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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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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鏡

植鏡

一八八六年,英國殖民者佔領緬甸。巴洞人輾轉得到一種珍貴的舶來品——一片長約三吋、寬約兩吋的玻璃,一面塗上水銀,被稱爲「鏡子」的東西。這一年正是美國麻薩諸塞州的湯瑪斯.韋布公司研發出一種加入氧化鈾材料吹製玻璃專利的第二年,韋布特別吹製了一套數百件的器皿「進貢」英國維多利亞女皇;於是這種玻璃器便給御賜了「緬甸玻璃」之名。巴洞女人非常需要這種卡片狀的緬甸玻璃鏡,因爲當她們必須俯視自己脖頸之下的身體各部位的時候,這樣一片鏡子會帶來很多方便。一八九〇年代,巴洞人以和_圖_書總重達兩千七百公斤的金和銅爲族中的婦女換回八十多片緬甸玻璃鏡——這是印度支那半島殖民史上最不平等的交易之一。
這世界上恐怕祗有緬甸的巴洞女人不喜支頤,因爲一旦她們支起頤來,就表示出了大紕漏了。
倘或有女不耐此事唯有一途之解,即是於婚後與人私通。一旦淫|婦就逮,村人便再度集會,由巫師親手將其頸圈取下,當衆斥出夫家。千百年來,幾乎沒有一個婦女是自願如此受刑的,因爲頸圈除去之後,被拉長的頸椎椎間軟骨頓失憑仗,隨時可能傾倒崩折。這婦女也祇能隨m•hetubook.com•com時以手扶頭支頤,或者終身躺在卧榻之上了。
「支頤」是個雅詞,翻講成白話文就是「手托著腮幫子」。這個姿勢說是個美姿。美女支頤,特別能顯現風采;哲人支頤,必定思索著人生難解的奧秘;文士支頤,不消說是在構想某一傑作,即便是政客支頤,也想當然耳是由於某樁弊案曝光,而即將出現大快人心的結果。
更悲慘的是:一名英國騎兵少尉強|暴了一位巴洞少女之後,送給她一面小鏡子。少女不幸而懷胎,祇得匆匆嫁人。嬰兒呱呱墜地,頭上頂著一叢金毛,身上裏了一層白膚,還和-圖-書骨碌著一雙碧眼。這小嬰孩祇活了兩分鐘就給摔死在山壁上。少婦則被除去頸圈,逐出夫家。所幸,娘家的人並沒有嫌棄這位不幸的女子,他們收留她、服侍她,直到她壽終正寢。而所謂悲慘,乃是由於她的高壽,她活了九十二歲,直到一九七一年才辭世,距離她除去頸圈的十七歲已經過了四分之三個世紀。
這位不幸的巴洞女人死前還緊緊握著一樣東西。她的姪孫費盡力氣掰開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發現一枚玻璃也似的卡片橫插在掌心中央,卡片已經不再是鏡子,水銀早就脫落淨盡。而老人的手掌並未流血,緬甸玻璃鏡https://www.hetubook.com.com顯然長入肉中,成爲她悲怨閉鎖的生命之一部分,什麼也無法映照其上。
巴洞位在仰光東北方三百公里左右,這兩個字的意思就是「長頸」。巴洞地方的居民屬克倫族,被稱爲「巴洞人」正因爲他們的女人都有近尺長的脖頸。巴洞人無分男女,也都把這種模樣的女子視爲絕色。
巴洞女人在五歲左右的時候就要開始戴頸圈,直到老死。首次戴圈的日子還舉行儀式,全村村民都會參加。先由巫師將一種由草藥煉製,名爲卡賜高的膏油繞頸塗上一層;一面塗著,巫師還要一面把小女孩的脖梗往上拉拽。此時旁觀群衆則圍聚四周,和圖書飲酒爲樂——以及欣賞小女孩苦痛的神情爲樂。大約一個小時之後,站在小女孩身後的母親忽然將女兒的下巴往後扭動,巫師即順勢把一組徑可十二公分、高約十公分的頸圈套上小女孩的細脖子。從此不再取下——非但不再取下,每隔兩年還要更換一個更高的頸圈。頸圈一般由純銅打造,富人貴室亦有以金鑄之者。脖頸因之而變長,此女也就因之而越美;有長到二、三十公分的,頸圈也重達十餘公斤。大體言之:成年的巴洞婦女低不下頭,飲食吞嚥皆非常不便,自凡有需要運用喉部的動作,都得借助於蘆管吸啜;說話的聲音更如空穴來風,頗似井中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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