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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廬談文學

作者:黃永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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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象批評」與明代文評

「圖象批評」與明代文評

徐渭,字文淸。後更字文長(一五二一~一五九三)。有《筆元要旨》、《徐文長集》等。虞淳熙爲〈徐文長文集序〉,極欣賞其「韻之風流」,黃汝亭序《徐文長集》說他「文崛發無媚骨」,「皆從正氣激射而出,如劍芒江濤。」都有健鷙的意思。袁宏道謂其文「一掃近代蕪穢之習」,謂其詩:「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如嘆如笑,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便見鬼語荒墳」,李舒章云:「文長詩材粗黠,雅人所少,然其一往有雋處。」而陸雲龍編《翠娛閣評選十六家小品》各家均有小序評其文,張朱佐〈國朝文評〉的末尾十餘家,品評時可能採用這皇明十六家小品爲樣本,陸雲龍評徐文長:「文長之交,未知則擬爲荆川,既識其人,則病其後之弱,向使當日幅短而讀易竟,讀者當北面矣。」說他短幅的小文,幽俏粗豪,極爲出色,長篇則神貌羸弱。夏基《隱居言》評:「文長之文,詞雄而氣厚,其傳也妙在整飭。」張比作鶻落搏兔,健鷙精準,和夏基說他「雄厚整飭」相似。陶望齡爲〈徐文長三集序〉,說他「交實有矩尺」、「往往深於法而略於貌」,也指精準而言《四庫》對其詩文,並列於存目。
(三)「圖象批評」若舉得恰當,含義既豐富,形象又新創奪目,十分動人。圖象常附帶著多樣的聯想空間,所謂「稱情比類,舉隅反三」,可以使妙意傳達於言外。
江于順如試風雛鷹,矯健自肆。(王)

2聯想的美
沈一貫,字肩吾,號龍江,又號蛟門(一五三一~一六一五)。有《喙鳴文集》藏中圖漢學中心,《喙鳴詩集》藏故宮善本室。考文集二十一卷中贈序碑記、策議論說,可謂各體具備,其文平穩順當,奇朵無多。一貫自作硯銘云:「文不生於文而生於質樸,重端確至文乃出。」又銘云:「於此掏文思其質,於此揆政思其實,法其淸靜保元吉。」是其爲文的理念,以質實清暢爲主。一貫官至中極殿大學士,初在位時文壇頗爲崇仰,時朝政已大非,加以楚獄、妖書、京察三事,一貫獨犯大不韙,爲清議所醜,其晚年亦逐厭人間世,詩文少有評介者。四庫將《易學》、《敬事草》二書均列存目,張評爲「登乘小丘,風景不殺」,或許與一貫晚年「登臺狎鷗,閒傍百花」的生活趣味相似。
張江陵如印沙畫泥,鑿鑿紙上。(張)
康德涵如逢場演戲,不事矜莊。(張)
湯若士如擲地金石,亘天綵虹。(張)

(十二)「圖象批評」有時候分不清是批評作品內容風貌,還是在批評其人品或身世命運。如評陳束如「衰悴的小徑落花」,可能在比擬他的悲觀且短命,評商輅爲「布衣尊貴」,也可能和他「野服入朝」的出身經歷有關,評鄭曉的「俎豆輝煌」,也可能在說他人品的成就。也容易與作品風貌混淆不清。
王張兩家的〈國朝文評〉共評明代一百零六家,所評各有精到,但張朱佐的圖象比喩,常有仿自王世貞的,像王比崔銑爲「古法錦,惜窘邊幅」,又評皇甫涍詩爲「輕縑短幅,不堪裁剪」。而張比吳寬亦云:「輕縑短幅,羞堪卷納」,比茅坤爲「一束純錦,尙少剪裁」。像王比李夢陽詩「如韓信用兵,多寡如意」,張則比其文爲「囊沙背水,精奇出人。」
喬景叔如江東秀才,文弱都雅,而氣不壯。(王)
楊士奇,名寓,以字行,號東里(一三六五~一四四四)。有《東里全集》。明仁宗雅好歐陽脩文,士奇文亦平正紆餘,得其髣髴。黃淮序《東里文集》說他「本之以忠貞亮直,持之以和厚謙慎。吐辭賦詠,沖澹和平,渢渢乎大雅之音。」所謂徐言雅步,所見相近。而李時勉作〈東里續文稿序〉,說他「公平廣大,寬和而有則。眾皆爭論紛紜,先生獨無言,久之徐爲一言,眾莫不懾服。發爲文辭,渾涵溫潤,謹嚴而靜密。」人品亦可證見其文品,李夢陽詩云:「宣德文體多渾淪,偉哉東里廊廟珍」,讚其文有館閣氣,《四庫》云:「其文雖乏新裁,而不失古格前輩典型。」這二家評語可替王氏「官人雅步」作注腳。蔣仲舒說他「語妥協,聲度和平,如潦倒書生,雖酬酢雅馴,無復生氣。」正正替王氏「措大時露寒儉」作注腳。大抵只求發乎性情,而不求詞章工巧,只求清純平正,而乏藻辭麗句,只得箇「平穩」而已。鄭瑗《井觀瑣言》稱其文「典則無浮泛之病,雜錄敍事極平穩不費力。」錢謙益說他「辭氣安閒,首尾停穩」,可以想見他的風度,平穩不浮泛,也算是「有法而簡」了。平穩也可以如張氏所形容的「東海揚風,一帆無恙」,王氏評其詩「如流水平橋,粗成小致」,都把握住「平穩」「安閒」「不費力」「不成大局面」等特點而言的。

陳仁錫,字明卿,號澹退居士(一五八一~一六三五)。有《無夢園遺集》,今藏中央圖書館善本室,《四庫》將其以時文批點法賞析文章者,均列存目。何偉然評「明卿淵宏」,又說:「揭無盡之藏,磨人鈍眼」,陸雲龍則說他「王言經濟文事武功」自有大文章在,並說:「先生所爲文,以性情爲貴,其以理動人,正以性情動也。」說他內心「密靜」「多內力」「恥緣外激懼」,風格極「醇」,他自己曾說:「聰明盡而人力顯,悟境窮而苦工現」,張比作觴政默飲,有靜觀局外的趣味。陸說他的文章極爲「沉快」,「沉而不露,猶是喧中之寂」,正是「觴政默飲」的意思。

陸浚明如投麈尾人,從容對談,名理不乏。(王)
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白(一五五五~一六三六)。有《容臺文集》、《筠軒清秘錄》等,今藏中圖善本室。陳繼儒爲董宗伯《容臺集》作序說:「凡詩文家客氣、市氣、縱橫氣、草野氣、錦衣玉食氣,皆鉏治抖擻,不令微細流注於胸次,而發現于毫端,故其高文大册、雋韻名章,溫厚中有精靈,蕭灑中有肅括。……漸近於平淡自然,而浮華刊落矣,姿態橫生矣,堂堂大人相獨露矣。」完全是臺閣體的面貌,所以張比作金饈玉饌。陸雲龍小序說:「讀其文,寓奇于平,化拙爲巧,融板爲逸,飄然如雲中鶴,澹然如林著煙,豔冶美人,容與林間,蕭騷逸士,婆娑泉石。」何偉然則說他「沖停」,又說:「皆仙語,味與色則玉饋,酒美如肉,澄清如鏡,雲液霞漿,服之可以得道。」都推崇他淡而潔,頗爲瀟灑。張比作金饈玉饌,就是「玉饋」的意思,飼钉不苟,說五色小餅堆垛者,亦無一苟且,正餐特好,點心亦佳,並無堆垛裝樣不切實際的。張評頗近何說,但《四庫》則評爲「以書畫擅名,其詩文則多率爾而成,不暇研鍊。」看法大有不同。
郭維藩,字价夫(一四七五~一五三七)有《杏東集》,今臺灣未見此書。《四庫》評其詩文「皆乏深湛之思」,列爲存目,鄉老敍事,剛見面時顯得亹亹不倦的樣子,不一會話就說光,當然也沒有「深湛之思」。
喬世寧,字景叔,號三石(嘉靖十七年進士)有《丘隅集》,《四庫》不載。胡直刻《喬三石先生文集》,序說:「其文雖不專倣子長,而實鬱然有漢人氣,考其人悃幅介特,憂國急民,厚倫樹風,瞿瞿慕道法者也。」有氣但不壯,瞿瞿然顧禮義如秀才。王評其詩:「如清泉放溜,新月掛樹,然此景殊少,不耐縱觀。」說他偶有佳作,像泉溜,像新月,都很秀弱,其他更不耐縱觀。蔣仲舒說他「調亦清和」朱彝尊說他「整而不浮」,孫山甫說他「一裁於造化性情之眞」,都從「都雅」的優點處說的。
宗子相如駿馬多蹶,又如妙音聲人,止解唱渭城一曲,日日在耳。(王)
馬理,字伯循,號谿田(一四七四~一五五五)。有《周易贊義》、《谿田文集》等,今藏中圖善本室。雒遵作〈谿田先生文集序〉,引呂柟詩:「馬理文章景明詩,當代斯文可讓之」,推崇過當,馬理九世孫馬輝甲說他:「學接橫渠,功著六經,其於聲律對偶之技,率不經意。」偏於闡道的作品,文章未必所長,較爲近實。《四庫》均列入存目,提要評其文「喜摹《尚書》,似夏侯湛昆弟,誥之體,遣詞宅句,塗飾琱刻,其爲贗古,視李夢陽又甚焉。」王比作吃多了羊酪的漢子,滿身羊羶撲鼻,正說他摹擬的習氣太濃,失掉了本來的人味。
王子衡如絲笮旄牛,珍貴能負,而不曉步驟。(王)

李賓之如法師開講,琅琅可聽。(張)
王維楨,字允寧,號槐野(一五〇七~一五五五)。有《槐野存笥集》,《四庫》列爲存目。孫志高云:「槐野詩宗少陵,多深沉之思,務引於繩墨,必結構中度,而後出之。」章自以爲有法度,所以王又誦其詩:「王允寧如馬服子陳師,自作奇正,不得兵法。」大概王以爲太重法度又不得法,所以比作畫相國者,只在形迹間度量,結果離相國神采愈遠,就像在布陣的奇正間度量,並不合乎兵法。李攀龍在〈王氏存笥稿跋〉中,正譏諷他「法自己立」的說法,「徒以子長所逡巡不爲者,彼方且得意爲之,若是其自異耳。」文如此,詩亦如此。朱曰:「王允寧學杜而不得其門,自詡七律,然尤懦鈍,五言有句無篇。」錢謙益更說:「允寧論詩,服膺少陵,自謂獨得神解,尤深于七言,近體以爲有照應、開闔、關鍵、頓挫,其意主興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及其自運,則麤笨棘澀,滓穢滿紙,如潦倒措大,經書講義,填塞腹笥,拈題豎義,十指便如懸錐。」都笑他像個泥於法而並不能眞創作的。號稱學杜,像奇貴的玉器,但學不像,所以說:「痕迹宛然」但兪汝成卻說他「雖非純雅之辭,不失雄渾之氣。」穆敬甫更說他「負氣不泄,沈鬱有調,大是少陵之遺」,張比作高隼奇矯,大概是欣賞他學像了杜甫的那一面。胡應麟說他「文矯健勝於詩」,則評其文像隼鷹也是有據的。
這種印象語言的模仿移植,會降低陳述時動人的魅力,顯然使張朱佐在「不敢苟同元美,亦不至逐聲吠影」的願力上打了折扣。而批評李維楨「如淘沙見金,時時獲寶」,評歸子慕「如三河俠少,風流自賞」都襲用前人舊有的譬喻,更缺乏清新奪目的創造效果了。



江景孚如入鴻臚館,鳥語侏樆,一字不曉。(王)
王世貞,字元美(一五二六~一五九〇)。有《弇州正續四部稿》等。穆文熙〈弇州續稿序〉,屢歎「公殆所謂天授,非人力也,王氏自永嘉以遷,長淮之秀,全注於海,海上千年間有榮光浮,而休氣塞者,其在公歟?」又說他年少時文章雄渾而微露有餘之勢,到晚年則譬之觀海,「惟是汪洋浩渺。」而胡應麟也說他「神穎天發,瓌質絕抱」,「天驥神龍,跌宕其步驟,夸父巨靈,堅強其骨力。」又說他「靡所不有,靡所不合,詞與代變,意逐題新,譬之龍宮海藏,萬怪惶惑。」何无咎說他「弇州主大,直欲體具百家,包括今古,汪洋萬里,崩奔自恣,而意貴富瞻,詞多填實。」宋子建說他「如西域化人,手易山川,海量珠玉。」前人所評,大抵說他才富學瞻,規模極大,像汪洋,如海量,是天授,是天驥,所以張亦比作銀河仙織,璀璨滿天。但黃宗羲對他的「大」有所批評,他說:「弇州之襲史,似有分類套括,逢題填寫。……姑借大言以弔詭,奈何世之耳目易欺也。」《四庫》也以爲「大」之中,雖然百貨俱陳,瓌寶錯出,但不免「眞偽駢羅,良梏淆雜」。而夏基在《隱居放言》中也說:「弇州之文,博而不精,元美腸胃患其太雜,太雜則食古而溢。」則缺點在一「雜」字。
張鼐,字世調,一字侗初(萬曆三十二年進士)。有《寶日堂初集》等,今藏中央圖書館善本室。何偉然說他「娟好」,陸雲龍序其小品說:「英英麗色,入眼呈妍,馥馥奇芬,逆鼻馨起。」又說:「裁斷之處,妙得人情,談文說隱,寫素抒懷,又何各各如其面也。」張比作倩女臨粧,正是「娟好」的意思,並花獨笑,正是奇芬麗色,眼鼻馨妍的意思。
「圖象批評」有優點,自然也有缺點:

王廷相,字子衡(一四七四~一五四四)。有《王氏家藏集》、《內臺集》等。康海〈浚川文集序〉稱讚他「詣理極變,發精殫微,博而能簡,麗而能則」,沒有貶辭,只提出「厚而毋淆,純而毋駁」作爲勉勵,門人薛君采謂其「豪氣大露」,黃清甫謂其「不避險直」,錢謙益謂其「才情可觀而摹擬失眞」,《四庫》亦云:「其說頗乖僻」,可見詩文能豪氣但法度不工,所以被比作旄牛不曉步驟。王評其詩爲「如外國人投唐、武將坐禪,威儀解悟中,不免露抗浪本色。」可供參照。


許宗魯,字伯誠,一字東侯(一四九〇~一五三九)。有《少華集》、《陵下集》、《歸田集》等,《四庫》皆未見,今藏中圖善本室。王世貞評其詩:「許伯誠如賈胡子作狎游,隨事揮散,無論中節。」評詩如揮霍客,也有「資用不多」的意思,但「通津郵」可以陸續寄達,所以「供億不虛」,可能表示創作年齡長,後繼有力。喬世寧序《少華先生續集》時說:「往少華先生以詩文集示余,其文氣雄語質,明實可據,……頃又覽其續集,其文益閎博典厚,詩益雄渾清遠,乃深歎作者之難也。夫古今脩辭之士,詩與文未易兼也,至晚年之作,又多衰落難振,先生獨兼二長,且晚年者益精工倍於前時。」可作「供億不虛」的注腳。蔣仲舒誦其詩:「中丞五七言位置勻穩,首尾皎潔,氣格粗備,可當作手,使更推思入玄,取材進古,得不渢渢其言哉!」正說他只粗備了氣格,若在「推思」與「取材」上能源源不絕而來,則必有可觀。
(九)因爲「會心」不易,可能靈光一閃是一回事,延伸爲結論時是另一回事,落入同一圖象而結論迥異的場面。
楊東里如東海揚風,一帆無恙。(張)
湛源明如乞食道人,記經唄數語,沿門唱誦。(王)

高季廸如短兵相接,趫捷可觀。(張)
文翔鳳,字天瑞,號太靑,又號東極(一六一〇年進士,約一六二五年前後在世)。有《文太靑文集》等,今藏中圖善本室。《四庫》評其詩文「率多怪僻」且有狂而近於誕者,列入存目。何偉然說:「太子力抉玄秘,才識鴻鉅,一凝思神躍,萬里氣吐,白練上衝。」陸雲龍序其小品說:「其文多奇崛艱奧,一字須作些時解,人詫爲揚董復生。太華嶔崎突兀之靈,龍門漰湃橫溢之氣,至是一洩哉。或者病其嶅軋不易讀,則殷盤周誥,不列于書,漢字秦鐫,不應珍于世矣。」白練上衝,正是劍氣衝牛斗,比作殷盤周誥,正是古色侵人,張比作寒泉古劍,與何陸相同。錢謙益說:「天瑞詩離奇兀,不經繩削,馳其才力,可與唐之劉叉馬異角奇鬪險。」並說他詩有魔力可與天神戰,也像一柄神劍。
王季重如新調鷹兒,鮮健可愛。(張)

汪司馬如小邑城市,粗置街巷。(張)
(五)因爲只用一二個比喻,可能不是眞從全部作品去體會,變成人云亦云。


江以達,字于順,號午坡(嘉靖五年進士)。有《午坡集》,今藏中圖善本室(又名《南塘先生文集》、《明善齋集》)。紀振東作〈明善齋後序〉,說他「力倡高軌,一洗頹波。」李義壯序《南塘先生文集》說:「初誦如入武庫,萬象森然,觀者凛凛,徐而釋之,有典有則,源源乎深沈之思也。」大抵與鷹揚矯健相合。朱云:「午坡嘗謂昌黎詩不逮文,尙沿習氣。」足見「自肆」的神情。以達曾說:「模形者神遺,斲句者氣索,景會者意脫,蕊繁者荄衰。譬諸畫地爲餅,以能則難;刻木爲人,束之衣冠,與之酬色笑,而施揖讓則不可。」當時剽竊摹擬的風尙正熾,以達深知其病,主張創造,但力有不逮,所作仍依摹擬的趨向。所以王比作試風雛鷹,雛鷹欲逆風,仍被風吹走,自己有方向卻力有所不逮,無法達目的地。
陸粲,字子餘,一字浚明,號貞山(一四九四~一五五一)。有《貞山稿》。黃宗羲《明文海》云:「貞山文秀美,平順不起波瀾。」彭年序文以爲「專法馬班,雄深雅健,東漢諸家所不及。」徐時行序文以爲「出入左氏司馬遷,無論魏晉。」魏學禮〈陸子餘集序〉說「觀辭則閎麗肆逸,載事之辭,則師司馬子長,而直鯁毌所詘,時時兼用韓生諸子。」顧則云:「亦李唐四傑之流」,朱則謂「貞山困抑終身,然晚極田盧文酒之樂。」綜上所評粲文秀美雄深兼備,馬班高古與四傑華麗兼備,又平順雅健,閎麗肆逸,所以比作魏晉名士,揮麈對談,司馬說史,滔滔不絕,而晚年生活亦正如此。
李贄,字卓吾(一五二七~一六〇二)。《珂雪齋前集》有〈李溫陵傳〉卽指李贄,考《李氏焚書》卷三〈卓吾論略〉中說:「居士生於泉,泉爲溫陵禪師福地,居士謂:『吾溫陵人,當號溫陵居士。』」萬曆末年余家所刻《李贄集》,卽稱《李溫陵集》,有《卓吾先生李氏焚書》、《李溫陵集》等,今藏中圖善本室。《四庫》評其《初潭集》:「大抵主儒釋合一之說,狂誕謬戾,雖粗識字義者皆知其妄。」又評《李溫陵集》:「贄非聖無法,敢爲異合論,雖以妖言逮治,懼而自到,而焦竑等盛相推重,頗熒眾聽,遂使鄉塾陋儒,翕然鼐信,至今爲人心風俗之害。」於「敗壞人心」的禮教罪名之外,亦可見其「頗熒眾聽」的一面,以「儒釋合一」爲主,陳證聖爲《李氏焚書》作序,說:「惟其歸釋,得以炳爍,不然僅一學究老生耳。以此賈禍者,卽以此招聲。」則李贄遭世訾話,在於「歸釋」,在於反對「尼山衣鉢」,所以張比作異域表文,價值判斷均不同,雖狂誕而新奇動聽。
文徵明,初名璧,以字行,更字徵仲,號衡山(一四七〇~一五五九)。有《甫田集》。王評其詩:「文徵仲如仕女淡妝,維摩坐語。又如小閣疏窗,位置都雅,而眼境易窮。」顧則云:「其文恬寂整飭,詩亦從實境中出,特調稍纖弱。」恬寂整飭,正像父老的平實話他的仲子文嘉作〈先君行狀〉,說:「詩兼法唐宋,而以溫厚和平爲主,或有以格律氣骨爲論者,公不爲動,爲文醇雅典則,其謹嚴處一字不苟。」亦可以作爲證明。《四庫》評其詩:「雅飭之中,時饒逸韻。」則詩是淡妝的仕女,而不是山東父老了。《四庫》又云:「徵明秉志雅潔,其畫細潤而瀟灑,詩格亦如之。」詩畫均柔弱秀雅,與文平實稍異。
歸熙甫如秋潦在地,有時汪洋不測,一瀉而已。(王)和-圖-書

茅坤,字順甫,別號鹿門(一五一二~一六〇一)。有《茅鹿門先生文集》或稱《白華樓藏稿》、《玉芝山房稿》等,今藏中圖善本室。汪琬《堯峯文鈔》卷三十九,說他「才氣雄奇,爲文章滔滔莽莽,尤善談兵。」陳文燭作〈白華樓稿序〉說他「摹畫古人,濬發巧心,其神氣本於龍門,而恢張變化,莫可窺測,或謂書似昌黎、記似柳州、紀戰功似子瞻、贈送似永叔、雜著似介甫。」大抵尙停留在摹倣階段。《四庫》於《荆川集》提要中評及茅坤「比擬間架,掉弄機鋒」,又評《白華樓藏稿》云:「坤刻意摹司馬遷、歐陽脩之文,喜跌宕激射。……古文不能與唐、歸諸人抗顏而行」故詩文並列存目。張比作純錦尙少剪裁,正謂技法尚未成熟,猶在刻意摹仿而已。
何仲默如追琢玉器,新貴有痕。(張)

桑民懌如塾師訓詁,說得落耳。(張)




崔銑,字仲鳧,一字子鍾,謚文敏(一四七八~一五四一)。著有《洹詞》、《元城行錄》等。穆敬甫云:「文敏著《洹詞》,人知工文,而不知工詩,近體豪雋奇古,足與李何方駕。」《四庫》謂其「持論行己,一歸篤實」,故爲文「準今酌古,無儒生迂濶之習。」奇古而不迂濶,所以王比作古錦有雅色,張比作篆隸有古法。王指「惜窘邊幅」,查王世貞《讀書後》卷四,有「書《詞》後」一則,說他「文務剪裁,而無沛然之氣,蹊徑斧鑿,靡所不有。」又說:「每讀崔子文,句句可了,若線斷珠落。」正是「惜窘邊幅」的詳細說明。
(一)絕妙的「圖象批評」,像禪直指本心,展現機智與禪趣,使「不可言傳」處,會心一點,意態騰露,境界全出。
豐道生如骨董肆,真贋雜陳,而不堪儇詐。(王)
王慎中,字道思(一五〇九~一五五九)。有《遵巖家居集》。《明史.文苑傳》稱其爲文,初亦高談秦漢,已而悟歐曾作文之法,一意師仿,尤得力於曾鞏。且評其文爲「演迤詳瞻,卓然成家」,蔣德璟在〈讀鼐巖先生集〉中,說他「沈酣經術,湛深史漢,力厚氣釀,獨立間架」正與「堂構華煥」意相近。錢謙益說他「詩體初宗艷麗,工力深厚,歸田以後,攙雜講學,信筆自放。」朱亦說他「文理精密」,則王比作「金市中甲第」輝煌華煥,是有道理的。又說他「匠師不讀木經」或許是指「信筆自放」的一面。王又評他的詩:「如驚弋宿鳥,撲剌迅,殊愧幽閒之狀。」,張比作「風檣陣馬」正是「快馳」時的迅迫驚悚的一面。皇甫汸〈遵義先生文集後序〉說:「其爲文也,長於持論而不尙雕繪,下筆特創新意,罕襲陳言,雲蒸霞鬱,變幻百端,河決川流,一瀉千里。」所謂快馳無前,原來如此。
黃禎,字德兆,號北海野人(嘉靖二年進士)。有《北海野人稿》,今臺灣未見此書。宋弼山《左明詩鈔》說禎尚有《北上集》、《戶部符臺集》皆未見。《安邱府志》謂其「爲文力追古作者,與李舜臣齊名,海內謂之李黃。」《四庫》疑爲「夸飾之詞」,將《北海野人稿》列爲存目。自稱野人,力追古文而未見精采,所以王比作山蠻強作鴃舌的漢語。


馮具區如海若洸洋,溟漲無端。(張)

霍渭先如廚白條井,無一茸穢。(張)
商輅,字宏載,號素庵,謚文毅(一四一四~一四八六)。有《商文毅公疏稿略》及《商文毅公集》(又名《素庵集》),今藏中圖善本室。徐楚序《商文毅公集》,說他的出身是:「試南宮、對大廷,俱第一,由是三元之名聞天下,帝心眷之,十餘年間,參預機務。後爲權奸所擯,罷歸十年,憲皇更化,首召公還,公乃野服入朝,懇辭不得,而始拜命,爱立作相,天下翕然稱賢輔焉。」這些經歷,正是布衣而尊貴異常。李德恢說:「太傅詩寫情雍容雅澹,有陶韋風。」亦是布衣而時露尊貴雍容的意思。《四庫》嫌他「多館閣應酬之作」,所以列爲存目。今全集中多講章奏疏,詩序雜記爲少,徐楚也說:「若乃應酬著作,特公緒餘,似未爲重輕者,惜其全集燬殘。」彙其散逸詩文而已。
「圖象」二字,「圖」是指實物的、具體的、可見的圖形,「象」可以兼指精神的、抽象的、未可見的象徵。所以「圖象批評」是希望將詩文的風貌在實物實事中概括其難以形容的格調品味。所用的素材是「圖象」所以我稱之爲「圖象批評」,前人已有稱之爲「形象批評」的。其所用的方法是「譬喻」,所以有人亦稱之爲「譬喻品評」、「比喩品題」或「象徵批評」。此種批評完全仰賴品評者會心的直覺,因此也有稱之爲「直覺批評」、「印象批評」。
皇甫子安如鏤金錯玉,光麗照人。(張)
(二)作家心營意造的天地,本來就很難指點傳授,也難解說得失,「圖象批評」常常在道優點時,挾缺點俱來,給人以悟入的門徑。
郭价夫如鄉老敍事,粗見亹亹。(王)

劉子威如火齊木難,滿眼琳瑯。(張)
(二)不直接用精準的批評詞語,可以避免「說盡」的乏味,餘下含蓄而耐人咀嚼的回味。
鄭淡泉如清廟明堂,俎豆輝煌。(張)

薛君采如嚼白蠟、杖青蘆,不勝淡弱。(王)
霍韜,字渭先,號渭厓(一四八七~一五四〇)。有《明良集》、《渭厓文集》等,書藏故宮博物院。《四庫》評:「韜性強執謬戾,不顧是非……爭辯迫急,異乎有德之言。」則與張所比況爲潔淨不穢的風格不同。倫以諒爲〈霍文敏公文集序〉:「世謂公議論多過激,夫中正者道也,激者時也,道雖無激,而有時乎爲激,渭厓之激,激於時也。」所論較能識當時的時空背景。今見其〈贈方棠陵〉詩:「言論紛千古,誰求一個是?孔孟聖賢徒,不慍世俗毀。」可見其喋喋好辯的樣子。文集中疏奏爲多,議大臣,論國是,大抵以正人心、振士風爲主,至於家訓等文,誨諭諄諄,更少茸穢。集中附王廷相來函,謂「以僕觀老先生,直是迫切秀才,急急要幹事耳。」則《四庫》所評,也有其依據。
王廷陳,字稚欽,號夢澤(一五一七年進士,約一五三一年尙在世)。有《夢澤集》。皇甫汸作〈夢澤集序〉,說他「尺牘雄視崔蔡,書信類東京,文效左氏《國語》而兼騁班馬。」正說他尺牘最佳,文則多模擬仿效。宋轅文說他「才情麗逸」,王世貞評他的詩爲「如浪馬走坂,美女舞竿」,朱曰:「逸藻波騰,雕文霞蔚,音高秋竹,色艷春蘭。」藻采麗豔大概是諸家一致的認識,王比作「麗人訴情」,麗豔外還有「可愛」的含義,俞汝成評爲「清切不凡,榮潤可愛」,顧評爲「調高趣新,頗多奇句」,含義稍爲接近。至於「改鼠爲璞」「呼驢作衛」,可能是指嫌「鼠」「驢」字俗,改用另一方言雅稱叫做「璞」「衛」,有求雅過分的意思。《四庫》評爲「意警語圓,軒然出俗,不得不稱爲一時之秀。若雜文則藻采太多,華掩其實。」正說他過分追求「出俗」而藻采失實。
湛若水,字玄明(避諱改源明)(一四六六~一五六〇)。有《甘泉集》等書。顧曰:「其爲文章平易質實,詩詞頗醞藉逸秀,頗得唐人古澹處。」顧爲若水弟子,語或虛譽,邵寶容《春堂續集》有〈爲劉鴻臚跋湛司成文卷〉,說:「甘泉謂致多之難,予謂致多非難也,致其所難致者是謂難耳。」則甘泉文實不多考《甘泉集》中語錄居十之九,《四庫》評云:「詩文,其餘贅耳」,語錄爲主,所以王比作唱誦經唄,顧所說「平易質實」「古澹」,而王比作乞食道人,也可能受評論人品的影響,若水爲嚴嵩同年,嵩權極盛時,若水已垂耄,爲嵩作〈鈴山堂集序〉,反覆推頌,爲士林所恥。
朱子价如小兒吹蘆笙,得一二聲似,欲隸太常。(王)
吳峻伯如佛門中講師雖多,而不識本來面目。(王)
沈蛟門如登乘小丘,風景不殺。(張)
王濟之如長武城五千兵,閒整堪戰,而傷於寡。(王)
解大紳如逾夾快馬,急速而少步驟。(王)
解縉,字大紳(一三六九~一四一五)。有《文毅集》。相傳少年夙慧事跡不少,黃諫序他的文集說:「先生之於文,有求輒應,下筆滔滔,不待思索,雖千萬言頃刻立就。」王比作快馬,張比作水流,或許與「口占操筆立就」有關,清初張尙瑗作序說「公之作文,揮灑出沒,風雨驟至,文無留思,思無乏藻,視夫酌雅稟經、句櫛字比、與先民爭毫釐之出入,固自不同。」正可作王張的印證。蔡朔評其詩「豪縱放逸,一自胸中流出,譬之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覽者爲之心驚目駭。」李時遠謂其「天質甚美,詞鋒甚銳,但少溫厚和平之氣。」廖玄素謂「學士興會所到,肆意成章,水搏蛟虯,陸剸犀象,淵乎其不窮,浩乎其有餘。學士以一少年,萬言批鱗,靡所忌諱。」《四庫》謂其:「才氣放逸,下筆不能自休,當時有才子之目。」朱曰:「學士詩敏捷不大推敲,其言曰:『寧爲有瑕玉,莫作無瑕石』,其立意固如是。」王形容爲快馬傳信,急速或謂詞鋒甚銳,撰述太快,少步驟正謂不大推敲,且少溫厚和平之氣,直言批鱗,放逸無忌。張形容爲洋洋灑灑,正謂豪縱千里,但形容爲春|水平流,不同於長江大河的心驚目駭,只能形容出「浩乎淵乎」不能自休的豪宕才情。
唐寅,初字伯虎,後更字子畏(一四七〇~一五二三)。著有《六如居士全集》。眼空一世,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明人袁表評其詩文:「藻思麗逸,翩翩有奇氣。」明人何大成亦評爲:「所著詩文翩翩有奇藻,乃其邁往不屑之韻,卓然如野鶴之在鷄羣」,張比作「傲日饑鷹」,鷹有高翔出羣、眼空一切的雄姿,傲日飛廻,但饑鷹不免爲冗俗所制,有鱤軻落魄的鳴聲,雖然鬱勃之氣使文采驚飛,不免惹人憐惜。袁表評其人:「伯虎才甚駿,惜流落後,不自檢束,大墮於樂天隊中。」而王世貞則從人品說他的作品也像「乞兒唱蓮花落」。
趙大洲如駿馬驀澗,神氣奕奕。(張)
李攀龍,字于鱗(一五一四~一五七〇)。有《滄溟集》、《詩文原始》等書,爲明後七子之冠。殷士儋作攀龍墓誌,說他:「一字一句,摹擬古人,驟然讀之,斑駁陸離,如見秦漢間人;高華偉麗,如見開元天寶間人。」所以袁宏道兄弟以「賈古」來譏諷他。夏基在《隱居放言》中評他:「于鱗之文,健而不秀,滄溟齒牙患其太剛,太剛則嚼古未細。」但王非但推崇他的文,說他誌傳之類,眞周鼎商彝,尺牘則奇辭縱橫,更推崇他的詩:「李于鱗如峨眉積雪,閒風蒸霞,高華氣色,罕見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異寶,貴堪敵國。」屠緯眞覺得王推崇得過分,以爲初讀則喜其雄俊蒼健,多讀則厭其有雷同處。王比況作「商彝周鼎」,穆敬甫也有同感,他說:「于鱗構思玄遠,造語精深,如蒼厓古壁,周鼎商彝,奇氣自不可掩。」王自謙說非三代人波斯胡,只有尊重而不能議論,也就是爲這「奇氣」所懾。據蔣德璟在〈讀巖先生集〉中說:「舉世厭于鱗文,卽元美奉之最恭,而晚年已有異議,大約如史漢語,輔以詰曲聱牙而已,讀之雖古色斑駁,而非眞史漢也。」則王氏晚年評于鱗,已有所不同。張比況作「奇峯絕壁」,也如同「蒼古壁」一樣爲「奇氣」所懾。朱中立說:「滄溟天才跌宕,奇氣特出,誠天閑之逸足,藝場之上匠也。」也讚揚他的「奇氣」。
湯顯祖,字若士,號乃仍(一五五〇~一六一六)。有《玉茗堂集》等。韓敬於〈玉茗堂全集序〉中,已有「擲地爲鏘」的稱讚,黃汝亨說:「沈以宕,得古人之韻者爲湯若士。」陸雲龍小序云:「其思玄,其學富,其才宏,似欲翻高深峻潔之窠臼,另以博大瑰麗名。彭蠡之濤,風雷奮而天地浮;匡廬之瀑,珠璣噴而瑤玫落。」何偉然則云:「湯若士無觸不靈,舞艸按以歌聲,鳴鷄隨乎鼓節,飛音瀏亮,引商刻羽者,歌舞從之。」張比作擲地金石,聲音宏亮,亘天綵虹,正有「博大瑰麗」的意思,因此我以爲張朱佐末後所引十六家的批評,大抵取陸雲龍的意思爲多。

黃省會,字勉之,號五嶽(一四九〇~一五四〇)有《五嶽山人集》。皇甫防作〈五嶽黃山人集序〉說他「璠璵並儷而世覯其寶」也形容其富,並說「塵瑣之態,亦緣以華辭」有富而侈之意。王又誦其詩:「詩如假山,雖爾華整,大費人力。」費力作假山與富商藏贗品相似。王尙認爲其「金銀俱足」,朱則認爲其「詩品太庸,沙礫盈前,無金可採。」但「庸」字正如富商藏贗品。《四庫》謂其文「多臆揣之說」,各種擬作,「未免優孟衣冠」,亦與富商藏贗品同義。




熊過,字叔仁,號南沙(一五二九年進士,約一五四三年前後在世)。有《熊南沙文集》等,今藏中圖善本室。孫之益〈重刻南沙先生文集序〉,說「諸所論列,侃慨罔所避忌,間發而爲序說書銘,一出之以元氣,……直以五寸管,胎有一代崑崙之氣,作文章砥柱。」指出文章雄直處。而其門人嚴淸作〈南沙文集序〉,卽說:「其爲文貽核古奧,無一常語,有斐哉藝林之羽儀矣。」三丈之矛也有斐哉羽儀的雄豪氣象。張比作「三丈之矛」,自應有他過人的長處,但《四庫》批評說:「過留心經學,其文章亦列名八才子中,然集中諸作,大抵應酬之文」,所以列爲存目。今考《南沙文集》中亭堂橋院等碑記及讀書雜評亦多,論辯滔滔,固有可觀。
王元美如天孫織襄,璀璨銀河。(張)
「圖象批評」充分展示出中國人的哲學思維,中國人的哲學思維重視綜合,而不重視分析;喜歡含混而不喜歡明確;喜歡直覺而不喜歡剖解;喜歡簡要而不喜歡冗沓。故圖象批評只喜作畫龍點睛式的「一筆」,也因爲如此,圖象批評的妙處及難度,也就全靠批評者的高深素養,有能力融會被批評者作品的全部,簡化爲一幅涵融優缺點的圖象,務期一語中的,境界全出,才是圖象批評家的「絕活」。
宋濂,字景濂,謚文憲(一三一〇~一一三八),爲明代開國文臣之首,有《宋學士全集》。《明史》本傳謂濂文「醇深演迤」,宋濂與王禕同修元史,明太祖曾說:「才思之雄,禕不如卿;學問之博,卿不及禕。」可見濂極有才思,且甚雄偉。顧起綸《國朝品》(以下簡稱顧曰):「文旣綜緯,詩稍平易」,而俞汝成也說濂「文勝於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四庫曰)評其文:「雍容渾穆,如天閑良驥,魚魚雅雅,自中節度」,濂文風貌雍容富麗,王比作酒池肉林,豐饒無比,但「寡勺藥之和」說調味稍有不足。王世貞於《讀書後》卷四說:「於文體裁無所不曉,顧其概以典實易安麗,以詳明易遒簡,發之而欲意之必罄,言之而欲人之必。」說他富贍而少餘味。張不同意王的批評,認爲「如景濂亦與在貶中,則天下可無文章之士」,對宋濂極爲推崇,所以比作華山高峙,眾瀆奔流,與天地同壽。大概與朱朗詣所說:「太史之文,評者以本朝第一。」看法相近,尊爲明代第一而源流所自,才比作「華峙瀆流」。

程克勤如青裙節婦,全少光豔。(張)
蘇伯衡如十室之邑,粗有街市,而乏委曲。(王)


王子充、胡仲申二公如官廚內醞,差有風法,而不堪清絕。(王)
廖鳴吾如暴富子弟,不禁炫耀。(張)
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號正學(一三五七~一四〇二)有《遜志齋集》。王世貞《讀書後》卷四說:「其文則不盡出宋文憲,所自托在昌黎氏,而不能脫蘇氏窠臼,大較飛湍瀑流之勢多,而煙波縈洄之意少,持論則甚正而微涉迂。」所說更爲詳盡。鄭瑗《井觀瑣言》稱其「志高氣銳,而詞鋒浩然。」李時遠則謂「渾朴淳正,大率如其人」,朱彝尊謂「文昌明博大,開闔自如」。《四庫》評其文章:「乃縱橫豪放,蓋志在於駕軼漢唐,銳復三代,故其毅然自命之氣,發揚蹈厲,時露於筆墨之間。」王評爲奔流千里,正謂豪壯渾樸有餘,而縈洄細曲不足。張評爲胡賈嗅金以稱量今古,或謂其銳意追古摹古,志在「駕漢軼唐」。
崔子鍾如李篆程隸,動見古法。(張)
祝希哲如羣兒一餅,爭獲自矜。(張)
祝希哲如吃人氣迫,期期艾艾。又如拙工製錦,絲理多恨。(王)
李本寧如淘沙見金,時時獲寶。(張)
夏文愍如馳騁康莊,僅不蹉跌。(張)
商素庵如布衣帛冠,時露尊貴。(張)



陳約之如小徑落花,衰悴之中,微有委豔。(王)
梁有譽,字公實,別號蘭汀(約一五二二~一五六六在世,嘉靖二十九年進士,卒年三十六歲)。有《蘭汀存稿》,今藏故宮博物院。有譽爲後七子之一,《四庫》未載其書。曹天佑序《梁比部集》,比梁文爲珠璣玳瑁,水銀丹砂。並說:「其文沈鬱古雅,有深長之思,雖馳騁變幻,不閑一律,道不詭聖賢,讀之有可嗜之味。或曰以比部之才,當不止此」,惜其不永年,也正是苦於難繼的意思。王評其詩:「梁公實如綠野山池,繁雅勻適。又如漢司隸衣冠,令人驚美,但非全盛儀物。」漢衣冠亦可醒眼,但不是流行當時的裝束。李舒章說:「公實如清泉出山,涓涓駛溜,恨未到江河耳。」胡元瑞說:「律詩溫厚縝密,但氣格微弱。」泉力不足,氣格微弱,正如賓士好古品,財力苦於「難繼」。錢謙益說他「捐館早,叫囂剽擬之習,薰染猶未深。」逝世太早,從薰染方面看是「未深」,從作品功力質量方面看正是「難繼」的原因,全集僅兩册,除詩之外僅有序狀十餘篇而已。
(十一)「圖象批評」有時候分不清是在批評作品的內容風貌,還是在批評創作活動的情形。如評歸子慕的「風流自賞」,可能在說他的創作活動。他把創作原稿隨手毀裂,不和-圖-書願傳之後人,所以說他只堪自賞。評許宗魯的「供億不虛」,也可能是指他晚年所作益爲精工,後繼有力。都與作品風貌混淆不清。
王鏊,字濟之。謚文恪,人稱守溪先生(一四五〇~一五二四),有《震澤集》。霍韜作〈王文恪公集序〉,謂鏊「早學於蘇軾,晚學於韓愈,而折衷於程朱。」又說他「人品、學力、才格三善俱備,早年詞氣如風檣駕濤,如逸驥馳野,如銀河注溟,如長虹橫漢,如電走列缺,如駛颶之嘯六合,可謂雄矣。晚年脫枝落英,尙淡崇質,蓋雄而古者也。」張說他「簡要有體」,可能是就晚年質實而言的。《四庫》評爲:「古文亦湛深經術,典雅遒潔,有唐宋遺風。」錢謙益謂其不專法於唐,於北宋南宋均有所法,故能「峭直疏放,先正格律之外,自成一家。」師法有自,頗重格法,所以王評爲「閒整堪戰」,張評爲「簡要有體」。但鏊精於經義,詩文非所特長,作品有令人「遜席」者,可惜不多,所以說「傷於寡」。

蘇伯衡如喃喃小兒,欲達所言。(張)

楊君謙如夜郎王,小具君臣,不知漢大。(王)
黃汝亭,字貞父(一五五八~一六二六)。有《廉吏傳》、《天目游記》等,《四庫》列爲存目。後有《寓林集》,今藏故宮博物院善本堂。張師釋序《寓林集》說他「地擅湖山,性喜賓從,情雖高邈,跡無亢矯。」又說他「茗椀酒鎗,細商淸事,隱囊蠟屐,故納名流。」正說他的生活也像王謝子弟。顧起元序《寓林集》說他「邁往之材、絕塵之識、與拔俗之韻,三者相御而行」,正是「朗然多致」的高雅氣息。又說:「取其篇而讀之,玄光自映,天籟相宜,可謂如吸風飲露之人,不食五穀,餐霞服日之侶,獨飲三漿,蓋世之粃糠,一掃而空之,翩翩乎凌霄而直上矣。」說文中有仙氣,陸雲龍評其小品文:「小小結構,自若枕冷泉而聆其清吟,顧玉岑而來其潤色,清新之致,澹逸之思,不爲大雅宗乎?」張比作王謝子弟朗然多致,大抵與潤色清吟相似,清新之中自有高貴氣息。
李溫陵如異域表文,上國堪聽。(張)


陳公甫如守法頭陀,晨昏如約。(張)
高拱如慧根芘蒭,說法敷暢。(張)
梁公實如貧士好古品,非不得一二醒眼者,政苦難繼耳。(王)
祝允明,字希哲(一四六〇~一五二六)有《懷星堂集》、《祝氏集略》等。顧璘《國寶新編》稱其「希哲玩世自放,憚近禮法之儒,學務師古,吐辭命意,迴絕俗界,效齊梁月露之體,高者凌徐庾,下亦不失皮陸。」《四庫》謂顧推挹過當,謂「其文瀟灑自如,不甚倚門傍戶,雖無江山萬里之鉅觀,而一丘一壑,時復有致。」王張所比喩與前述二家相較,顯然甚爲低抑允明,而陸子餘云:「先生貫綜羣籍,稗官雜家,幽遐嵬環之言,皆入記覽,發爲詩文,橫縱開闔,茹含古今,無所不有。」亦與王張二家所貶不同,王世貞於《藝苑卮言》又云:「祝希哲如盲賈人張肆,頗有珍玩,位置總雜不堪。」喩爲口吃者,喩爲拙工粗錦,又喩爲盲賈人,大概因祝與唐寅並以任誕爲世所指目王曾評唐寅爲「如乞兒唱蓮花落」,過分誇大人品,而影響藝術評價,張比作羣兒爭餅,豈是「貫綜羣籍」「瀟灑自如」的樣子?
劉定之,字主敬,又字主靜,謚文安,號呆齋(一四〇九~一四六九)。有《文安策略》、《呆齋集》等,《四庫》列爲存目。李賓之說:「縱其學力,往往出語奇崛,用事精當。」安公石說:「以淵博之學,英敏之才,發爲文章,名蓋一時。」但李安均說定之不善詩。《明史》本傳載上命製元宵詩,使者立俟,據案立成絕句百首,一日可草九制,筆不停書,人服其敏博,李東陽爲《呆齋先生文集》作序,說他「伸紙運思,揮毫對客,正書旁竄,晷不移日,稿不易幅,而典册金石,施諸朝廷,播於四方者,往往而是。徐而求之,則見其渟時演迤,頓挫奔放,奇正並用變化而不常者,皆相與駭愕歎羨,以爲不可及。」可見他積厚持盈,乎心胸。張比況作「突騎重圍」,正其「敏博」而令觀者「駭愕歎羨」的最佳寫照。《四庫》說他敏博之中,不免「榛楛勿翦」,這也是「突騎重圍」時所顧不及的了。
(一)用自然景物或人事意態來作象徵,意義較富彈性變化,可以留下許多自由延伸的想像空間。

陸鼎儀如何敬容好整潔,夏月熨衣焦背。(王)
(四)圖象比喩式,本來就有多邊理解的頭緒,容易造成「不說破」的半透明式的朦朧美。

李獻吉如尊彝錦綺,天下環瑤,而不無追蝕絲理之病。(王)
顏木,字維喬(正德十二年進士)。有《隨志》,《四庫》說他「體例不合」,列入存目。史稱嘉靖十八年詔修承天大志,巡撫顧璘以王廷陳、顏木等撰成薦上,不稱旨,賜銀幣而已。著書經過顯貴薦上,不能稱旨,正如措大暴顯,不堪造作。另有《淮漢燼餘稿》等,今藏故宮博物院。中有〈病中自題畫像贊〉說:「志本大而才頗,行思檢而過夥,言傷直而取禍,粗豪毅果,虛譽如輠,至受毀致辱,亡命而還,復與里豪構怨,連年顚挫。」所述甚眞切,文品亦正如人品。
程克勤如借面弔喪,緩步嚴服,動止舉舉,而乏至情。(王)
陳眉公如遠山翠黛,微雲澹漢。(張)


宗臣,字子相(一五二五~一五六〇)。著有《方城集》,又稱《宗子相集》,爲嘉靖七子之一。王世貞作〈宗子相集序〉已有「上駟」之喩,並引宗氏語「寧瑕無砥」,「姑取其瑜而任瑕」,「可以齧決而致千里」等可以想見其風格,當時人評爲「欲逾津而棄其筏」者,超津筏而上之,與駿馬多蹶相似。王評其詩:「如渥洼神駒,日可千里,未免齧決之累。又如華山道士,語語煙霞,非人間事。」比作神駒有齧決之累,和比作駿馬多蹶相似。又比作止解唱一曲,反覆嫌俗。陳臥子說他「意取秀逸,不尙深思,從此入者,易流淺俗。」秀逸而不深思,正如張評爲「千里襲人」的軍隊,只顧「啣枚疾走」。李舒章說:「子相天姿明佚,好自跌宕,玉山頹唐,時有佳致,然其得意處,僅得太白之桷者。」朱也說:「子相詩才娟秀,本以太白爲師,跌宕自喜。」僅得太白粗豪橫厲,又多「蹶倒之累」,也很淺俗,所以《四庫》說他「跌宕俊逸,頗能取法靑蓮,而意境未深,間傷淺俗。」俊逸之中間含淺俗,就是駿馬多蹶。不能偏唱妙音,就是說他意境未深。

屠隆,字長卿,一字緯眞,號赤水,晚號鴻苞居士(一五四二~一六〇五)。有《白榆集》、《由拳集》等。黃宗羲《明文案》說:「緯眞自歉無深湛之思,學之不成,而緯眞之文,汎濫中尚有可裁。」但《四庫》引陳子龍《明詩選》的話:「其詩如衝煩驛舍,陳列壺觴,頃刻辦就而少堪下著。文尤語多藻繪,而漫無持擇。」詩如速食麵,文則多塗飾而又纖佻,並說:「隆爲人放誕風流,文章亦才士之綺語」,所以將屠隆著作全部列爲存目。但明人對屠隆評價較高,黃汝亨有〈鴻苞序〉,說「其心靈無所不映澈,而其長才無所不游徙,其塊磊歷落之氣,不竟于名位,而眺覽山川,揮灑詞賦,猶不足以滿其清湛浩蕩之胸。」說他是睥睨風雲的才子。何偉然〈題皇明十六家小品序〉說:「屠緯眞以多爲寶,珠可彈雀,璧可抵門,甚之翡翠指環,可換刺繡筆。」而陸雲龍小序云:「赤水屠先生,東海肇靈,曙目廓腹,囊千秋而羅一世,珠璣逐唾,雲霞入思。富而怪,與海不殊。是以發爲文章,無論大者如方壺圓嶠,壓鰲首而突兀,聚五城十二樓之輝煌,長鯨巨虬,鼓腥濤而奮騰……」張評爲大海迴瀾,玄雲組漢,大抵與陸序相合,對放誕的奇思,大加讚揚。
袁小脩如良女舞竿,一段小趣。(張)

丘仲深如揚州大宴,間餘宿物。(張)
王禕,字子充,謚忠文(一三二一~一三七二)。著有《元史》、《王忠文公集》等。胡行簡作序,說「溫潤典雅」,宋濂序說他「精醇」,並說:「人見其若離披而不屬也,細而察之,雖一脈縷之微,皆有所附麗而無自外至者」,又說其文凡三變,初年所作,幅程廣而運化宏,壯年出遊之後,氣象益以沈雄,暨四十以後,「爲文渾然天成,條理弗爽。平日華綺豪放之習,至是刊落殆盡,造夫精醇之域。」鄭瑗《井觀瑣言》說禕文「精密而氣弱」,《四庫提要》不同意「氣弱」說,認爲「醇樸宏肆,有宋人軌範」,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以下簡稱朱曰)則以爲「脫去元人冗沓之病,體製明潔」,明潔而條理弗爽,張才評作「製錦善工」,絲理精密不爽,才叫做「不恨」吧。王比作官廚豐饒而有法度,意思也接近,官廚宏廣奢肆,不比貧家清絕。
王錫爵,字元馭,號荆石(一五三四~一六一〇)。有《王文肅集》等,《四庫》列爲存目。王世貞以其弟敬美及錫爵,稱爲「二友」,錫爵累官吏部尚書、大學士,明馮時可序《王衡(錫爵之子)維山先生集》說:「文肅則車攻之徒御,靜治整肅,有聞無聲,王者之法物,君子大成之事業。」比作《詩經.車攻篇》天子出田獵「徒御不警」「有聞無聲」,「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如君子成大功。張比作有道君子,言笑和樂,與馮評頗爲類似。

胡翰,字仲子,一字仲申(一三〇七~一三七五)有《胡仲子集》。宋濂作序説他「出言簡奧不煩,而動中繩墨,如夏圭商敦,望而知其非今世物」,劉剛作《胡仲子集》後序說:「先生所得也精,其言之皆確而弘者」,又說:「若明堂之朝,嚴階陛,盛冠裳,而侯伯華戎之分截如也,若泰壇之祀,列陶匏、燔牲玉,而龍袞璪冕之容恪如也。」正以官家典禮隆盛有秩爲比喩,王亦比爲官廚的「風法」,或許是就繩墨法度著眼的。
何景明,字仲默(一四八三~一五二一)。有《大復集》等。景明志操耿介,鄙榮利,有國士風。薛君采云:「俊逸終憐何大復,粗豪不解李空同。」是景明以俊逸爲特色,所以王比爲雉翬,張比爲玉器。王世貞於〈何大復集序〉,比李、何二子,或逆風橫舉,或順飈肆翔,同爲「九萬里」雄飛的鳥,這裡又貶爲不過百步的雉鳥,大概是說他「材質瑰麗有餘」而格調不高吧?徐子容說他「微乏雄渾」,王廷相〈何氏集序〉說他「溫醇典雅,色澤丰容,妙緒鴻裁,靡不備舉」,正可作「雉翬五彩,飛不百步」的注腳。又穆敬甫說他「清淑典麗,鑑然瑩然」,徐子元說他「大匠揮斤,羣工歛手」,景明又主創造,不同於夢陽主摹做,景明秀逸穩稱,瑩然而「不露才美」(崔銑評),所以張比作「玉器」,彭子殷云:「仲默朗音亮節,惜年弗遐,美而未至。」張形容的「新貴有痕」,說他尚未老到,與新創及「美而未至」相似。
歸熙甫如秋潦瀉地,全無波瀾。(張)
張璁,字秉用,後改名孚敬(一四七五~一五三九)有《羅山奏疏》、《羅峯詩稿》等,今藏中研院史語所。《四庫》評:「孚敬以議禮得君,故其著述,強半皆考禮之詞,自謂『有明一主持禮教之人』,其間所論,未必百無一當,然穿鑿附會以遷就時局者比比然。」張比作大家敞宇,或從堂皇禮教着眼。
圖象的取材,或取自然景觀,或取動物植物,或取寶器食品,或取裝備貧富,或取人事雅俗,取譬多方,聯想無窮,琳瑯滿目,各具神姿。本文的重點就在觀察此類圖象,此類圖象或評文采、或評文思、或評文才、或評文體,觀察圖象與作家人格、作品風格之間如何關聯?可信度如何?間及圖象本身的美感等等。
高拱,字肅卿,自號中玄子(一五一二~一五七八)。有《程士集》、《日進直講》、《獻忱集》等,今藏中圖善本室。大抵爲應制試及籌酌時政而作,其自序說「各擬數題,就其中雜用之,示士始爲文,其意固各有所託」,只求合於法度,倉卒中能滔滔不絕,也有「說法敷暢」的味道。《四庫》評其疏講爲「大義凜然」,以編次不佳,列入存目。張比作苾蒭(比丘)說法,敷暢無礙。
袁袠,字永之,號胥臺(一五〇二~一五四七)有《胥臺稿》等。王格於〈袁永之集序〉云:「永之耿介有直節,在兵曹不能媚權貴人,故緩急無左右之者,以至得罪。」朱日藩〈袁永之集序〉更詳說其事跡:「弱冠中南京解元,連舉進士高第,被選爲庶吉士……改兵部,上官之日,適兵部火,上怒,下之獄。」又說:「先生不解俯仰,維時一二新貴人方在要路,稔知先生之名,欲招致先生以爲羽翼,先生謝不往,因擠先生出,而武庫之酷焰乘之,謂之氣數之阨,非耶?」王比作「兵家兒,命相不厚」,文品一如其命運。王又云:「袁永之如王謝門中貴介子弟,動止可觀。」說他有高貴氣。朱云:「聲既清會,辭亦藻拔」,可見絕不庸俗。《四庫》說他「詩不失體格而時乏堅蒼,文亦俊爽而醞釀未免少薄。」俊爽公子,可惜薄命,文品亦一如命運。
王稚欽書牘如麗人訴情,他文則改鼠為璞,呼驢作衛。(王)
陳明卿如吳人觴政,止得默飲。(張)
呂仲木如妄演雜劇,關目不似。(張)
廖道南,字鳴吾(正德十六年進士)有《玄素子集》四十册及《殿閣詞林記》等著作,今藏中圖善本室。道南當時頗負文名,作《楚記》,隱然以《楚記》比於《史記》,但《四庫》評爲「體例蕪雜,援引附會,殊不足觀。」前輩評者,王曰:「如新決渠,浮楚濁泥,一瞬皆下」,錢謙益曰:「廖才名甚著,詩蕪淺不足錄。」朱則曰:「望之若精選體,然甚質鈍,轄句束字,易於滯澀。」以蕪雜滯澀的文字,漂梗濁泥的垃圾,要想比於《史記》。所以王比作屠沽作富人狀,給人「厭賤」的印象。道南的《殿閣詞林記》,以在禁垣最久,嫻習掌故,記載諸臣舊事,仿列傳的體式,詳載官階恩遇,適巧居於高位,廣載恩遇諸掌故,所以張比作暴富子弟的炫耀。黃省曾爲《玄素子詩集》作序說:「公遘會雲龍,弼諧魚水,罄彰學蘊,襄翼珍休,啟綠牒以綴辭,山川煥綺;坐黃閣而論道,惟殿休和」,詩文四十册,中多承恩霑光的記敍,正寫出暴富暴貴炫耀的情狀。
馬伯循如河朔餐羊酪漢,羶肥逆鼻。(王)
宋景濂如酒池肉林,直是豐饒,而寡勺藥之和。(王世貞,以下簡稱王)
董思白如金饈玉饌,餖飣不苟。(張)
文太青如寒泉埋劍,古色侵人。(張)
屠赤水如大海迴瀾,玄雲組漢。(張)
鍾伯敬如子瞻畫竹,自為一格。(張)
楊士奇如措大作官人雅步,徐言詳和,中時露寒儉。又如新廷尉牘,有法而簡。(王)


康德涵如聽齊人唱霓裳散序,格高音卑。(王)
茅鹿門如一束純錦,尚少剪裁。(張)
許伯誠如通津郵,資用本少,供億不虛。(王)

顏維喬如暴顯措大,不堪造作。(王)

文徵仲如山東父老,語語平實。(張)

王道思如金市中甲第,堂構華煥,巷徑宛轉,第匠師手不讀木經,中多可憾。(王)
羅玘,字景鳴,謚文肅(?~一五一九)。有《羅圭峯文集》。崔銑於〈羅圭峯集題後〉說:「羅景鳴者,振奇人也,故其言捷於異聞,而嗇於典,其見昭於細故,而闇於大,然能自治偉詞,不亂於頹習。」錢謙益亦謂其「爲詩文振奇則古,必自己出,在金陵每有撰述,必棲喬樹之巔,霞思天想,或閉坐一室,客有竊窺者,見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氣。」《四庫》云:「其文規橅韓愈,戛戛獨造,多抑掩其意,迂折其詞,使人思之於言外。」其謂玘「不憚數易其稿,宜其幽渺奧折,性躭孤僻,不能如韓文之渾噩。」幽渺迂折,學韓愈的奇古,所以比作古色的贗鼎。

(四)因爲常沿用舊喩,可能變成泛用移用,缺少專屬的鮮明的語彙與圖象。
康海,字德涵(一四七五~一五四〇)有。《對山集》及《武功縣志》等,今藏中圖善本室。張治道作〈對山先生集序〉說「何仲默、李獻吉、王敬夫,號爲海內三才,而公尤爲獨步,雖三君亦讓其雄。當時語曰:李倡其詩,康振其文。」文章自有雄直高格處。張孟獨謂其詩「以興致爲先,格高詞俊。」王世懋〈康對山集序〉謂其文:「先生間以絲竹麯蘗之暇應之,而門生子弟時爲代筆,不無蕪譌。」又謂其詩「間多率意之作,直攄胸臆,或韻至便押,不必麗於雅故。」陳臥子則云:「對山粗率,殊無足觀。」以上可證諸家對格高音卑的看法大致相似,康海雖「文勝於詩」(俞汝成語),但風格相去不遠。王比作齊人游唱,張比作逢場演戲,均與「音卑」有關,海坐廢後,放浪自恣,於文章不復精思,詩亦頹縱,劉儲秀刻〈對山先生集序〉說他「垂老山林,非笑傲乾坤,則平章風月,彼筆墨蹊徑,恐未能拘耳。」則音卑在所不拘。《四庫》謂其「逸氣往來,翛然自異」尙可見其「格高」的本質,王於〈國朝詩品〉比作「靖康中宰相,非不處貴,恇擾粗率,無大處分。」比作流亡宰相,也是格高音卑的意思。
廖鳴吾如屠沽小肆,作富人紛紜,殊增厭賤。(王)
陳束,字約之(嘉靖八年進士,約一五〇一~一五四三年左右在世)有《后岡集》列爲四庫存目。束與唐順之爲同年,共倡爲初唐六朝之作,以矯李何的風習。性格悲觀,常忽忽不樂,年僅三十三而卒,文章亦未成就。皇甫仿爲〈陳約之集序〉,也以唐初四傑比喩他,奈何「湛思棼於吏牒,迅翮摧於嶮路,雄才頓於促景,榮名乖於中壽」,可惜他遭遇阻礙而短於壽命。王允寧說:「后岡誠穎秀,第語淺氣促,寡詩人之致。」顧說:「篇篇都秀潤,句句少警拔,亦就色象中自然寫出,如波擎菡萏,浮麗天茁,尚未舒笑。」王又評其詩「如靑樓小女,月下箜篌,初取閒適,終成淒https://www.hetubook.com.com楚。又如過雨殘荷,雖爾衰落,嫣然有態。」語淺氣促、秀潤而少警拔、菡萏初苞未舒放、小女淒楚、殘荷衰落等景象均可與王所比「落花委豔」相合。黃淸甫說:「陳詩巧構新思,善詠故跡,華而不靡,舊而彌鮮,以筋力,美篇豈少哉。」張比作野蠶吐繭,個別均有佳作,美篇錦緞,還不易有所成就。
李于鱗如商彝周鼎,海外瓌寶,身非三代人與波斯胡,可重不可議。(王)
王允寧如下邑工琢玉器,非不奇貴,痕迹宛然。又如王子師學畫相國,在形迹間,所以愈遠。(王)
王履吉如唱蓮花落,格調頗卑。(張)


羅洪先,字達夫,號念庵(一五〇四~一五六四)。有《念庵集》、《冬遊記》等書。門人胡直序文稱其學凡三變,文亦因之:「初效李夢陽,既而厭之,乃從唐順之等相講磨,晚乃自行己意。」可見他各期風格不一,面目有別。穆敬甫說:「贊善(官名)多講學,詩間有唐調。」朱曰:「達夫遠師擊壤,近仿白沙定山,然爽氣尚存,未墮塵霧。」《四庫》亦云:「惟靜觀本體,亦究不免於入禪,然人品高潔。」講學多、仿白沙、入於禪等等,反映於文中,所以王比作「講師參禪」,說他「不堪高坐」,大概是只在「學仿」,尚未大成。
(六)因爲不須舉列作品,可能缺乏例證,變成無證的純直覺。
羅倫,字彝正,別號一峯(一四三一~一四七八)。有《一峯集》。明儒本傳謂其「篤守宋儒之途轍」,邵寶於〈重訂一峯先生集序〉中,說他「下筆肆然,各極其意,而閎闊奇偉,嚴正端雅,讀之令人起敬起畏,信哉,公之昌於辭也。然公志道德而尙名節,於文章顧若後焉,是以若是其少也。」張評作「議論風發泉湧」,正與「辭昌」「肆然」相合,唯文重載道實用,不重文辭,所以《四庫》評道:「其文剛毅之氣,形於楮墨,詩亦磊何不凡。雖執意過堅,時或失之迂濶。又喜排疊先儒傳註成語,少淘汰之功,或失之繁冗,然亦多心得之言。」執意篤守宋儒,所以「語不離道」排疊傳註,雖「議論自喜」,而「玄趣自少」。朱曰:「一峯專心理學,詩不與韻士爭長,而集中紀夢詩多至三百餘首,難乎免於癖矣。」喜歡說夢卜兆,所以王比爲「道士」。

皇甫涍,字子安(一四九七~一五四六)。有《皇甫少玄集》。皇甫汸作〈司直兄少玄集序〉,說「文則陶鑄班賈,而呈範於中郎,其爲篇也,幽玄以通思,春容以御氣,婉麗以陳詞,和易以達理,憤懣以抒情,綿暢以該事,雋永以歸趣,其始構也,隻字不柩於心,片言無艷於目,蹋壁窮思,擁衾寤索,曾不少休。」是極盡鍛鍊,務求艷麗的寫實。皇甫沖作序也說他「鑄辭精而爲旨遠,體骨奇俊,辭彩英發。」都與鏤金錯玉類似的形容。文徵仲評爲「沉蔚偉麗」,但王評其詩:「如玉盤露屑,清雅絕人,惜輕縑短幅,不堪剪裁。」陳臥子也說:「少玄凝思選調,意求雅則,惟取境不廣,無縱橫宕逸之致。」可見從小處短篇看,自有雅麗過人處,從大處長篇看,還不足成大器,張比作鏤金錯玉光麗照人,正從小幅雕飾而言,所以《四庫》說:「古文非涍所刻意,亦不擅場。」但「詞尙婉麗,神亦綿邈」,片段十分精緻。
王陽明如日月經天,萬象相見。(張)

3簡潔的美

(七)因爲只用簡單的圖象描摹,無法使讀者與作品有親切感。
羅達夫如講師參禪,兩處著腳,俱不堪高坐。(王)
張秉用如高堂敞宇,大家門閥。(張)

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岳,江陵人,神宗時爲首輔,人尊稱張江陵(一五二五~一五八二)。有《太岳集》、《太岳雜著》等。《四庫》評:「文章本非所長,集中奏疏啟劄最多,皆在廟堂時論事之作,往往縱筆而成,未嘗有所鍛鍊也。」將文集列爲存目。沈德符《敝帚軒剩語》曾說王世貞晚年「心服江陵之功,而不敢言,以世所曹惡也。心誹太函之文,而不敢言,以世所曹好也,無奈此二屈事何。」則居正功業文章,亦有可觀處,張比作印沙畫泥,是說著迹物上,入木三分。居正柄國政時,舉朝頌其功,及其既敗,舉朝索其罪,張不畏清議,所論較爲持平。朱彝尊說「江陵之秉國成,可謂安不忘危,得制治保邦之要。」則江陵持論自有深刻處。張燮《羣玉樓集》卷八十二,有〈書余文定筆塵後〉一文,說:「張江陵秉異姿,以經濟才寫匡時手,如管子策富強,孫吳籌兵革,穎到芒隨,蔚爾至致」穎到芒隨,與印沙畫泥正相似。
盧少楩如春|水橫流,滔蕩縱逸,而少歸宿。(王)
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一五六二~?萬曆癸丑進士)。有《水天閣集》、《歇庵集》等。黃汝亨作〈歇庵集序〉,說:「陶子之交,譚道證性、略物綜事,炯如也。于詩爲陶爲柳,間爲長吉,且品置泉石,嘯吟雲煙,超如也。」又說:「陶子淨寂如處女,清瘦如山澤,臞而靈活之機流露」泉石清響,以虛靈爲美。喬時敏爲《陶老師文集》作序說:「身旣躋於清華,名不掛於軒輊。」胡承謨〈石簣先生文集序〉也說他有「沖澹蕭散之襟,洗浮靡而崇典雅。」都可作「清響」的證明。朱云:「早年詩格清越,超超似神仙中人,中講學逃禪,兼惑公安之論,遂變爲芸夫蕘豎面目,白沙在泥,與之俱黑,良可惜也。」張比作秋蜩夜蛩,正是清越而有野趣。

唐應德如五石之匏,滯而無用。(張)
李舜臣,字茂欽、懋欽、懋卿,一字夢虞,號愚谷,又號未村居士(一四九九~一五五九)。有《愚谷集》。孔汝錫謂其「優柔涵泳,粹然一出於正。」但王評其詩,爲「體製纖小」又序《李愚谷先生集》爲「少且巧」,「巧用其少者」,「簡靜自好,如其文」,《四庫》則評爲「文皆古質而稍覺有意謹嚴,或剷削太過,詩亦雅飭而頗窘於邊幅。」優柔小巧、簡靜自好,剷削太過、窘於邊幅,比作盆池中金魚,與空闊江湖渺然相隔,很妥切。

袁永之如王武子擇有才,兵家兒,命相不厚。(王)
吳原博如茅舍竹籬,粗堪坐起,別無偉麗之觀。(王)
袁宏道,字無學,又字中郎,號石公(一五六八~一六一〇)。著有《袁中郎集》又稱《瀟碧堂集》。袁小脩稱中郞詩文「率眞」,陸雲龍說:「率眞則性靈現,性靈現則趣生。趣近于諧,諧則韻,欲其遠致、欲其逸意、欲其妍語,不欲其沓拖。」這就是所謂公安派爲救七子之弊,變板重爲清巧,變粉飾爲本色,張比作冰壺新月,可能是清巧本色的意思,雷思霈作〈瀟碧堂集序〉,說:「石公胸中無塵土氣,慷慨大略以玩世涉世,以出世經世,婷節高標,超然物外,而涇渭分明,當機沉定。」正替冰壺新月作了很好的詮釋。朱一馮〈題破硯齋集〉說:「人多謂中郎之詩,俊逸似太白,而下筆無一點塵,似子瞻,庶幾篤論,欲別爲引擬,終未若兩言之肖者」。則當時人多以一塵不染看中郎風格。但《四庫》評爲「惟恃聰明,矜其小慧,破律而壞度」,列爲存目,顯然是一種清初人的偏見。
(二)用比喩的方法,使許多繁雜而抽象的理論層次,濃凝成一個圖案去聯想,使抽象理論不言自喩。
(二)由於批評方式簡潔集中,能在短短一篇文章裡,春蘭秋菊,各逞妍態,展現數百年、數百位作家的風格全貌。
楊忠愍如聚米為谷,指畫了然。(張)

屠應埈,字文升,號漸山(一五〇二~一五四六)。有《蘭暉堂文集》,《四庫》列爲存目,今藏中圖善本室。李舒章云:「文升風姿閒麗,如玉樹風前,是戶庭佳物。」李說他玉樹風前,正該是六朝烏衣諸郎的風姿,但王卻偏說只是「小家子」終不甚似。穆敬甫說:「屠詩深重不浮,得唐人應制體。」深重不浮也不像小家子。朱曰:「諭德(官名)取材六代,具體初唐,爛若春葩,將以秋實,是眾作之有滋味者。」陳臥子也說:「屠公典麗流暢,亦足名家。」俞汝成也說:「漸山詩明爽俊偉。」對文升都沒有貶詞,也許王所說是嫌他格局不安,秋實嫌少,不如春葩之麗。《四庫》所評,正指出其缺點:「應埈爲文,善比事屬辭,詩法汎濫諸家,時有獨造,一時名出其父右,然率於華藻,蘊蓄未深。」他的兒子屠仲律序《屠太史蘭暉堂集》,說他「英穎天出,凡奧渫之編,聱牙之牘,一經其目,悉自得之,故學不待閉門距躍而自專攻,文不待蒐羅綴緝而自充遠,語曰:勤揭厲以涉大川,不如輕舟之逸也,披砂礫以求簡珠,不如武庫之富也,何則?成之不勞,由蓄之有素也。」從這段稱讚中,也側面了解他不下苦工,全憑小智,只能寫一些「華藻」,而不可能有深刻的作品。
唐伯虎如饑鷹傲日,逸藻橫飛。(張)
歸子慕,字季思,號陶庵(一五六三~一六〇六)。有《陶庵集》,《四庫》未見其書,今藏中圖善本室。陳龍正作〈陶庵集凡例〉,說:「他人立言,惟恐其不垂也,季思有言:『惟恐過而垂之也』。嘗有得則書之,夾卷籍中,友人或取去,越日問原稿何在?人歸之,輒隨手毀裂,問其故?曰:人最苦行不逮言,昨偶有見,非必當也。」正是夜珠光璧用以自賞,不欲予人的證明。錢謙益說:「季思清眞靜好,澹雅似其爲人。」朱彝尊說他「屏跡田里,所居陶庵,插僅爲牆,縛茅爲屋,小如蝸殼瓠子,養疴其中。」且說:讀其詩文「令人增陋巷簞瓢之樂」,高攀龍則說他「有絕人之慧、絕人之識、絕人之趣。」又說他「不漫作無味語,不漫作無味辭,不漫作無味事,卽其眉宇顰笑,足以洗滌一世塵垢。」張比作三河俠少,諸家所評非僅俠,亦且隱,亦且道仙,境界不一,陳龍正也有說明:「陶庵先生其爲童子也異,其弱冠也豪,其中也幽,其末也謹,惜乎未及艾而死矣,其死也樂。」所謂俠,乃是他青年時期的風格。各時期的風格變換,所以給人不同的印象。
袁中郎如濯魄冰壺,掩映新月。(張)
唐順之,字應德,一字義修(一五〇七~一五六〇)。有《荆川集》、《文編》等書。順之學問淵博,留心經濟,文章法度,爲明中葉一大宗,對唐宋文的門徑多所透達。《明史》傳說:「爲古文,洸洋紆折,有大家風。」宋實穎也說:「荆川才大如海」,與歸有光、王慎中號爲古文三大家。王慎中在〈唐荆川文集序〉中,把他比喩作「畫長江大湖以爲國,而磅礴於其間」的大物,所以張亦比作「五石之大匏」。不過黃清甫說他「初務清華,晚趨險怪,考其所撰,若出二轍,故譽有所自,毀亦隨之。」陳臥子亦說:「應德氣象爽邁,才情駿發。其後馳鶩功名,詭託講學,遂頹然自放。」張評爲「滯而無用」,或許就是「險詭」所造成的。謝无量說他「本色卑,文不能工」,文章法度不能救「卑」。
黃德兆如山徭彊作漢語,不免鴃舌。(王)
李于鱗如奇峯絕壁,萬壑懸流。(張)
(八)因爲只須用一二個比喻,比喩又可抄襲前人,可能使批評家怠於作明確入微的分析。
楊慎,字用修,號升庵(一四八八~一五五九)。有《升庵集》、《丹鉛總錄》等。李贄作〈楊升庵文集序〉說:「發之於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周復俊作〈楊升庵集序〉及〈刻南中集鈔序〉說他「著書五、六十種,扶疏浩蕩,考訂精密」,又說「映色瑤珪,騰輝虹漢,鴻辭麗藻,登載實繁」,都說他格局大、學問博。薛君采云:「用修窮極詞章之綺麗,牢籠載籍之菁華,其卓絕之才、弘博之學,直欲追軋古人。」陳玉叔云:「用修采摭既富,蹊徑終存,著書百種。崑山周太僕謂其『權衡操縱,含英茹實』,太倉王廷尉謂其『才情蓋代,使事最工。』」張比作一大染局,大概指他有「牢籠」「蓋代」的磅礴才學。胡元瑞說他「才情學問在弘正後嘉隆前挺出倔起,無復依傍,自是一時之傑,格不甚高,而清新綺縟。」所以張譽爲「當代著手」。胡元瑞又說:「楊用修以六朝語作初唐調,而雕繪滿前,故知詩有別才,學貴善用。」正說學問大,辭藻富,只能雕繪滿前,不一定就生動,正如王所比的「繪綵作花」,是緞帶花,豔麗而沒有生氣。這項缺點,黃清甫也指出來:「楊詩喜用僻事,多着浮彩,搜羅刻削,無出其右,而駢繪既繁,性情多盡。」宋轅文也說:「用修病在貪博,故使事處,往往求巧得拙。」以典故儷辭表現博學,卻沒有性情。
朱曰藩,字子价,號射陂(一五四四年進士,約一五四四年前後在世)。有《山帶閣集》,列爲《四庫》存目,今藏中圖善本室。陳文燭序《山帶閣集》說:「其文溫純爾雅,明實精典,有兩漢之風,詩則磅礴蘊藉,未易窺測先生平日好古慕李獻吉,博學慕楊用修。」曰藩詩師法楊慎,懸楊慎像於寓齋,並有「人日瞻禮升庵公像詩」,愼爲選其詩品題其人品似有令人肉麻處。《四庫》評其詩:「穠麗僅得愼之一體」這大概就是「得二聲似」的意思,小兒吹蘆笙,得一、二聲似,就想供職到御前樂隊,未免太沒有自知之明,而以爲單靠拍馬就可以文壇得意了。王評其詩如「高坐道人忽發胡語」更爲荒怪。
夏文愍如登小丘,展足見平野,然是疏議耳。(王)

劉伯溫如一樹一石,粧綴有致。(張)

(一)濃凝成一幅圖象,倘若能「一擊而中」「一語中的」便有「片言居要」「意態全出」的功能,用極簡潔的方式,展現作家的生命情調。
夏言,字公謹,追謚文愍(一四八二~一五五八)。有《夏桂洲先生文集》、《南宮奏稿》、《桂洲奏議》等,今藏中圖善本室。顧曰:「相君優於詞,自成別調,頗多艷藻。」穆敬甫曰:「夏公律法精嚴,間出逸趣。」李舒章云:「文愍詩頗長應制,第有形模,而少氣色。」《四庫》則評爲:「詩文宏整而平易,猶明中葉之舊格。」又謂「學問淹博,於故事夙所留意,奏牘多有可採。」詩多應制,文多牘議,所以王說他稍佳者多是「疏議」,比作登小丘見平野,正說他「間出逸趣」而少大氣魄,張比作「馳騁康莊,僅不蹉跌」,正說他「宏整平易」不出錯而已。林日瑞題《夏桂洲文集》,說他「條列論著,矢口泚筆,無不芒寒色正……奇偉洞達,……生平尤可槪見。」可作爲馳騁康莊的注腳。
桑悅,字民懌,號思玄居士(一四四七~一五一三)有《桑子庸言》、《思玄集》等。《明史》稱悅「爲人怪妄,敢爲大言。」顧曰:「狂士也,少有辯才,嘗以孟軻自任,日韓愈文爲小兒號,自稱曰江南才子,頗不羈慢世。其文詞多寡味。《卮言》曰:『桑如洛陽博徒,家無擔石,一擲萬錢』譏其俠而淺也。」胡元瑞曰:「民懌高自矜詡,其詩體格卑弱,可謂大言無當。」朱亦云:「其才識平平,乃敢大言,喜拾人陳言餘唾。」夜郎容易自大,塾師容易以爲絕學在身,所以張比爲塾師,塾師訓詁均爲他人陳說,說得落耳亦不過「陳言餘唾」而已。寡味而格卑,所以王比作「社劇夷歌」。
袁中道,字小脩(一五七〇~一六二三)。有《珂雪齋前集》,藏今中央圖書館善本室。何偉然說他像「裴將軍舞劍,左旋右轉,飛勢入雲,電光下矚。」陸雲龍則說:「小脩亦嗣中郎之徽音,輒欲後來居上,然其間爽皚之氣、飄逸之韻、新穎之思、尖利之舌,固然兄弟也。」又說:「輝堂棣之花萼,風流蘊藉。」中道的文章,不尙浮夸,在實情實境中常有一段精光,極有情味。錢謙益說他「詩文有才多之患」,張比作良女舞竿,有一段小趣,是說他抒自己的性靈,有飄逸的美味,但也不是「飛勢入雲」的劍舞。
丘濬,字仲深,號瓊臺(一四二〇~一四九五)。有《瓊臺會稿》、《丘海二公文集》等。程敏政〈丘先生交集序〉說他的文章:「閎肆而精醇,明潤而雅潔,究本之論,扶世立教之意,郁乎粲然。」何喬新作〈瓊臺類稿序〉評他的文章「粹然純正,若弘璧琬琰,陳于周室,漾然泓深,雄瑋縟麗。」序文大抵讚揚有加。《四庫》云:「其好論天下事,亦不過恃其博辯,非有實濟,然記誦淹洽,冠絕一時,故其文章爾雅,終勝於遊讀無根。」文章像周廟古器,而記誦引用特多,因此王比作太倉陳粟,張比作大宴宿物,縟麗古典之中,缺乏新味。其詩則隨口而出,不事鍛鍊,與文章爾雅不同。
虞德園如山陰|道中,使人驚顧。(張)
(一)因爲含蓄,意義不易界定,可能因暧昧不明,無法明確語意。

徐昌穀如風流少年,顧景自愛。(王)
王子充如製錦善工,絲理不恨。(張)
徐禎卿,字昌穀,一字昌國(一四七九~一五一一)。有《迪功集》、《談藝錄》等書。禎卿「少卽搞詞」,年三十選刊文集《迪功集》,忽而早殞,所以王比作「少年」,張比作「根株不存」也有短促意。顧以獻吉氣雄、仲默才逸、昌穀情深爲三家所長,「情深」正少年顧景自愛意。王又云:「如飛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塵俗。」錢謙益云:「昌穀年少沈酣六朝,散華流豔,『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之句,至今令人口吻猶香。登第之後,與北地遊,悔其少作,改而趨漢魏盛唐,吳中名士頗有邯鄲學步之謂,然而標格清妍,摘詞婉約,絕不染中原傖父槎牙奡兀之習,江左風流固自在也。」所說清妍婉約、散華流豔,均與張比作「剪綵琱花」相似,至於邯鄲學步,失其本來,亦與張評「根株不存」相似。皇甫涍作〈徐迪功外集序〉,說他「華郁其思,天然特稟,尤長賦頌之文」,又說他「韻度鮮朗,情言超瑩」,也與兩人所評相近。
張侗初如倩女臨粧,並花獨笑。(張)

「圖象批評」是一個新創的名詞,意謂取一幅圖象作爲批評他人詩文的方法,將他人詩文的抽象風格、特色、素質、優劣等等,全部品評於一幅具體的圖象中。例如鍾嶸《詩品》裡引湯惠休的話:「謝詩如芙蓉出水。」又引謝混的話:「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濃縮謝靈運、陸機一生詩文的風貌,比喻成一幅極爲簡化的圖象。
熊過如三丈之矛,唯敵是求。(張)
楊用修如繪綵作花,無種種生氣。(王)和-圖-書
高子業如玉盤露屑,故是清貴,如寒淡何。(王)
虞淳熙,字長孺,號德園(一五八三年進士,約一五九八年去世)。有《虞德園先生集》等,今藏中圖善本室。黃汝亭序其文:「文人之異者也,常人之所駭也。」又說:「奧衍而游盤,靡所不通。……靈心奇氣,畸乎人而通乎天。」李日華序其文:「古奧閟異,富衍磅礴……而動與道期」,陸雲龍序其小品也說:「博學宏材,僅與朝嵐夕煙相晤對,以故發文辭,幽奇奧渺,定爾石破天驚,了不可讀。不知先生呼吸混玄,吞吐萬象,非第取近人句字媚俗眸也。人間世界豈得用先生,先生又豈爲世用者乎?」張比作山陰|道人,令人驚顧,正是古奧閟異,呼吸混玄,不是人間世界的凡物。如《孝經集靈》一書中,闡揚經義,純用神怪因果之說,張角作亂,遣將於河上北向讀《孝經》,則賊當自消滅之類,正如道人作法荒誕駭人。
徐文長如冤起鶻落,健鷙絕羣。(張)
(三)因爲太求簡潔,可能只見一隅,未必能概括全貌。如明人黃鞏〈題少谷文集後〉說:「欲以片言而決底裡,一傾蓋而盡得其平生者,皆非也。」這幾句話,可能就是針對王世貞評鄭善夫「才短」所作的反擊。
盧柟,字少梗、次楩,又字子木(約一五三五年前後在世)。有《蠛蠓集》。王世貞〈盧次楩集序〉說:「讀諸賦,則未嘗不爽然自失。」可見推崇之高,稱爲太學生時,好擊劍使酒罵座,詩亦豪放恰如其人。顧曰:「涉屈宋之華津,步班揚之高衢,弘音夕振,有金石聲。」亦推崇爲「一代賦手」,評他的古體詩也如一道清流「如寒流出谷」。《四庫》評其文「一意往還,眞氣坌湧,絕不染鉤棘塗飾之習,蓋其人光明磊落,藐玩一時,不與七子爭聲名,故亦不隨七子學步趨。」王比作「春|水橫流,滔蕩縱逸,而少歸宿」,正有「藐玩一時」的氣概。穆文熙〈重刻衊幪集引〉說:「其人豪宕不羈,扞當世之文網,自罹大辟,幾瀕於死,故其詩文多成於三木金索之間。」但因見識超軼,胸懷磊落。「故發爲文詞,淵深閎肆,力追古人,卽顛撲備至,而略不涉寒酸語。」也可作爲滔蕩縱逸的證明。


方希古如胡賈齅金,稱量今古。(張)
屠文升如小家子充烏衣諸郎,終不甚似。(王)
李維禎,字本寧(一五四七~一六二六)。有《大泌山房集》等。詩文集中雜文一百二十八卷,世家傳誌碑表行狀等文,佔六十卷,《明史.文苑傳》謂其文章宏肆有才氣,海內請求者無虛日,能屈曲以副所望,應之無倦,中多率意應酬的作品。陸雲龍說他「指揮如意,無驁不用命者」,又說「其所著述,爲卷百許,皆出經入史,鎔古鑄今,自記敍論說,及銘誌贊跋,種不一篇,篇不一格,卽寸瀾尺澤,其論議點染,莫不羅今古、極奇奧」,不免有所虛譽。朱彝尊說:「本寧著作如官廚宿饌,粗鹿肥麋,雖腒腊具陳,鱻槁雜進,無當於味。」《四庫》也評說:「牽率之作過多,不特文格卑冗,並事實亦未可徵信。」張比作淘沙見金,但金少沙多,抑揚的意思並存於其中。

像王比唐伯虎詩「如乞兒唱蓮花落」,張則比王寵「如唱蓮花落」。
李夢陽,字天賜,更字獻吉(一四七二~一五二九)。有《空同集》。夢陽才思雄鷲,爲明前七子之冠,崔子鍾云:「空同慨然興復古之思,自唐以後無師焉。」黃勉之譽爲「黃鐘特奏,白雪孤揚」,陳約之譽爲「力振古風,盡削凡調」,王亦云:「李獻吉如金翅擘天,神龍戲海。又如韓信用兵,多寡如意,排蕩莫測。」王極爲推崇,「金翅擘海」原爲嚴羽形容杜甫李白的。其文章王比作銅器玉器錦綺等,但也批評銅玉有蝕、錦綺有絲理之病。夢陽詩文的毛病,前人評者有「矯枉之偏」(顧說)、有「麤豪」(皇甫子循說)、有「掠古市美,比之剽掠」(見王允寧引),王於《藝苑卮言》亦云:「不能諱其滓」,「滓」大概如《四庫》所說:「其文則故作聱牙以艱深,交其淺易」,不免「割剝秦漢」「割剝字句,描摹面貌」,有失其真性情的地方。張評爲精奇出人,與前人所評相近,比作囊沙背水,囊沙指韓信壅濰水大敗楚將龍且,背水指項羽鉅鹿之戰,則與王云韓信用兵相似。


羅彝正姜斌道士升講壇,語不離道,而玄趣自少。(王)

呂仲木如夢中囈語不休,偶然而止。(王)

蘇伯衡,字平仲(約一三六〇年前後在世)。有《蘇平仲集》。宋濂作《蘇平仲文集》序,說他「肆力於文辭,精博而不麤澀,敷腴而不苛縟。」後方孝孺作《蘇太史文集》序,說他「頓挫闔闢,而不至於肆,馳驟反復,而不至於繁。」劉伯溫作序說他的詩文,「語粹而辭達,識不凡而意不詭,蓋明於理而昌於氣也。」鄭瑗《井觀瑣言》則病其「用意太苦,遣詞太繁縟,不可爲法則。」這些評語也許與王張所評不盡相合,王評十室之邑,粗有街市,而乏委曲,指粗具結構,缺乏內容深度。張評喃喃小兒所言,有所不達,或指意太直而「不詭」,詞繁縟而不切。
楊循吉,字君謙,以南峯自命(一四五六~一五四四)有《松籌堂集》。《南峯逸稿》等。年三十餘,自劾致仕,踪跡詭怪寡合,出敝冠,服羸馬,兪弁《逸老堂詩話》謂其「古文甚有時名,其詩亦閒雅。」錢謙益則云:「君謙爲詩多闖入盧仝任華諸家,不屑屑規摹三唐。」錢府作〈合刻楊南峯先生全集序〉說他「於書無所不好,無所不窺,博覽冥搜,咀菁獵華,潄芳浥潤,貫串融通,故其文簡潔嚴整,意盡而止,詩清婉爽亮,自成一家。」所說「簡潔嚴整」似與後人所評相反。《四庫》則云:「其平生詩文雜著幾及千卷,蕪累頗甚,雖經別裁,尙多俗體。循吉任誕不羈,故其詞往往近俳。」又曰:「所作古文,頗宕逸有奇氣,而縱橫曼衍,亦多不入格。」張比作一望黃茅白葦,正說出千卷蕪累的樣子。王比作不知漢大的夜郎王,正說出「博雅」「俗體」「近俳」「不入格」及盧仝的「險怪」。

歸子慕如三河俠少,風流自賞。(張)
4禪趣的美
王濟之如吳兒粧束,簡要有體。(張)
王敬夫如狐禪鹿仙,亦自縱橫。(王)
李舜臣如盆池中金魚,政使足翫江湖空闊,便自渺然。(王)
李賓之如開講法師,上堂敷裕可聽,而實寡精義。(王)





下面就依明代王世貞《弇州山人集》的〈國朝文評〉及明末張朱佐《醉綠齋雜著》的〈國朝文評〉所評諸家爲次序,一一檢視:
總結而言,「圖象批評」的美感有四:
吳維嶽,字峻伯(一五一四~一五六九)。有《天目山齋歲編》等,爲嘉靖廣五子之一。王世貞有〈吳峻伯先生集序〉說他「文尤善緣本經術中章程,往往花材班范,而步武於廬陵南豐間。」說他有「師古」的規矩。王又評其詩:「如初地人見聲聞則入,大乘則遠。」大乘則遠就是不識本來面目的意思。朱說:「峻伯詩如鉛刀土花,不堪灑削。」鉛刀鈍而不削,土花不能灑水,徒具外表,也是不識本來面目的意思。《四庫》說朱「詆之太過,然其論亦非無因。」

(三)採用「圖象批評」,可以協助讀者欲闖入作者作品天地時,不採「理解」的路子,而採趣味判斷的方式,寓「知」於「感」之中。
孫月峯如鐵中錚錚,不肯讓人。(張)
王道思如風檣陣馬,快馳無前。(張)
呂柟,初字大棟,更字仲木,號涇野(一四七九~一五四二)。有《涇野子內篇》、《涇野集》等。馬理序《涇野先生文集》,說他「多純實之語」,文章醇而確,徐階作〈涇野先生集序〉引當時人的評語:「先生資稟樸茂,故其文不喜爲奇怪,不欲自立於峻,故恂恂然與人語而不倦。」囈語不休大概指此。《四庫》評其「大旨不失醇正,然頗刻意於字句,好以詰屈奧澀爲高古,往往離奇不常,掩抑不盡,貌似周秦間子書,其亦漸漬於空同之說者。」呂書列入四庫存目。高古而離奇,掩抑不盡,正如「囈語不休,偶然而止」,貌似而形非,正如「關目不似」的雜劇。

朱紈如鹵簿儀仗,森列甚偉。(張)
方希古如奔流滔滔,一瀉千里,而瀠洄滉瀁之狀頗少。(王)
羅景鳴如藥鑄鼎,雖古色驚人,原非三代之器。(王)
王允寧如高隼橫空,奇矯獨出。(張)
(三)直接批評,字眼刺|激,析論苛細,太傷感情,破壞文學的美感,而「圖象批評」可以在揚善之中,兼存貶惡之意。
陳公甫如坐禪僧,聖諦一語,東塗西抹,亦自動人。(王)
徐昌穀如剪綵綢花,根株不存。(張)


何仲默如雉翬五彩,飛不百步,而能鑠人目精。(王)
李獻吉如囊沙背水,精奇出人。(張)
羅彝正如風湧泉發,議論自喜。(張)

劉基,字伯溫,謚文成(一三一~一三七五)。所著各集合爲《誠意伯文集》。傳稱基文「氣昌而奇,與宋濂並爲一代之宗」,顧曰:「駿才鴻調,工爲綺麗」胡應麟〈題劉靑田集後〉說:「青田之子郁離也,奇氣瑰藻,青田之爲他文,體格卑卑,元末無纖殊。」蔣仲舒說他「如河朔少年,充悅忼健」,陳臥子說他「雅辭微傷婉弱,令人思留侯之貌」,王比劉基爲口才便捷的少年人,正像「忼健」與「婉弱」的綜合,缺少「蒼老」的格調。張比作粧綴樹石,與王另評「工力深重,風調諧美」相近,《四庫》評爲「閎深肅括」,顧評爲「駿才鴻調,工爲綺麗」,肅括有禮與綺麗之工,都指文章布置有法,可比喩作「粧綴有致」。
1含蓄的美
楊用修如一大染局,當代著手。(張)
江暉,字景孚(正德十二年進士)。有《亶爱子集》,《四庫》不載其書。陳臥子曰:「景孚好怪」,皇甫汸在〈夢澤集序〉中說及江暉,說「江子爲文,鉤玄獵秘,雜以古人奇字,指既閎眇,語復聱牙,令讀者謬根眩霓,至莫能句,隱口汗顏而罷。」朱曰:「景孚穿文鑿句,辭必自鑄,其文若神經怪牒……讀未終篇,覺殷仲堪之眸子,裴叔則之頰毛。」文章中全是借來的眸子頰毛,別人的神情,而缺乏自我面目,專獵古人的奇秘,說不清自己的意思,所以王比作鸚鵡學語,一字不曉,張比作效顰學步,是別人的姿勢。
王伯安如食哀家梨,吻咽快爽不可言。又如飛瀑布巖,一瀉千尺,無淵渟沉冥之致(王)


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一五五八~一六三九)。所著《安得長者言》、《晚香堂小品》等數十種,《四庫》全列爲存目。《陳眉公先生全集》,今存中央圖書館善本室。張昞跋《安得長者言》說:「於熱鬧中下一冷語,冷淡中下一熱語」,陶珽序《晚香堂小品》說:「每見眉老著作,覺筆墨之外,必有雲氣飛行,其爲文字,曰快曰透曰歡喜。」陸雲龍序其小品:「眉公先生經綸宗匠,藻繪名流。肩風月不肩朱紫,染雲煙不染風塵,離緣神淨,外局心虛。」張比作遠山銀漢,微雲黛翠,正如世俗外澹遠的星河、飛行的雲氣。

朱紈,字子純,號秋崖(一四九四~一五四九)。有《茂邊紀事》、《甓餘集》等。在官時章疏公移居多,自序曰:「無可集,集成於激耳。」黃綰序文說:「謂之甓餘者,托運甓以勵志」,中多忠憤激切的文章。曾守金門及大膽島,有雙嶼戰役,討平佛郞機的黑白番舶,誅其會,遂以妄殺論劾。因紈在閩嚴立海禁,敢犯勢家姦民的眾怒,卒以盡忠賈禍。《四庫》說:「其整飾威茂(四川威茂)兵備時所著」,文章成於十面火光、刁斗森嚴之中,所以張比作「儀仗森列」。
鄭善夫,字繼之,號少谷(一四八五~一五二三)。有《鄭少谷集》等。顧華玉曰:「繼之氣秀巖谷,雖才勿充,而古言精思,霞映天表。」說「才韻勿充」正與王所說「才短」相合。穆敬甫云:「風骨稜然,不深不俗」王亦云:「鄭繼之如冰稜石骨,質勁不華」,孫昌裔〈鄭少谷先生集序〉,說「先生於文尤蒼潔,取法嚴而持論正。」而邱齊雲〈少谷先生序〉說他「肆力于詩文,從今觀之,渾乎若璞,澹乎若太羹之味,森乎若發武庫而莫可窮狀也。」指出文氣森寒嚴正,但味甚淡。俞汝成云:「少谷才調有餘,婉麗不足,然奇氣具在,雄思鬱然。」所說「不深」「不華」「婉麗不足」都與「才短」有關。善夫的另一缺點是「過爲摹倣,幾喪其眞」(黃清甫評),謝在杭也說:「鄭繼之一洗鉛華,力追大雅,然掊擊百家,獨宗少陵,呻|吟枯寂之語多,而風人比興之義絕,譬之時無春而遽秋,人未少而先老,才情未肆,氣格變衰,樂事未陳,聲淚俱下,此在少陵爲之,已非得意之筆,況效顰學步哉!」力追大雅,獨追少陵,都是志大。才情未肆,枯寂而乏比興,都是才短。
王九思,字敬夫(一四六八~一五五一)。有《渼陂集》,今藏中圖善本室。王又評其詩「如漢武求仙,欲根正染,時復遇之,終非實境」,頗有仙遇而非實境,與狐禪鹿仙相似。王獻跋《渼陂先生集》說「渼陂先生輩,彬彬濟濟,爭鳴競翔,鳳噦鸞吟,蟬蛙息響。」又張宗孟序重刻《渼陂王太史先生集》也說:「余受而讀之,琅琅仙韶一派,不似從人間來,以是名冠詞林不虛耳。」都比作鳳鸞仙樂,顧云:「敬夫才雋思逸,銳於綺麗,譬之湖外碧草,海東紅雲,流彩奪目。」碧草紅雲,也染有仙氣。缺點方面,錢謙益說他「粗有才情,沓拖淺率」,《四庫》說他文格與李夢陽、康海相似,而「文之粗率尤甚於海」,淺率不雅,所以禪爲狐禪,仙爲鹿仙。亦自縱橫正說他「才雋思逸」。
薛蕙,字君采(一四八九~一五四一)有《考功集》及《西原遺書》等。蔡羽作〈西原集序〉,說他「天姿貞秀,意旨優閒,故善感善述」,所作「言葩而思溫,意圓而氣暢。」李宗樞序《參功集》,說他「詞賦數帙,尙則玄風。」文徵仲說:「西原先生詩,溫雅麗密,有王孟之風。」唐應德說:「薛詩得虛靜語。」虛靜沖澹,所以有「淡弱」的印象。蔣仲舒評他的詩:「如刻錦雲霞,疊石島嶼,欲以人巧而擬自然,未及大觀,能無激賞?閒作沖澹,若落花游絲,情致可喜,稍更骨氣,便復無儔矣。」《四庫》也說:「清削婉約」「蔚然孤秀」,唯「擬議多而變化少,然當其自得,覺筆墨之外,別有微情。」缺少「骨氣」的落花游絲,正與比作「杖靑蘆」的脆弱無骨相似。
江暉如效顰學步,舉止由人。(張)


黃勉之如新安大商,錢帛米穀,金銀俱足,獨法書名畫不真。(王)
「圖象批評」在《詩經.蒸民篇》:「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已經開端,到了魏晉六朝,將人物才性品鑒的美學原理,運用於文學作品的藝術境界,用圖象來摹繪風神型態,便成了常用的品評方法,自後這種偏重整體印象式、直覺式的批評,一直成爲中國文學批評的主流,有時專論一人,有時合論數人,到了明代,圖象批評的風氣發展到極盛點,常有將整個朝代的詩文作手全部羅列詮次,評述其優劣的。所以本篇論文,就選明人對明代文評爲例,將有明一代文章家個別的神采才情,一一以圖象展示,圖象雖簡,要能周全其風貌,不產生歧義,點出特徵,最接近作家的氣質,令神態浮現,高下判然,這種批評工作難度是很高的。諸家論評人物,大抵以年代先後銓次,因此本文順次討論,甚盼能從而認識明代文學興衰的全貌。
楊君謙如瀰望千里,黃茅白葦。(張)
陳束如野蠶吐繭,絢彩奪目。(張)
陶石簣如秋蜩夜蛩,清響不衰。(張)





桑民懌如社劇夷歌,亦自滿眼充耳。(王)
馮夢禎,字開之,人稱具區先生(一五四六~一六〇五)。有《快雪堂集》。爲人以文章氣節相尙。賀燦然作〈馮生開之五易稿序〉說:「馮生未第時,恢奇博聞,其爲文好洸洋自恣,不浮沒於世俗。及對南宮第一,坊間贗稿數十本。」張評「洸洋無端」或卽「洸洋自恣」的意思。錢謙益說他「詩文疏朗通脫,不以刻鏤爲工。」朱彝尊說他「儒雅風流,歌酒譙,望者目爲神仙中人,詩亦不蹈時習,五古能盤硬語,尤見意匠經營。」《四庫》則評《快雪堂集》:「是編文六十二卷,詩止二卷,所作皆喜於疏快,不以鏤刻爲工,而隨意所如,無復古人矩矱矣。」列爲存目。張比作海若洸洋,溟漲無端。河神海神,正爲「隨意所如」,溟漲無端,正爲「不蹈時習」,具區〈無題〉詩云:「琉璃硯匣鎮隨身,彩筆揮來字字新。」自道「不蹈時習隨意所如」的境界。
曹學佺,字能始,號雁澤(一五七四~一六四六)。有《石倉全集》,《四庫》未見其文集,今存中央圖書館漢學中心。葉向高序評他說:「其旨沉以深,其節紆以婉,其辭清冷而曠絕,其初之不合於世以此,久而爲世所稱服亦以此。」能始爲南明尙書而殉國,節高辭清,所以張比作瀟瀟疏竹。陸雲龍評其文,常說「韻人自有語」「長松之下,應有清風」,也正是清竹堪對的意思。
高叔嗣,字子業,號蘇門山人(一五〇一~一五三七)。有《蘇門集》。王世貞又評其詩文:「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木葉盡脫,石氣自靑。」又說:「如衛司馬言愁,憔悴婉篤,令人心折。」又說:「空谷之幽蘭,崇庭之鼎彝。」又說:「刻羽雕葉,舍陳而新,吾推子業,然不能諱其促。」都能與「玉盤清貴,寒淡味促」相參照。吳國倫作〈蘇門集序〉說:「獻吉仲默,並策上駟而馳中原,高子業雖驂駕,第緩轡後至耳,且皆中州名產和*圖*書。」以爲可與李何並駕。王世懋《藝圃擷餘》評其詩以深情勝,有「深閨愁婦之態」。顧曰:「參政詩若磊磊喬松,凌風迥秀,響振巖谷。」馬仲良云:「羊孚有言:資淸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卽潔成輝,四語可畫一子業也。」均與玉盤中清露的寒淡相似。李舒章評爲「如疏林淸磬,聽者振衣」,陳臥子評爲「詞存清曠,意存淒楚」,則所見「清寒」的境界一致。
王荆石如有道君子,宴笑衎衎。(張)
宗子相如千里襲人,啣枚疾走。(張)
歸有光,字熙甫,人稱震川先生(一五〇六~一五七一)。有《震川文集》、《別集》等。當時剽剟秦漢文辭成風,有光獨抱唐宋諸家,由韓柳歐蘇沿洄以溯秦漢,王世貞〈題有光遺像〉說:「風行水上,渙爲文章,風定波息,與水相忘,千載惟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趣,久而自傷」,朱彝尊以爲王在晚年對有光「秋潦在地」的比況,已經十分後悔,改作「風行水上」的稱讚,對有光十分心折。所謂「秋潦一瀉而已」是嫌文太快,王在《讀書後》卷四說:「熙甫亦甚快,所不足者,起伏與結構,起伏須婉而勁,結構須味而裁」,嫌它快而不婉。黃宗羲〈明文案序〉云:「議者以震川爲明文第一,似矣。」但錢謙益評有光的詩說:「熙甫詩無意求工,滔滔自運,要非流俗所及。」所說「無意求工,滔滔自運」也有「秋潦瀉地,全無波瀾」的意思。

鄭曉,字窒甫,號淡泉(一四九九~一五六六)。有《端簡文集》等,今藏故宮博物院。曉銳意經史,盡知天下阨塞、士馬虛實,禦寇有功,至兵部尚書。朱說他「家法甚嚴,訓子孫倡優不許入門。」全集無詩,文爲說經奏疏,彭夢祖作〈鄭端簡公文集序〉說他「諸所撰述,雄渾莊重,正大爾雅,不爲末俗鉤棘刺目之技,而古色蒼然,與生氣相射,又慷慨激切,讀之令人毛豎。集內頗少風雲月露之句,足以羽翊聖眞。」張比作「清廟明堂」,或許是從清嚴儉約的人品及羽翼聖眞而古色蒼然方面來說的。
鄭繼之如孔北海言事,志大才短。(王)
陳獻章,字公甫,學者稱白沙先生(一四二八~一五〇〇)。有《白沙集》。其學以靜爲主,端坐澄心,於靜中養出端倪,頗近於禪。王於《藝苑卮言》云:「陳公甫如學禪家,偶得一自然語,謂爲遊戲三昧。」又書〈白沙集後一則〉:「公甫詩不入法,文不入體,又皆不入題,而其妙處有超出法與體題之外者。」對其短處長處均已說出,與此比作坐禪僧東塗西抹,亦正相應。《四庫》謂其詩文「如宗門老衲,空諸障翳,心境虛明,隨處圓通,辯才無礙,有時俚詞鄙語,衝口而談,有時妙義微言,應機而發。」清全祖望撰〈陸桴亭先生傳〉引陸世儀語,謂「白沙之意,一主於灑脫曠閒,以爲受用,不屑苦思力索,常與禪思相近。」所說都與「坐禪僧」「守法頭陀」的境界相同。

像王比王維楨爲「玉器痕迹宛然」,張則比何景明「玉器新貴有痕」。
古來的「圖象批評」究竟有多少?如果能分類排列,按年詮次,哪些屬新創?哪些屬沿襲?便能一目了然,而對這種傳統品評法的特點及功用,也更能彰顯出來,這不僅是歷代文評家炫才的方式,也常是詩文悟入的一種門徑。
吳原博如輕縑短幅,差堪卷納。(張)
黃貞父如王謝子弟,朗然多致。(張)
王守仁,字伯安,又字新建,謚文成,嘗築書屋於陽明洞,世稱陽明先生(一四七二~一五二八)。有《王文成全書》等。嘗曰:「學如韓柳,不過文人;辭如李杜,不過詩人」,志於心性良知之學。王於《讀書後》卷四說:「其文則少不必道,而往往有精思,晚不必法,而匆匆無深味,其自負若兩得,而幾所謂兩墮者也。」所謂一瀉千尺、無淵渟之致,正說他匆匆無深味。穆敬甫云:「王公功業學術,振耀千古,固不必論其詩,而詩亦秀拔不可掩。」又曰:「王詩如披雲對月,清輝自流。」顧玄言云:「先生經國大手,博學通達,詩非所優,然有幽思逸致。」朱云:「新建勳業、氣節、文章,皆可甲世。」《四庫》亦謂其文「博大昌達」,黃宗羲〈明文案序〉稱其「醇正」,明孫調元序《吳時行兩洲集》云:「陽明之文,必非浮淺之謂,亦古亦典,亦奧亦衍,理如日月經天,聲如黃鐘大呂,眞令夢者覺而瞶者醒也。」張比作日月經天,正取孫氏評語爲說,夢覺瞶醒,與「萬物相見」意接近。王論其詩:「王新建如長爪梵志,彼法中錚錚動人。」,於《卮言》中舉其詩句,評爲「何嘗不極其致」「時有警策」,故有食棃快爽的比喩,又比作瀑布千尺,「無淵渟之致」,正就「快爽」的缺點而言。王世貞另有評語說:「伯安詩少年有意求工,而爲才所使,不能深造。晚年歸於道學,尙爲少年意象所牽,不能渾融而出於自然。」正說他缺少含蓄與深度,比作瀑布,實在有褒有貶。
劉鳳,字子威(一五四四年進士,約一五五九年前後在世)。有《子威集》等。李于田說他「掘奇索隱,抗心無前。」《江左脞談》評他「好爲詰屈聱牙之文」,《四庫》又評他「文皆僻字,奧句尤澀,體之餖飣者」,當時有卜士袁景休喜歡抉摘他文中「字句鉤棘、文義紕繆」處,作爲姍笑的話題,子威訴請邑尉鞭笞卜士,卜士竟說:「民寧再受笞數十,終不能改口妄諛劉侍御。」可見其文章不爲一般人接受。張比作火齊寶石、木難碧珠,大抵以僻字奧句爲奇珍,事亦奇倚特絕,江盈科所謂:「間或揣理必無,涉事偶有者」,至於是否能滿眼琳瑯,則人言言殊,皇甫汸〈劉侍御集序〉說他「所擬名家,咸類其人,悉呈艷繢」。《四庫》則列爲存目而已。錢謙益謂「苦心鉤索,著騷賦古文數十萬言,觀者驚其繁富,憚其奧僻,相與駭掉慄眩,望洋而歎,以爲古之振奇人也。」他的優點缺點,都在「奇」字上。
王思任,字季重,號謔庵(一五七六~?)。著有《王季重十種》。陳繼儒〈題王季重避園擬存詩集〉說他是「藝林之雄」,張岱《瑯環文集》有〈王謔庵先生傳〉,說他「筆悍而膽怒,眼俊而舌尖,恣意描摩,盡情刻劃。……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心,略無忌憚。」施愚山評爲「入鬼入魔,惡道岔出」,錢謙益所評亦同:「其詩才情爛漫,無復持擇,入鬼入魔,惡道岔出,鍾譚之外,又一傍派也。」朱亦說:「季重滑稽太甚,有傷大雅。」但王閑仲評說:「傲骨剛腸,不可一世」,蔡敬夫說他「心游萬仭」。其缺點爲有點潑野,過分諧謔,其優點爲眼俊靈巧,心游萬仭。湯顯祖〈王季重小題文字序〉說他「靈心洞脫,孤遊浩杳,爲貴公鉅人所賞,如見少年裘馬弓劍,顧而樂之。」張比作新健的鷹,或許正是這個意思。湯顯祖說他:「何嘗盡廢老生常談,而類能破腐爲新,粧點處頓湔塵色。」陸雲龍小序說:「直以片字鏤其神、闢其奧、抉其幽、鑿其險,秀色瑰奇,踞其巓矣。」均能證季重的文章有新鮮可愛的特色。
丘仲深如太倉米,陳陳相因,不甚可食。(王)

宋景濂如華峙瀆流,天地同壽。(張朱佐,以下簡稱張)
高季廸如拍張擔幢,急迅眩眼。(王)

鍾惶,字伯敬(一五七二~一六二四)。有《隱秀軒集》、《鍾伯敬先生遺稿》等。與譚元春稱竟陵派。徐波序其文:「經營慘澹,如寒蟬抱葉,玄夜獨吟。」沈春澤序其文:「清遠空靈」,又說:「暢之以氣、琢之以辭、約之以格,無促鉉、無窘幅、人情物理,事在耳目之前,而想不窮天地之幻者乎。人累篇所不能了者,而一二語能了之;人累語所不能摹者,而一二字能摹之。」何偉然則說:「伯敬矯公安,規之清亮。」陸雲龍則說:「寧簡無繁,寧新無襲,寧厚無佻,寧靈無癡,工苦之後,還于自然,若湘水巫雲之飄忽飛流,極有輕揚靈活之致。」綜合諸家所評,鍾文以清亮輕靈爲風格,簡筆淸新爲主,張比作子瞻畫竹,正是這個意思。夏基《隱居放言》中評「伯敬以散見奇,故其出手也雋而逸,力求清新。」錢謙益說竟陵派「別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雋逸清新,深幽孤峭,都是畫竹者的清夢。
陸釴,字鼎儀,號靜逸(一四四一~一四九〇)。有《少石集》,今藏故宮博物院。其姪孫陸懋龍跋《陸太史公文集》說他的詩「溫麗沉雅」,文「淵源左氏,務顯理道,切事情」,則文以明白爲主,鼎儀在〈東巢雜著序〉說自己論文章,反對「靡麗淫佻」,而以實用爲主,又有《陸鼎儀春雨堂稿》,今藏漢學中心。李東陽在序文中評曰:「先生儉德雅操,清心寡欲,端居靜守,終其身而不少易。」又曰:「刊落華靡,澡雪鉛黛,深造遠詣,超然有獨得之妙。」王比作「何敬容好整潔」可從雅操端居的人品,以及澡雪粉黛的詞彙中想見。李東陽又評說:「鼎儀意識超詣,凌空徑趨,擺落塵俗,雖或矯枉過正,弗恤也。」王比作夏月熨衣焦背,可能卽「矯枉過正」的意思。何敬容事,見《南史》卷三十:「敬容衣冠鮮麗,衣裳不整,伏床熨之,或暑月背爲之焦。」是矜莊好潔過分的意思。
崔子鍾如古法錦,文理黯然,雅色可愛,惜窘邊幅。(王)
(十)因爲批評家各人對作品風貌切入點的不一甲所舉圖象,與乙所舉圖象,類似者固有,不同者尤多,可見「美感」全憑直覺,人言言殊,自有其差距。品評不易周全,讚譽則易夸飾。
(一)「圖象批評」既有圖象的美,更具視覺鮮活的美,在具體的圖形上加以動態的神情,合成繁複的趣味,使抽象的文學風格,活現眼前,達到「情貌無遺」的目的。


孫鑛,字文融,號月峯(一五四二~一六一三)有《姚江孫月峯先生集》等,自序寫於萬曆甲午,《四庫》未及見,今存嘉慶十九年重鐫本,藏中央圖書館。孫氏一生治倭駐遼,軍旅之際,於千古不朽的修辭志業,毫不懈怠。鑛嘗自稱:「寧爲眞韓柳,不欲爲假史漢。」又說:「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宋人目爲大家,直是勢利他爾!」對韓愈也不肯多讓,足見「鐵中錚錚」的眞漢子,那分「不肯讓人」的傲氣。
劉伯溫如叢臺少年人說社,便辟流利,小見口才。(王)
劉定之如突騎縱橫,重圍自開。(張)




(王世貞〈國朝文評〉至此結束,下面是張朱佐所評而王不曾提及的,張朱佐爲明末人,所評的明代文學家較多。)
汪道昆,字伯玉,號南明(一五二五~一五九三)。與王世貞皆曾任職兵部,天下稱「兩司馬」,世貞有〈少司馬公汪伯子五十序〉,故稱汪司馬。有《副墨》及《太函集》。道昆〈副墨自序〉,自比文章爲「卵而未翼,惡取一鳴託鷇音於九臯」,欲得餘年以修不朽之事,是自比才有所未盡。李舒章云:「汪司馬詩如薪芻滿地,英楚甚寡」,徐蘭生云:「伯玉篇無警策,妄自矜大,混妍媸而成體,累良質而爲瑕,徒悅目而偶俗,固聲高而曲下。」錢謙益也說他「妄爲大言,幾於狂易」。沈德符《敝帚軒剩語》說:「汪文刻意摹古,時援古語,以證今事,往往扞格不暢。」《四庫》也認爲道昆「暴得時名」,列爲存目。張比作小邑粗置街巷,略具輪廓外貌,而無內容精細,和薪草滿地少有楚材相同。
(三)藉著「圖象批評」,傳達美感經驗,只須拈出核心印象,功夫全在默契式的領會,不多點明,點到即止,道出愈少,可能「失去」最少,這也是禪趣的美。
解大紳如春|水平流,洋洋灑灑。(張)

趙貞吉,字孟靜,號大洲,謚文肅(一五〇八~一五七六)。有《文肅集》。許孚遠作〈趙文肅先生文集序〉說他「平生言無矯飾,行無依違,進退綽如。北兵迫京城,劾奏督撫之欺罔,正氣凜凜,迄今猶有生色。議復禁軍,權宰陰爲之奪氣。文章俱自胸襟流出,追風逐電,不可捉摸,而超然遠覽,睥睨古今,自成一家之文。」錢謙益說:「文肅詩突兀自放,一洗臺閣鋪陳之習。」姜寶序其集云:「蓋其所見眞,所論當,人固莫得而訾議。」見眞論當,所以敢言無忌,謇謇諤諤,丰神磊落,又追風逐電,意氣超然,張比作「駿馬驀澗」正是意氣風發的象徵。

豐坊,字存禮,改名道生,字人翁,後人稱南禺公(嘉靖二年進士)。有《古易世說》、《書訣》、《南禺集》等著作。王又評其詩說:「如沙苑馬,駑駿相半,恣情馳騁,中多敗蹶。」駑駿相半正與眞贗雜陳同意,中多敗蹶正與不堪儇詐同意。王於《藝苑卮言》又說:「坊高材博學,精書法,其於十三經自爲訓詁,多所發明,稍誕而僻者,則托名古注疏,或創稱外國本,於搆詩文,下筆數千言立就,則多刻它名士大夫印章,偽撰字稍怪拙,則假日此某碑某碑體也。又爲人撰定法書,以眞易贗,不可窮詰。」張時徹作〈豐南禺摘集小引〉,說他「論事則談鋒橫出,掏詞則藻撰立成,旁若無人,罕所顧忌,知者以爲激詭,而不知者以爲誕罔也,由是雌黃間作,轉相詆試。」傲慢爭勝,見之於論學與文章。朱也批評他「狂誕,恃才傲物,作爲欺人」,平生喜作偽書,如偽造春秋世學托之宋代祖先等,所以文品亦如人品,王比作眞贗雜陳的骨董店。但其「高才」也不容泯滅,張又云:「存禮質稟靈奇,才彰卓詭,士林擬之鳳毛,藝苑方之逸駟。」鳳毛正如骨董肆中的眞品,逸駟正是沙苑馬中的良駿。
(二)因爲太重詩意美感,可能泛而不切,無法眞切批評。
程敏政,字克勤(一四五五~?)。有《篁墩集》等。李東陽作〈篁墩文集序〉,說他「文亦未竟其所欲爲,其所自見,不過進講經幄、校正綱目之類」,李汎作〈篁墩文集後序〉,也說「文翰雖其餘事」,重在「考訂先師之大禮,深探理學之大原」,可見他的文章以載道爲主。李時遠謂其「著述甚富,體格不高。」丘濬說「篁墩晚年進學,其爲文,才富氣銳,可嘉也。」也只在稱讚學問進步。朱云:「存詩數千,究乏警策。」《四庫》謂其詩乏警策,大抵率易,文則恃其淹博,多徵引故實,且評曰:「文格亦頗頹唐,不出當時風氣。」引故實而缺至情,不能形成自己的面目,所以王比作「借面弔喪」,只具表面的哀傷動作。詩文少見警策,所以張比作節婦全少光豔。

曹能始如瀟瀟疏竹,清瘦堪對。(張)
高啟,字季廸,自號靑邱子(一三三六~一三七四)。有《缶鳴集》、《大全集》等。王世貞在〈國朝詩評〉也說「高如射鵰手,伉健急利,往往命中」,王禕作序亦說他「雋逸清麗如秋空飛隼,盤旋百折,招之不下」。胡翰序《缶鳴集》說:「其辭鏗鏘振發而曲折窅如也」。謝徽作序,說他「吟思俊發,湧若源泉,捷如風雨,頃刻數百言,落筆勿能休。……才氣逸俊,如泰岳秋隼之孤騫,崑崙八駿追風躡電而馳也。」都有迅捷眩眼的形容。王形容爲張幢急迅眩眼,張形容短兵趫捷可觀,都從激烈雄邁的才力聲調上著眼,有一種銳不可當的速度與氣勢,所以也可以形容爲健絕的霜隼或可愛的神駿。
王寵,字履吉,自號雅宜山人(一四九四~一五三三)。有《雅宜集》。王世貞在《弇州續稿》中盛讚履吉書法「風神逸秀」、「遒媚瀟灑」、「風骨遒逸,天眞爛漫,有不可形容之妙。」說他的詩則「語雖壯而不甚秀」。至顧璘爲《王履吉集》作序,說他的詩「可憤可樂,跌宕瀏麗」,但並不稱讚其文。《四庫》評:「大抵才力富膽,而抑鬱之氣,激爲亢厲,亦往往失之過觕。文則非所留意,姑附存詩後。」列爲存目。文不如詩,過於粗厲,張比作乞兒唱蓮花落,格調太卑。
李東陽,字賓之,號西涯(一四四七~一五一六)有《懷麓堂集》。王世貞於〈國朝詩評〉中謂其「如陂塘秋潦,汪洋澹沲,而易見底裡。」又於《藝苑卮言》謂其「模楷不足」,《讀書後》則「病其太涉議論」,故比作開講法師,實寡精義者深度不足,易於見底;模楷不足,但開風氣不爲師。楊一淸作〈懷麓堂集序〉,說他「詩文深厚渾雄,不爲倔奇可駭之辭,而法度森嚴。……譬之大人君子,冠冕佩玉,雍容委蛇於廟堂之上,指麾百執事各任其職,未嘗有叱咤怒罵之威,而望之者起敬,卽之者傾心。」也有操文柄、指麾爲師的景象。因此穆敬甫說:「東陽倡始之功,甚似唐之燕許。」王亦云:「東陽之於李何,猶陳涉之啟漢高。」張評爲「琅琅可聽」正如顧評「頗善比興」的緣故。黃宗羲〈明文案序〉說他「雄長於北」,正雄辯滔滔稱雄北方的意思。
像王比王廷陳詩「如美女舞竿」,張則比袁中道文「如良女舞竿」。
楊繼盛,字仲芳,謚忠愍(一五一六~一五五五)。本以經濟氣節自許,言嚴嵩不法狀,不屑屑於文字,後人重其人品,掇拾成《楊忠愍集》。毛奇齡作〈楊忠愍集序〉,說「讀其疏而知君臣焉,讀其〈諭兒文〉而知父子焉,讀〈張夫人代夫疏〉而知其夫若婦焉,讀〈王繼津與弇州王氏所爲狀〉,而知朋友之交焉,至於兄弟,則年譜所記彰彰也。」說他「素養有定」,不假雕篆。皇甫汸作〈楊忠愍公集序〉云:「楊忠愍辭多安麗,語罕怨誹,江河一瀉,乃徵其才,光燄萬丈,悉由於氣。」《四庫》說他的文章「披肝瀝膽,伉直之氣如生」,又說:「倉卒之際,數千言立就,無一字塗乙,尤足見其所養,詞雖質樸,而忠孝之意油然,尤足以感動百世。」張比作聚米爲谷,正謂粢盛委積,蓄養極厚。
吳寬,字原博,號匏庵,謚文定(一四三五~一五〇四)有《平吳錄》、《家藏集》等。王評其詩:「吳匏庵如學究出身人,雖復閒雅,不脫酸習。」從這裡也可知王比作茅舍竹籬,是酸陋不登大雅之堂。李東陽作〈匏翁家藏集序〉說:「其爲詩,深厚醴郁,脫去凡近,而古意獨存,其爲文典而不俗,鬯而不汎,約諸理義,以成一家之言。」又說「公少以經學爲程試,既而欲盡棄其舊業」,稱譽之中,也有不脫制舉舊習及文不如詩的意思。王鏊作序,也說:「嘗評公之文矣,擺脫尖新,力追古作,豐之千言,不見其有餘,約之數語,不見其不足,其爲詩寄興閒遠,不爲浮豔之語。」缺少新豔而簡短自足,與二家所評有類似點。錢謙益說他「學有根柢,言無枝葉,其詩深醇醴郁,自成一家。」《四庫》謂其學有根柢,爲當時館閣鉅手,且評曰:「詩文和平恬雅,有鳴鸞佩玉之風。」《四庫》所評鳴鸞佩玉,有富貴氣息,與王比恰相反,張比爲輕縑短幅,與「館閣鉅手」亦相反,張評謂其簡要而格局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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