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又記
諧合一氣
自君之出矣,金井落梧桐,
思君如病葉,憔悴怯秋風。
自君之出矣,夢遶鐵關頭,
思君如流水,日夜不曾休!
思君如病葉,憔悴怯秋風。
自君之出矣,夢遶鐵關頭,
思君如流水,日夜不曾休!
夜行踏白,不是水,便是石,兩隻眼睛黑如漆,此是老夫三尺鐵,可憐禿盡生花筆!
譬如說清人張涵中的〈前本事〉詩:「十載功名三尺劍,男兒未忍割相思!」下句的「割」與上句的「三尺劍」諧合一氣了。十載功名算得了什麼?佩劍的威儀也只是外表的虛張,眞正深心處最軟弱的缺憾,是丟不下的相思呀。順著上句的長劍,說唯有相思忍不下心來割捨掉www.hetubook.com•com,這「割」字使全詩警動起來,如果用「捨」用「忘」,句字間就不能統一與協合了。
例如明人金堡寫的〈硯銘〉:
「重疊山」「山重疊」這種廻環的句字當然很妙,但我卻特別欣賞上面那個「壓」字,與整首詩十分諧合。遠遠地悵望,只望見青山壓著苔色的城牆,你在重疊的山中行走,你又壓在山上,有時也壓在山底,這重重疊疊複壓著的山和你,又重疊地壓在我的心上。由第1句的壓,自然感到反覆而沈甸甸地壓壓壓,心頭的壓力眞重呀!你在重重山外覓生計,我不能怨你,我在重重山壓下怨嘆,也只能怨自己命薄吧!第二句的壓字實在成了全詩的眼目,靈通著詩的全身。
再看清人張涵中的〈和*圖*書望遠曲〉:
又譬如說明人錢千秋的〈釣臺〉詩:「誰憐澤畔披裘者,只釣孤清不釣名。」順著上文澤畔披裘、在月明中垂著一竿釣魚的隱士,說他只釣著孤清,絕不是沽名釣譽之輩。孤清能釣嗎?虛名能釣嗎?但都用「釣」就使全詩融和一氣,關節全通了。後來冰心不是也仿著這樣寫嗎:「魚兒!不來也好,我已從蔚藍的水中,釣著詩趣了!」抽象的「孤清」可以釣,所以詩趣也可以釣,釣與魚諧合一氣了。
在一般修辭學的書裏,很少談及「諧合」的技巧,諧合是將幾句話的想法在某種情境下統一起來,性質和諧,合成一氣,由於前後拈連,使整首詩肌腱牽聯,關節相通,融爲一片。若不懂得諧合的技巧,就會片段分離,彼www.hetubook.com.com此隔礙,缺少句字間相互協調的靈活性。
後面一首說:我想念你,夢遶著「鐵關頭」,又另以流水作比喻,說想念你就像「流水」,日夜不曾停息過。「鐵關頭」是指什麼?讀者不很熟悉,和「流水」就有點隔礙了。也許「鐵關頭」乃是指一個地名,一個城闕,有護城河環繞著,夢就像護城河的流水,你在哪個城關?我就是那城關的護城河,日夜遶在你左右打轉。不過「鐵關頭」和「流水」在聯想時要轉個彎,不如前面的那首融和一氣,詩文能注意「諧合」,往往能妙筆生花。
將一生在硯臺上的辛苦,比喩作一生在荒山野地跋涉一般,硯臺除了水,就是石,像夜行時尋找光白的地方踩下去,不是水,便是石。於是在崎嶇處夜行時提心吊https://m•hetubook.com•com膽,訓練就兩隻眼睛睜得特別亮,如漆般有黝光了。每當臨文寫字,不也是嘔心瀝血,訓練就一雙驚悚的眼神麼?當然,這銘中的「眼睛」可能不只在指人,可能也指硯臺上的水潭呢。這三寸硯臺就是老夫維生的三尺鐵器,可憐在硯臺上不知磨秃盡了多少生花之筆呢。筆的秃毛,硯池的水汪汪眼睛,都有了擬人化的效果,與禿頂的老夫,兩眼驚魂的老夫,融合一氣,所以我特別欣賞「禿盡」二字,若用「磨盡」「耗盡」「費盡」,都不能如「禿盡」那樣連帶地將「老夫」憔悴的形貌一齊勾畫出來。
凭樓望遠人,青山壓翠蝶,
郎行重疊山,妾心山重疊,
不怨薄情郎,且怨薄命妾。
m.hetubook.com.com郎行重疊山,妾心山重疊,
不怨薄情郎,且怨薄命妾。
「諧合」的修辭技巧,還不限於上句名詞適用的動作,連帶地適用到下句別的名詞之下。只要在整首中出現某一類的字,相互間融和一氣的,都能產生詩文的諧合作用。
我說的「諧合」要比前人所說的「拈連」範圍大一些,我們試以「諧合」的技巧來批評明人劉遵憲的兩首詩吧:
前面一首,金井上落下了梧桐葉,就取梧桐葉作比喻,說想念你就像「病葉」「落梧桐」與「病葉」顯得諧合一氣。「病葉」在秋風中「憔悴」而「怯」,我想念你,也在秋風中「憔悴」而「怯」,「怯」的是葉也是人,完全融合不分。況且金井的「黃」,梧桐落葉的「黃」,病葉的「黃」,西風中憔悴的「黃」,全是統一的色調,十分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