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智慧三品:書香

作者:鄭明娳 林燿德
智慧三品:書香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斗室日月 臺先生和他的書房

斗室日月

臺先生和他的書房

迄今,臺先生教書大體可分三階段:第一時期是在大陸的北平、四川等地;第二時期是在臺灣大學;第三時期是臺大退休後,在輔大、東吳兼課。由於臺先生一向豁達而樂觀,又有開明前進的思想,所以往往使晚輩學生於尊敬之外又多一份親近之感。我應該是屬於臺先生敎書的第二階段學生。那時候的臺先生已經不再發表批判犀利而又悲天憫人的小說,是一位諄諄善誘的古典學者,但我的研究室最下面一排書櫃中,還可以找到《小說月報》,所以課外也頗讀過一些他早年的作品。臺先生對於學生的創作,是很關切,也很鼓勵的。他對於文章的看法,主張簡潔明快,寧澀毋流;而他不但自己寫文章如此,批評起來,也用語簡勁,有時簡勁到只使用兩個字,比如:「很好」、「典麗」、「頗細」,或者「不好!」、「甚壞!」。至於品評人物,亦復若此,許多老學生都知道,臺先生罵人也總不會超用兩個字。
本篇將書房與主人同時雙寫。書房主人是甫於去年底逝世的臺靜農教授(1902-90),臺先生教書逾半個世紀,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與空間都消磨在書房中,若説他書房的特色,也正反映他個人的風格,實不為過。文中說臺先生豁達而樂觀、開明而容衆、親切而有個性,這就是作者在努力描摹書房與主人的共同特色之外,也希望文字要避開「平面刻板」的理由了。
我們那時期的學生和師長保持很親密的關係,不過,常去敎授們的家拜訪請益閒談,還是進研究所以後的事情。臺先生在溫州街的日式建築宿舍,更是經常門戶爲學生們開放,尤其每逢過年時,新舊學生登門拜年,或步行、或騎單車、或乘坐三輪車、絡繹不絕。臺先生總是親自上下玄關,開門送客。看著實在不忍心,但又不忍心不去拜年表敬意,心情十分矛盾。
大四的寒假,班上男女同學共十一人,準備去畢業旅行。沒想到系主任會與我們同行,而且由於他和莊尙嚴先生是知交,我們有幸去參觀當時不易隨便進出的設在霧峰的故宮博物院,生平第一次親睹並且小心用手替觸摸到毛公和-圖-書鼎等古物。如今回想起來,那種小國寡民式的大學生活,眞正有無限溫馨的感覺。不過,坦白說,我在大學時期只能算是一個好學生,實在並不是優秀的學生。我幾乎不缺課地把該讀的書都讀好,該考好的分數也都考好,規規矩矩,沒有惹麻煩,如此而已。
許久以來便有一種傳說,道是:要做臺先生的入門子弟,一定要先學會喝酒、抽煙。實則臺先生「有教無類」,煙酒能否之間,並無差別;只是,若在書房中聊天,能陪他淺飲兩盃,接受他遞來的煙,談話的興味會更濃一些。
然而,猶豫多慮不足成事,躊躇蹉跎也不能成文。我不如大膽一點,試將我所認識的臺先生記下來,其餘我所不認識的部分,自會有別的人去記述罷。我第一次與臺先生談話,是考入臺大中文系一年以後。那時一年級的課程多爲共同必修課,上課多在校門進口左側的臨時教室。大一學生不太敢隨便到系辨公室,更莫說去見系主任了。我當時鼓足勇氣去見臺主任,是因爲想大二轉入外文系。我高中畢業時原本要報考外文系,只因一時幼稚的賭氣而改考中文系,所以讀完一年中文系後,就想再轉回外文系。我囁嚅而道來見系主任的原委,並請求簽名同意我轉系。臺先生坐在一張老舊的書桌前,那上面似乎堆積了高高低低許多公文一類東西。他看了看我的成績單,只簡略的說:「你讀的很好嘛,不要轉系了。」我羞澀地臉紅一陣之後,也想不出第二句該堅持的話,究竟後來是怎麼走出系辦公室的,如今倒也記不得了。總之,沒有轉成,暑假後,便繼續升上中文系二年級。
臺先生教書方式,比較著重啓發性。我們那一年的文學史只講到唐代。可是,一旦掌握到方法後,我們各自都把兩大本《中國文學發展史》讀完了。在後來自己也執教的經驗裏,我更深一層地體會到大學教育最重要的不在於量的灌輸,給年輕人指示讀書的態度與方法更屬要緊。因爲四年的時間極有限,能讀到的書也不算多,但有了正確的認知後和圖書,便一輩子受用不盡了。我也還記得《楚辭》的大考,臺先生讓我們在課外用白話文翻譯那些典麗的《九歌》篇章。〈湘夫人〉和〈山鬼〉等作品,在課堂上似乎已經了解,但要變成流利適切的白話文,委實是對自己的賞析能力的一大考驗。我現在對自己的學生,有時也倣效這個方法。一來可以看出個人心得,此外則又可從那譯文中見到文筆才情,而這兩種都是中文系的學生必備的基礎。
究竟臺先生的酒量多大呢?這是許多人感興趣和關心的事情。我難免也有時好奇地追問:「您究竟喝醉過沒有?」回答總是:「喝酒哪有不醉的!」接著就會講一段他從前在四川白沙酒醉的尷尬記憶,有時則又不免連帶提到別的長輩醉後諸軼聞,最後大概都引胡適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爲結論。但如果仔細觀察,臺先生的酒量固然大,酒德也好,其實是頗能自制的。他總是儘量而飲,過量即止。他喝酒、抽煙、不愛吃蔬菜和水果,完全違反一般衛生之道,而長壽又健康,實在不可思議。記得有一次宴請日本九州大學校長,他是一位名醫,臺先生也在座,酒過三巡,透過翻譯問那位醫生校長,衛生保健之道。那位微醺的校長說:「您已經是超醫學的境界,不可言喻了。」我有時難免想,一個人有豁達的胸襟、樂觀態度,或許比斤斤於煙酒多寡更有益衛生罷。
臺先生(編按:臺靜農先生)敎書已逾半個世紀,用「桃李滿天下」一詞來形容他,最爲洽切不過。
《午後書房》,洪範書店
一九八六年版
臺先生教了大半生的書,始終保持質樸的傳統文人風貌,只有煙與酒總享用名貴的。這是因爲他酒量好,煙抽得多,敬愛他的學生,仰慕他的人士,每好以煙酒表心意的緣故。有一回,我見到他身上穿著一件燒破一個洞的舊毛衣,卻以名貴的煙酒招待來訪的學生,便脫口而出,送他「煙酒貴族」的封號。臺先生似乎並不討厭,有時也和人說笑:「兩袖清風,林文月卻封我做煙酒貴族和_圖_書哩!」
我想起前些日子,忘了因事或無事去看臺先生,聽他提及想要寫一篇文章以紀念他的好友,「可是不知怎麼寫才好」,他用安徽口音的國語告訴我:「是的,心裏是想要寫,就是不知如何下筆?往往如此,好朋友,也有許多瑣瑣碎碎的事值得記,但是也沒有什麼特別緣故,所以難寫。咳,寫文章有時眞難!」寫臺先生之不容易,則又多了一層顧慮,因爲他是我敬愛的老師,也是許多人敬愛的長輩。
在大學裏,我修過兩門臺先生教授的課:大二時的必修課「中國文學史」及大四時選修的「楚辭」。臺先生的鄉音,等我們聽慣後,倒也覺得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到現在,《離騷》、《九歌》中的一些章句,我自己心中默讀時,不帶些皖北的腔調還不容易呢。
臺先生那間書房,是許多去過的人難忘的地方,說不清楚那簡單平凡的房間到底有什麼因素,可以讓我們如此放心與敬愛的長者古往今來、天南地北地暢談;有時並不一定刻意去談什麼主題,也同樣令人感覺十分安詳溫馨。
於今回想起來,當初實在是懵懂的,使我決心在中文系這個崗位上固守的因素,來自臺先生的勉勵竟是如此之大,令我旣感激又慚愧。
林文月 (1933-)台灣彰化人,台灣大學中文系、中文研究所畢業,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究。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散文集《京都一年》、《讀中文系的人》、《遙遠》、《午後書房》、《交談》等書。
臺先生敎書多年,每一個學生都敬愛他。到過他書房的人,也都喜歡回憶在那裏的許多時刻。
說實在的,前面這三十字不到的幾句話,我自己也不滿意,太過平面刻板例行公事了。說實在的,自從答應寫一篇關於臺先生的文章以來,我不時在想:應該用什麼樣子的筆調才好?如何起首才妥當?前面那三句話是我試用過的幾種方式之一,雖然嫌平面刻板,但比較正式而穩妥;只是,用穩妥正式的筆調來寫臺先生,卻不是我所喜歡的,所以寫www•hetubook•com.com了三句便無以爲繼了。
然而,臺先生有時也喜歡聽學生的意見,客觀地討論一些問題。去年年底,他的書藝集將出版,他撰成一篇序文,甚爲自得,又以白話文附記於後,準備發表於報刊上,卻恐怕那後段的文字稍嫌火氣大,所以打電話要我便時過去看看稿子。那文章裏引用顏之推語:「常爲人所役使,更覺爲累」,是一篇宣布今後不再爲人題書應酬的文章。臺先生不擅拒絕,故登門求書,甚至輾轉託求者,幾乎日日有之。平時我們看他這麼大年紀還窮於應付,著實感覺不平與不忍,也只能暗暗爲他憂慮,卻又無可如何。接電話的次日,授課後去拜訪讀稿子。讀完,臺先生問:「你看怎麼樣?文字火氣大了些,會不會得罪人!」我回答:「恐怕會哦。」「那怎麼辦?」「管他呢,您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怕得罪人嗎?」「說的也是。我越寫越生氣!」那篇文章刊登出來,許多人對那序文讚賞不已,有人認爲增一字嫌多,減一字嫌少,簡練通悅,可爲文範。不過,大家看到後面的白話文部分,倒也十分訝異,覺得八十三歲的臺先生,竟然寫得如此「有個性」!
自我十年前搬家來和平東路後,臺先生的家正好在我家往返學校與家的中途,而臺先生自臺大退休後,不容易在辦公室看到他,所以偶爾會在下課以後順道去拜訪。沒有上課,也沒有客人時,臺先生多半在他書房看書或寫字。我去打擾,他不但不以爲连,興致好的下午,常常都會取酒邀飲。若是天熱,他說喝酒去暑,若是天冷,他便說喝酒可以禦寒;無論冬夏,臺先生都有理由敎人喝酒。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拜訪,是五年前母親去世後的初冬,從學校返家的途中,忽然很想去看看臺先生,便也沒有事先打電話就逕自把車子開往溫州街的巷子內。臺先生正一個人在薄暮的書房飲酒消遣。桌上除了書籍、硯臺等物外,又有一小碟他最愛吃的小花生米。在書桌的對面坐定之後,他給我斟一盃白蘭地。我授課後,有些疲憊,也有些餓,便極自然地撿著碟中的花生下酒。那時,臺先生也剛失去了一些多年知交。www•hetubook•com•com我沒有多說話,靜靜聆聽他回憶他和亡友在大陸及臺北的一些瑣細往事。髣髴還記得他把桌面的花生皮撥開,畫出北平故居的圖形給我看。冬陽吝嗇,天很快就暗下來。臺先生把桌燈點亮,又同我談了一些話。後來,我說要回家,他也沒有留我,卻走下玄關送我到門口,並看我發動引擎開車子走。我慢速開出溫州街巷口,右轉彎到和平東路與新生南路的交叉處,正趕上紅燈,便煞車等候信號誌指示,一時無所事事,淚水竟控制不住地突然沿著雙頰流下來。那種心情應該是感傷的,卻反而覺得非常非常溫暖。
畢業後,有些同學早已有較深遠的打算,準備考研究所,我卻一心想當助敎,在比較單純的環境中工作,於願足矣。畢業典禮過後,請世伯洪炎秋先生向系裏推薦,心情便十分篤定而輕鬆起來。但萬想不到,有一天臺主任打電話叫我去辦公室,問何以不報考研究所?我答不出理由來。其實,那時大概是暫時厭倦了各種各樣競賽似的考試生涯,以爲當了助教便可以監考,挺神氣的罷。臺先生見我沒有什麼特殊理由,便極力勸勉我務必要報考研究所,同時還強調:「這事我同沈先生也談過,他也勸你一定要考才好!」當時的文學院長是沈剛伯先生,我還不曾同他談過一句話呢。一個才二十歲出頭的人,有師長如此呵護關切,還能拂逆什麼嗎?我把自己禁足兩週,日夜復習功課,終於僥倖錄取了。
臺先生的客廳就是書房,原先是鋪著八張榻榻米的純日本式房間。一張大書桌靠窗放置,佔去大部分的空間,他的籐椅座位之後有一大排拉門式的書櫥,數張較小的籐椅與矮几圍置其餘兩邊。有限的牆上經常換掛著書畫,最常見到的是沈尹默先生的字和張大千先生的畫。學生們常去聊天的便是那間書房。我自己從學生時代到畢業後結婚、教書以迄於今,也數不出在那間書房出入過多少回,有時候甚至有丈夫陪同,或者攜兒帶女的。在我的記憶之中,那書房最大的改變,只是榻榻米換成地板,此外,恐怕便是近年來門側裝置了一個自動開門器,可以免去他上下玄關開關門之勞罷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