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又記
重複也是美
「立願」與「如願」相對照,人生豈能事事如願?「受恩」與「報恩」相對照,幾人懂得及時報恩?所以在兩個「願」字下一多一少,兩個「恩」字下一容易一難,對比之下,人情的體認極深刻。「爲客」的人,卻在「送客」,客歸時我這客也歸去,便有幾層翻疊的趣味,第三句又頂眞一個歸字,意味極濃。
所以第二種功能就是由字面的繁複,同時呈現所描繪的事物也很繁複。如:
春日春情春不賒,春林春色想春華(明梁希淵〈春興〉)
今天讀今天的書,明天讀明天的書,明天又變成了今天,今天還不曾讀完,明天又已經來到,一個個的明天,無窮無盡,一個個的今天,無窮無盡,明天今天像在時間的模
m.hetubook.com.com版上滾動印刷,書也在油墨的模版上滾動印刷,書書書,也是永遠的無窮無盡……重出的字眼,使事物好繁複呀!
男兒空自具鬚眉,男兒意氣安在哉?男兒男兒只如此,人間何用男兒為!(明陳繼儒〈馮節婦歌〉)
一聲聲呼叫「男兒」,語氣激烈,到了連呼「男兒男兒」氣勢尤其加強,這五處重出的「男兒」,使男兒不如節婦,節婦遠勝男兒,這概念全被強調出來了。
第五是數個重出字,安排得參差歷落,有時產生鑲鑽嵌寶的耀眼效果。如:
第一句的「相思」,第二句的「不相思」,第三句又回到「相思」,「不」、「不不」這些重出的字眼,將相思的反反覆覆,hetubook.com.com相思的伈伈俔俔,表露得好具體!胡適有首寫相思的白話詩,也重出相思字,結尾說:幾番細思量,寧受相思苦。胡適的詩,是仿學張涵中的。第三是在語氣上可以加強。如:
趙詩的七個字裏「邀」有三個,「月」有兩個,「看」有三個,「燈」有兩個,帶點繞口令的難讀氣氛,正顯得因難而逞巧。蕭詩的十四個字裏,「花」有四個,「看」有四個,「人」有三個,「好」有兩個,花好還是人好?看花其實看人!歷歷落落,妙趣橫生。盛詩的前半寫「婁江」「江水」與「江月」,有四個「江」字;後半重複「千秋」三次,江水千秋,人亦千秋,無窮的懷念與不朽的盛事,隨著重複字的參差排列,而美得出奇。
相思不相見,不如不相思,明知相思苦,纏綿又遶之!(清張涵中〈擬古相思〉)www.hetubook.com.com
如果將重出的字,在一句中聯在一起,成「當句頂眞」的模式,語氣也極緊峭,如「打蜂蜂著人,避風風折枝」(明徐來復〈諭俗〉),如「野草怕霜霜怕日,月光如水水如天」(明孫仲衍〈集古句〉),如「逝者不來來者逝」(清朱銘〈盤句〉)句中重出字都發揮了語氣緊迫有力的作用。
這裏的重出字,像音樂中的節拍一樣,在一句中響兩次「隔院」,或在一句中響三次「吾」「春」,密集的重複字,有音響節奏的效果,在讀者預期的節拍上湧現同樣的聲音,而產生「合拍」的快|感。當然,像「春日春情春不賒」的〈春興〉詩,一句中出三個春,兩句中出六個春,在音響效果之外,已產生「到處是春」的繁忙效果。和_圖_書
從前有位好奇得出名的蕭太山,建了一個廳堂,取「堂堂正正」的意思,名叫「堂堂」,合廳堂的堂字,匾額就寫做「堂堂堂」。又建了個園亭,取「亭亭玉立」的意思,名叫「亭亭」,連帶園亭的亭字,匾額名爲「亭亭亭」。有人跟他開玩笑,勸他乾脆在巖壁間挖個洞,取「洞洞眼」的意思,叫做「洞洞洞」吧!
立願儘多如願少,受恩容易報恩難。(清時慶萊〈倖捷〉詩)
吾用吾心吾自在(清榴龕居士〈無俗念〉詩)
邀月恰邀邀月客,看燈兼看看燈人(清趙翼〈上元夕〉詩)
第四是重出字可以形成「對照」或「翻疊」的效果。如:
由這個趣事,明白在一個句子裏重出幾m.hetubook•com•com次相同的字,有鬪巧逞能的作用,才子們在詩裏用重出的字,不避重複,往往有他炫耀巧思的匠心,分析這「重出」的匠心裏,可以有五種功能:
為客還送客,客歸客亦歸,歸時回首望,海上數鴻飛。(明許獬〈為客〉詩)
隔院名花隔院香(清鵝湖居士詩)
今日今日書,明日明日書,今日讀不竟,明日將何如?(清湯貽汾〈夜讀〉)
花好看花人更好,看花人看看花人(清蕭師兆〈秋夜看菊花會〉)
第一是在音響節奏上給人快|感。如:
婁江江水千尺深,婁江江月空沈沈,千秋江水千秋月,盡是千秋未死心!(明盛于斯〈輓沈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