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肆見聞
「說書」
說「小書」的唱詞據說依「中州韻」的,實際上十之八九是方音,往往ㄣㄥ不分,「眞」「庚」同韻。唱的調子有兩派:一派叫做「馬調」;一派叫做「兪調」。「馬調」質樸;「兪調」宛轉。「馬調」容易清楚;「兪調」抑揚太多,唱得不好,把字音變了,就聽不明白。「兪調」又比較是女性的,說書的如果是中年以上的人,勉強逼緊了喉嚨,發出撕裂似的聲音來,眞叫人坐立不安,滿身肉麻。
「說書」這個行業自北宋的開封城發達起來,迄今已有七個世紀左右的歷史,據說這種行業還可以遠溯至唐代。今存的宋代話本,包括虛構性質的故事和「講史書」,可說是中國明清通俗小說體裁的前驅和創作的基本素材之一。
葉聖陶的文感情能放能收,他有滿腔義憤如〈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的作品,也有細緻含蓄如〈牽牛花〉的作品。他在寫景敍事詠物時,感情內斂、哲理煥發。阿英說他是:「以哲學家的頭腦,的心,在對一切的自然現象、人生事物、刻苦的探索人生的究竟,在每hetubook.com•com一篇小品文裡,都很深刻的指出一個人生上的問題。」
「小書」要說得細膩。《珍珠塔》裏的陳翠娥私自把珍珠塔贈給方卿,不便明言,只說是乾點心。她從閨房裏取了珍珠塔走到樓梯邊,心思不定,下了幾級又回上去,上去了又跨下來,這樣上下有好多回;後來把珍珠塔交到方手裏了,再三叮囑,叫他在路上要當心這乾點心:這些情節在名手都有好幾天可以說。於是聽衆異常興奮,互相提示說,「看今天陳小姐下不下樓梯,」或者說,「看今天叮囑完了沒有。」
說「大書」的又有一聲「咆頭」,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長的喊叫,舌頭打着滾,聲音從闊大轉到尖銳,又從尖銳轉到奔放,有本領的喊起來,大概佔到一兩分鐘的時間:算是勇夫發威時候的吼聲,張飛喝斷灞陵橋就是這麼一聲「咆頭」。聽衆聽到了「咆頭」,散出書場去還覺得津津有味。無論「小書」和「大書」,說起來都有「表」跟「白」的分別。「表」是用說書和-圖-書人的口氣敍述;「白」是說書人代書中人說話。所以「表」的部分只是說書人自己的聲口,而「白」的部分必須起角色,生旦淨丑,男女老少,各如書中人的身分。起角色的時候,大概貼旦丑角之類仍舊用蘇白,正角色就得說「中州韻」,那就是「蘇州人說官話」了。
說書並不專說書中的事,往往在可以旁生枝節的地方加入許多「穿插」。「穿插」的來源無非《笑林廣記》之類,能夠自出心裁編排一兩個「穿插」的自然是能手了。關於性的笑話最受聽衆歡迎,所以這類的「穿插」差不多每回可以聽到。最後的警句說了出來之後,滿堂聽衆個個哈哈大笑,一時闔不攏嘴來。
現在,書場又設到無線電播音室裏去了。聽衆不用上茶館,只要旋轉那「開關」,就可以聽到叮叮咚咚的弦索聲或者海瑞、華太師等人的一聲長嗽。非現代的人生經驗卻利用了現代的利器來傳播,這眞是時代的諷刺。
「小書」說的是才子佳人,「大書」www•hetubook.com•com說的是江湖好漢跟歷史故事,這是大概的區別。「小書」在表白裏夾着唱詞,唱的時候說書人彈着三弦;如果是兩個人,另外一個人就彈琵琶或者打銅絲琴。「大書」沒有唱詞,完全是表白。說「大書」的那把黑紙扇比較說「小書」的更爲有用,幾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李逵手裏的板斧,趙子龍手裏的長槍,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諸葛亮不離手的鵝毛扇,都是那把黑紙扇。
因爲我是蘇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談談蘇州的「說書」。我從七八歲的時候起,私塾裏放了學,常常跟着父親去「聽書」。到十三歲進了學校繳間斷,這幾年間聽的「書」真不少。「小書」像《珍珠塔》、《描金鳳》、《三笑》、《文武香球》,「大書」像《三國志》、《金臺傳》、《水滸》、《英烈》,都不止聽了一遍,最多的到三遍四遍。但是現在差不多忘記乾淨了,不要說「書」裏的情節,就是幾個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說不齊全了。
葉聖陶寫的是二十世紀三、四〇年代的書場經緯,那種茶肆中https://m•hetubook.com.com說書的趣味,在十三世紀文人吳自牧的《夢梁錄》中已有點逗,多少歲月之後,仍然以「非現代」的氣氛流傳於中國民間,「俗文學」強靭的生命力實在令人驚嘆。
《未厭居習作》,開明書店
一九四七年版
一九四七年版
本文題為〈説書〉,內容談到的不是書,而是中國古老民俗的一種:「說書」的表演藝術。
書場設在茶館裏,除了蘇州城裏,各鄉鎮的茶館也有書場。也不止蘇州一地,大概整個吳方言區域全是這種說書人的說敎地。這直到如今還是如此。聽衆是所謂士紳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農人。從前女人不上茶館聽書,現在可不同了。他們在書場裏欣賞說書人的藝術,同時得到種種的人生經驗:公子小姐的戀愛方式,何用式的陰謀詭詐,君師主義的社會觀,因果報應的倫理觀,江湖好漢的大塊分金、大碗喫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間、無法抵抗……也說不盡這許多,總之,那些人生經驗是非現代的。
「大和-圖-書書」比較「小書」尤其着重表演。說書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張半桌,偶然站起來,也不很容易廻旋,可是同戲上了戲臺一樣,交戰,打擂臺,都要把雙方的姿勢做給人家看。據内行家的意見,這些動作要做得沈着老到,一絲不亂,才是眞工夫。說到這等情節自然很喫力,所以這等情節也就是「大書」的關子。譬如聽《水滸》前十天半個月就傳說「明天該是景陽岡打虎了,」但是過了十天半個月還只說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岡子去。
葉聖陶 (1894-)本名葉紹鈞、筆名秉丞、柳山、桂山等,江蘇蘇州人。江蘇省立中學畢業。爲「文學研究會」發起人之一。曾任教武漢大學。曾主編《詩刊》、《公理日報》、《一般月刊》、《光明半月刊》、《婦女雜誌》、《文學旬刊》、《小說月報》、《兒童世界》、《中學生雜誌》、《國文月刊》等。著有散文集《未厭居習作》、《西川集》、《劍鞘集》(與俞平伯合著)、《脚步集》、《葉聖陶散文》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