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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與天真

作者:李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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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債

書債

至於書債,則更複雜。就人情的層次來說,朋友們送我的書有數箱之多,多產的作家朋友有時候一送就是七八本書或是裝訂精美的「全集」,我在感激之餘根本無法回報,因為自己到目前為止只出過短短兩本雜文集而已,除了汗顏之外,連寫封信道謝的勇氣也沒有了,更談不上回贈拙作。特別是從大陸來訪的作家或學者,贈書特多,他們的盛情,對我無形中是一種壓力:我收了贈書而不看,當然是我的罪過;看後而不寫書評——甚至也不寫回信——更是大逆不道。我在惶恐之下,心理上的問題更多了。我覺得一個文學批評家應該和作家保持一點距離,朋友的交情太深,往往無法求得客觀,當然更免不了護長補短。但我偏偏最喜歡和作家為友,交上了朋友,反而寫不出來了。我https://m•hetubook•com.com所寫的幾篇較有份量的批評作品——如論劉賓雁的《人妖之間》、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和王禎和的《香格里拉》——都是在和作者見面或深交之前寫的。所以,有的好朋友知道我這個矛盾心理,遂想出一個難以招架的「人情招」,把他們的集子在裝訂出版之前突然寄給我,逼我作序,否則書就不能如期出版,嚇得我只好開夜車照辦。於是,幾篇批評文章,就這樣被逼出來了,首開其例的是張系國,我在此特別要向他「點名批判」。即使如此,我有時候還是寫不出來:譬如劉大任的《浮游羣落》,我認為是一本極重要的小說,本來想寫一篇有點內容的介紹文章,作為該書的後記,但至今懷胎已近兩年,還是沒有生產,和-圖-書而時限早已過了,奈何?在此要向作者致歉。
(一九八四年五月)
然而,閱讀的過程仍然是艱巨的。記得前年重讀《紅樓夢》,看得心神蕩漾,在課堂上激動得不能開口講課。這幾天又想開始再看一遍,但拿起書來卻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又怕自己太過激動,而且,像我這種庸俗的人,哪有資格看這部偉大超凡的經典著作?後來想想「紅學」界幾十年來也不乏庸俗者在,才逐漸安下心來。這次讀完後,預備和好友余國藩合開一門課,也可以藉此向這位文學批評界的武林高手請教。
——原載香港《明報月刊》
稿債當然是報界和文學界的朋https://www.hetubook.com.com友對我太過「友好」所然,而我偏偏寫得很慢,一篇雜文,也要在腦海裡醞釀很久,而且常常胎死腹中或難產,真是苦不堪言。文債積得越多,自己越寫不出來,惡性循環,永無盡期。這篇短文,是編者擠出來的,再寫不出來,就真是對不起朋友了。
我喜歡看書——特別是朋友寫的書。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書對我也是一種極大的威脅。每天敎書疲憊之餘,回家倒在沙發椅上,往往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天色已黑,打開了電燈,猛然一抬頭,看到的卻是一堆堆還沒有唸過的書:有的是朋友的新作,有的是明天敎書用的「惡補」教材,有的是自己研究所須的著作(我研究魯迅,真是自討苦吃,關於魯迅的書,真的是浩如煙海,永遠看不完)。而威脅性最大的卻是中外文和_圖_書學及文學批評上的經典著作,我如果不精讀,等於承認無知,更有何資格誤人子弟?於是,在罪疚感驅使之下,打起精神,拿出一本經典,戰戰兢兢的讀起來。
我的生活中有三種欠債:人情債、稿債和書債。
我這種精神上的「書債」並非獨有,老友劉紹銘也有同感,而且還寫過一篇文章討論。不過,可以稍稍告慰的是:正好像欠人情債的心理一樣,我對於「書債」的壓力最終還是感激,我畢竟還是有福的,因為我擁有唸不完的書。
人情債是交朋友的結果。我總覺得我交的朋友都對我太好,而自己往往不知如何報答,特別是飯局;我喜歡吃,幾乎是有請必到,但自己回請別人卻往往疏忽了。所以記起來的時候免不了一年大請客幾次,還人情債也,然而總覺得還不清。
為了應付學生,我又開始重讀另一本經hetubook.com.com典著作Erich Auerbach的Mimesis,這次是從後記看起,發現作者寫此書時正在戰後的土耳其,研究的環境極差,歐洲文學的資料更貧乏,然而此書從希臘史詩《奧德賽》一直論到維基妮亞.吳爾芙的小說,而且引的大多是原文,作者功力之深,使我不禁想起抗戰時期的陳寅恪和吳晗以及法國史學家Marc Bloch,他們都是在極端艱苦的環境中寫下不朽的學術著作。相形之下,我們這「飽暖」的一代怎不自慚形穢?於是,當我看到書架上一本本還沒有讀過或讀完的中西經典著作的時候,覺得心中罪惡感更沉重了,甚至壓得透不過氣來。現代人欠古人的債實在太多了,書債是其一;想要超越古人,談何容易?於是,在沮喪之餘,乾脆自暴自棄,把書丟在一旁,打開電視機,自尋庸俗而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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