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又記
折字詩
翻新的手法如「綠」與「衣」疊在一起,「事」字缺了一畫是「無一事」,「黑」字用描紅的雙鈎法,表示是「白黑」,全詩是:「輕煙傍水柳枝肥,散步橫溪綠染衣,長日小齋無一事,半杯白黑對斜暉。」把步字寫得零落散漫是「散步」,枰字殘缺下半是「半杯」。
中國人大概是世界上最愛以文字來玩遊戲的民族,在猜謎語時,常常有「折巾格」,劈折謎語第一字的半邊偏旁;有「展翼格」,將謎底中某字劈左右成爲二個字……在行酒令時,「碧」字成了白玉石,「聖」字成了hetubook.com.com口耳王……在作隱語時,「袁」字被說成「半凶半吉」,原來從上半看是「吉」,從下半看是「哀」:到了對對子,更是巧思百出,相傳明太祖與四川重慶的監生做對聯,太祖說:「千里爲重,重水重山重慶府」,監生應聲便對:「一人爲大,大邦大國大明君」,切合身分,在文字的拼裝拆解上大玩技巧。古時候讀書人少,在文字上做遊戲,成了眾人仰慕的高素質文化活動。
曾有一位學生,在詩選課上,拿出一首詩問我:「這詩是什麼意思?」我www.hetubook•com.com一看:
細察字形高矮,筆畫肥瘦,正反斜折,解碼的結果是:「長亭短景無人畫,老大橫拖瘦竹笻,回首斷雲斜日暮,曲江倒蘸側山峯。」
「夫」字很大,下面有半個「是」字,「仙」字飄散了,「塵」字分開斷裂代表「塵紛」,「得」字多出「自」字來,竟是「多自得」,「世」字寫得混濁不明,「由」字中間失掉成了「沒心由」,「暮」字中間居然可以抽掉「天」字,「秋」字落掉「木」字,「風滿袖」已夠奇怪,「雲」字上一畫變成「口」,有「和_圖_書高」字的影子,也有「白」的部分,這首律詩是:「大夫半是散仙流,闕地開湖小五侯,長笑塵紛多自得,藐觀濁世沒心由。對枰坐隱忘天暮,傍水微吟落木秋,竹葉浮杯風滿袖,斜陽高臥白雲秋!」匠心如此,不得不爲之拍案叫絕!
當然把我考倒了,慢慢地解謎,細細地揣摩,第一句月字寫成圓形是「圓月」山字中間特高是「高山」,路字上下不平是「坎坷路」,雲字飄,雨字長,陽字斜,是「飄雲長雨掛斜陽」。舟字扁,渡字橫,過字缺了個「人」,是「扁舟橫渡無人過」。風尾hetubook•com•com捲,花少一筆,香下只有半個日字,是「風捲殘花半日香」!平仄全合,還有韻腳,字形上居然兼帶「具象」的意義,也算是「具象詩」吧?
最驚人的是汪廷訥竟然還能用這種手法做起律詩來了,中間四句要對仗,豈不難上加難,他寫道:
「局」字被切成一半,「棋」字的一半藏到「橘」字裏去了,「榻」字寫得高高的,「月」字還用淡墨來寫。最妙的把「雲」字的一點,橫過來像個倚著頭的枕,把風壓在睡姿下,原來全詩是:「半局殘棋隱橘中,開襟長笑藐三公,疏星淡月臨高榻,醉臥雲橫一www.hetubook.com.com枕風。」棋又名「橘中秘」,所以隱在橘中,三個公字特別小,爲的是下棋的隱者藐視三公。
我告訴這位學生,這種詩從前有個名字,叫「神智體」,相傳蘇東坡曾寫過一首〈晚眺〉去考問北方來的使者,令使者惶愧得不敢再談詩,他是這樣寫的:
我很懷疑,這樣的文字遊戲,變化畢竟太有限,一味將字形拿捏變形,究竟能玩多久?還能有什麼新花樣新招數呢?但當我讀到明人汪廷訥的《坐隱先生集》,他居然連寫了八首,手法翻新,並且替這種詩取了個更合理的名稱:「折字詩」,把文字轉折變形,巧意就藏在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