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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人之舟

作者: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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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花正寒——朱淑眞

夜深花正寒
——朱淑眞

鷗鷺鴛鴦作一池,
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爲主,
何似休生連理枝。
在寒冷的深夜,越睡雙腳越冷,輾轉反側,幾乎把被子都踢破了。寫得多麼婉曲細膩,多麼深刻。上半闋末句一個「香」字,才引用下半闋的「花」字。「人憐花似舊,花不知人瘦,」在技巧上是套的李淸照的「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可是在練意上,卻是創新的。於此可見她的才情。她把人花相比,人懂得憐惜花,花卻不解人的孤寒寂寞,正如歐陽修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一樣的無可奈何。最後才點出一個「獨」字。「獨倚闌干」,感到寒冷的當然是倚闌人,她卻故意不說人寒冷,而偏偏說花寒冷。這是一種移情作用,花都感到寒冷,人更不用說了。
「東風」比喩的是愛情,他不能自由地享受「愛」,便是封建家庭中少女無可吿訴的痛苦。她的父母未能懂得女兒的心意,竟把她嫁給一個名利場中的官宦俗子,使她鬱抑終生,這就是他比李淸照更不幸之處了。她悲嘆自己的婚姻說: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她並不是哭自己的被拋棄,而是哭名節的誤人。可是她終究不甘屈服於命運,所以在仳離之後,似乎曾有過一段戀情。也有人爲她的淸白辯護,說她所有充滿羅曼蒂克氣氛的詞,都是詩人的幻想,以滿足她內心的空虛。其實她與丈夫仳離之後,即使有愛人,又何損於她的名節呢?這正如後人爲李淸照的再嫁辯白一樣的沒有必要。有人舉出她的詠黃菊詩:「勁直忠臣節,孤高烈女心。四時同一色,霜雪不能侵」來證明她的貞操觀念,更是腐儒之見。忠是忠於愛情,對於一個不能相知的形式丈夫,有何忠之可言呢。看她寫的有關愛情的詩詞,絕不可能是給「羽翼不相宜」的丈夫寫的。
扁舟欲發意何如,
回望鄉關萬里餘。
誰識此情腸斷處,
白雲遙處有親廬。
滿江流水萬重波,
未似幽懷別恨多。
目斷親幃瞻不到,
臨風揮淚獨悲歌。
和*圖*書
前半首描寫燈節與戀人攜手看燈的情景,後半首寫當時歡樂與惆悵參半的複雜心情。好景難長,生怕明年此日,不能再與他一同看燈了。果然,她享受愛情的日子非常短暫,不久她的戀人就拋棄了她,她卻「待封一掬相思淚,寄與南樓薄倖人。」對他仍是一往情深,不能忘懷。有人認爲她此詩是寄與她的丈夫的。以她對愛情的認真,似乎是不可能與薄倖又庸俗的丈夫妥協的。例如他恨春詩中「春光正好偏風雨,恩愛方深奈別離。」怎會是給志趣不相投的丈夫呢。再度被真正所愛之人所負,才會如此痛心。固然,她新婚後有一段時日,曾隨官宦的丈夫居住任所,但心裏是不會快樂的,所以仳離之後的一段愛情格外可貴,但又偏偏再失戀了。在一首「生查子」中,她更寫出了內心的失戀之痛:
許玉琢在校補斷腸集序中稱「宋代閨秀,淑真易安,並稱雋才。」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卻說:「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模唐五代,不失分寸。」也算得持平之論。我認爲兩位女性詞人際遇相似,才華也相若,只是朱淑眞作品被焚毀,傳世不多,不能窺其全豹。再者,她的婚姻不及李淸照美滿,沒有隨夫拓展與朋友廣闊的唱酬。她也不像李淸照喜批評議論諸大名家詞的作風。因此在氣派上,似乎不及李淸照那樣傲視當時就是了。她有一首「謁金門」是用輕鬆俏皮近乎口語的筆調,寫出對自己花一般年華的憐惜,筆調亦頗近似李淸照。
她的「斷腸集」是同鄉魏端禮所題,因她詩詞中多「斷腸」二字,如「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針線懶拈腸自斷,梧桐葉葉剪風刀。」「梨花細雨黃昏後,不是愁人也斷腸」等句。「斷腸集」共有詩十七卷,詞一卷,另有璿璣圖記一卷,王士禎收入他的池北偶談中,因而也得以保存。後人將她的詞和李淸照的漱玉詞合倂刊行。使我們得以一窺有宋一代女詞人的才情和風貌,也使朱淑眞在詞壇上獲得相當地位,則又是她的幸運之處了。
因爲她不能享受美滿的婚姻生活,不由得格外懷念親人。在旅途中,她滿懷詩情畫意,面對庸俗的丈夫,無由傾吐,只有悲嘆「山色水光隨地改,共誰裁剪入新詩」「日長景好題難盡,每自臨風愧乏才」了。
她告訴同時代的女性們說:「鶯鶯燕燕休相笑,試與單枝各自知。」她更有兩首自責詩云:和*圖*書「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非吾事,銹折金針卻有功。」「悶無消遣只看詩,又見詩中話別離。添得情懷轉蕭索,始悟伶俐不如癡。」可見此中痛苦非身受者難以體會。況在禮教束縛之下,有幾人能了解與同情她呢。連她的雙親,都不齒她的行爲,乃至於在她死後,將她的屍體與詩詞稿,都付之一炬。魏仲恭在她的斷腸集序中說:「其死也,不能葬骨地下,如青塚之可弔,並其詩仍父母一火焚之。」一代女詞人,便如此飲恨以終。
她的詞風格非常樸素,這也許是女性詞人的特殊作風。她的遣詞用字,隱約可以看出頗受李淸照的影響,例如她的「減字木蘭花」:
此詞很明顯的受李淸照「醉花陰」的影響。不過李淸照寫的是秋天,她這首寫的是春天。以「濕」形容「雲」,以「嫩」形容「寒」,雖未言明是春天,已令人嗅到春的氣息。濕雲不肯度過溪橋,是擬人的筆法,在自然景色中,把天空與地面上事物聯貫起來。溪水是寒冷的,水聲是潺潺不息的,一句從感覺上着筆,一句從聽覺上着筆。更下一句「一枝月和香」又從視覺與嗅覺上着筆。三句只合力寫一個失眠女子難以排遣的孤獨感。水聲、月影、花香,在一個酣睡的人是根本毫無感覺的,但在一個愁苦失眠的人,卻是一絲絲地鑽向她的心頭。唐朝張繼楓橋夜泊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有人說寒山寺離楓橋那麼遠,鐘聲如何聽得到。說此話之人大槪沒有失眠的經驗,失眠的深夜,聽覺特別靈敏,也許他聽到的不是寒山寺鐘聲,也把它當鐘聲了。這是詩人誇張的形容。杜甫的詩:「捲簾殘月影,倚枕遠江聲。」也是描寫深夜失眠倚枕,看到殘缺的月亮,思念家鄉,聽到遠處江水的聲音,更思念親人。由此可以證明詞人當時的心態了。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倚遍。愁來天不管。
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捲。斷腸芳草遠。
開首一連用五個「獨」字,正如李淸照的聲聲慢,開首一連下「尋尋、覓覓、冷冷、淸淸」等四組疊字。也可以見得她對於「孤獨」之刻骨銘心的感受,給予讀者的印象也極爲強烈。這是一首白描的詞,無一字費解。春寒對於一個孤獨的怨婦是難耐的,所以説「著摸人」,就是「捉弄人」之意。「此情誰見」與第和圖書一句相呼應。孤單一人,當然無人見了。眼淚把殘妝都洗去了,也無心再理,化妝又爲誰人呢?最後一句又與第一句中獨臥相呼應。正如李淸照的「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只是一個想念的是丈夫,一個卻只能暗念戀人。
這首詩,洋洋灑灑,寫出了田間農夫的辛苦,大旱天對他們的威脅。尤其是最後二句:「田中靑稻半枯槁,安坐高堂知不知?」把高高在上不管事的官吏諷刺一頓,筆觸極似杜甫的「三吏」「三別」與「茅屋爲秋風所歌破」,也像白居易的「新樂府」,使我們明瞭這位幽棲居士朱淑眞,並不只爲個人遭際悲嘆,只要接觸到外界,體會到人間疾苦,她就發揮出廣大的愛心去關注。本來嘛,沒有愛心的人,根本就不足以成爲詞人啊!
苦熱聞田夫語有感
日輪推火燒長空,正是六月三伏中。
旱雲高疊赤不雨,地裂河枯塵起風。
農憂田畝死禾黍,車水救田無暫處。
日長飢渴喉嚨焦,汗血勤勞誰與語。
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無成熟。
雲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擡頭向天哭。
寄語豪家輕薄兒,綸巾羽扇將何之。
田中靑稻半枯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魏端禮(仲恭)讚美她的詞說:「淸新婉麗,含蓄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當指的是這一類的筆觸吧。魏氏極賞次識朱淑真的詞,認爲她可與李淸照並駕齊驅。因而編輯她的詞集,使她在女性文學史上享有應得的地位。
且看她的一首「淸平樂」,就是大膽地描寫愛情生活的一首艷詞:
西湖遊覽志記載,她是宋代錢塘下里人,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卻說她是海寧人。至於她自稱是理學家朱熹的姪女這一點,可能是依附盛名之詞。可惜的是王唐佐所作朱淑真傳已失傳,對她的身世與遭遇因而每多揣測。可能她祖籍海寧,後遷居錢塘。她父親曾在浙江做過一任官,她童年時代也曾隨父宦遊,享受過一段歡樂時光。她自幼就聰慧過人,善讀詩書,又諳繪事,通音律,可算得是一位才女。她的父母對她的才華並不欣賞,所以她在少女時代,就是不十分快樂的。試讀她的一首「書窗即事」五絕: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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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欣賞她的一首「菩薩蠻」: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正和李後主「嚼爛紅茸,笑向檀郎吐。」一樣的旖旎風光,一樣的大膽描繪。所不同的是李淸照享受的是一段美滿的婚姻生活,她卻是違背名教的私戀,愛深痛苦也更深,因而不免有一份及時行樂,不顧明日明年的惝恍心情。且讀她的元宵詩:
如此的婚姻,焉得不仳離,她自比爲見捐的秋扇說:
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
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儘管她受父母精神的虐待,卻仍然非常懷念雙親。從她的「舟行即事」詩中可以看出她的溫厚與孝思:
濕雲不度溪橋冷。嫩寒初破雙鉤影。溪下水聲長。一枝和月香。
人憐花似舊。花不知人瘦。獨自倚欄干。夜深花正寒。
一陣摧花雨,
高低飛落紅。
榆錢空萬疊,
買不住春風。
全首詞以一個「冷」字貫串,第一句說「雲冷」,(濕自然就冷。)「溪水冷」,然後是「被冷」,「月冷」,最後是「花冷」。「冷」給人的感受就是孤單寂寞。前文所引李淸照所謂的「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正是此種滋味也。無限淒淸情景,焉得不令讀者爲之黯然神傷?
詞原以婉約溫柔爲宗,婉約溫柔的詞,由女性自己來寫,自益見出色當行,但也許是造物弄人吧,中國歷代女詞人,大都是幅慧不能雙修,紅顏薄命,因此她們的作品,也格外纏綿悱惻,賺人眼淚。大詞人李淸照之後,又有一位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號幽棲居士的朱淑眞,單憑她的詞集名「斷腸集」,就可以想見她坎坷的際遇與內心的苦悶。以她不可解的苦悶,發而爲詩爲詞,才有如此一字一淚的作品。可惜的是她的詞名被比她早的李淸照所掩,所以在文學史上,並不能佔到與李淸照一樣重要的地位,這又是她身後的另一重不幸。
一夜秋風動扇愁,
別時容易入新秋。
桃花臉上汪汪淚,
愁到更深枕上流。
前文說過,詞以婉約溫柔爲宗,以朱淑真的身世和性靈,其詞風自是極婉約溫柔之能事。這也就是後人將她和李淸照並提的主要原因。也有人認爲她的詞頗似秦少游。其實凡是傷離怨別之詞,都是纏綿婉轉的,說她像秦少游,又未始不可說她像歐晏呢?歐陽修「踏莎行」中的「寸寸柔腸,盈盈粉涙,樓高莫近危闌倚。」「蝶戀花」中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不是非常女性化的作品嗎?又如晏同叔的浣溪沙:「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那裏像一個大宰相的口氣,連范仲淹也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涙。」他一面寫兒女情長的詞,一面寫「岳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由此看來,文學作品,是作者最忠實的心靈吐露。什麼心境之下,就寫出什麼樣的詞來。寫至此,倒使我想起朱淑眞的一首七言古風來,爲了證明不同的心境寫出不同的作品,特將該詩錄後,亦見得這位女詩人的另一種風貌:
這首詞曾引起文學史上的爭論。此詞亦收入歐陽修「六一詞」中。因此有人認爲是歐陽修的作品。有人則以爲歐陽修以宰相的身分,又是儒家,不應該作如此的艷詞,所以認爲是朱淑真所作。但愛惜她名節的人,卻特地爲她辯白,說此詞非朱淑真作品,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也指責「詞品」的誤收,害得朱淑真有了白璧之瑕。許玉琢在校補斷腸集序中說:「風雨而思君子,顑頷而懷美人。風騷所謳,寓言八九。淑眞一弱女子耳,數百年後,猶爲之顧惜名節,訂譌匡謬,足使孤花之秀,墜蒂而餘芳。久弦之激,繞梁而餘響。」許氏的意思是說淑真詞凡涉戀情者,都只是風騷之旨的假託,不是眞有其事。他深幸提要爲她辨正,還她淸白。其實這種辯護雖出好意,卻是多餘的。朱淑眞若是此詞的作者,反愈發見得她心地的坦白,也愈發値得後人一掬同情之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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