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葉上聽秋聲
——吳藻(蘋香)
總之,吳藻詞風格與內容,前後期是不完全相同的。前期作品「花簾集」,結集於她二十多歲時,那一段期間。她的生活是比較耽於享樂也比較放任的。她的同鄕魏謙升魏該集作序說:「女士生於承平之代,擅淸麗之才,無牽蘿補屋之悴,有坐花邀月之樂!雖其中不無歌離弔夢、遣病言愁之作,仍以和平溫厚出之,蓋所遇然也。」可見「溫厚」二字,是她於豪放或婉約中同樣能發揮的女性美。到了後期,她三十歲以後,存亡見慣,優患備嚐,他的詞風當然有了轉變。張景祁序她的香南雪北廬詞(簡稱香雪廬詞),說她「中更離憂,幽篁獨處。」她焉得不於虔心奉道之後,吟出「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的傷心之句。幸得「芭蕉葉上」的「秋聲」,對於一個聰慧絕頂的女詞人來說,啟發的是「寂」而不是「滅」,不然的話,她也無心將後期作品付梓,我們也就讀不到她的「香雪廬詞」了。
眞是一字一淚,傷心人別有懷抱。殊不知強笑比笑更傷心。三十歲以後,她的境遇更一天不如一天,痛苦愈深,心情愈趨沉寂。丈夫去世以後,她移家浙江南湖。於野水古城,遍植梅花,用釋家語題她的居所爲「香南雪北廬」。在「香南雪北廬詞」自序中,她寫道:「十年來憂患餘生,人事有不可言者。引商刻羽,吟事遂廢。此後恐不更作。因檢叢殘剩稿,恕而存焉,即以居室之名名之。自今以往,掃除文字,潛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歸依淨土,幾生修得到梅花乎?」香南雪北廬詞刊行於她四十歲光景。這樣一位正當盛年的曠世女詞人,只因飽經憂患,便早早地告別了詞壇,看來她是眞個悟道了。這,在她個人來說是解脫,在詞壇上說,卻是莫大的損失啊。
錦書萬里憑誰寄。過盡飛鴻矣。柔腸已斷淚難收,總爲相思不上最高樓。
夢中應識歸來路,夢也無憑據。十年往事已模糊。轉悔今朝分薄不如無。
夢中應識歸來路,夢也無憑據。十年往事已模糊。轉悔今朝分薄不如無。
四月十六夜,泛棹北山。月色正中,湖面若鎔。戲拾小石投水,波光相激,月纍纍如貫珠。時薄酒微醺,驚絃乍歇,浩歌一闋,四山皆應,不自知其身在塵世也。
連理枝
不怕花枝惱。不怕花枝笑。只怪春風,年年此日,又吹愁到。正下帷趺坐沒多時,早蜂喧蝶鬧。
天也何曾老。月也何曾好。眼底眉頭,無情有恨,問誰知道。算生來並未負淸才,豈聰明誤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怕花枝惱。不怕花枝笑。只怪春風,年年此日,又吹愁到。正下帷趺坐沒多時,早蜂喧蝶鬧。
天也何曾老。月也何曾好。眼底眉頭,無情有恨,問誰知道。算生來並未負淸才,豈聰明誤了。
典雅的文章,寫出幽美的境界,誰都要羨慕她灑脫自由,詩情畫意的生活。殊不知在她優遊歲月的後面,卻隱藏着無限酸辛。原來她並不像宋朝的李淸照,能嫁得一位才子趙明誠。她的丈夫是一個重利輕別離的庸俗商人。以她的才華與靈心善感,對丈夫焉得不有天壤王郞之嘆。她深沉的痛苦,可於「行香子」一詞中讀出:
可是她豪邁的性格,又使她不甘於不幸婚姻的牽絆。滿腔悲怨,發而爲詞。有時狂歌當哭,有時婉轉纏綿。有時且以瀟灑風流的態度,把自己當做男性,向同伴戲謔。例如她的「洞仙歌」中所寫的:「一樣掃眉才子,偏我淸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箇紅船,載卿歸去。」在旖旎風光中,她抹去了眼淚,享受片刻歡愉,則又未始不是她排遣鬱抑心情的另一種方式呢?
一路看山歸。路轉山迴,薄陰閣雨黯斜暉。白了蘆花三兩處,獵獵風吹。
千古冢纍纍。何限殘碑。幾人埋骨幾人悲。雪點紅爐爐又冷,歷劫成灰。
千古冢纍纍。何限殘碑。幾人埋骨幾人悲。雪點紅爐爐又冷,歷劫成灰。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聽秋聲。
欲哭不成翻強笑,遣愁無奈學忘情。誤人枉自說聰明。
欲哭不成翻強笑,遣愁無奈學忘情。誤人枉自說聰明。
虞美人 見花簾詞
黃昏月黑秋聲鬧。隔箇窗兒小。聽風聽雨未分明。只是瀟瀟颯颯滿空庭。
寒燈剔盡吟懷倦。長夜應過半。池塘春草總模糊。轉覺今宵有夢不如無。
黃昏月黑秋聲鬧。隔箇窗兒小。聽風聽雨未分明。只是瀟瀟颯颯滿空庭。
寒燈剔盡吟懷倦。長夜應過半。池塘春草總模糊。轉覺今宵有夢不如無。
末句就是套的吳蘋香的詞,道出了書中女主角那一份絶望愛情的痛苦。附記於此,一則爲博大雅君子和-圖-書之一粲,二則也以表示作詞並不難,只要能委婉曲折地去體會那種心情,多讀多背誦些名篇佳句,巧妙地一組合便成一首新詞。雖是模仿,卻非抄襲。何況偶然的模仿,也是創作的起步呢。這又是題外話,是我學作詞的小小經驗談,寫出來以提起有志於學詞的靑年朋友的興趣。
酷相思 見香南雪北廬詞
一樣黃昏深院宇。一樣有箋愁句。又一樣秋燈和夢煮。昨夜也瀟瀟雨。今夜也瀟瀟雨。
滴到天明還不住。只少種芭蕉樹。問幾個涼蛩階下語。窗外也聲聲絮。牆外也聲聲絮。
一樣黃昏深院宇。一樣有箋愁句。又一樣秋燈和夢煮。昨夜也瀟瀟雨。今夜也瀟瀟雨。
滴到天明還不住。只少種芭蕉樹。問幾個涼蛩階下語。窗外也聲聲絮。牆外也聲聲絮。
和「酷相思」的調子一樣,這也是首押韻多、節拍緊湊短促的調。這首寫的是春愁。上片寫春景,主觀地用「不怕」、「只怪」等字,明白地說出個「愁」字,但這顆心卻是和蜂蝶攪和在一起,似喧鬧而實寂寞。是一種反襯手法。下片一連用了四個問句,千般愁緒,萬種無奈,都在最後一句中透出。「豈聰明誤了」,
此詞與前一首「虞美人」,同樣是寫秋聲。仔細玩味,作者的心境已全然不同,因而筆觸不同,所顯示的境界各異。前一首沒有寫出一個「愁」字,卻全首籠罩在愁的氣氛中。這一首雖然點明「愁」字,卻全首溢漾着輕鬆與幽默。前一首是主觀地以外界景物寫滿懷愁緒。這一首是客觀地對外界景物作冷靜的觀照,而於其中體認出樂趣。因此黃昏庭院並不曾引起她的空茫之感,秋燈夢煮(煮字用得好。夢竟然可以煮,真是出奇的想法。)也不是凄涼的夢。瀟瀟雨聲,反叫她後悔少種了芭蕉樹,可藉以多聽聽雨聲。並不是像前人的「撲簌簌淚點兒拋,淅淋淋細雨打芭焦」,「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今日的「芭蕉葉上聽秋聲」,已不是三十歲以前的「欲哭不成翻強笑」的悲苦心情,因爲她的心已經由激盪而趨於平靜了。所以對於涼蛩的低語,她也全以一副欣賞的心情,向牠們動問,對牠們傾聽,這是從痛苦中澈悟過來的冷靜。
她的作品,有「花簾詞」一卷,「香南雪北廬詞」一卷。共計三百餘首。「花簾詞」是她三十歲以前的作品,那時她正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少婦,心湖https://m•hetubook.com.com是澎湃的,情緒是多變的。所以有紅情綠艷之詞,也有悲歌淒慨之音,顯著地反映出她的心路歷程。三十歲以後,心情因歷經坎坷的際遇而日趨沉靜,詞則由豪俊而轉爲婉約。現在從「花簾詞」與「香南雪北廬」中,各舉一首詠秋聲的詞,來作一番比較與欣賞:
酷相思
炙了銀燈剛一會。獨自把,紗屏背。怎幾個黃昏偏不寐。心上也愁難諱,眉上也愁難諱。
薄紙窗兒寒似水。一陣陣、風敲碎。已坐到纖纖殘月墜。有夢也應該睡,無夢也應該睡。
炙了銀燈剛一會。獨自把,紗屏背。怎幾個黃昏偏不寐。心上也愁難諱,眉上也愁難諱。
薄紙窗兒寒似水。一陣陣、風敲碎。已坐到纖纖殘月墜。有夢也應該睡,無夢也應該睡。
也就是那首「浣溪沙」中「誤人翻自說聰明」的意思。
這是寫的秋夜的情景。上片全從聽覺上着筆。第一句便點明秋聲:風聲、雨聲,瀟瀟颯颯,好像是鬧,可是這種鬧卻愈使人感到冷淸,在窗兒裏寂寞的人聽來,鬧聲也是渺遠的,不分明的。「黃昏月黑」、「空庭」,給人的感覺是一片空茫。寒冷的燈花剔盡了,詩懷已倦,好不容易挨過長夜的一半。傷心的是,即使夢到親人,夢境也是模糊的(池塘春草是用的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典,謝音夢見弟弟而得此句。)一枕夢回,心魂更是恍惚。倒不如連夢都沒做一個的好。「轉覺今宵有夢不如無」,以反語作結,尤爲沉痛。
她能豪放之外,更能以活潑的語言,描繪女孩兒的心態。讀來不但親切,對今天的白話文學來說,亦有很大貢獻。現在來引幾首最口語化的詞:
吳藻,字蘋香,自號玉岑子。嘉慶初年生於水木淸明的浙江仁和縣。仁和是乾隆時代名詩人厲鶚的故鄕。山水靈秀所鍾,培育出吳藻這麼一位不平凡的女文學家。她工詩、詞、畫,又諳音律,十足的一位瀟灑風流的掃眉才子。不但男性對她傾倒,連女性都仰慕她的器宇才華,紛紛向她乞詞,請她題畫。她往來的都是社會名流,夫人名媛。曾親睹她風采的魏謙昇讚美她「神情散朗,有林下風。」她畫了一幅「飮酒讀騷圖」,並自製樂府,題名「喬影」。吳中人士,爭相傳誦歌唱,名遍大江南北。正有如北宋的「有井水處,都能歌柳七詞」一樣,享受大名。所以在表面看起來,她的生活是多采多姿的。試看她一首「喝火令」的小序,可見www.hetubook.com.com一般:
詞自南宋之亡,經元明兩代,其命脈已不絕如縷,地位幾乎由曲完全取代。可是到了淸朝,又突然興盛起來。有朱彝尊倡導的浙派,與張惠言兄弟倡導的常州派。可惜他們分別走的仍是模擬兩宋的老路,缺少蓬勃的生氣,因而聞不出一點時代的新氣息。所幸的是在這一片復古聲中,卻崛起了兩位奇才:其一是宰相之子,多情的納蘭成德,另一位就是女詞人吳藻。他二人能以橫溢的才情,革命的精神,擺脫桎梏,發揮靈性,有如兩朶稀世的奇葩,爲淸代詞壇發放了異彩。
她因才華橫溢,不肯拘泥格局,雕琢詞藻,故常以曼妙活潑而且素描的筆調,寫出碗約柔媚的女性美,卻沒有綺羅香澤的才子佳人氣。像李淸照一樣,她也喜歡以淺近的白話口語入詞。在競尙擬古的當時,尤爲難能可貴。例如:「燕子未隨春去,飛到繡簾深處。軟語話多時,莫是要和儂住?廷佇廷佇,含笑回他『不許』。」(如夢令),「可堪多事靑燈,黃昏才到,更添上影兒一個。」(祝英臺近)等句,是多麼生動活潑。她也有直抒胸臆的豪放作品,如:「東閣引盃看寶劍,西園聯袂控花驄,兒女亦英雄。」(憶江南),「願掬銀河一千丈,一洗女兒故態。收拾起斷脂零黛。莫學蘭臺愁秋語,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金縷曲),「舊國烽煙何處認,橋亭卜卦誰人識。記孤城隻手挽天河,心如鐵。」(滿江紅)等句,縱橫磅礡之氣用又接近蘇辛。陳文述花簾集序中說:「其豪宕尤近蘇辛。寶釵桃葉,寫風雨之新聲。鐵板銅絃,發海大之高唱。」足見她的詞雖仍以婉約爲主,而豪放之作,也頗顯得出色當行,才情之高,於此可見。
長夜迢迢。落葉蕭蕭。紙窗兒不住風敲。茶溫煙冷,爐暗香銷。正小庭空,雙扉掩,一燈挑。
愁也難拋,夢也難招。擁寒衾睡也無聊。凄涼境況,齊作今宵。有漏聲沉,鈴聲苦,雁聲高。
愁也難拋,夢也難招。擁寒衾睡也無聊。凄涼境況,齊作今宵。有漏聲沉,鈴聲苦,雁聲高。
這一份澈悟,從她更後期的一首「浪淘沙」寫冬日法華寺歸途有感中,愈益顯明:
把個少婦的春日嬌嗔慵懶,刻畫得絲絲入扣。比起五代的溫韋,和北宋的柳永,都無遜色。尤其是「溜卻鳳釵頭」之句,眞是設想妙絕。其鮮活生動,擺脫陳腔舊語,且非宋末諸家所能及。蘋香真是掃眉才子,無怪
和-圖-書吳中士子對她的仰慕了。
她以「迢迢、蕭蕭」、「難拋、難招」、「漏聲、鈴聲、雁聲」等疊詞,一層層地寫出她內心重壓的苦悶。
唐多令
春|水一江流。春山面面愁。鎖春光百尺高樓。樓上美人眠未起,嗔小玉、上簾勾。
碧蘸滿眶秋。紅添兩頰羞。忒惺忪好夢難留。怪底雙鬟籠不住,知溜卻,鳳釵頭。
春|水一江流。春山面面愁。鎖春光百尺高樓。樓上美人眠未起,嗔小玉、上簾勾。
碧蘸滿眶秋。紅添兩頰羞。忒惺忪好夢難留。怪底雙鬟籠不住,知溜卻,鳳釵頭。
上片句句在寫景,卻句句是暗喩,是象徵。「路轉山迴」,暗喩畢竟從坎坷的世路轉出來了。「陰雨斜暉」象徵的是人生的悲歡離合,斜暉更有生命已臨薄暮之意。蘆花翻白,秋風獵獵,給人的感覺是曠野,是蒼涼。下片便轉筆寫深一層的感慨。滿眼古冢殘碑,使你領悟世事無常。所謂「靑山本是傷心地,白骨曾爲上塚人。」生命如此短促,更有什麼是值得認眞的?「雪點紅爐爐又冷」一句是全首詞的主旨所在,亦是最見功力之處。因爲她以白雪與紅爐,一紅一白,一冷一熱作強烈的對比。冰炭相消於俄頃,無常的世事亦當作如是觀。抽像的哲理,以具象的形相爲喩,不惟技巧高超,亦見得她的靈心妙悟。結語一句「歷劫成灰」,道出了她死灰槁木的心境。是不是這位憂患備嚐的曠世女詞人,真個已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而能哀樂無動於衷了呢?
然而她究竟難以自遣,這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使她寫了一首淒斷人腸的「浣溪沙」:
筆者特別愛這一句。曾記得多年前彭歌有一篇小說「危城書簡」,寫金邊陷落時一段悲慘的愛情故事,我看了非常感動,他囑我寫一首小詞以寄感,因而寫了首虞美人:
「酷相思」這個詞調,韻腳多,又押仄聲韻,音調短促,節拍緊湊,要機靈活的筆調,一氣呵成,才能發揮這個調子的韻味與精神。吳藻這首詞,就作得極爲生動活潑。她明明寫的是孤單、失眠的苦惱,卻不用憂鬱沉嚥之筆。幾夜的通宵不寐,幾番的守着窗兒看月墜,她卻俏皮地說「有夢也應該睡,無夢也應該睡。」一種無可奈何,偏不作愁苦語,令人擊節嘆賞。
這兩首詞可說是她口語化的代表作。口語的詩詞,深入淺出,近於民歌,易於傳播,尤其易於道出女性的心聲,所以人人都愛唱她的詞。現在再看一首描繪深閨少婦極爲細膩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