,看事情不免太認眞,結果被鬥得垂頭喪氣,愁腸百結。廖沫沙早在三十年代就在上海文化碼頭打滾,磨練得又油又滑,視鬥爭直如兒戲。有一天,他和吳晗被關在一起,他還怕吳晗想不開,有心開導吳晗:老兄,別再愁眉苦臉好不好,您知道不,我們現在成了名角兒,比梅蘭芳、馬連良都要紅。每天都有幾十萬人等著看我們的戲哩。沒有了馬連良、梅蘭芳,戲還不是照樣演,若沒有了我們,戲可就一定唱不下去了……吳晗訴說坐噴氣式飛機,腰彎久了,痛得難受。廖沫沙打了個哈哈:您這m•hetubook.com.com當縣太爺的(吳晗文革前當過北京副市長),還怕折腰?陶淵明當彭澤令時,還不一樣得折腰?您何不向陶淵明學學,以後坐噴氣式飛機時,就告訴自己,我正在爲五斗米折腰哩,哈哈哈……
「今年就要走進去的紅太陽。」
「乾杯!」
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中了劉少奇黑修養的毒(衆笑),忘記了毛主席一再指引的革命大方向,踏上逃港的錯誤道路(衆笑)。沒有偉大舵手給我們掌舵,沒有帶上毛澤東思想這一革命指南針,擡頭又沒有想到看看毛澤東思想的北斗星,能不迷路嗎(衆笑)?難怪我在大海中游來游去,幸好最後還是游到了解放軍的哨所,不然,不就眞的走到了叛國投敵的歧途上去了嗎(哄堂大笑)?
封建法西斯專政的淫|威,眞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又似電氣聲光,無遠弗屆。在「那個十年」中,龜背生毛,馬頭長角,黑硬要說成白,白反倒變了黑的。好好的人,被剪了陰陽頭,頂著三尺半高的紙冠,戴鎖披枷,被關在「牛棚」裏,成了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牛鬼。明明是鈎爪鋸牙,吸血吮腦漿的妖魔鬼怪,卻被億萬人頂禮膜拜,反成了澤被萬物的眞神。到處都是一片殺伐之聲:炮轟、火燒、油炸、砸爛狗頭……至於抄家、遊街、坐噴氣式飛機,更是家常便飯,今天是你,明天又輪到我……十億顛連無告的蒼生,既無深山可隱,又無租界可逃,出家當和尚去吧,大雄寶殿又正開辦著改造思想學習班。惹固然是萬萬惹不起,躲卻又怎麽也躲不掉。腦筋一時轉不過彎的,只好一死了之。於是傅雷夫婦仰了藥,翦伯贊夫婦投了緩,老舍、李廣田跳了湖……至於「三家村」的村長鄧拓,臨墜樓前還不忘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寧爲玉碎,毋爲瓦全,壯哉壯哉,然而卻也眞是冤孽。
小沈便老實不客氣,立刻把我身上的繩子解下來,麻利地重新再捆綁好。這回他用的活套,用力一扯,固然可以收得很緊,但只要一放手,繩子便會一分一分地自動放鬆。……我嘆了口氣,偷偷的屈伸了一下半麻木的十指,這回我的那雙胳臂啊,才又眞正再屬於我自己的了。
最後,輪到我主https://www.hetubook•com•com唱了。
不久前,我在柏克萊遇見一北大來的哲學教授,他在北平的寓所,正巧與馮友蘭比鄰。他告訴我,文革時,幾乎每天都有紅衛兵上門揪鬥馮氏。馮先生非常合作,一見小將來了,立刻自動自發地把一張椅子搬到院子中央,自己主動爬上去站好,替小將準備了一臨時的鬥爭臺,然後把頭一低,彎腰成九十度角,逆來順受,唾面自乾,脾氣好得不得了。待到小將得到極大的心理滿足,一哄散去之後,馮先生才施施然由椅子上慢慢爬下來,小心地拍拍椅子上的泥塵,再慢吞吞地搬著椅子,施施然地渡回屋裏。天天如是,次次如此,一如宋明儒學大師在洒掃應對。
現在先說虛幻化。
戲才一開鑼,那個從前在武工隊一起槍尖刀口打過滾的小沈,一個箭步躍上高臺,二話沒說,當胸就是兩拳。這兩拳動作很大,速度卻很慢,如同給我拍灰。
中共在文革十年的統治,其專制黑暗遠超古封建,其野蠻殘暴又遠超現代法西斯。最近大陸學者給文革「那個十年」正名,稱之爲「封建法西斯專政」,取其既古代,又現代,既國粹,又舶來,一句話,卽集合了古今中外人類歷史上一切最野蠻黑暗殘暴的大全。
以後跳上高臺唱紅臉的,一個個都是以前入死出生的武工隊弟兄,有痛心疾首的,有恨鐵不成鋼的,有大義凜然的,有苦口婆心的,講來講去,《毛語錄》一條條倒背如流,「兩報一刊」的社論一套套出口成章……
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通,我爲什麽蠢得這麽交關,好好的社會主義主人翁不當,偏想跑到資本主義社會當奴隸(衆笑)。我現在一天吃二頓粥,總比香港臺灣天天吃香蕉皮好得多,人家連一個都還沒游過來,我卻巴巴的游過去(衆笑),幸虧解放軍同志及時挽救了我,不然,我會連粥都吃不到了(衆笑),再也游不回來了(哄堂大笑)……
只可惜,會唸「菩提本無樹」的人,到底不多;能把心修到「本來無一物」更是談何容易。絕大部分的中國人,都是凡夫俗子,沒有馮先生哲學上的慧根,虛幻化的路子,是絕對走不來。他們是通過遊戲人生的滑稽化路子,各自走到自己的桃花源的。
我好難過,好悔恨,我後悔莫及(衆笑)。今天落得這一下場,實在是咎由自取。希望各位革www.hetubook.com.com命的貧下中農,革命的知識青年,在新長征途中,一定不要迷失革命的大方向(衆笑),不要忘了毛澤東思想這一指南針與北斗星,不要重蹈我的覆轍……(大笑)
「老大,」小沈向我舉起海碗:「這回我眞服了你了。你唱了這麽多年的紅臉,老實說我不覺得怎麼樣。這次你一改行唱白臉,立刻脫胎換骨,笑得我肚皮都快要爆炸了。虧你由頭到尾,一本正經的,一點笑容也不露。來來來,我們敬老大一杯。」
鬥爭臺下來,由於我成分好,認罪態度好,又能揭發和批判萬惡的香港資本主義制度,結果當場釋放,回生產險再接受貧下中農的改造和教育。武工隊的弟兄們前呼後擁,衆星拱月似的把我捧到小沈家,厨房煙霧騰騰,肉香四溢,大鍋頭正烹著的那條大黑狗,還是小沈和劉剛昨夜用一條麻袋從隔壁的塘厦公社摸回來的。說是要給我好好補一補。
視鬥爭如唱戲,並不是廖沫沙的獨家發明創造。文革時,廣東人把鬥爭會管叫作「做大戲」(唱粵劇)。今次是你,下次說不定輪到我。故上臺唱紅臉的,不妨氣勢洶洶,聲大夾惡,唱白臉的,一定會過則歸己,低頭服罪。但嗓門大歸大,哥們的私房體己黑話,一定不能端出來,拳頭高高舉起可以,但一定得輕輕放下來。唱完了下臺,紅臉白臉一同摸起酒杯底,依然是好朋友,好兄弟。至於剛才臺上得罪之處,「閒話一句,做大嘛!」
……弟兄們七嘴八舌的插|進來:
幸虧沒能游過去。香港又沒有戶口簿,過去豈不成了黑人黑戶?街坊組長三更半夜來查戶口怎麽辦(衆笑)?何況,香港又不發糧票,沒有糧票,你就算有鈔票,也買不到米啊(衆笑)?香港不發票,每月靠它煮菜的二兩半油,誰會賣給我(堂大笑)?香港不發肉票,哪兒去割每月全仗它解饞的四兩肉(哄堂大笑)?還有,香港連每年一人二尺四寸的布票也不發,你說可不可惡!二尺四寸布不够做一套衣裳,至少够做一底褲(哄堂大笑),連二尺四寸布也沒有,豈不是香港人人都得光屁股(哄堂大笑,笑得打跌,笑出眼淚)?難怪香港的女郎都穿比基尼,三點式的,只有巴掌一點大,原來是她們買不到布啊!你說可憐不可憐?(衆笑得倒成一團)……
若問桃花源在那裏?它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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