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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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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的午餐盒

珍妮的午餐盒

七月初,老英雄病體迅速康復,駕船前往倫敦受封,爆炸案突然宣告偵破珍妮.紐渥在普利茅斯被捕。逮捕她的是蘇格蘭場的情治人員,逮捕事由是非法持有長短兩支槍械。珍妮立刻承認:「吉普賽母親」是她炸掉的;但是對於作案動機卻三緘其口,直到九月中到了法庭之上,珍妮才說了一句話:「我的感情受到傷害。」她甚至始終不肯承認「舞蛾四號」才是眞正的目標。最後,法庭裁處珍妮精神異常,必須接受長期觀察、約束及治療。
以埃戰爭進行到第四天(六月八號)的時候,以色列軍隊抵達蘇伊士運河河畔,西奈半島完全落入以國掌握。這天黃昏時分,停泊在普利茅斯港中的一艘十九公尺長的雙桅帆船突然爆炸,發出驚人的巨響,頃刻之間,港口的人們還以爲以色列人突然對英倫三島發動了奇襲。警方於稍後的調查中發現,這艘船是被兩枚手榴彈引爆的。所幸案發當時船中空無一人,船主遠在希臘度假,連負責照料船隻的臨時工人也從前幾天週末(六月三號)假期開始便溜到倫敦玩兒去了。爆炸焚燒案的最初偵辦方向一直鎖定在船主——一個進口香水代理商;的國際恩怨或私人糾紛上,直到一名小警察赫然發覺這艘船與「舞蛾四號」的相似程度,人們才意識到齊徹斯特說不定是目標。被炸燬的船祗比「舞蛾四號」長不到三公尺,排水量所差亦僅一噸有餘,更重要的是它的船名叫「吉普賽母親」(Gypsi Mother),漆寫字母全部大寫正字,亦與「舞蛾四號」庶幾相近。那麼,m•hetubook•com.com此案原先的目標會不會是齊徹斯特這位當紅的老英雄呢?
皮爾斯不懂也不在乎,可是珍妮的秘密終於公諸世間:她所謂的午餐,正是齊徹斯特在繞過合恩角的第一餐;祇是沒有人知道它菜色如何。
齊徹斯特的航程大略如此: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七號自英國普利茅斯港出發大西洋加那利洋流穿越亞速群島、馬德拉群島往南,經非洲大陸西側過赤道無風帶到南緯三十七度附近折向東南,抵非洲大陸南端的好望角(Cape of Good Hope)再大致沿著南緯四十度線向東、橫跨印度洋、直抵澳洲。「舞蛾四號」在雪梨作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停靠,加油補給維修檢查之後繼續橫渡南太平洋,繞行阿根廷南端的合恩角(Cape Horn)駛入南大西洋,最後再通過原出發航路西側的變風區回到普利茅斯港。
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八號,星期天,法蘭西斯.齊徹斯特爵士(Sir Francis Charles Chischester)駕著他那艘五十三呎一吋長、排水量九噸的單人快艇「舞蛾四號」(Gipsy Moth IV)駛入普利茅斯角(Plymouth Hoe)。港邊的草地和城垛上聚集著好幾千人在歡迎著他,擠不進現場的當地居民以及數以百萬計的觀衆則守候在電視機前,等待著這位剛從澳洲雪梨回航、完成單人環航世界一周壯舉的英雄。
「天啊!那是什麼?」羅伯特驚聲尖叫起來:「一根屌嗎?」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皮爾斯拾起落在他左腿石膏上的短棒,端詳了半天,才笑著說:「這是一根鋸斷了的舵柄(tiller)頭。這艘船應該是一艘單人雙桅帆船,船身在十八到十九公尺之間,排水量十噸左右。船主一定是個有錢人——你看:它的前半截是千真萬確的山櫻桃木。」
齊徹斯特的電文其實已經夠委婉了。可是珍妮不這樣想——她覺得她的專業受到衊視、她的尊嚴受到侮辱、她的感情也的確受到傷害了。根據該報社的人事檔案資料所登錄者看來,珍妮在三月二十二號到二十四號之間無故曠職,二十五號那天便請辭離去。
在繞過合恩角(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一號近午十一點零七分)之後,《星期日時報》(Sunday Times)的一位女記者珍妮.紐渥(Jennet Newall)拍發了一則訪問電文給齊徹斯特,其中一個問題是:「過了合恩角之後,你的第一頓飯吃些什麼?」齊徹斯特大爲光火,認爲這樣的訪問是在「毒害此次航行的浪漫吸引力」因爲答覆這種媒體八卦不祇是浪費時間精力,且顯然容易誤使讀者相信單人環航之行祗是一種愜意的休閒。在覆電中,齊徹斯特如此說明:「要有效駕駛這艘小艇、將機具保持在良好狀態,我的雙手片刻不得停歇。艱難的無線電通訊又無論如何是個沉重的負擔。而訪問則使人無法忍受,——我不願傷害你的感情,但希望你能同情我的心境。」
四月中旬,一位蘇格蘭場的警探——其實就是當年在普利茅斯港提出和圖書質疑、認爲「吉普賽母親」可能是「舞蛾四號」代罪羔羊的那位小警察寄了一張卡片給皮爾斯,上面寫著:「您絕對無法想像您的作品對一位陌生老警探的意義如何重大;它解決了我此生最棘手的一宗案子,最後的一片拼圖。」
皮爾斯的推斷完全無誤。此人這次車禍受傷之後喪失了好幾個採訪工作的機會,但是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因爲天外飛來的「珍妮的午餐盒」完全改變了他人生的方向——他從那支舵柄頭(也就是珍妮從『吉普賽母親』船上鋸下來的復仇戰利)得著了靈感,以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在病牀上寫出一本小說:《天堂來的舵柄》(Tiller from Heaven),暢銷全英國。
直到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二號,五十九歲的珍妮因罹患嚴重的糖尿病被送往另一所醫院。這時的她早已失去了昔日姣美的容顏,她的一頭紅髮枯灰而無光澤,身材臃腫,面皺如雞皮,緊握著「午餐盒」的右手則攣屈若禽爪。當人們問她:「那是什麼?」的時候,她逕以「午餐盒」應之。
這一壯舉寫下單人艇航行的多項世界紀錄:它是小艇所作的最快的環球航行,比之前的紀錄幾乎快一倍,祇花了兩百七十四天,也是小帆船所作的最長的無靠港航程(一萬五千五百浬)。它更兩度打破單人艇一星期的航程紀錄,同時在八天中航行一千四百浬的速度更創下單人艇航速新猷。對於熱愛航海的人來說,這些「史上第一」的價值遠不及齊徹斯特在孤獨的航程中撰寫的八大本、二十萬字的航海日誌來得重要。
可能是由於和圖書撞擊地面的反彈之力,也可能是珍妮在躍身而下時本能地甩了手,總之,她三十年不離手的那支短棒給扔進二樓的一間病房。病房裡的兩個病人分別是體育記者皮爾斯.溫道(Pierce Windau)和巴士司機羅伯特.契斯菲德(Robert Chestfield)。
「舞蛾四號」返回普利茅斯之後的第八天,齊徹斯特住進了當地的皇家海軍醫院。從就醫紀錄看來,當時已經六十五歲的齊徹斯特是因爲急劇的腹痛以及吐血而入院。醫師的診斷報告書上則清楚地寫著寇林氏潰瘍,也就是一般人熟知的十二指腸潰瘍。醫師們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因爲齊徹斯特一日不曾痊可,便一日不得赴倫敦受女王冊封爲上級勳爵。他們推斷這病起因於齊徹斯特長期在海上飲食不正常以及營養不均衡所致。照症狀和邏輯上推演,事實也不過如此。但是,包括齊徹斯特本人在內、沒有誰在此刻會想到珍妮.紐渥。另一方面,包括醫護人員在內的所有的人在一九六七年六月五號以後的那一個星期裡幾乎都將注意力集中到剛剛爆發的「以埃六日戰爭」上,齊徹斯特單人環航的輝煌成就在瞬間褪色。即使普利茅斯當地的報紙也僅以「齊徹斯特入院檢查身體」爲題發了一條小消息。
就在移入新醫院的這天下午,珍妮突然掙脫皮帶、跳下病牀、揮舞著手中的短赤腳在迷宮也似的醫院裡橫衝直撞,嘴裡不斷高聲呼喊著:「『舞蛾』來了!『舞蛾』來了!」然而聽在大部分人的耳朵裡,她喊的卻是「吉普賽母親來了!吉普賽母親來了!」之www.hetubook•com•com所以如此誤會,乃是因爲珍妮的容貌所帶來的第一聯想的確像個吉普賽老太太。這位「吉普賽母親」在午後七點二十分也就是狂奔了二十三分鐘之後;衝上醫院正廳的頂樓,一躍而下,穿越十四層樓的高度,撲向地面。
治療期間,無論醫師們如何暗示、誘導,想要讓珍妮坦述她對那根玩意兒的看法或感覺,她一逕祇以「我的手閒不下來,沒空吃午餐,我很忙」之辭回答。長此以往,竟達數年之久。顯然——就醫師方面的理解而言;珍妮也清楚地理解「午餐盒」的諧謔語。換言之:醫師們知道珍妮其實也明白他們視之爲陽|具的短棒究竟有何性暗示之意。這樣一來,治療很難進入另一個層次,珍妮似乎卡在和醫師們的語言遊戲之中;醫師們終於放棄爲珍妮作進一步的治療。從一九七二年八月中旬開始,他們甚至停止了藥物供應。至於珍妮,則變成一個被世人遺忘的終身監禁者。八月二十六號,齊徹斯特爵士在普利茅斯逝世,珍妮當然一無所知。
審判終結之後,珍妮立即被送往倫敦北郊的一處精神病院,在她的入院紀錄卡上有一則奇怪的記載:「短棒一支,不具傷害力,准予攜入,列入經常性觀察。」這支珍妮堅持隨身攜帶的短棒約六吋長,徑可一吋半,適可盈握。珍妮握著它,終日不須臾離。院方的精神醫師一直以爲那是一個男性陽|具的象徵,於是戲稱它爲「珍妮的午餐盒」,lunch box 當然不是字面上的午餐盒,看過 Full Monty 這部電影的人都該知道:它指的是「小弟弟」、「那話兒」、「屌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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