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蒙昧禁忌下的狂歡精神
不堪回首,原始社會中那悲慘、沉重,那充滿血與火的人類生活!
風在刮,雨在下,雷在吼,荊棘佈滿荒原,虎豹出沒於山林,隼鷹飛翔在天空,毒蛇蟄伏於腳下。在如此險惡自然環境裡的原始先民們,一根棍棒當武器,一片獸皮作衣裳,一塊生肉作食糧,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白晝,他們成群結隊地去虎口奪食、熊口奪食、狼口奪食;夜晚,他們三三兩兩地臥居在用樹葉搭成的小茅棚裡,進入夢鄉;病了,只好挺將過去;死了,只能暴屍荒野;甚至為了生存,連剛出生的嬰兒都用瓦罐裝起來埋入地下!西安半坡遺址向我們揭示的,就是這樣一幅悲慘的畫面。
沉重的情況還不止於此。從前面的介紹我們不難想像,蒙昧禁忌對人的壓迫也是相當沉重的。由於相信大自然背後有一種吉凶難卜的神秘力量,由於相信萬物皆有善惡難說的靈魂,所以,奴隸海岸講克瓦語的非洲土人每當家宴的時候,總是門戶緊閉,好將神秘的瑪那拒之門外。與此相類似的例子在弗雷澤的《金枝》中收錄很多,諸如:在大洋洲的塔希提島上,婦女分娩期間都得住進一個用蘆葦搭起的偏僻茅舍内,誰也不准接近,否則便會為邪惡所纏繞;在南澳大利亞的原始部落中,人死之後,與此人同名的所有未亡人都得更名換姓,以免將鬼魂引誘回來;在印尼的尼亞斯島上,當獵人挖坑捕獵野豬時,任何人不得向坑中吐痰,否則野豬便可能因髒而掉頭逃跑;在澳大利亞的維多利亞州内,為了保護屬於男人的蝙蝠不受傷害,一個男人甚至會把自己的妻子打得半死,而一個女人為了保護她認為屬於自己的夜鶯,就像誰殺了她們的兒女一樣,用長棒子痛打任何一個男人。像這樣的事例太多了!通過這許多殘存於文明社會中的原始遺風,蒙昧禁忌對上古先民們精神上的壓迫情況,便能夠窺其一斑了。
一方面是環境的險惡,一方面是禁忌的束縛,處於這雙重的壓迫之下,原始人的生活多麼沉重,精神何其緊張!
這時候,他們想到了慶典,想到了慶典中那縱情的歡笑和放蕩的自由。
偉大的達爾文説:「笑聲是由一種深吸氣而產生的。在進行這種深吸氣的時候,緊接著胸部特別是橫膈膜的短短的痙攣之後,因此我們就聽到『捧腹大笑』」。本世紀的英國心理學家麥道格爾也曾說過:「笑在生物學上的直接效果是刺|激了呼吸和血液循環,升高血壓,輸送大量血液到頭部,正如我們在會心的笑中所見到的紅面。」達爾文與麥道格爾的所說,不約而同地指出,笑是一種激烈的生理運動,而人們發笑的時候,不僅面部、腹部、胸部的肌肉要參與運動,而且人的全部活動器官都會活動起來的。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所以笑明顯地具有消除疲勞、解除緊張、令人鬆弛和放鬆的功能,具有刺|激生命活力、提高生命激|情的作用。難怪美國當代美學家蘇珊.朗格強調說:「笑或笑的意向似乎產生一種生命感情的激動,……正像說話是一種精神生活的頂點一樣,笑是感情活動的頂點——感覺到生命力浪潮的頂點。」
笑所獨具的這種生理功能和心理功能,使得能夠為沉重的原始先民提供發笑機會的各種慶典儀式,在原始社會中存在得非常普遍,以至於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使人沉重緊張的蒙昧禁忌,使人放蕩狂歡的慶典儀式,二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原始人精神生活的兩個側面。
寫到這裡,或許有好奇的朋友便會出來質問:如此久遠的時代,史籍早已無存,你有何根據作此結論?是的,原始社會對我們來説不啻是另外一個世界,其間發生的事情,其間存在的情況,我們現代人的確是無法知曉、無法窺視的。這的確令人遺憾。但是幸好,在現代社會中還殘存著一些原始的部落,一些原始的遺風,而不辭辛苦的人類學家們所做的大量考察,為我們想像幾千年之前的原始人類,提供了寶貴的材料,彌補了這個遺憾。
1、埋葬狂歡
在北歐的一些原始部落裡,有一個降靈節。在降靈節的星期一那天,一二十個年輕的小伙子便穿上白上衣白褲子,腰圍紅巾,繫著寶劍,騎馬到樹林裡去。在樹林裡他們砍下葉子多的橡樹枝,把他們之中最後一個騎出村的人兩腿分開,從頭到腳裹在樹枝裡,還給他安一個假頭、假臉和一個老長的假脖子,並且砍一棵五朔樹,裝上花手巾、綢布條之後綁在他的身後。於是騎馬的隊伍伴著樂聲和歌聲回到村子裡。行列中出色的人物包括一個黑臉頭戴王冠的摩爾王,一個鐵鬍鬚博士,一個班長和一個劊子手。他們在村裡的綠草地上停下來,每個人物説一段押韻的話。劊子手宣布穿
www.hetubook.com.com樹葉的人已被判死刑,並砍下他的假頭,然後這種快樂遊戲便告結束。
像這種因為懼怕神靈所以才在特定的節慶中處死神靈的現象,在原始社會裡非常普遍。同樣普遍的是,由於平時深受神靈人物的壓抑而在節慶中處死神靈人物。這種遺風甚至在文明如斯的現代還仍然存在。一八七七年,一個英國旅行者在西班牙的萊里達,就親眼看見過一次埋葬偶像的狂歡遊行。在狂歡節的最後一個星期天,大隊的步兵、騎兵、各種戴假面具的人,有的騎馬,有的乘車,威武地伴送偶像波皮大人穿過大街,一連三天,歡樂都在高潮。然後在狂歡節
和-圖-書最後一天的半夜,同樣的遊行隊伍,又簇擁著波皮大人那輝煌的靈柩,運載著他的屍體,穿過同一些街道,所有的人都披著黑紗,點著火炬,慢慢地走著。街道兩邊每一個窗子、每一個陽台、每一個屋頂都擠滿稠密的觀眾,他們化裝得稀奇古怪的,看著隊伍在廣場停下來,聽著牧師念一遍模擬的葬儀演說。待滅掉火炬時,裝扮成的魔鬼和他的侍從便從人群中立即衝出來,抓住屍體轉身就跑,全體人群緊緊地追趕,喊著,叫著,笑著,精怪自然被趕上,被沖散。人們將奪過來的假屍首放入一座原預備接納他的墳墓。一八七七年萊里達狂歡節就這樣過去了。
一說起慶典,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首先想到了原始部落中的埋葬狂歡,因為這種節慶的最大特點,就是通過巫術的觀念和幻想的方式,來驅趕平時威懾自己的神靈。它最能說明我們關於原始人為了解除精神重負便尋求慶典與狂歡的觀點。
先來看一個有趣的例子:
不論是處死神靈,還是處死偶像,或者還是處死平日裡尊貴、威嚴的大人物,這種埋葬狂歡在原始部落和西方的民間節慶中,是屢見不鮮的。法國的普羅旺斯,在聖灰星期三那天,就常常將一個叫作卡拉曼特蘭的偶像,打扮得荒唐怪誕地送去處死;在意大利的弗羅齊諾内,人們就必然將一個莊嚴的大人物安放在大椅子上,讓他頭頂水和*圖*書兵士官的頭盔,身著飾有奇怪花樣的彩色上衣,送去燒死;在俄羅斯的愛沙尼亞,每當懺悔節星期二的晚上,人們便做一個叫墨奇克的草人,也就是樹精,讓他這一年穿男人上衣,戴著禮帽,下一年則穿女式上衣,圍著圍巾,拴在一根長桿上,在高聲歡呼聲中帶出村界以外砍頭處死。而且人類學家們注意到,在所有這些埋葬狂歡的原始遺風裡,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由一個滑稽的人物來裝扮成神靈、偶像或大人物,來作節日的主持人,來把遊行和宴會搞得熱熱鬧鬧,並在一段短短的榮華放蕩生涯之後,當場裝死,以博得觀眾哈哈大笑。在這個世界上的許多民族都擁有的放肆時期内,全民都縱hetubook•com•com情地尋歡作樂,笑話說得又多又強烈,動作也非常粗野和浪蕩;一切禁忌都不存在,所有的重負皆已卸除,清醒的日常生活中那拘謹、緊張、壓抑、鬱悶的心情,均化作大笑,宣洩而去。人類的幽默感和喜劇精神,便是如此這般地,在一種變態的心境中應運而生的。
我們不可能看不出,這個被假裝殺掉的人物,實際是代表著樹精的。人們在現實的生活中,懼怕樹精,躲避樹精,敬畏樹精,擔心這些藏在桃樹、橡樹、槐樹之後的精靈會給自己帶來不測。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又不甘心被威懾、被奴役,所以便在降靈節等節慶之際,用這種幻想的方式快樂一下、放肆一下、鬆弛一下,當然也可以説是玩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