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飄然煙雨中
——陸放翁
放翁娶的是表妹唐慧仙,因沒有生育兒女,不能討婆婆的歡心,加以他們夫妻感情太好,引起寡母的妬忌。因而把兒子的仕途不利,都歸罪到媳婦的身上,認爲她不鼓勵丈夫進取,因此硬是棒打鴛鴦,拆散恩愛夫妻。起先放翁還偷偷爲她賃屋而居,終爲老母所不容,只好黯然而別。慧仙後來改嫁趙士程。十年後,他們在禹跡寺南的沈氏園中,意外相逢。趙士程還爲他送來酒菜,放翁於悵觸萬狀中賦一首「釵頭鳳」題於壁間:
情、情,「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嗎?
他在二十歲新婚時,曾作過一首「菊枕詩」,但此詩竟未收入詩集中,難道放翁是「刻意忘情卻不能」嗎?
從他的「劍南詩稿」看來,放翁與夫人王氏,是貌合神離的。因爲在全集中,就沒有一首詩記述王氏,以及鶼鰈之情的(連逼他異離的母親,他也不提。)詞集中更不必說,從沒一首像東坡「江城子」那樣「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詞。只有在王氏去世後,他自傷詩中有兩句「白頭老鰥哭空堂,不獨悼死亦自傷。」一生冷淡夫妻,也只「自傷」而已,我們設身處地爲王氏想,她隨放翁數十年,吃了不少苦,患難夫妻受冷落,原也是很不公平的。爭奈放翁難忘第一次婚姻的打撃,反倒有時會逢場作戲,以自寬慰,也不能算是他的白璧之瑕吧!
這樣震撼人心魂的詩詞,在他的「劍南詩稿」與「渭南詞」集中,俯拾即是。可是胡兒未滅,鬢髮已蒼,我們的詩人已垂垂老矣。儘管他「一身報國有萬死」,怎奈「兩鬢逢人無再靑」。在無可奈何中,他不得不強自寬慰地說:「神仙須得閒人做」了。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他前後五次被罷官,在官場,他已榜上無名,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他自號放翁時是五十一歲,曾自作了一首自賀的詞:「橋如虹,水如空。一葉飄然煙雨中,天教號放翁。」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他的仕途是很不順利的,二十歲第一次考試,原已被署爲第一,正逢權臣秦檜之子落在他後面,秦檜大怒,差點連考試官都沒了命。因此在秦檜當權之日,他就永無揚眉吐氣的機會了。他鬱鬱地回到故鄉,潛心讀書。他原是家學淵源,藏書至多。因自號書齋爲「書巢」,朋友來訪,繞來繞去全是書,走進去都走不出來,賓主相顧大笑。
「小忍」看似容易,卻必須於力行中見功。放翁已經行所無事地做到了。他能夠「呼童不應自生火,待飯不來還讀書。」這與東坡的「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正是一樣境界。他把人生看得很透澈地說:「若能洗盡世間念,何處樓台無月明。」人還是隨遇而安吧,但臨終之時,他仍是念念不忘中原的統一,而作了那首絕筆「示兒」詩:
他歸隱後,讀書吟詩自遣。典籍中,他最愛的是詩經、周易。他說:「我讀豳風七月篇,聖賢事事在陳編。吾曹所學非章句,白髮靑燈一泫然。」認爲讀詩當身體力行,不只在文字上下功夫。又說:「淨掃東窗讀周易,笑人投老欲依僧。」從周易中悟出養生之道,是不必遁跡空門的。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淸香似舊時。
其一是宋朝士大夫冶遊之風甚盛,在歌臺舞榭、酒酣耳熱之際,與歌姬們吟唱而作的詞,都認爲不登大雅,即使很滿意,也不便表示重視。只有像柳永那樣與做官無緣的人,才大模大樣地淺斟低唱,自稱「奉旨塡詞」。事實上,這些不登大雅的「小調」,才最足以見眞性情,反映眞實生活。陸游幸得留下這小部分他認爲「流俗」的詞作,否則我們就只能從他九千餘首詩中,體認他滿腔復國熱忱,和晚年豁達胸懷,而難以全部了解他一生千波萬浪的感情生活了。
他工律詩,沉鬱之筆,如「十年塵土靑衫色,萬里江山畫角聲。零落親朋悲遠夢,淒涼鄕社負歸耕。」可直追杜甫。而灑脫之筆,又近淵明。例如「百錢新買綠蓑衣,不羨黃金帶十圍,植柳坡頭風雨急,憑誰畫我荷鋤歸。」因爲他非常喜愛陶詩,他說:「細讀養生主,長歌歸去來。」「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那份閒適的田園生活,想是今日奔波於十丈軟紅塵中的人所無從夢想的吧!
想起他那首自賀詞中的得意之句:「橋如虹,水如空,一葉飄然煙雨中。天教號放翁。」正是他一派灑脫風範。乃以「一葉飄然煙雨中」爲本文命題,豈不恰當呢?
據傳說,他有一次投宿驛館,看到壁上有女性筆跡題詩:「玉階鰈窣鬧淸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悽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他驚https://www•hetubook.com.com問是誰人手筆,知是驛館主人女兒的,寂寞的旅人,對此妙齡少女不免動了心而衲之爲妾。帶回後卻爲王氏夫人所不容。女孩又作了一首「卜算子」:
如此一位淡泊的老詩翁,卻爲了替權臣韓佗冑寫過一篇「南園記」與「閲古泉記」竟爲當時淸議所譏,認爲他有虧晚節,這實在是冤枉他的。
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
歸田後他雖仍滿懷壯志,卻再不談國事,心情也逐漸平靜,自謂「閉門種菜英雄老,彈鋏思魚富貴遲。」終日竹杖芒鞋嘯傲山水,口渴時就用幾文杖頭錢買一壺酒,陶然而醉地吟起「先生醉後即高歌,千古英雄奈我何,花底一壺天所畁,不曾飮盡不曾多。」
(「有麗語而無險語,有艷詞而無淫詞」,格外値得今日年輕作家們深思。我國文學自詩騷以下,是一貫的含蓄雅醇,此種精髓,實當於現代文學中,予以發揚光大,以見我中華民族文學上的特色。不當一味以「險語」、「奇筆」乃至「淫詞」相炫耀,而自貶人格。此等不堪入目之作,一旦充斥,破壞可貴的文學傳統,危害靑年身心健康,其禍患將伊於胡底?此是題外話,但願藉此一吐耳。)
尼采說:「一切文學,我愛以血書者。」放翁一生懷著絕望的愛情,以斑斑血淚,寫下斷腸詩句,所以能卓絕千古。
據說慧仙看後,也傷心地和了一首:
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此詞可說是他一生坎坷際遇的寫照,也是他終身矢志不渝的自白。比起他另一首詠梅詞的兩句:「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冰冷心腸」委婉得多了。他因恢復中原的壯志不得酬,少年時代的愛情,又只似曇花一現,終其一生,他是寂寞的、孤單的。他的一萬首詩,是寂寞孤單中的吶喊。他自比於梅花,願孤芳永留人間,正表示他對生命的熱愛,對人世的關懷。
無論如何,放翁對唐慧仙是始終不能忘情的。在他六十三歲時,有兩首菊枕詩。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棉。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綜一泫然。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綜一泫然。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留愁住而留不得人住,她終於黯然而別。
像這樣委婉的句子,眞如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的:「要渺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其實不是「不能」,而是「不欲」。爲了含蓄,不欲盡言也。
水漾萍根風捲絮。倩笑嬌聲,忍記逢迎處。只有夢魂能再遇。堪嘆夢不由人做。
夢若由人何處去。短帽輕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銀缸深繡戶。只愁風斷靑衣渡。
夢若由人何處去。短帽輕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銀缸深繡戶。只愁風斷靑衣渡。
陸游浙江山陰(紹興)人,生於宣和七年,亦即北宋徽宗在位的最後一年。他父親原在京城爲官,但金人大舉南侵,節節進逼,他們不得不舉家南遷,所以他不到兩歲,就過著逃亡生活。成長中,眼看金人鐵騎蹂躪,人民遭受浩劫。汴京陷落後,宋室南遷,他隨雙親回到江南故鄉,那時他才十歲光景。後來他在爲友人奏稿寫的序中說:「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遊者,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云:「紹興中,某甫成童,見當時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可見他童年時就深深感染了長輩們激昂的情緒,也深深體會到國破家亡的痛苦。
這首詞也是情文並茂之作,但是否眞正唐氏所作,或爲後人擬作,已不可考。
他晚年雖曾一度再出,只爲奉詔修孝宗、光宗兩朝實錄,職責只在文字,史事完成,即辭官歸去。趙甌北說他「進退綽綽,本無可識。」於此可見才高者出處進退之難。無怪他故意以自嘲的筆調,瀟灑地吟:「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問自己是否夠格作詩人。不作詩人,還能幹什麼呢?
在四川時,他與范成大詩文往來,相知甚然,別人就諷他放縱不拘禮法,他就索性自號放翁。說是「拜賜頭銜號放翁。」還給范成大寫了一首詩:
這是追憶當年歡樂情景,不可再得,只有希望在夢中能再相逢,偏偏連夢也不由人做,所謂「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正是一樣淒涼。下片說即使夢由人做,即使能靑衫短帽與情人重聚,愁的是好景難長,銀缸繡戶,轉眼被無情風吹斷。一枕夢回,只有愁上加愁。
夏承燾恩師也曾有絕句題劍南詩稿:「許國千篇百涕零,孤村僵臥若爲情。放翁夢境我解說,大散關頭鐵騎聲。」(第二句是指放翁詩「僵臥孤村不自哀,尙思爲國戍輪臺」之句。「夢境」指「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大散關」在陝西寶鷄縣hetubook.com.com西南,爲宋金交戰的重要關隘。放翁的「鐵騎秋風大散關」之句,已見前引「書憤」一詩。)
茅簷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淸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
催成淸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
揮袖上西峯,孤絕去天無尺。拄杖下臨鯨海,數煙航歷歷。
貪看雲氣舞靑鸞,歸路已將夕。謝半山松吹,解殷勤留客。
貪看雲氣舞靑鸞,歸路已將夕。謝半山松吹,解殷勤留客。
讀放翁詩不像讀黃山谷詩那麼「骨多肉少」的僵硬,總是在悠然灑脫中給你一份啟示。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醮寺前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醮寺前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首二句是描寫當年任情作樂、博奕、騎馬射擊。這些豪舉,都成過去。「酒徒」是諷刺官場逐鹿之人。自己是決心去做江邊漁父了。下片描寫退隱山居後的逍遙歲月。他以「輕舟」、「低篷」、「蘋洲煙雨」與上片「華燈」、「雕鞍」相對比,由繁華趨於恬淡,由急驟的馬換了緩慢的輕舟。表現他的心路歷程。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修作土,可憐幽夢太匆匆。
也信美人修作土,可憐幽夢太匆匆。
再來引一首沉鬱的「鵲橋仙」: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一取封侯,獨去做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篷三扇,點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
輕舟八尺,低篷三扇,點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
提起他的詩,無人不記得他那首滿腔忠憤的絕筆「示兒詩」,提起他的詞,無人不知他那首纏綿淒惻的「釵頭鳳」。爲了體認他的愛國情操,與畢生對愛情的堅貞,讓我們先來欣賞他的另一首小令「卜算子」。
時喜時悲,正顯得老詩人的一派眞情,毫無造作。
放翁活到八十六高齡才辭世。人謂其「老尙多情是壽徵」,但多情總是自苦,我想放翁之長壽,不是由於多情,而是由於他的「放」字。他還有一首「放翁詩」中說:「問年已過從心後,遇境但行無事中。」七十歲以後,他眞個能行所無事了。
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妬。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他因學道練劍,故健康情形良好,八十一歲時還說:「已迫九齡身愈健,熟觀萬卷眼猶明。」只是朋儔寥落,有時不免有落寞之感,賦起詩來,卻又滿紙辛酸了。例如他的「晚春感事」:「已爲讀書悲眼力,還因挽帶嘆腰圍。親朋半作荒郊冢,欲話初心淚滿衣。」
老莊思想,引領他回歸自然,使他於做人作詩方面,都一樣的統一。他的詩,看似平易,但在創作過程中,實在是經過一番歷練的。他在四十七歲追憶老師教導他的話:「律令合時方帖妥,工夫深處卻平夷。」但這「平夷」並非一般的平淡,正如退之說的「艱窮變怪得,往往造平淡。」是從「艱窮變怪」中脫化出來的。他在六十八高齡時,回憶自己學詩過程說:「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從人乞」就是摹仿。摹仿時期,總不免雕繪滿眼。突破這一階段,才漸入平夷,然後自創風格,卓然成家。所以在八十四歲時,他才告訴兒子說:「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藻繪」就是在文字上耍技巧,自「藻繪」至「宏大」是要經過一番省思與歷練的。但他的措辭卻是何等謙沖。
詩人都善用「解」字,使景物人格化。使情景更鮮活,例如辛棄疾的「畫樑燕子雙,能言能語,不解道相思一句。」是抱怨燕子的「不解」。其實是知道牠「能解」。晏殊的「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繫得行人住。」是抱怨垂楊的「解」,其實是怪他「不解」。都是把燕子與樹當人看待,把人與景物溶爲一體。
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樽中。
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他的詞也分慷慨激昂、兒女情長與閒適灑脫的三類。「釵頭鳳」是他愛情生活的代表作。
前文說過,認爲他作詞少而作詩多,是由於不願觸摸少年時代刻骨銘心的傷痛,其實他在詩中,傷舊事也正多呢,爲他那一段絕望的愛情,他就作了不少首詩。現在且來簡單敍述一下他這段盡人皆知的傷心故事罷。
放翁極擅長寫景,現舉一首「好事近」(登梅仙山絕頂望海)爲例。
他安貧守拙地過着淡泊的耕讀生活,直至秦檜死去之後,他已三十多歲,才出任一個區區的縣主簿。四年後孝宗即位,繼高宗有北伐和*圖*書恢復中原之志,非常賞識放翁的才華。召見後覺得他立論剴切,賜他進士出身,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時刻。但因他愛國心切,往往直言進諫,觸怒了孝宗,貶爲鎮江通判,這是他第二次的打擊。嗣後上上下下,自三十四歲至七十九歲,宦海浮沉了四十多年,遭逢無數拂逆。在金兵侵犯中,家業蕩然,日子過得非常艱苦。他說「衣穿聽露肘,屢破常見趾。」「弊袍生蟻蝨,粗飯雜沙土。」他都安之若素。在靑山環抱的浙東名勝之地鏡湖三山,總算過了一段安定生活。他非常高興地建起茅屋三間,名之曰「煙艇」,特地寫了篇記:「雖坐容膝之室,而常若順流放櫂,瞬息千里者,則安知此室果非煙艇也哉。」可見他的自得其樂。
唐氏不久鬱鬱而死,放翁六十八歲時重到沈園,見園已三易其主,而壁上題詩尙在,乃悵然賦了一首詩:
全首詞是豁達、瀟灑,但也隱隱中有一份牢騷。正是「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是等閒」也。
以詞爲遊記,可直追東坡。而最後二句的蘊藉,尤勝東坡。全首寫景,一二句是仰望天空,下二句是俯看大海。有如攝影名家,將眼前景色,全部攝入了鏡頭。下片將心境與景象相柔合,因貪看雄偉奇景,不覺日已云暮。在倦遊的疲累中,忽又轉入一個有情世界:「謝半山松吹,解殷勤留客。」便是他以有情的心眼望山川樹木,山川樹木也報之以情,它們懂得殷勤留客。一個「謝」字與一個「解」字,正是人與大自然的息息相關。非豁達如放翁者,不能有此奇筆。着此二句,全首詞都活了,讀者也隨着他深入其境了。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闕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前文引過的一首「訴衷情」是慷慨激昂的,現在引一首纏綿淒婉的小令「蝶戀花」:
他的詩,確實於空靈平易中見眞情。他擅長寫景,但能揉理於景。如一直爲人所傳誦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夜雨漲深三尺水,曉寒留得一分花。」即是好例。寫事更有無限情致,如「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騎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眞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騎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眞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他的一首「訴衷情」詞,也吐露着同樣悲憤的心聲:
在退隱歸田歲月中,他倒着實過的是悠閒自在的神仙生活,他高興地說「飽飯即知心事了,免官初覺此身閒。」他喜歡睡,自稱「睡翁」。大槪睡也是忘憂之一法吧。他說:「苔甇蟲唧唧,霜林風颼颼。是時一枕睡,不博萬戶侯。」有一首「破陣子」,可說是他山居生活的寫照。此詞的下片是:「幸有旗亭沽酒,何如繭紙題詩。幽谷雲蘿朝採藥,醒院軒窗夕籌碁。不歸眞個癡。」李調元「雨村詞話」讚此詞「喚醒世間多少人。」可是,在官場中有幾人是喚得醒的呢!
直到八十四歲,他辭世前的兩年,仍不能忘沈園舊事,再賦一詩:
「書憤」一詩,是他慷慨激昂的代表作之一,那時他已六十二歲了。
這種矛盾心理,我想原因有二: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他的詞吧:
在「渭南集」中,他僅僅收了二百三十首詞,他在自序中說:「予少年汨於流俗,頗有所爲,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作此序時,他是六十五歲,竟已停止作詞。認爲詞是流俗且後悔少年時作詞,只因不能割愛,而收入集中,以紀念自己的「過錯」。可見連他自己都不重視詞,無怪後人忽略他的詞了。
最後說鏡湖是個好風光的幽居之地,人人都有資格來住,不似官場的「寸土必爭」,更不必官家允許才能住。
一樹梅花,不在名園金屋之中,而開放在荒僻的驛站外,斷橋邊,當然是寂寞的,無主的。但這份寂寞是自甘的,無主也正是一身無牽掛吧。已是黃昏,更兼風雨,極力渲染迷濛氣氛,也渲染了更深的愁。風雨也是暗喩國家多難。但梅花是孤高的,寧可寂寞,也不與群芳爭艷,縱然零落成泥,被碾成塵土,而幽香如故。
他不但讀周易,更讀道家書、兵書。他又練丹、學劍。有「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尙依然」「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的豪語。這不是誇張,也不是好大喜功,實由於一腔驅除強虜、恢復山河的壯志,故不願書劍瓢零。可是時人又有諷他學道求仙,非儒生所應爲,這也是對他的苛求。幸得他學易學道,所以能恬然自適,得終天年。看他於周易是深深體悟出一番健身要訣的。他說「老喜hetubook.com.com杜門常謝客,病惟讀書不迎醫。」「牀頭周易眞良藥,不是書生強自寬。」今人有學易的,常走入命相之途,何不多讀讀放翁詩呢!
詩評家讚他的詩「毎說處必有興會,有意味,絕無鼓衰力竭之態。」說得極是。劉後村稱他是「南渡以下,當爲第一大家。」不算過譽。淸趙甌北對他尤爲心折,說他「一萬餘首,毎一首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剪裁入詩。是一萬首即有一萬大意,又有四萬小意,自非才思靈拔,功力精勤,何以得此。信古來詩人未有之奇也。」又讚云:「各章俊句,層見疊出。」「意在筆先,力透紙背,有麗語而無險語,有艷詞而無淫詞,看似華藻,其實雅潔,看似奔放,其實謹嚴。」
前文已說過,他六十五歲以後即不再作詞。那麼詞是最足以表現他少年時代的悲歡,和中年時代的哀樂了。
原因之二,想來是由於他痛苦的愛情波折。因爲綿麗的詞,最容易勾起萬縷千絲的舊恨。爲了忘情,爲了不願追懷那份殘缺的愛,就索性不再作詞了。這也同淸朝的吳蘋香「掃除文字,虔心奉道」是一樣心情吧。因此他晩年的「百無聊賴以詩鳴」,其實是傷心人別有懷抱。
又是何等的沉痛?
採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首三句爲夜景,雨暗燈昏,連鶯燕都棲息無聲了。卻聽到悽淸杜宇的啼聲。先極力渲染氣氛的淒冷,下片才點出一個「孤」字,這隻孤單的杜宇,揀深枝更寂靜之處飛去了。最後二句轉到「人」,一個深夜不寐的愁人,即使在故鄉聽了這樣的啼聲都會腸斷,何況是客居異地呢?更何況在飄零了半世的客居中呢?
如果眞有此事的話,又將在放翁心上刻下新的傷痕,但又如何能怪王氏夫人呢。想來這段故事,可能是好事者所附會。在當時,落魄文士,常有壁上題詩之事。也許有人同情放翁與唐氏的婚姻,故意編織一段故事,把王氏描寫成一個妬婦,也未可知。爲了對放翁愛情堅貞的印象之完整,相信很多人寧可信此事之無,而不願信其有的。
放翁詩源出江西詩派,曾師事江西詩派主腦人物曾幾。曾幾對他十二分賞識,但他性情豪放,又復感情,喜愛李杜岑參蘇辛少游的吟詠性靈,不能爲理學詩所限。論者謂「陸游雖從江西詩派入,獨能力拔新奇生硬泥淖,闢出語摯情眞蹊徑,乃其鶴立之因,亦其自成一派之果。」可謂知放翁甚深。
後來蒙古人入主中原,中原總算是「統一」了,卻又是怎樣的一種統一呢?所以林景曦題放翁卷後詩云:「靑山一髮愁濛濛,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眞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吿乃翁。」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舊感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林亭舊感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夢不由人作主,坎坷的命運也不由人做主。放翁再三嘆息「三十年間,無處無遺恨。天若有情終欲問,忍教霜足相思鬢。」
八十一歲,他又夢遊沈園,再作了兩首:
儘管他對唐慧仙的情剪不斷、理還亂,他也總有灑脫之時,現在來看他一首灑脫的「鵲橋仙」:
錢鍾書引「隨園詩畫」評放翁與楊誠齋,都是江河萬古。錢則認爲「放翁善寫景,而誠齋善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誠齋如攝影之快鏡。」此話想來只就大體而言。放翁詩「工筆」之處,一定是得力於杜甫,若移錢此語評他的詞,反而更恰當。
這是東坡貶黃州時所作。首二句寫寂靜的夜,「誰見」是疑問口氣,強調了幽人的孤獨。下片點明了幽人的恨。恨無知音,寧願如孤鴻班的,棲息在冷淸的沙洲,連寒枝都不肯停留,顯得幽人是何等執拗?
他七十一歲居山陰劍湖之三山,每回進城必登寺眺望,又引起無限舊恨,吟了兩首絕句:
這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寫的是杜鵑,比擬的是自己。倒頗似東坡「卜算子」的淒婉。
此事的原委,據說是放翁的兩句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買杏花。」爲韓佗冑所欣賞,因此邀請他寫兩篇文章。其實以放翁古稀之年,何至附權臣以圖富貴。他之所以答應暫爲韓門賓客,實在只因韓佗冑有恢復中原之議,並曾向皇上提出具體的伐金之議,此文還可能是放翁代擬的。他懷着滿腔復國的熱忱,不免寄望在韓佗冑身上,他那裏知道韓佗冑只是想急急立功以自重呢?可惜伐金失敗,金人恨韓入骨,要了他的首級,這能算是放翁的過失嗎?況他在「南園記」中還隱隱寓有勸諭之意。文中說:「天下知公之功(指擁立之功),而不知公之志(指恢復中原之志)。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處(指將恢復中原之計)。」足見他對韓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尤其韓佗冑是名臣韓琦之後,放翁對忠臣的後代不免有一番希望,可惜希望破滅了,韓固死有餘辜,卻不能不爲放翁叫屈。
放翁名游,字務觀,放翁是他的別號。據說他母親在生他前夕,夢見北宋詞人秦少游,因而以少游的名字「觀」爲他的字,以「游」爲他的名。果眞如此的話和-圖-書,陸游之母也是雅人,後來何以逼兒子與嫻靜諳詩文的兒媳離異呢?
論者謂「末句想見勁節」,豈止是末句,全首詞雖寫梅而句句是作者自況。這是詠物詞「有寄託入,無寄託出」的最高技巧表現。放翁擅長把身世之感,與滿腔孤忠,揉入眼前景色之中,而出之以含蓄婉轉之筆,這是他在詞方面,所表現出來與詩風格截然不同處,也是工夫讀到處。
楊慎詞品說陸游詞「纖麗處似淮海,雄健處似東坡。」其實他無摹仿前人,就此詞而論,就已擺脫少游的綿麗了。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着風和雨。
該詞首二句是慧仙以紅酥手端了黃藤酒給他,鮮明的顔色,應當是歡樂的,而此時卻是「相見爭如不見」的悲傷。當時情景,勾起往日同樣情景的回憶,二者交錯,今昔之感尤令他痛心。「宮牆柳」是飄搖的,可能是眼前景色,可能是暗喩慧仙的改適攀折他人手。「東風惡」是惡劣環境,造成分離。由於悔恨之極,連下三個「錯」字。究竟是誰的錯呢?「春如舊」二句是寫眼前的情人雖美艷如昔,卻已瘦了。滴滴粉涙,把手帕濕透了。「鮫綃」是美人魚在水中所織的絲帕。「桃花落、閒池閣」是說家中一切都黯然無光。與唐氏通信又是不可能之事,故說「錦書難託」。最後再來三疊字「莫莫莫」,決絕地說「別再相思了。」其實是「不思量,自難忘。」正如古詩裏「從今而後,不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他的詩,可分激|情、閒適二類,上文已略有引述,他的詞則更加一份纏綿,容後再引幾首來仔細賞析。我倒尤其愛他晚年閒適之詞,益見得他涵養性靈,自有一番深湛工夫,大概他眞已從痛苦中澈悟出來了。他有一首談養生的詩:「忿欲俱生一念中,聖賢本亦與人同。但須小忍便無事,吾道力行方有功。」此詩倒是十足宋詩味道。
放翁晚年幾乎一日一詩,雖多淺易如白話,但「淺中有深,平中有奇。」(劉熙載語)。且多出諸性靈。正如他自己說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但他刪詩標準仍嚴。早期作品只收九十四首。詞則首首是明珠翠羽,不可以「量」定優劣。他的作品,可分激|情的、閒適的,與綿麗的三類。綿麗的都屬詞。也只有詞才能表達他心靈深處的祕密,那是他個人內心的獨白。他的詩之所以走平易之路,想來是他願以「詩」淡化濃愁,而且也爲了一腔復國熱忱,願喚起國人的覺醒與共鳴吧!
一個對愛情堅貞到底的人,對國家民族之愛,也一定是執着到底的。在他的詩、詞中,隨處都流露出他報國復國的情操,甚至做夢都夢到收復失土而驚醒,如:「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
陸游,這位自號放翁,吟詩萬首的南宋第一大詩人,其實也是一位大詞人。只是他作的詞,數量只有詩的百分之一,雖然首首都是明珠翠羽的精心傑作,而詞名終爲詩名所掩。世人且有認爲他的詞不及詩的,實非持平之論。
這也許是因爲他熟讀老莊的心得。在他全集中,讀老莊詩不下四十首,例如:「門無客至惟風雨,案有書存但老莊。」「手自掃除松竹徑,身常枕籍老莊書。」見得一派悠然。
後世讚美放翁詩詞很多,最爲國人所熟悉是梁任公的四首讀放翁詩,最爲人熟知的是:「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足見對他的推崇。
細味二詞,格調相似,正因二人心境相同。故放翁是寫梅,東坡是寫鴻、寫幽人(據說此詞是寫關盼盼,另有寄託的)。放翁是一開始就點明「寂寞」,東坡是最後才說出「寂寞」。卻都無損於全首的渾成。一個是寫風雨黃昏,一個是寫殘月深更。都是一份逼人的寒冷。感覺上的寒冷,就表示心情的孤寂落寞。但放翁在全首詞中,沒有著一「恨」字,東坡卻點明了「有恨無人省」。且在短短一首詞中,有三個「人」字,也由於東坡才高,常無暇於細小處用心。無論如何,此二詞都是千古傷心人的絕唱,原是無分軒輊的。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挹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猶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挹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猶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蘇東坡也有一首傳誦千古的「卜算子」,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認爲放翁的這首詞,比起東坡的那一首,「相距不可以道里計」,這樣得批評是有失公平的。爲了欣賞與比較的方便,並將東坡的「卜算子」也引錄如下:
陳廷焯論詞好作驚人之筆,常失之公允。當年夏瞿禪師曾批評陳「勇於立論,而疏於考核。」這是相當中肯的。
欣賞了這幾首詩詞之後,再來體味一下,放翁之所以爲放翁,「放」,當然是放浪形骸,不拘小節之意,一個多情的詩人,堅貞的志士,在他八十六年的漫長人生中,總也不免有一些風流韻事。這正如東坡之與名妓琴操、朝雲,是無損於他的名節的。
欣賞了這兩首詞,現在再來簡述放翁身世,與一生坎坷遭遇,然後再欣賞他的幾首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