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施比受更有福
——定有堂書店.奈良敏行與《禮物論》
「就與未來連結的意味來說,只要承繼這股熱忱,無論在哪裡,無論是誰都能夠重新開始,這就是一種連結。」
我們約好隔天中午碰面,果然還是在定有堂附近的定食屋與喫茶店消磨時光。
總算趕到了。雖然是在一路塞車,睡魔不斷侵襲的時間開車上路,但總算趕在約好的正午過後來到鳥取市。
在書店工作的人,將做為商品的書,從書架抽出來送給我。從沒有過這種經驗的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抵達鳥取的那天晚上,他已經送了我一本《想傳達的事》,因為這本書是定有堂發行的,所以還算有種出版社送書的感覺,但這次實在太占人家便宜了。我一直推辭,堅持這是店裡要賣的東西,一定要付錢才行,卻又覺得自己說了很愚蠢的話。
安藤哲也那時參加的小組研討會的講題內容全都整理在名為《市街的書店不打烊》(奈良敏行、田中淳一郎著,ALLMEDIA,一九九七年出版)一書中。
「你去吉成那邊了嗎?」
「開業後蒙受周遭前輩的指點,像是如何掌握定期會來光顧的客人每個月購買的金額等,譬如本來每個月會花一萬五千日圓買書的客人,這個月卻只花了八千日圓買書的話,可能是沒有看到自己感興趣的書,這時就要多加把勁,盡量迎合客人的需求;相反地,若是客人花了超過一萬五千日圓買書的話,千萬別急著加把勁推銷,維持住關係才是最重要的。
不曉得是不是明白我的心思,奈良的態度始終很溫和,相較於此,我卻說了愚蠢的話。
奈良說因為是在鳥取才做得到。我稍微逛了一下市街,還是不太了解這句話的意思。前幾天,我利用空檔時間看了鳥取砂丘旁的野韭田,也去了奈良推薦的神社和神社內的小池,還用當天來回的方式去了一趟郊外的溫泉區,逛了車站前的商店街。
「我今天有種好久不見的朋友從東京遠道而來的感覺。」
就在我和男店員四目相交又轉移視線的瞬間,內心忽然有種不知所措的迷惘感。連著幾天造訪,他應該已經認得我才是,就這麼默默地瀏覽書區也挺尷尬的,於是我問他:「今天店長出去了嗎?」
日已西沉,我們回到店裡。我還沒決定住宿地方,奈良知道後馬上從書架抽出幾本當地的雜誌與情報誌,指示首席女弟子幫我找尋住宿的地方。這讓原本想說告辭後再想想要投宿哪裡的我頓時有點慌了,只好拿起一本店裡賣的雜誌,站在收銀台旁翻看。最後決定投宿於離書店最近,步行只要兩分鐘就到的旅館。辦完住宿手續,回房間放下一些行李後便回到書店。就在我慢慢地瀏覽書區時,奈良遞給我一本書,書名是《想傳達的事》(濱崎洋三著,一九九八年出版),定有堂書店發行。
年輕小姐又回去隔壁。奈良對我說:
「昨天你不是問我,為何開店之前的事和現在無關嗎?我說讓我想一想再告訴你。」
回到定有堂書店,雖然還沒決定今晚投宿的地方,但我來這裡之後還沒好好地看過店内,所以我邊和奈良聊著,邊慢慢地瀏覽每個書區。
「就是昨天送你的那本《想傳達的事》,因為報紙曾在濱崎先生去世之前報導過這本書,結果賣得超乎預期的好。那時還有人從廣島打電話給我,說他看了這本書之後深受感動,問我能不能以便宜一點的價格賣給他。後來他向我訂了一百多本。我問他也是經營書店的同業嗎?他說自己是在做以學校為主的零售商,因為《想傳達的事》講的是一位深受學生敬愛的老師的故事,所以想先推薦給學校的老師們閱讀。
和初見面那天一樣,奈良拿起裝著熱茶的水壺,注入放在我面前的紙杯。
「沒錯,沒錯。」我連聲回應。原來是這麼簡單的答案啊!內心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這一本是比較新的……」
「我沒想過這件事。也許應該說,連想都沒想過吧!
奈良隨即走出去又回來,這次還跟著一位年輕小姐。他有點語帶玩笑似地介紹:「她是我的首席弟子,目前任職於學校圖書館。」奈良向這位年輕小姐說明今天我也要加入。
這一本和這一本就送你囉!
看完整本書後,就能明白作者想傳達的是,唯有還原到上述摘錄的原則,才能重新審思媒體應負的社會責任,這一點非常重要。
吉成位於車站另一頭,其實他是指鳥取最大的連鎖書店,也就是今井書店的吉成店。「去那邊看看吧!我想來回大概三個小時。」奈良昨天也這麼說。我告訴他,因為那裡離車站有點遠,所以等會兒打算開車過去看看。
「他是那種既認真又很熱情的人呢!他是境港市人,境港那邊的人都很熱情,譬如學校請他擔任足球隊顧問,他就很認真地買了一大堆教學手冊和影片來研究,大概砸了超過百萬,連裁判的資格都考取的樣子。不過後來因為學校人事調動的關係,他的顧問身分也沒了。雖然旁人會覺得他先前的努力都付諸流水,但他不以為意,反而覺得自己能夠認真研究一件事,是很幸福的事,所以我覺得他的個性真的很棒。」
「不只書店,開始經營一家店,就像在寫自己的故事,而且只要一想到這樣的開始會有什麼樣的發展?就不會奢望施一分力就能得到一分效果。其實我覺得自己的故事裡還是多些施八分力才能得到一分效果的事情比較好。」
一旁打通的道場約十五坪,剛才那位首席女弟子正在自主練習,學員陸續來到,都是成年人,有些看起來比奈良還年長。我也加入他們先做做體操熱身一下,之後便站在最後面跟著他們比劃基本姿勢。因為所有動作都很慢,所以要是呼吸不平順,心情不沉靜的話,反而更累。
「買一本就行了,這一本可以不用買。」
我還是聽得一頭霧水。為何要摒除書店以外的人生呢?為何如此劃分呢?我還是不明白,但有一點讓我深深感受到,這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描述一個人。
容我摘錄當時只有少數人才能拿到的這本小冊子裡的部分文章。在此,我想引述內田樹所寫的一本書《市街的媒體論》(光文社新書,二〇一〇年出版)。
我去了其他四家書店,也買了一些書。有一家是暢銷書十分齊全的典型書店,也有一家是擺上許多關於當地的書。
雖然我很害怕用「有特色的書店」這個俗氣的字眼,卻又找不到其他適合的形容詞來形容這家很難界定的書店。然而作為鳥取縣在地的「一般書店」,定有堂又不是那種風格奇特的書店,所以只用普世的分類與觀點來介紹定有堂與奈良敏行,實在很困難。
還有樓高三層的建築物是自己的,房貸已經全部還清,這是如何穩定經營書店最重要的一點。對於本來毛利就很低的書店業者來說,有無固定費用的支出影響非常大。定有堂書店只有兩位工作人員,而且都是做了很久的資深老鳥。就五十坪大小的賣場來說,這點著實比其他書店來得有效率。
當我正想詢問他對於伊藤清彥面對「書」的態度有何看法時,奈良說了這麼一句話。
也就是說,奈良敏行確實做到小店可以做到的事。他說這是因為在鳥取所以才做得到,要是在東京肯定沒辦法。雖然我覺得這話是謙虛之詞,但對奈良而言,卻是不爭的事實。
聽到奈良這麼說時,我想起伊藤聊起他在地方廣播節目介紹書的經驗。伊藤說,在眼前沒有任何聽眾的情況下介紹書的經驗,多少對他賣「書」的方式有所影響。或許也可以這麼解釋,身為書店店員的他已用盡所有的銷售手法,也盡全力了。伊藤說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那種幫看上眼的書稍微煽風點火,馬上就能賣掉幾十本、幾百本的快|感,然而伊藤也感受到自己正逐漸背離這份工作與「書」的本質。伊藤清彥的苦悶由此開始的同時,也萌生東山再起的念頭吧!
奈良換了個話題。
「我舉個例子,有個人繼承家裡開的書店,可是某天他說除了賣書之外,還想經營別的買賣,他說反正開的是書店應該也沒差。也許他對書本來就沒什麼熱忱,所以後來便真的收了書店。
從這裡開始,就與讓安藤深受感動的那句「書店的晴空」有關。
我想與特立獨行之人的交流,應該多少影響奈良決定開書店的念頭。但奈良每次提到開書店之前的事時,一定會加上「這事和書店完全沒有關係」、「這沒有關係,請不要寫進去」、「聽聽就算了」這幾句。為何要如此明確劃分開店前後的事呢?
對於青春時期正值一九六〇年代後半到七〇年代的人們來說,《禮物論》是一部重要的經典之作,或許二〇〇〇年以後,它的存在越發重要。在此,我不想用「團塊和_圖_書世代」或「全共鬪時代」這種概括性的字眼形容這群人,因為即便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現在,依舊有不少人還抱持著自己青春年代所思考的問題,並投射在真實的人生上。就像從奈良敏行的小冊子「思考『市街的書店』」感受得到他一直以來都很誠實地面對陪伴他走過青春歲月的問題,而我在閱讀《市街的媒體論》時,則是單純地覺得「書店」果然很厲害。
我在店裡買了幾本原本就想買的書,還有一直沒機會買的書,奈良也介紹了幾本書給我。他曾跑去京都待了一個禮拜,四處走訪書店。他說想引進京都的書在鳥取賣,所以書店一直擺售著京都論樂社出版的書。
作者除了長年在鳥取西高校教授歷史外,同時也是對鄉土史研究有著卓越貢獻的專家。奈良非常仰慕他,長年請他擔任定有堂定期於二樓房間舉辦的讀書會講師。一九九六年,六十歲的他驟然離世。本書是作者的好友們委託奈良印製、發行,書裡收錄身為教育工作者、鄉土史研究學者,同時也是鳥取縣出身的作者生前所撰寫的文章,以及去世前一個月在鳥取西高校舉行的演講內容,書名就取自他的最後一場演講的講題。版權頁上印著一九九八年再版,一共印製了四千兩百本,定有堂內隨處都可以看到這本書。
「沒有考慮過由誰來繼承定有堂嗎?」
「可是有一位同事活脫脫就是個獨行俠,不太跟別人打交道,打從心裡瞧不起自己的工作,所以對工作也沒什麼熱忱。大部分進入郵局工作的人,確實會有這麼一段時期,但隨著時間的增長,會慢慢轉換心態。後來和他熟了之後,才發現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很喜歡釣魚,而且想法很多元化。後來大家感受到他的獨特之處,看待他的眼光也變得不一樣。」
無論是奈良以「思考『市街的書店』」為題的小冊子,還是他以往在定有堂網站上發表的「雜記」,或是前面介紹的《市街的書店不打烊》這本書等,與《市街的媒體論》一樣都是從書店的立場論述。莫斯的《禮物論》也是,只是奈良不像內田引用的那麼直接。
「可見沒有實體店面的銷售方式也是一種型態。就我的感覺來說,這就是一種小型交流吧!最重要的是現在能做些什麼,該怎麼做。」
「只要沒有赤字,還養得起兩位工作人員,我覺得這樣就夠了。當然收支管理很重要,這部分都由我内人負責,但我不想用這些考量來經營書店。」
這位高中老師也是因為光顧定有堂書店才結識的客人。某天,他告訴奈良也想湊個熱鬧,參加他所舉辦的讀書會,後來奈良知道他是為了想發洩過剩的精力,於是建議他學習太極拳。昨天一直陪著我們的首席女弟子也是因為光顧定有堂,在奈良的勸誘下開始接觸太極拳。我問他是不是之後都是用這樣的方式招募學員,奈良表示雖然會在店裡遇到各種客人,但會主動勸誘的對象其實只有幾個而已。
不過多少還是能從周遭的觀點來分析這間書店。
奈良敏行,一九四八年生,長崎市人。早稻田大學文學院畢業後,曾任職於戲劇藝文活動公司,以及東京都文京區的本鄉郵局。一九八〇年,遷居妻子的故鄉鳥取市,開設定有堂書店。約莫五十坪的書店位於從JR鳥取車站沿著車站前的大馬路,往縣廳方向步行約七百公尺處。看起來是一家很普通的書店,書籍的擺置是依書店自己的方式分門別類,也就是說幾乎沒有什麼暢銷書區,所以瀏覽層層書架會不時發現新書,是逛這家書店的一大樂趣。周邊包括車站內,一共有四間中、小規模的書店,車站另一頭比較郊區的地方有一間大型書店,所以不能說當地人一定都來定有堂買書,但定有堂絕對是一家有特色的書店。
就連店名也是從奈良的一番話得來的靈感。
「筑摩書房曾針對書店發行名為《哼嗨通信》的傳真傳單,希望藉此與書店建立更緊密的關係。我還記得《哼嗨通信》深深影響了我。雖然這份傳單是以書店為單位發送的訊息,但從某一段時期開始,發送訊息的對象卻變成賣場工作人員。因為筑摩書房想與書店建立良好的互動模式,即便全國各地書店越開越多,賣場越搞越大,但與書店的往來還是透過各賣場工作人員。所以那時我看到雙方透過《通信》互相交流,感受到眾人一起努力的熱情。畢竟在此之前,書店同業之間的交流,還是以早川義夫先生這類獨立經營者為主。
「郵局裡分為第一科和第二科,各有各要負責的業務,當然立場也是對立的。要是沒有打進任何一科,就得不到任何情報,也享受不到各種好處,自然而然就會被孤立。
後來他又向我介紹由一位遷居鳥取的男人獨自創刊的地方情報誌《山陰之光》,以及某位也是定有堂熟客的評論家,於講談社免費贈閱的刊物《書》上的連載等,奈良熱心地向我介紹一位位與鳥取、定有堂以及他本身有關之人的著作,我也一本一本地挑選著。
「《想傳達的事》這本書裡寫道,書店是個『小聲』的世界,所以書本來就是個不相信『大聲』的世界吧!以往我對網站之所以不是那麼有興趣,是因為就算我想低調,也會有人覺得我很高調,網路就是存在著這樣的問題。
「只能說那個人無法將慾望帶進書店這個地方,因為他還年輕,還有很多想實現的人生慾望,但這些慾望都無法在書店找到。那麼,將自我慾望投射到書店的人,又在書店找到什麼呢?
「也許從那時開始,書店經營者的慾望便有了些許改變吧!雖然同樣是在賣『書』,但獨立經營者與賣場工作人員是不一樣的,不是嗎?
莫斯的《禮物論》也深深影響結構主義大師暨法國人類學家克勞德.李維史(ClaudeLévi-Strauss,1908~2009)的理論。與內田樹同年齡的中澤新一在其《純粹自然的贈與》一書中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隨著經濟陷入窘境的法國等歐洲各國引進美式資本主義後,像是聖誕節等傳統節日便開始變得商業化,「就連馬克斯、凱因斯等人,也無法發揮他們的神力解決這個問題,這時代幾位思想敏銳的學者中,只有莫斯的思想能真正對抗此一問題」。(摘自第一百五十三頁)
「啊,差點忘了。」奈良輕呼一聲。和他相處的這幾天,他一直提到教導他很多的前輩。「這位前輩雖然已經不開書店了,但他曾出版過詩集,我一直很期待他能以書店從業人員的身分寫書,記錄他的工作心得與點滴。於是某天,前輩帶著他出版的書來找我,我一看,竟然是詩集,原來關於書店的事也能寫成詩啊!真是本好書……」
「一開始要陳列每一家書店都會擺的書,這是最基本的業績。但某天有位客人對我說:『你不是說自己是因為喜歡書才開書店嗎?可是這店裡根本沒書啊!』我才驚覺附近的書店因為各種原因,一家接著一家收了,加上連鎖書店進軍郊區的威脅,於是我拜託任職朝日出版社的友人,開始進一些朝日出版社的科普類叢書,從一般書擴充到哲學類書的範疇,逐步發展到現在的規模。」
「對我來說,書店就是我的下半輩子。
不好意思,我一直猛喝水。
雖說如此,還是多少得留意別打擾他們上課。明天是他們的升級考試,今天在做最後的加強。從他們進入實際練習後,我便站到房間角落見習。因為每個人要考的級別不一樣,所以動作也不相同,奈良仔細檢查每個人的動作,一一給予指點。「不錯,很好,不過這時右手要在這裡收回,然後帶動身體,視線看著前方,身體自然跟上……很好,就是這樣。」
不久到了下午一點,奈良主持的太極拳教室準備開始上課,我告訴他想先見習一下這堂課。
「讀者與書店的慾望,說穿了就是兩條永遠不可能交會的平行線。身為讀者,若能買到十年才賣掉一本的稀有書,肯定很開心。但對書店來說,十年才賣掉一本的書代表什麼意思呢?有很多種說法,但就現實考量,可能毫無意義可言。
「我想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這裡所說的客人,就是那些愛書人,也就是讀者與他們的交流,認識不同領域的人,不過這樣的說法帶了點企圖,不太好就是了。
「畢竟第一本的印象很重要,希望你會喜歡。」
「但我想本來的目的應該不是如此。之所以控制數量,應該是為了改善物流體系的品質,也就是藉由處理龐大的書量,累積銷售資料,然後傳遞到每一家書店,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當然有那種對書店工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非常熱情的書店店員。
「我想現場的聲音,也就是每一家書店的情況肯定都不一樣。明明改善的目的是為了能更有效回應每一家書店的需求,然而實際上卻成了經銷商更能掌控主導權。譬如有個全國共同促銷的活動方案,除了好幾百坪的大型書店會配合之外,他們也會向小書店提案,於是這個活動不知不覺便成了一個共識。
「可是現今出版物流體系並未支持這個小小的存在,也沒有打算到這部分進行任何改善。奈良先生所說的『量力而為』,只能靠單打獨鬥的方式來進行,也就是在各個現場,各自奮鬥。」
於是我不再堅持,放棄購買比較舊的那一本。
天色漸暗,我們返回鳥取市。奈良在車上聊起他開書店的始末。
我是把你當作遠道而來的朋友來招待,也許像這樣在一起度過的時間,也能寫成文章吧!寫書還真是一件有趣的工作呢!
奈良花了超過一年的時間準備,定有堂書店於一九八〇開張。雖然直到同年六月遷居鳥取之前,奈良還在郵局工作,但透過友人的介紹,認識了經銷商日販的業務員,在業務員的介紹下,奈良利用工作空檔,前往千葉縣松戶市一家書店學習經營之道。
太極拳的級別分為五級到一級,以及初段到三段,還有做為指導員資格的最高等級A,共四個等級。奈良是二段,拿到指導員資格B等級。自從成為指導員之後,他每天早上、中午、晚上一定各自主練習三十分鐘到一個鐘頭,而且定期會去大阪拜師精進。
過一、兩分鐘後,聽到「請!」的一聲招呼,我跟著他繞到收銀台左側,彎身穿過一扇小門,爬上昏暗的樓梯至二樓,來到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
書店二樓空出來的房間原本是奈良自己練拳的地方,後來他在公民館授課的幾個學生說想過來看一下場地,之後便乾脆來這裡上課。
「獨立經營的書店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客人,這些人不全是愛書者,有時也會碰到與書無關的請託,或是突然來了一位怪怪的歐吉桑;記得在《我是書店歐吉桑》一書中就有提到這樣的趣事。我也想過要做一本類似《通信》的刊物,將看似毫無直接關聯的事情全都連結在一起。我想比起獨立經營的小書店,賣場工作人員在應對客人這方面是比較弱的。
作者除了在書中提出不少自己對於媒體道德日益沉淪的批判之外,在最後的「第七講」還介紹了馬塞爾.莫斯(Marcel.Mauss,1872~1950)的《禮物論》,暗示今後媒體的生存模式,就是市場經濟建立以前的社會模樣。
「或許和本來想的有些不太一樣。我認識一位原本在東京開書店,後來像我一樣遷居鳥取,開了一間喫茶店的朋友,他說想在這裡悠閒地度過下半輩子。我也是想了很多之後,選擇書店做為我下半輩子的依靠。還沒開書店前的我,一直在找尋自己的人生定位,所以開了書店之後,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全力以赴才行。
譬如有本名為《書店最棒!》(安藤哲也著,新潮OH!文庫,二〇〇一年出版)的書,作者於一九九六年開設往來堂書店,之後任職於網路書店bk1與樂天書城等,目前為NPO法人「Fathering Japan」的代表理事,這本書就是他從往來堂投入bk1時出版的作品,明確記述作者因為結識奈良敏行而開設往來堂的經過。一九九六年,作者參加於鳥取縣大山町召開的出版業界相關人士的讀書會「書的學校——大山綠陰專題研討會」時,也參與了由奈良與田中純一郎(經營位於東京都目黑區的恭文堂書店)主持的小組研討會。
「但他們對於身為書店店員這件事還是有著熱忱。只是我很好奇他們的內心存在著慾望嗎?又是什麼樣的慾望呢?」
不難想像對同世代的奈良敏行與內田樹而言,《禮物論》是多麼重要的經典之作。根據與奈良同年齡的橋爪大三郎的《初始的結構主義》(講談社現代新書)一書中提到「我穿過大學校門那時,正是結構主義風潮席捲整個日本社會的時候」。(摘自第十二頁)
「別這麼說,你已經大概都看過了。」
「太極拳是一種量力而為的功夫,身為書店從業人員應該也是如此。」
「這本書不是拿來賣的,是要送的。」
翌日,我從JR鳥取車站出發,一路上邊買東西邊走到圖書館,足足走了一公里多的路程。逛了定有堂以外的其他四家書店,買了幾本感興趣的書,最後去了一趟圖書館和公文書館,再回到車站附近,走進來到鳥取時享用早餐的丸福咖啡店。
「也許這些都是我到鳥取之後才學到的。三十年前初來這裡時,我認識了一些不凡的書店工作者,他們在我準備開書店、準備適應在鳥取的生活時,給我指點許多迷津,像是如何打造書區、如何和客人打交道等,當然他們也是在前輩的教導下一步步走過來的。
奈良並沒有提到證明定有堂何以能經營三十年的業績與營利,想必是從那時開始便放棄以數字的多寡來證明一家書店存在的價值吧!
「……」
他要我不用買的是舊作。
記得奈良昨天的確這麼說過。
「那麼想開書店的慾望又該怎麼解釋呢?
「我認為一味朝擴展領域的方向走,不是書店該有的模樣,經營書店還是要量力而為,一點一滴建立與客人之間的情感。店雖小卻擁有很多客人,用自己的方式將書交到每一位客人手上。
只見他回說:「店長在啊!」馬上打內線電話。我還來不及阻止,便看到奈良從收銀台左邊的小門探出頭,招呼我上二樓。
奈良在首席女弟子的伴隨下,邀我去附近一間喫茶店。
老實說,我主要是為了參加這個小組研討會而來鳥取的。(中略)奈良先生說:「書店裡有晴空。」(中略)奈良先生的這句話讓我感觸良深。自己每天在書店工作時,總覺得茫茫然,卻又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奈良先生替我說出了心中的感受。(中略)我邊聽他們兩位的談話,邊在腦中描繪自己也想開間書店的念頭。(摘自《書店最棒!》第三十一至三十三頁)
「這本送你吧!」
拉上店門後,三人一起去吃晚餐。先是去奈良十分推薦的一家店,不巧客滿,只好改去一間沒什麼客人的中華料理店。
翌日,我搭奈良的車一起去太極拳學員要進行檢定考的會場。集合地點的海邊停車場已經停了好幾輛車,他們在那裡稍微做一下暖身操後,便出發前往會場所在地倉吉市。途中在路旁的車站停一下做最後的確認,奈良和昨天一樣逐一細心地建議、叮嚀。在前往會場的途中,奈良拿了一大堆暖暖包交給首席女弟子,囑咐她發給大家保暖用。
我一邊聽奈良述說他的同事是個多麼有魅力的人,一邊心想:居中牽線,讓大家能夠慢慢接受這位獨特之人的人,就是奈良吧!但他完全沒提到自己做了什麼,只說在郵局工作的那段時間學到交流這門學問。
總覺得奈良這句話聽起來過於客套。搞不好是我想太多,也或許因為自己是當地人,所以要表現得謙虛些,畢竟遷居來這裡已經三十年。井原萬見子之於舊美山村,伊藤清彥之於岩手,奈良敏行之於鳥取,總覺得三者之間有著不一樣的地方。
做錯時,千萬不要緊張,隨時都可以重來。
找好停車場,隨便飽餐一頓後,我來到定有堂書店。進入店内就看到奈良敏行正和抱著裝滿書的紙箱的年輕女店員說話。
「其實現在經銷商那邊也有很多是負責與小書店接洽的業務員,我覺得他們也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從事的這份工作究竟有何意義,背負的又是什麼樣的使命?他們之中有些人也很希望自己做的是能徹底改善物流體系的工作。要是每位經銷商的業務員都能將自己看到的書店模樣,傳遞到每一家書店,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就好了。
我又走回定有堂書店。今天沒和奈良約,所以沒看到他在店裡,雖然有點可惜,卻也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這就是這次訪談的主題,」奈良在我面前放了一張紙:「換句話說,這就是關鍵字。」之後,他順手將水壺放在桌子中央。
「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也許你會說,任何地方都能與人交流,但我是個非常怕生的人,在陌生人面前極度口拙,可是現在的我卻滔滔不絕,為什麼?因為我經營的是書店,透過書與別人交流。只要有書在,我就覺得很自在,也會變得很健談。那大家又是怎麼看待自己的慾望呢?不同年紀會有不一樣的想法,我想知道其他人又是基於什麼樣的慾望經營書店?
和圖書「為什麼不能兩本都買呢?」
「我想起一件事。
「是喔……可是這種事我不太好意思開口。」
「當然可以隨時收手,我覺得就算井原小姐將井原心靈小舖收起來也沒關係。就像影響我的那些前輩們,正因為他們對地方有著使命感,所以我才能透過客人了解他們的理念與精神,感受到一種傳承的聯繫感。我想充分燃燒這種精神,不讓自己有半點後悔;井原小姐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我像呼吸空氣似的聽著奈良侃侃而談,那平易近人的話語裡隱含著深意,讓人怎麼聽都不會覺得腦子疲累,反而有種莫名的舒暢感,或許原因就出在奈良的視線位置。他說話時,不是直視我的雙眼,而是看向我的喉嚨到胸口一帶,雖然一開始有點不太習慣,但想想也許這就是他的一貫作風。
「剛開始經營的時候真的很辛苦,因為當初這附近的書店挺多的,所以還曾被同業前輩說這附近的書店已經夠多了,實在沒必要再多一間。那時我很懷疑自己究竟撐不撐得下去。後來附近的書店數量逐年遞減;我剛開始經營定有堂時,從車站那邊到縣廳一帶有二十四家書店,現在這附近只剩下四間吧!」
相信受到定有堂與奈良敏行啓發的人應該不少,但他極少公開談論書店現況。著作方面,也只有因為出席小組研討會,與田中淳一郎合著的《市街的書店不打烊》,以及紀錄採訪內容的《有故事的書店——打造特色書區》(胡正則、長岡義幸著,ALLMEDIA,一九九四年出版)。
如何?還合你的口味嗎?要不要再點些什麼?
「有人說地方遭到破壞是主要原因之一,因為到處都開路開得亂七八糟。我來這裡時,也是託鳥取大道一直延伸到市街附近之福,才趕上太極拳教室的上課時間,卻也因此錯過一路上想看的東西,像是自然美景之類的。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靠個人能力克服地方崩壞這堵高牆嗎?我想這問題與網路興起,影響實體書店經營的情況並不一樣。」我說。
我拿出自己帶來的《禮物論》等十幾本書堆放在桌上,因為想讓奈良邊看這些書邊聊。
我想兩本都買,奈良卻面有難色地說:
我附和:「我也這麼覺得。就算不是在既定的位置上,只要能將『書』交到你想交的人手上,不管任何形式都行。地方書店也可以嘗試與零售商之類的形式做更緊密的結合,不是嗎?雖然這方法不算新,但做法比以往更多元就是了。」
「其實這兩本内容差不多,我是覺得你買這一本新的就行了。」
「啊,我快忙完了。請再稍等一下。」
雖然奈良也很少接受商業刊物的採訪或演講,不過倒是積極地利用書店網站或是發行小冊子之類的方式,陳述他的看法,像他遞給我的那以「書店之人」為名的文章,就代表他的態度。
穿著黑色兩件式專用服的奈良,做的每個動作顯然比學員們柔軟俐落許多。但他絲毫沒有賣弄、擺出老師的架子,口氣總是恭謹有禮,具體說明動作時,還會有點語塞地說:「嗯……該怎麼說呢?」
「只要打電話到櫃台說一聲,他們就會送來。」我說。
我回答:「我想他們還是一直有著自己當老闆的慾望吧!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應該會更自由一些……像是店鋪的經營方式,或者是否要脫離業界既定的框架等,搞不好要是不脫離框架的話,就無法實現自己的慾望吧!我想不管開的是新書書店還是二手書店,店的形式都會逐漸改變。至於到底是怎麼個改變法,很難具體說明就是了。」
奈良問我要不要順道去另一處觀光地燕趙園看看。這處象徵鳥取縣與中國河北省締結友好關係的燕趙園是平成七年(西元一九九五年)開幕的庭園,園內沒什麼遊客,一片靜謐。就在我們邊聊邊逛庭園時,奈良陸續接到學員回報的電話,果然沒有人有自信能夠順利晉級。
送學員們進入應試會場後,我們兩人便開車兜風。
我決定投宿昨天住的那家旅館。我們在附近的喫茶店坐了一會兒後,奈良開車載著我和首席女弟子,先送她回家,我們再前往餐廳。
「成了賣書人之後,很多事情都變了。因為喜歡書,所以開書店。愛書人的生存之道,是自己當主角。賣書人的生存之道,則是客人至上。
雖說如此,還是很好奇為何定有堂能穩定經營三十年?從周邊情況以及奈良談話的內容來推想,首先就是定有堂書店似乎擁有不少愛書、優良的老顧客,每個月會花超過十萬日圓買書的熟客似乎不少。此外,定有堂與鳥取縣當地的圖書館以及其他書店的關係都非常好,也是全國有名的事。不像其他地方的圖書館會以刪減購書費用等理由,要求書店壓低價格,書店明知這麼做會虧損,但礙於競爭激烈,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照辦。就這一點來說,鳥取縣似乎始終與地方書店維持健全的合作關係。
「我想書店說穿了,就是一種量力而為的工作吧!我有店面、有書,所以只能在這裡接待客人。但我覺得這樣就夠了,因為我想經營的書店就是一間很低調、凡事量力而為的書店。只要有一處小小的、讓大家能夠輕鬆走進來的空間就行了,這就是我的堅持。當然像剛才說的那種沒有實體店面,不限對象、地方,隨時都能進行的小型交流模式也不錯。」奈良說。
結果今天也是在奈良的介紹下,瀏覽各書區。
我們隔著堆滿書的桌子暢談的那晚,我讓奈良看了莫斯的《禮物論》,還問他要是定有堂書店,會如何促銷《禮物論》這本書呢?雖然奈良的回答不是很具體,但我想一方面受到在地客人與前輩的指點與幫忙,一方面盡心服務客人,就是他的答案吧!
奈良很在意一家店的服務周不周到。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奈良說他定期會去大阪一趟,投宿的那間商務旅館竟然沒有提供刮鬍刀,他對這點很不滿。
「書店有身為書店的使命,應該說是不得不背負的使命吧!必須回應每一位客人、每本書的需求。只要客人有要求,不管什麼書都要想辦法弄到手,只要是關於書的事都要學習,否則被問倒就很丟臉了。這就是對所在地方應負的使命。
「早川義夫先生寫過一本名為《我是書店歐吉桑》的書。它是由雷蒙.夢果(Raymond Mungo)寫的《如何不上班也能賺錢過生活》所發想出來的第一本系列之作,我想負責這本書的編輯肯定費了不少心思。雖說是系列之作,但光是這一本就讓人忍不住拍手叫好。重點之一是封面的插圖,店老闆微笑地坐在屋內,身旁有小孩還有小貓,給人一副閒閒沒事幹的感覺,但其實講的是書店奮戰苦鬥的每一天,所以看了之後會有種被封面騙了的感覺。
「也許會再待上一段時間,不好意思,請不用特別招呼我。」
沉默片刻後,我再次說明造訪的理由,說明自己已經訪問過日暮文庫的原田真弓、淳久堂書店的福嶋聰、井原心靈小舖的井原萬見子、前澤屋書店的伊藤清彥等人,所以也想聽聽他的看法,但並未事先準備任何具體的問題就是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就在我步出店門時,奈良有些猶豫地伸出手想和我握手道別。昨天他也是主動伸出手。他的手有點冷,昨天也是如此。
「也就是說,他們必須繼續堅持下去囉?」我問。
這也是他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
「那時和現在的書店做法完全不一樣,」奈良回憶那時的點滴:「開店時的商品全由經銷商準備好,還會帶你去向附近的同業打聲招呼,拜碼頭。前輩們知道我是新手之後,都會熱心地教我怎麼陳列、上架,然後偷偷地告訴我,要是什麼事都照經銷商的意思去做,肯定失敗,應該盡快學會自己挑選書、打造書區才是當務之急。雖然經銷商的業務員不是在書店工作的人,但他們對書很熟,所以還是要和他們打好關係。前輩們還介紹我認識當地情報誌的相關人士,這些人也提供我很多寶貴的意見。
「我想經銷商會先以如何控制數量為主要課題。用機器管理數量龐大的書量,設法合理化之後,接下來就是朝如何減量的方向進行。
他說因為開書店之後的他,和之前的他完全不一樣。
「若新開的大型競爭對手和自己是同一個經銷商的話,該怎麼辦呢?我的話,會盡量給合作對象許多好處吧!以當地人的身分,將自己知道的事傾囊相授,哪怕是與地主交涉,只要能幫就一定會幫,所以一直以來,我和經銷商都是建立在互惠機制上,我認為這一切純屬個人與個人之間的交易,當然希望和自己往來的窗口能在鳥取工作得很順利。基本上,我看重的不m.hetubook.com.com是他們所待的公司,而是他們自己的實力。
「這本書不但反映了作者的心境,也反映當時對於不上班也能賺錢過生活一事的憧憬,我想最明確的答案就是大家都想自己當老闆。
我們與首席女弟子邊喝茶,邊閒聊。奈良不是那種雄辯滔滔的人,也有沉默的時候。
「開了這麼久的車,身體一定很僵硬吧!要不要體驗一下啊?」他說。然後遞給我一條專用的褲子,以及印有太極拳教室標章的T恤。
「若是有熱忱的書店店員,肯定不會有這般心態,因為有熱忱的書店店員會說他就是想做這份工作,這份工作遠比其他工作都來得有意義。
我想談論的東西,也就是關於書店的話題,其實與所謂的經營理論沒什麼關係。雖說如此,但絕對不是抱著玩票的心態,而是為了生計問題,非常認真地看待經營書店這件事……不過,還是不同於經營理論就是了。為什麼呢?總覺得經營理論講的都是一再重複的觀念與說詞。(摘自第二十一至二十二頁)
「嗯……」
無論哪一本書賣了多少本,都不如從每位客人手上接過的那一本來得有意義。
「這裡實在沒什麼,真的。」
有三位學員昨天沒來練習,所以今天和他們是初次見面,其中一位男士還主動與我攀談,他推薦我來鳥取一定要嚐嚐牛骨拉麵,尤其是一家叫做「小堇食堂」的牛骨拉麵最好吃,他說雖然這家店有點遠,不過要是有時間的話,一定要去吃吃看。奈良開心地跟我說那位先生是個很有趣的人,我以為他應該是任職於市公所的觀光課或是從事什麼買賣,沒想到他是高中老師。
話題轉到開書店之前的事,還有他在大學時代認識他太太的事,以及他任職於郵局時結識一位個性獨特的同事。
他從一九九四年開始接觸太極拳。起初是為了消解工作帶來的肌肉僵硬痠痛等問題,現在他不但考取教練資格,還在公民館以及書店二樓的道場教學,目前一共收了三十幾位學員。
一切始於四天前的一通電話。我打電話給他,請教他對書店的未來有何看法時,奈良立刻以沉靜的口吻反問我:「你對書店的未來有何看法?」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提問,我竟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於是電話那頭的奈良主動開口:「我想就是『人』,這回事吧?」
「為了深度解釋這個關鍵字,所以有了這個主題。從這張紙上所寫的事,可以衍伸到很多層面,但這紙上沒有除了做為書店以外的事,我想這點必須跟你說明清楚。」
奈良接著說:
「那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嗎?」我問。
有位女學員神情認真,反覆練習同一個動作。「扭一下脖子,凝視天花板,吐氣,很好,就是這樣。」奈良出聲指點。
「若以提升業績和收益來看的話,那我做的錯事可多了。就連賣書一事也是,譬如有人想在附近寺院或是醫院擺個小書攤賣書,我都會出手幫忙,算是在做義工吧!在那樣的地方賣書,而且賣的人還是個門外漢,一定會做些書店絕對不會做的陳列方式,沒想到卻賣得出乎意料的好,這是怎麼回事呢?我覺得這一點很有意思。
「這本送你,不對,應該是請笑納。」奈良平靜地對我這麼說。
收銀台四周擺著與鳥取以及這家書店有關之人的作品,其中一本《我的鳥取》(木元健二著,今井出版,二〇〇八年出版),是朝日新聞記者回憶派任鳥取時期的工作點滴。書裡介紹了六十位鳥取當地各行各業的人士,奈良敏行也是其中一位「這本書是他後來自費出版的,是一位非常認真的記者。」後記的「附註」還寫上對奈良的由衷感謝。也許從揀選採訪人選到印製成書的過程中,奈良都給予他莫大的協助。我問了奈良,但他並沒有正面回應。
「那現在又如何呢?那時想自己當老闆的慾望又是什麼呢?
我向他報告自己已經逛過其他書店,也去了一趟圖書館。哪家書店賣不少關於鄉土的書,哪家店的店員很親切……奈良和昨天一樣,眼神稍微向下地侃侃而談著。
「也有客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但我想至少應該沒有人和我的做法一樣吧?若只是留下店名,經營方式完全改變的話,那就沒必要留下來。在我還是一張白紙的狀態開始經營時,曾經和一位被當地人稱為書店傳奇的前輩交流過,受到他不少照顧,但也就這麼一位而已,因為其他被稱為傳奇的書店都已經不在了。我也是透過客人得知他和書店的事。每次聽到那些前輩的傳奇事蹟,我就會告訴自己一定要效法他們,然後就會感受到自己從一次面都沒見過的前輩身上承繼了什麼東西。譬如,我每個月或每三個月向積欠書款的客人請款時,有人會說必須等公司發獎金才有錢付款,其中也有靠退休金過活的客人。每次我說給別人聽時,對方不是質疑書店這樣經營得下去嗎?就是覺得我的這種經營方式肯定很辛苦。」
「對我來說,就是交流。
安藤哲也應該是在造訪鳥取之前,心中就萌生「我想開一家嶄新的書店」的念頭。但對當時只在書店工作三年的安藤來說,還沒有想到什麼具體的開店概念、賣場布置等。初次參加「書的學校」專題研討會時,他也拜訪了定有堂書店。那年年底開張的往來堂書店裡,像是書櫃層架部分會貼上寫有主題與關鍵字的標籤等,模仿了許多定有堂書店特有的手法。店內散發一股手作風,完全不會給客人帶來壓力的獨特氛圍,也都有定有堂的影子。安藤離開往來堂後,接手的店長笈入健志雖然以不同於安藤哲也的風格展現「市街的書店」風情,但現在的往來堂還是保留著開店以來的基本要素。
「既然如此,那我買舊的這一本,新的應該去別家書店也買得到。」
上課開始過了兩個半鐘頭多,練習告一段落。明天的考場位於從鳥取市往米子方向約莫幾十公里的地方,大家確認好集合的時間、地點以及車子如何分配後便下課。
「那位業務員真的很厲害,他很清楚在鳥取開書店一定要和當地哪些人打好關係才行。託這些人的福,我才能從頭開始做起,一直堅持到現在。總之,開店過程就是這麼回事。
「和你講完電話後,我試著思考書店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待會兒看一下。」
還有一家是我問了正在整理書區的女店員,這附近還有什麼其他型態的書店時,她很熱心地告訴我那些我已經逛過的書店。「定有堂滿有名的,是一間很不錯的書店喔!我們家也還算可以啦!」女店員笑著對我這麼說。
從昨天開始就聽他好幾次提起開設安寧醫療「野之花診療所」的醫師德永進的故事。他與《想傳達的事》一書的作者濱崎洋三,都是奈良最敬愛的鳥取名士。書架上並排著德永進的兩本著作,一本是最新作,一本是舊作,目前是由定有堂獨家發行。
我邊走向停車場,邊想著自己還真是說了不少失禮的話。在二樓的辦公室時,我告訴他想報導他的事,只見奈良微笑地說了句:「還真是不可思議啊!」
忍耐地聽著四天前就聽過的話題,奈良起身走向擺著電腦的小桌子,拿了三張剛印出來的紙遞給我。紙上開頭印著「『書店的人』二〇一〇.一二.〇三 定有堂書店 奈良敏行 記」。
一家充滿魅力的書店與愚蠢的我。
「不過的確多是從收銀台的對話開始結緣就是了。我會看著對方,稍微聊個幾句後,,突然有種『這個人真有意思』,直覺或許可以藉此機會交個朋友之類的。總之,就是那種四目相交,看對眼的感覺。」
這頓飯倒也不是什麼氣氛熱烈的應酬,而是像水滴般,斷斷續續地閒聊著。
「開書店讓我結識了很多很棒的愛書人,這些人才是書店的主角,所以我的心裡感覺自己的存在越來越渺小。」
「量力而為」是他常掛在嘴邊的字眼。
我可以想像奈良靠開太極拳教室與讀書會的額外收入應該也沒多少,照他開課的收費標準,太極拳教室一堂課五百日圓,讀書會一次一百日圓,昨天一共有六位學員來練拳,按照每週一堂課計算,收入實在少得可憐,讀書會也只是意思一下收個參加費。雖然來參加讀書會的多是定有堂書店的熟客,但也不太可能為書店的營收增加多少。
奈良先生說:「現在的書店逐漸失去『一般性』。什麼是『一般性』,就是『往來』這件事,不是嗎?也就是作為在人們來來去去的地方,一間存在感再普通不過的書店,這樣的書店卻逐漸消失中」(同前,摘自第五十八頁)
我們邊吃咖哩飯,邊喝咖啡的這家店,位於倉吉市一處叫做赤瓦的觀光勝地。就在我們準備離開時,接到首和圖書席女弟子的來電,她說自己已經考完試,也大概看了其他學員的應試情況。於是奈良開車回去接首席女弟子。她上了車之後,便有點興奮地報告大家應試的情況,譬如有人做到一半重做之類的,奈良嗯地一聲回應,沉默片刻。
「要是定有堂撐不下去,打算做別的事,我還是會找他們一起努力。」
會不會點太少啦?
其實我是第一次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話。由於我幾乎沒什麼機會能在一般人面前講些關於書店的事,碰巧有這個機會可以聊聊。雖然也有不少經營管理研習會之類的活動邀請我去演講,但總覺得:「研習會的性質好像和我想探討的東西不太一樣。」也就沒有答應。
當我們聊起店裡的兩位資深員工時,奈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書裡寫說,不要相信大聲講話的人。」
「既然我都特地來一趟了,還是想兩本都買。」
我在餐廳裡進行首次正式訪談。與其說是正式訪談,不如說我想感受些什麼,這種心境無論是在和歌山、岩手還是東京都是一樣的。和昨天一樣,他沒有喝酒,只有我喝了一點,我表明自己也是不太小酌的人。
聽完這番話,竟讓我也動起「明年來開間書店」的念頭。
《詩集 川流不息之路》。我邊不好意思地收下,邊繼續逛著。來到關於「書店」、「書」的書區,我問他哪一本賣得最好?就在說出口的瞬間,才驚覺自己的愚蠢。即便「賣得最好」這字眼在別家書店可是珍貴的頭銜,但在這家店卻不具任何價值。對定有堂來說,將一本書交到客人手上,才是最有價值的事。奈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問我讀過岡部伊都子的書嗎?我說家裡有一本,只是還沒看過。「這本書很不錯喔!」奈良抽出一本有書盒的書。
「書店也是,重視的不再是與客人之間的交流,而是以銷量、資本力雄厚與否來決定一家書店的生存。我想這股風潮席捲後所留下來的就是像井原心靈小舖的井原小姐這類認為自己對地方負有使命的人。」
再次開創書店無限可能的未來的是,每一個人。
封面朝正面擺置的書明顯和昨天不一樣,這就是這家店能經營三十年的一大理由。「不能讓客人心生厭倦」,這是前輩給奈良的指點。具有熱情的書店的書架,每天都是流動的,現在我看到的書架,明天就會換了個樣。想要的書,只要有庫存就隨時買得到,只要上網訂購就能宅配到府,加上POD出版普及化的話,書店還是能夠永遠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也許就是因為書店裡的書架能帶來這種一期一會的感動,希望這股精神能永遠傳承下去。
我也曾看過他於二〇〇二年以「思考『市街的書店』」為題發行的約莫二十頁的小冊子,記得是岩波BOOK CENTER社長柴田信拿給我看的。這本小冊子好像是他將向京都府書店公會提出的報告再行整理而成的樣子。雖說是小冊子,也只是用釘書針將打好的文件裝訂成冊,然後封面印上「私人用」、「非賣品」等字樣。柴田說這本小冊子是他的座右銘,放在自家書桌抽屜的最上面,方便隨時拿出來拜讀。
「太好了。我一看到書,話就變多了。」
然而,媒體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人類學功能的運作而存在於世的。從好幾百年前進入市場經濟時代後,便已經融入商業體制,因此媒體本來就不是為了賺錢而存在的東西。(摘自第一百零六至一百零七頁)
小小的一家店不能讓人一眼看盡,不然客人馬上就厭倦了。
我站了起來,要求最後再逛一下書店。
我依序看著書櫃層板上貼著印有關鍵字的黃色標籤,上面寫著「讓人愉快的書」、「給年輕的你」、「女性專書」、「思考的啓發」、「衝擊的一本書」等淺顯易懂的關鍵字,但像是「意識」、「引導師」之類的關鍵字,又是什麼意思呢?貼著「spirit」關鍵字的國外小說書區,以及貼著「voice」關鍵字的書區,都有米原萬里的書,這種配置的意圖著實令我好奇。還有像是貼上「自然實現的願望」、「貼近所有的願望」、「改變『思考的習慣』」等字眼的標籤,仔細一瞧,竟然都是擺些關於貓咪的書,看來關鍵字與擺置的書籍並沒有什麼絕對的關聯性。此外,天花板上垂掛著電影、戲劇、文化情報誌之類的海報和傳單,還有一些捲成筒狀的文宣品。
那這一本和這一本賣你吧。
「千萬不要緊張。」奈良一再重複這句話。
二十幾歲時的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人生目標。任職戲劇藝文活動公司時,有人問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對啦!你想做什麼?」我卻說不出自己到底想做什麼,這件事對我造成不小的衝擊。雖然找不到答案,但我知道自己特別喜歡書,也想過去出版社工作,畢竟學生時代待過傳播社團,也寫過文章,接觸過不少相關領域。但又想若是走開店做生意這條路呢?不但最能一直做下去,也滿有趣的樣子。剛好那時內人的雙親身體欠佳,內人考慮回鳥取縣老家照顧雙親。雖然也考慮過經營其他方面的生意,但後來還是決定在鳥取開書店。
只能說鳥取市中心一切還算可以,雖然不必跑一趟郊區大型購物中心也能滿足日常生活所需,但稱得上大樓的建築物只有商務旅館和幾棟大廈而已。也有知名的老舖和年輕會去的店,但這裡實在稱不上是多麼時尚的城市。稍微跑遠一點就能看到有許多螢火蟲的自然美景,也很適合散步。鳥取砂丘一帶平日觀光人潮不斷,十分熱鬧,但因為離市區還有段距離,所以市區就無法像觀光地那樣熱鬧,而定有堂已充分融入這個一切保持「還可以」的市街。
一回神才發現餐廳裡只剩我們。
對於在既有的書店感受到一股閉塞感,想利用新書店宣示「市街書店存在的重要性」的安藤哲也來說,定有堂就是一個典範。二〇〇一年於福岡市開幕,與往來堂一樣為了宣示「市街書店存在的重要性」的Books Krbick,也向熱愛書與書店的人,公開聲明是定有堂的精神促使這家店誕生。
「所以可能是受到這些前輩的影響,我認為書店要從如何和客人打交道開始做起。首先就是將客人想看的書,或是可能會感興趣的書,送到他們手上。換句話說,這就是書店應盡的基本責任,所以像那種店頭擺滿向經銷商大量進貨的書,反而讓那塊空間變得四不像。」
再次來到初次照面時的房間,奈良雖然正在忙,卻還是態度溫和地請我稍等。
回想起來,一再重複的都是這般光景。
「可是不知不覺間,這種精神已經蕩然無存了。當然客人不再要求也是原因之一,反正現在只要上亞馬遜就能買到書,或是去郊區的書店買書,還可以順便逛一下超市。也就是說,由客人打造一家店的結構被破壞了。以往的模式是客人為了要求店家提供自己想要的東西,必須培養店家,這就是所謂的互惠性。
這是以前經營書店的前輩給他的建議。
像是員工上班時突然身體不適,奈良會親自開車送他們回家,他說這只是舉手之勞。而且店裡的兩位員工都是正職人員,不是工讀生,這是因為奈良覺得既然要雇用,就要提供保險等完善的工作福利,因為員工也是家人。雖然這番話是出自一位經營者口中,卻沒有半點刻意的感覺。
已經到了晚上七點的打烊時間,首席女弟子也在一旁幫忙,畢竟她不是店裡的工作人員,所以這景象還真是有點不可思議。我待在燈光已經關掉一半的昏暗店內,邊撫著《想傳達的事》這本書的封面,邊等待他們結束工作。
長桌上放著我四天前打過電話,告知來意的那本話題之作《新世紀書店》(北尾TORO、高野麻結子編著,POT出版,二〇〇六年出版)。奈良遞給我一杯用紙杯裝著的茶之後,將手放在《新世紀書店》這本書上,用沉穩的口吻說他又重讀了一遍。我們延續四天前的話題,喝了一口用紙杯裝的熱茶,味道頗特別。
奈良看到姍姍來遲的學生推門進來時,都會很自然地打招呼,像是:「我找到你之前說的那個了。」之類,習慣以和之前有關的話題作為開場白,對我也是如此。短短幾句話便讓人感受到他們熟稔的關係。道場氣氛融洽,學生們絲毫不在意我這個陌生人的存在。
真的好不可思議,為何和這個人說話,腦子會變得如此清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