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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生觀

作者:羅家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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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目的與手段

第十二章 目的與手段

第三是發生人格上不可補救的缺陷人格是整個的、繼續的,是不容玷污的。人格一有缺陷,即不易恢復完整,悔也是來不及的。因為許多人的壞行為,往往都是由於壞習慣所養成。習慣的力量大極了。心理學家哲姆士論習慣,引一個老虎進籠的故事為證:一個馬戲班子的老虎不幸出籠了,大家都起恐慌,無法降服;後來班主心生一計,把籠子抬在老虎面前,那老虎就俯首帖耳地走進去了。這就是所謂習慣成自然。大凡人類的行為,祇要多做幾次,也會像水一樣,形成一種慣流之道(channel),以後就會不知不覺的照著做去的。說謊的人,一次說謊,二次隨之,以後脫口而出的無一非謊。等到說謊話成為習慣,即促明知說謊是壞事,也不容易改正。習於任何詐欺虛偽的人,莫不如此。這種在人格上的損失,是不可估計的。
所以我們最不能、也不應,把人當工具、當手段。不把人當工具,所以才有教育,才有教育的可能。不然,拏人當機械——機械是最完整的工具——看待,世界上那有教機器的教育?教育要注重引導被教育者自己去發揮本身的優點。此正所謂「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的意思。在德文裏面,教育稱為〝Erzierhung〞,也帶著「引出」或「拉出」的意義。這便是承認被教育的人是有本身的價值的;否則教育就不會有意義、有效果。教育的對象就是生命,教育的目的就在發展人類的生力、智慧與人格,以引發他生命內潛的價值,使其同時在整個宇宙之中,與他部份相和諧、謀共進。所以教育不是準備生命的,教育本身也是生命。康德說,「我們要以人為目的,不以為手段。」這固然是教育裏顛撲不破的格言,同時也是現在機詐殘酷的政治社會中所一刻不能忘記的真理。
第一是真摯天性的毀滅真摯的天性,是人生最可寶貴的一件東西。人與人之間,要能以誠相見,以真摯相處,才能彼此信任,相安無事,而達到所謂「忘機」的境界。假如各人存著機心,則「爾虞我詐」,互相猜忌,必致大家互相提防,互相警備;甚至別人眉眼一動,就疑心他https://m.hetubook.com.com有害我的意思。在這種「四面楚歌」的情形之下,人生優美的靈性,便完全喪失!那裏還會有什麼人生的樂趣?
其次便是近代政治闘爭中運用策略的結果。政治目的,本來在求公道。政治的天秤,就是人的平衡。政治是提高人性的,不是摧殘人性的,更不是把人性變為獸|性的。但是近代的政治,卻大都成為鉤心闘角、傾軋排擠、不擇手段,甚至以人為工具的場合。在政治社會裏面,有許多利用人的人,以能利用人為得意。他往往利用別人到某一階段,等到被利用者在這階段的功用過去以後,不但把他一腳踢開,棄如敝屣,甚至於還要屠殺浮盡,方才快心。「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這幾句話就是近代政治殘酷性的寫照。歷史上「韓彭葅醢」的故事,到了近代,還要多,還要厲害。我不久以前,看到一份歐洲的報紙,上面畫著一幅關於蘇俄史達林的諷刺畫;畫他手裏拏了一面鏡子,一面照著自己的容顏,一面歎息道:「十月革命的人,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了!」這是何等的悲哀!因此之故,所以在政治上活動的人物,往往只有二等以下的角色,才能勉強自存。無怪十九世紀英國政治思想家穆萊(John Morley)說道:「政治場中,次好的每當首選。」更無怪有人說:「在政治上,一條直線是兩點中最遠的距離!」這又是何等深刻的諷刺!在外國選舉的時候,於投票以前,競選的人為了得票的關係,不惜在窮街陋巷之中,抱著流鼻涕的孩子香香面孔。以求取得他母親的票。但等當選以後。誰還認識,誰還理會這討厭的孩子?這種的表現,都是象徵人性的墮落。政治策略!政治策略!你不知道戕害了多少生命,遺誤了多少青年,降低了多少人性!
首先我們應了解人不是機械。機械是無理智、無感情的,而人卻不然——不但有理智,而且有感情。這種感情瀰漫充塞於整個的宇宙,人生須靠他才能調整、才能諧和。我們知道在化學方面,有所謂「親和力」(affinity),在物理學和*圖*書方面,也有所謂「引力」(gravitation),而在人類方面,和這些相當的,便是感情。男女之間要講戀愛,乃是這種感情自然流露的一端。其實何祇男女,無論任何人,相處誰不需要感情?在現代往往有一女子愛上一男子,並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多得一筆財產或遺產的事實。在國際上,還有刺探他國政治軍事秘密的男女間諜,不惜犧牲個人的色相或身體,以求情報的取得,等到取得以後,不但把對方拋棄,甚至加以殺害。這是近來不為稀有的現象。可見感情中如果帶有手段,則袵席之間就是戈矛。不過,這些特殊的事實,終當看作例外。這是人性的墮落和變態,而不是人性的本質和正常。我相信人類終究是富有感情的。惟有富有感情,所以人才不是機械,不能當作工具利用;也惟其富有感情,所以人生才能發展、調整、諧和,以達於美滿的理想境地。
由於這兩個重要原因,所以必然產生下面幾種惡果:
第四是人生樂趣的減少以至於消滅人生的目的,不祇在求物質的享受,而且在求精神的安慰。假如四週都是敵人,處處都是荊棘,時時要小心提防,那就痛苦不堪了。還有什麼人生樂趣可言?而且自己要做壞事的人,因為自己要用許多心計,痛苦也隨之增加。譬如說謊的人,必須要想出一大套,以自圓其說,這已經夠苦了;一旦被人拆穿,便覺得從此不能做人,或被人看不起,其痛苦更甚。西洋人有句俗語說:「誠實是最好的政策」(〝Honesty is the best polity。)。其實誠實並不是「政策」:如果說他是政策,或是最好的政策,那倒不如說他是最簡單的政策(Honesty is the simplest policy)。他雖然是簡單,他卻是最能顛撲不破。他不但比任何巧妙的謊還要圓滿,他更能奉行他的人心安夢寧。他是天下之至拙,也是天下之至巧!
第二是社會團結的脆弱社會的團結,應以個人的團結為基礎。個人與個人團結不堅,則社會的團結便無從說起。「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假如在https://m.hetubook•com•com自己的夫婦兄弟之間,尚且不能互相信賴,何況對於大的社會?清算自己的骨肉,以表現忠實於團體,是絕對不近人情的事,他決不能忠實於他獻媚的團體。這與吳起殺妻求將,是同樣卑劣的心理。聽說八九年前某省的軍人請客,客人雖少,但設筵的房間不能不預備一個最大的,因為每個客人的後面,都要站著一排各自帶來的盒子砲兵。這眷是古代「鴻門宴」的格調!我想在座的人,縱有八珍在前,難道可以吃得甘味嗎?我們要知道社會的團結,在於互信。假如人人各懷鬼胎,存心計算,都一定會弄到「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的現象。這種社會一定是不穩固的。假設有幾個人聚在一起,便要商量如何對付另外幾個人,他們對付另外幾個人的手段是有效了,然而又安知施之於他人者不會施之於自己?恐怕「尤而效之。罪又甚焉」!既有曹操之篡漢,安得不得有司馬之篡曹?司馬之篡曹,可說是當然的事。這種風氣,實在是長不得的!
在現代社會裏面,無論是中國或外國,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人與人之間,太缺少真摯的感情,到處都是欺騙詭詐,冷酷無情的現象,簡直找不到可以互相信賴的堅實基礎。甚至親屬朋友之間,彼此心裏各懷鬼胎,不能推誠相見。一切人類社會的契約和道德規範,都祇流為紙上空談,任意的可以被破壞或背叛。國際間簽訂的條約,儘管簽訂時認為神聖莊嚴,簽字的金筆被保存起來作永久的紀念,但是簽訂以後,誰知道在什麼時候不被野心國家所撕毀,作為字紙簍裏的廢紙?在這裏「爾虞我詐」,不講信義的社會裏,大家祇知互相利用,以人為工具,所以渾厚敦樸之風,早已蕩然無存,甚至人人感覺到四周都是敵人,務須小心提防,真如芒刺在背,寢饋難安。這種現象,是何等慘酷,何等可怕!
從整個進化的系統來看,目的與手段是不可分的。因為在每個階段、每個人、每件事,都有他本身的價值。從進步的眼光來看——進步是依著人類所懸的理想而前進之謂——則每個人同時是目的也是手段。因此我們人生有兩種價值:一和-圖-書種是工具的價值(instrumental),一種是本身的價值(intrinsic value)。工具的價值是我們對他人對後來說的。我們的生命,我們的事業,必須好好的過去,好好的成就,以為來日人家繼續踏步前進,發揚光大的基礎。假使我們倒在半路死了,我們的白骨,也為後來者在前進的路上,當一塊踏腳的石板。本身的價值是我們對自己的認定。就是我們把自己當作前進途中的一塊石板,這塊石板也要完整、堅實、美麗,完成他石板的本性。假如我們是演戲,那我們演的便是義務戲;不問賣的要多少,自己有無收入,我們總得賣盡氣力去演。惟有在這演戲的藝術裏,我們可以表現自己的天才,尋著自己的樂趣。工具的價值是我們對於人類貢獻時的服務態度,本身的價值是自己的自尊和對於他人的尊重。兩種價值的估計,缺一不可。自己把自己當作單純的工具,未免把自己的人生看得太輕了。自己把人家看作工具,那好像三國演義上酒醉後的典韋,一手抓一個小兵,飛舞似的來當武器,豈不是太殘酷嗎?
以上所說的這些錯誤和痛苦,有沒有方法可以挽回呢?我以為還是有的,但是要從根本上對人生的意義和宇宙進化的原則,有一番新的認識和審定。
原因當然很多,但我以為最主要的卻有兩個。第一便是工具文明發達的影響。自從工業革命以後,人類的生活,全靠利用機器,以求滿足;人們天天所接觸的,差不多全是機器,全是可供利用的物。因此這種物的觀念,遂不知不覺的浸淫於人類的腦海。物既可以利用,為什麼人不可以利用?於是原來用以對付物的態度和方法,就漸漸拏來對付人,把人也當做工具或手段來利用了。不知機器是無生命的,而人卻是有生命的——不但有生命,而且有理智、有感情。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現在自命為萬物之靈的人,也成為芻狗了。拏人當做物看,本不自今日始。古時野蠻民族,就往往以人做祭神的犧牲品,所謂「釁鼓」「釁鐘」,都是把人當做牛羊一般看待的事實。到了現在的文明社會,雖不再拏人去祭神,但因受了工具文明和-圖-書發達的影響,更進一步把人當做祭人,祭人的慾望的犧牲品了!
這種慘痛可怕的現象,是如何產生的?他產生的主要原因,是在什麼地方呢?
其次,我們還應明瞭宇宙進化的真義。宇宙是不斷進化的。但這種進化,有沒有最後的止境呢?我說是沒有的。這不是我說的話,是近代科學說的話。若是有止境,才有最後的目的,才有一勞永逸的境界,才可以說到「為目的不擇手段」(End justifies means)這句話。但是這是錯誤的,這是不合宇宙進化真義的。進化是無窮盡、無止境的;若是能達到最後的目的,宇宙人生的進化就停止了。停止的狀態,無論假想到如何完善,卻是如何的沉悶,如何的刻板,如何的無意義!我們應該知道目的祇是我們自己創造的理想。無論世界上那位偉大的哲學家,能畫得出、寫得盡一個最後理想的境界來嗎?理想不過是在某一階段中自己懸著的一個目標,好像是夜間長路上的燈籠,自己點的;前進一段,更照見一段的前程。更好像探照燈一樣,射穿一道雲層,還有一道雲層,雲層之上,還有太空。時間的書中,頁子是翻不完的。經過一個階段,又有新的理想產生。人生作不斷理想的追求,才有興會、才有樂趣。這不是徒勞無功,這是人生在宇宙進化程度中的適應,也是他實現自我價值以求滿足與進步的惟一方式。宇宙無終了,人生無終了,歷史也無終了。每個階段都是真實的,所以每個階級都不容忽視,不能看作無關輕重,無本身價值的手段。進化也不是無中生有的,不是能抹煞一切的。進化就是變,不斷的變,所謂革命不過是進化途中的一個大踏步——有意義的大踏步,而並非最後的階段。一切革命的年代,如所謂一七八九年的法國革命,一八四八年的歐洲革命,一九一七年的俄國等等,也不過是歷史學家為研究便利起見,用來表示這大踏步的符號。並不是說這個年代一過,什麼都改變了。具體一點來說,難道巴斯梯監獄一陷落,法蘭西人民全都變過了嗎?不!不,歷史告訴我們許多事實不是這樣的。既然不是這樣的,則為革命可以不擇手段的話,自然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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