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詞人之舟

作者:琦君
詞人之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淸照

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淸照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晩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道雙溪春尙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她的詞,隨着她的身世變遷,可以分爲三個時期。先是「笑語檀郎」的美滿婚後生活,再則是「人比黃花瘦」的別離歲月,最後卻是「物是人非」的淒涼晚境。讀她的詞,焉得不爲此曠世女詞人一掬同情之淚呢?
她的一首千古絕唱「聲聲慢」就作於孤苦的晚年,茲錄全詞於後:
下半闋換頭處,從夜半轉回到黃昏,是用一種倒敍手法敍述這股薄醉濃愁,在黃昏時的東籬把酒後,反更加深了。在寂寞的黃昏時候,一個人獨自東籬把酒。暗香盈袖,已經暗伏了下文的黃花,並且緊緊扣住重陽景色。後面三句一氣呵成,情景交融。最後點出「黃花」二字,襯托出自己落寞的心情。妙的是加「簾捲西風」一句,景色便有了動的美。妙在不說「西風捲簾」,而說「簾捲西風」,是故意用倒語。有如唐人詩「黃河入海流」、「十年馬上春如夢」,若作「流入海」、「如春夢」便覺索然無味。這正吻合了現代詩錯落倒置的技巧。紅樓夢中的桃花詞「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捲珠簾,花欲窺人簾不捲」,似從易安此句套來,但意境已無含蓄之美了。
古人們焚的往往是盤香,由秦少游的詞「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椽香」的名句,可以想像爐中寸斷的灰燼,正如她寸斷的柔腸。
易安詞在宋代已爲人所推重。讚譽她能「創意出奇」、「平淡入調」就是說能夠大膽地創造而不破壞詞的音律。眞摯地抒發www.hetubook•com•com自己的感情而不流於庸俗,自由地運用口語而能做到精練工夫,詞家們尊她爲有宋一代大宗師亦不爲過。
現在讓我們來欣賞這首詞。起首的「薄霧濃雲」四個字,點染出一番深秋光景。「薄」與「濃」是相對形容詞,這種句子稱爲「句內對」。輕紗似的霧,交織着潑墨似的雲,一縷縷,一片片,既迷濛,又飄忽。它摸不着,揑不住,卻一層層地籠罩着你。對一個寂寞深閨的少婦來說,焉得不引起她的無邊愁緒呢?一般人的愁,往往在靜夜無眠時容易升起,而這位女詞人卻連白天都埋在愁裏。所以她以極重的筆寫出「愁永晝」三字。「永」豈止是整天,簡直是無窮無盡。
她把這首詞和着無限相思,寄給遠在任所的夫婿趙明誠。他既感動,又欽佩。他總希望自己的詞能做得跟夫人一樣出色。於是廢寢忘食地苦思了三晝夜,寫了十五闋同調的詞(有的說是五十首),把太太的那一首也混在裏面,送給好友陸德夫品評。德夫吟玩再三,才說:「我看只有『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三句最佳。」明誠的「醉花陰」!雖想勝過淸照,至此也不得不心悅誠服了。
詞,有嫵媚婉轉之美。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詞之爲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可見詞比詩更蘊藉,更凝練。柔情蜜意,常在欲言未言之間。獨具慧根,靈心秀逸的李淸照寫來,自是出色當行。她的潄玉詞雖只寥寥五十首,首首都是明珠翠羽,精金碎玉的不朽之作。她的成就,絕不是只供淺斟低唱的風流名士所可比擬的。
「瑞腦」是一種名香,常在書齋或閨房中燃點,有令人意定神閒和-圖-書之功。所以古人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滿悠閒情趣。金獸即金猊,是在香爐的蓋子上雕刻了鏤空的獅子像,金獸就變成香爐的代名詞了。裊裊的爐煙自空隙中冉冉升起,和飄渺的雲霧連成一片,這是一種動的情態,卻是被離愁凝住,愈來愈濃重,再也吹不散。愁本來是一種抽象的無法捉摸的東西,詞人往往以具體事物或景象來比擬。例如賀方回的名詞:「若問閒愁多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子。」他用「煙草」、「風絮」、「梅雨」三種重重疊疊形容出愁的濃重,易安用「雲」、「霧」、「煙」三者襯托出愁的困擾人,同樣是象徵的手法。
易安居士李淸照,是我國宋代的一位光芒萬丈的女詞人、女文豪。她爲我國女性文學史寫下了最輝煌的一頁。「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是他的一闋膾炙人口的「醉花陰」中的名句。現在先將全詞錄後:
她因才華卓絕,眼界自然極高,所以對於當時諸大名家都有直率而中肯的批評。也就因此而遭忌,後人竟誣衊她再嫁張汝舟。其實她縱使再嫁,又何損於她詞壇上的不朽地位,更何況是捕風捉影之言。胡適之先生說:「改嫁並非不道德,但她根本不曾改嫁,而說她改嫁,那是小人的行爲。」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幮,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聲聲慢這個調子是一支慢曲,裊嫋餘音,欲斷還續。易安運用文字的音樂性,一連.下了十四個疊字,紛紛迸發,有如急管繁弦,鳴咽沉嚥www•hetubook•com.com,彷彿聽到一位孤棲孀婦的啜泣聲。論者有喩之爲「公孫大娘舞劍」,有喩之爲「大珠小珠落玉盤」,都只說到文字的技巧。殊不知她這十四個字刻劃的悲愴心理過程,是由渺茫恍惚的希望,到整個的失望,她明明知道她的丈夫已去世,但她不相信他死了,所以恍恍惚中仍在找尋,尋而不見,繼之以仔細的「覓覓」,是更進一層的心理活動。覓又不得,才陡然醒悟個郞已不在人間,再尋覓也不會有了。這一股澈骨的寒冷、淒淸,是無法可以溶解的。由「冷冷淸淸」的感受,逗起內心「悽悽慘慘」的悲哀,最後「戚戚」是整個的絕望了。「乍暖還寒」點出晚秋時節。「最難將息」四字中更包含了多少傷心淚。若是當年「笑語檀郎;今夜紗幮枕簟涼」的幸福時光裏,相互的噓寒問暖,那用得擔心「最難將息」。如今孤苦伶仃一個人,別說是難將息,簡直也無心將息了。淡酒不能澆愁,更擋不住晚來一陣陣加急的秋風。雁兒是結伴成行而飛的雙雙對對在空際掠過,格外襯得她的孤單。而且雁兒是一種候鳥,春去秋回,倒像是舊時相識。檀郎一去,卻永無再見之期,傷心欲絶之意盡在不言中。過片三句,以飄零滿地的黃花,比喩她飄零的身世。這與醉花陰中「簾捲西風,人比黃花壽」的閨中怨婦心情又自不同。那時她丈夫在遠方,她是爲相思而瘦。相思總有再見之日瘦了還有丈夫憐惜。如今呢,即使憔悴而死,又有誰知曉。所以說:「憔悴損,如今有誰忺摘?」「損」是「極點」之意。「忺」是「心中想要」的意思。別本作「堪」,但不及忺字含意更深。「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到此處才說出一個「獨」字,也寫出了度日和*圖*書如年極端無聊的心情。「黑」字用得超特,張端義讚爲「不許第二人押」。也就是易安獨有的「險韻」。梧桐夜雨,點點滴滴,是雨也是傷心人的眼涙,由他「隔個窗兒滴到明」。溫庭筠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聲聲,一葉葉,空階滴到明。」與此句同樣高妙。最後總結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以尋常語言入詞,絲毫不覺其膚淺粗俗,卻顯得更眞切,更自然。這是易安的特色,也是她才華過人之處。
可嘆的是好景不長,在她四十七歲以後,命運就一天天的坎坷。先是夫妻遠離,父親罷官,金兵南下,使她心愛的二萬餘卷圖書全部散失。繼之,趙明誠拋下她永別人世。這一連串沉痛的打擊,她縱使是個堅強的女性,也如何能承擔得起呢?五十餘歲的嫠婦,孑然一身,隱居在金華,前塵影事,那堪回首。
我們再來讀她同樣傷心的一首武陵春:
易安之所以有此登峯造極的意境,絕非偶然。她出生於山明水秀的山東濟南,父親李格非是當時名士,母親是狀元的孫女,她自幼孕育於雙親的文藝氣氛中。長大後,嫁給能詩能文的大學生趙明誠。婚後的一段生活,雖淸苦,卻是非常美滿的。關於他們的婚姻,還有一段美麗的神話。據說:明誠幼年時,曾夢見一本奇書,醒來時卻只記得三句:「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他不解是何意思,問他的父親趙挺之。挺之笑笑說:「言與司合不是個詞字嗎?安上脫去寶蓋便成了女字。芝芙拔去了草便是之夫二字,你這孩子將來定是詞女之夫。」後來事實果然如此。
尋尋,覓覓,冷冷,淸淸,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忺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www.hetubook•com.com
我們只要讀上面引的武陵春的最後三句,便知道她的心早已是死灰槁木,無意尋春,那還會有再嫁之念呢?
物是人非,悽涼無限。莫說小小舴艋舟載不動她的愁,就是千載後的讀者,也似乎有不勝負荷之感!
第三句點出是重陽佳節,着一「又」字,就有歲月不居,紅顏易老的無限感慨。她在閨房中,碧紗幮裏,倚着玉枕,無情無緒地望着一爐香漸漸地燒燼,已到了夜半時分。本來初涼天氣最是宜人,所謂「八尺龍鬚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如果是夫妻廝守,軟語溫馨,像她採桑子中描寫的「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幮枕簟涼。」該是多麼的風光旖旎,偏偏她與愛人卻是相思兩地,即使是最華貴的白玉枕,靑紗帳,也被愁雲慘霧所籠罩了。這如她在「鳳凰臺上憶吹簫」中寫的「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正是一樣的心情。
趙明誠夫婦都喜愛金石,常常典質衣物,去相國寺買碑文書帖,也買些零食回來,相對而坐,在歸來堂中邊吃邊賞玩。他們指着某事在某書某頁賭勝負,笑得把茶都潑翻了。像如此風雅悠閒的生活,難怪她說「甘心老是鄉」了。她那時的詞,也充滿了閨房中的歡笑,如減字木蘭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叫郎比並看。」浣溪紗「綉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這種放逸的描寫,不亞於李後主的「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