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時間的感覺呼嘯而來,柳原握住水晴子微微沁汗的手,緊緊的握著,他心裡只有一種聲音,該來的總會來的,他必須迎向它,絕不考慮躲避。
他內心的這些感覺,最近都沒有向水晴子提起過,至少在目前,他寧願拖延著,不去說這些使她感傷的事,他記得,水晴子曾不許他說這些的。
隆隆的車聲,使他們用華語對談不會被人聽到,大家約妥下個週日,仍在沙龍見面。柳原逐漸相信,這幾年來,日軍在華的種種侵略作為,已經使更多中國青年認識到國家艱危的景況,無論是一般學校或是軍事學校的學生,一開口談論,就對著日本,而且大家都有共同的體認,那就是抗日戰爭是不可避免的,說什麼也要打好這一仗,在南京的那些男女青年,像葉文倩、許浩男、胡美妮、馮媚,……他們那一羣,不都抱有以身許國的決心麼?
「日本的軍方,也在注視著我們。」柳原說:「他們想盡方法,破壞我政府的威信,我們求強的心愈切,他們愈會提前發動戰爭,目前局勢,是外弛內張,日軍逐步加強對港口、機場和軍事基地的控制,也利用時間,逐次增加在華的駐軍兵力,這些跡象,不難看出全面戰爭是迫在眉睫的了。」
柳大哥,無論我怎樣抑制私人的情感,我也不能不說出我內蘊的感覺來。當你離去後,我實在有無限惆悵和感觸,真的是相見恨晚了。滿山雲霧掩去了你遠去的背影,我仍呆立在似有還無的暮雨中,路邊的松枝掛著雨滴,彷彿是晶瑩的淚,我的眼也泛起潮濕。「祝你永遠幸福。」我這樣默默的祝禱著,也許這分情緣,日後會使我們在疆場併肩,我相信,這種同為國家效力的情誼是割不斷的,請代我問候你的夫人水晴子。
「學長,你的熱心,我們非常感謝,」饒於宜苦笑說:「你知道,我們很窮,私人老師的學費,我們出不起。」
「他是一個夠資格稱為作家的作家,」敬中先生寫道:「他的恬淡使他心境靈明,能以他的生命透視若干事物,賦予它新的、創造性的意義。如果他的健康,能使他長壽,我敢相信,他的創作觀念,會對日本後世人具有相當重要的影響……」
「最近我覺得好悶,真希望你早點畢業,帶我回中國去呢。」水晴子說:「依照習慣,女子嫁後,從夫姓,入主籍,我也做了中國人,但待在這裡,在感覺上像石頭沒有落地,時間短也沒有關係,時間長了,真的不是滋味呢。」
「日本軍部本身的意見,看來並不統一。」柳原深入的分析說:「日俄戰爭從海上打到陸上,俄國的戰敗只是局
https://www.hetubook.com.com部的,本身的國力依然存在,在目前來說,仇俄防共是日本帝國既定的國策,他們即使已在實際上取得滿洲國的控制權,但俄國仍是他們的心腹之患。日本的陸軍部力主發展北方,堵住俄國,而海軍部的目標,卻放在富饒溫暖的南方,力主先占取東南亞,控制取之不盡的資源,他們的歧見仍然很深啊。」
「我們也曾激動過,」饒於宜說:「在日本的時間愈久,愈有新的領悟;覺得抗日不能光憑本身的一股激|情,它必須忍耐下來,服從中央的領導,亂了步調,形成各自為戰,是無法取勝的,日本的工業力和組織力,實在是強過我們太多啊。我們所靠的精神力,也要統一和集中,才有用處,這一點是我們首先要體認到的。」
武者先生實在是一個文弱的勇者,當日本軍方不吝以流血手段發動二二六政變之後,他仍毅然的作對華友好的訪問,用行為貫徹他的主張,這種不對暴力妥協的勇氣,是一般人很難具有的,這也許正是文人耿介的性格吧。軍部沒有正面的對他的遊歷加以阻撓,柳原也明白,武者先生公開發表他同情中國的作品,機會卻不大了,軍部使用一種軟性的封鎖,來減低武者對日本國民的影響。
「想讓老一代人改變他們的生活觀念和行為,並不那麼容易呢。」柳原說:「正如武者先生所說,我們希望能先影響新成長的一代,他們是國家未來的希望啊。」
葉文倩上
「學長這次回國,覺得國內的情勢如何?」鄭挺說:「我們人在日本,心在國內,總覺得心在懸著呢。」
「等到武者先生回來,我想和他商議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妳先送回天津去,我早晚總會回到國內去的,那時我們一定能夠見面。」
「妳既然這樣想,我也不好過分勉強妳了。」柳原說:「但願老天爺保佑我們,不要使我們在戰爭中長期離散吧。」他說這話時,雖然笑著,但心情卻是沉重的。
那天下午,在士官學校就讀的饒於宜、朱海昌和鄭挺,跑到沙龍來看望柳原,大家見面,非常高興。
柳原發現,這幾個容易激動的同學,來到日本之後,變得比較成熟穩沉,對政府的處境,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了。想抵抗目前亞洲最強的現代國家,得要具有極大的智慧,極深的學養的人物,來統一領導全國,日本人也都發現,中國全民的領導者,正是蔣委員長,他是唯一能綜攬全局的人物,給予日本軍方震懾性的影響,如果不是他在極力周旋,大戰恐怕早已發動了。和*圖*書
「一定是個女孩子。」水晴子笑說:「她的字體寫得端麗秀氣。人說,字體和人很有關係,我猜她一定長得很漂亮的。」
他把假日的時間,都用在閱讀這冊筆記上,並且對其中一部分作了補錄。武者先生的旅行,仍在繼續之中,當然會寫下更多他個人對華的觀感,俗話說:他山之石,可以攻錯,這些筆記對他而言,是太有價值了。
「我可以替你們問一問,看那個補習所比較好,假日有否開班?」柳原說:「如果沒有合適的補習所,我再想法連絡葉子姊姊,替你們找私人的補習老師,下個假日,我可以答覆你們。」
「我們做軍人的,比較簡單,」饒於宜說:「不管國家形勢到了怎樣的地步,我們只要貫徹層峯的命令,搏命沙場,就已盡職了!……當然,平時努力充實,化十人敵為千百人敵,也是很要緊的。」
「妳很會猜。」柳原笑說:「她確實很漂亮,但沒有妳這樣的溫柔喔。她來信寫的都是怎樣抗日救國的事,有一天,我帶妳回到中國去,妳會認識她的。」
「我們的人口多,腹地廣,可以一面從事抗敵,一面在後方準備,打一場長期性的消耗戰。」朱海昌說:「我來到日本受訓,多少也懂得一些軍事上的常識分析了。」
「中日之間,究竟是和呀,戰呀,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夠知道的。」水晴子說:「不過,我很相信武者先生的看法。他認為:中日如果真誠的,公平的合作,抗俄和防共,對雙方都有很大的好處。否則,會弄成兩敗俱傷,而這個關鍵,全操在日本手上,但日本參謀本部,根本不是這樣的想法,從報紙上可以看得出來的。」
武者先生這次旅行,不僅是一般走馬觀花式的遊歷,而是非常深入的探索,暮春時,他郵寄了一包他親筆寫成的隨感筆記,愛知子曾拿給柳原閱讀,在一個段落裡,他寫道:
水晴子瞟了他一眼,紅著臉倚過去,把頭靠在柳原的肩上,她雖沒說一個字,卻用她的柔情,表示出為愛相許的堅貞。
說是懊悔麼?倒也不是懊悔,只能說是一種兒女情長的牽掛罷。他想起水晴子在婚後這段日子,低下頭認真學習,準備做一個乖順的中國新娘,實在是用心良苦,她愈是這樣的委屈她自己,他更覺得難受了。
「鄭挺兄,千萬不要這樣說,時間會造就真正有志的人,願我們共同勉勵啦。」
饒於宜他們先下車了,柳原一個人望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影子,柳原呀,柳原,他有些自嘲:你究竟是聰明還是傻?是熱情還是癡情?怎麼明知道關乎國族存亡的大戰橫在眼前,還要拖著水晴子下水呢?www.hetubook.com.com獻身報國,在未婚同學說起來簡單,至少是少了一分牽掛,對早已成家的人來說,也沒有什麼。人家可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如果你日後戰死沙場,丟下日籍的妻子,要她在廣大陌生的中國,怎樣活過她的一生?
「這一點,我們一直都做得很好。」朱海昌說:「研究工作也沒有中輟過。」
「是誰寫來的信啊?」當他看完信,托著腮發呆時,水晴子替他添茶,關心的問說。
同樣是來日留學,那三個的日文實在很差,和柳原根本無法相比,談話仍都習慣的使用中文,饒於宜說到日文程度不夠,使他們無法深入了解日本社會,很想抽假日的時間,到東京找處補習所去補習。
「是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大學的學生。」
「也許青年知識分子,感覺敏銳些,」柳原說:「大部分北方的大學,學生們都做了義務的抗日宣傳員,他們紛紛走出校門,把抗日運動向民間推展,這是好現象。但光是口頭上的嚷叫,或者普遍抵制日貨,仍然是不夠的,有時候,過激的行動,反而給日軍抓住把柄,用以要挾我們的政府當局,造成很大的困擾。一般說來,政府拖延時間,積蓄力量,這種苦心並不能得到多數激進青年的諒解,還需要時間去自然調和它的。」
「我想,新內閣組成這段時期,他們會調和歧見,商定決策的。」柳原說:「我們政府能準備的時間,已經很有限的了。」
「說起來我真太抱歉了,沒有很多時間來陪伴妳。」柳原說:「假日這點時間,也還需要辦許多別的事,我多想和妳在湖邊的小屋裡談詩聽雨啊。不過,只要我們能忍耐,時間會很快過去的。」
「我們不會有問題的。」柳原說。
「中國實在是很難了解的一個國度,」柳原對愛知子說:「我是中國人,在那裡生長,但我一樣不能了解它,尤其是無數人羣心裡所想的,參差太大了。」
「柳學長,你可是萬人敵的材料。」鄭挺大聲說:「以你的學識素養,能貢獻給國家的,要比我們多得多,我們的學識根基不夠,再努力,成就也有限啊。」
信尾她說:
「不要緊。」柳原說:「我會替你們想辦法的。收假時,我們一道兒乘車走,路上還可以多聊聊呢。」
在他們當中,論年齡,柳原比他們都小,且他們軍籍年資,要比柳原長得很多;不過,論在日本留學的先後,柳原確是他們的學長,基本學識和軍事知識,都是他們無法比擬的。薄暮時,他們在車上繼續談起日軍侵華的事,那是他們一致關心的。
「人本來就是很奇怪的動物,要不然,怎麼會發生許許多多奇怪的事情呢?」柳原https://m.hetubook.com•com說:「理念和情感,經常會攪混在一起,產生衝突的。我們兩個已經有了記定,不管日後發生多大的變化,我們不懊悔就是了!不信妳問水晴子,是不是這樣的。」
柳原看著,內心忍不住的激動起來,武者先生和日本軍閥不同,他確實是敬愛著中國的,他所寫的見聞和感想,都是很真實的,民間的散漫麻痺,真不知何時才能甦醒?這些只是一段段零星的記載,並不是正式的作品,想來在軍部重大壓力下,是無法發表的,那些軍閥們不可能有如此雅量,在他們挑動對華戰爭前夕,容許一個作家公開的對華同情,儘管文字中含有某些真實的批判。
他到沙龍時,水晴子交給他另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跡,使他一看就知道是葉文倩寄來的,他打開信一看,裡面有五六張信紙,寫得密密麻麻的,大體上都是在述說南京大學的同學們,是怎樣開展抗日組織的情形,並且說出她打算將來參加戰地的醫務工作,為國家盡一分力量。
「現在各軍事學校管理很嚴,」柳原說:「華籍同學校際連繫比較困難,更談不上舉行大規模的集會了,我們希望各校自組研究小組,分別活動,這樣,對未來可能發生的大的變化,能保持高度的自我應變能力。」
「我這次赴華,實基於我心目中的歷史中國,表示我幼年期就懷抱著的尊敬和仰慕;就時代的現況看來,當代的中國,確實是處在內憂外患紛起的難局之中,我想親身經歷一番,多方面看看中國社會,在這樣難局中所抱的決心,所表現的意識型態。
「嗨,你們小夫妻倆,談的是很奇怪的戀愛呀。」愛知子走過來,調侃他們說:「國與國的問題多,人與人的問題少,你們最好把它分開來談,假如把裡裡外外都扯在一起,那真很難談得清楚呢。
「武者先生是中國迷,他的看法和日本軍人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愛知子說:「早先他主張耕讀主義,號召日本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自食其力,脫出機械性的集體的束縛,在孤獨沉潛中,發揮個人的靈智,實在說,這種思想的旨趣,是從中國耕讀傳家遠得來的,他特別著重中國正在推行的新生活,他曾認為:像中國這樣具有悠久歷史的龐大國家,如果人人有新的生活觀念和規範,一掃頹廢消沉、貪閒好逸的社會風氣,很快就會產生巨大的力量來的。」
「從上海轉至內陸各埠,自表面看來,這個龐大的國家,彷彿只是一些自然的族羣,組織在形式上是具有的,而在精神觀念上,確實給人以一盤散沙的感覺,各報紙的消息紛沓,有的報導察哈爾戰況,有的報導剿共戰場的戰訊,但處身戰場hetubook•com.com之外,民間彷彿無動於衷,苦力們照常勞苦,有錢者照樣消閒,只有青年學生具有儆醒的自覺,給人一種生命力的激盪。
「妳不必再為這事傷神了。」柳原說:「照理說,除非一個人真的是瘋子,沒有誰願意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硬要去找仗打的。我本身也不願意打仗啊。有人要打,我們應戰總是對的。對我們來說,不論和與戰,我們在精神上都是一體的,誰也拆不開我們。」
「中國人內在的精神面貌,不是那麼容易深度理解的,他們從古遠年代,就曾以他們的智慧,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性靈方面,創造出綜合而調和的優美文化,那是不容忽視的。但從廣大的生活人羣,我看到的卻是呆滯、麻木,陷入自我生存的掙扎,好像是一盤紛亂無緒的棋局,我真不敢想像,主政當局要以怎樣的智慧來清理它。
「我是考慮到,萬一到時候情況緊急,我沒有辦法帶妳一道兒成行,我們不就分開了嗎?」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呢?」水晴子說:「我要留在這裡,等你畢業,一個人去中國,滿眼陌生,我害怕我不習慣呀。」
「他們內部的意見儘管不同,但改不了侵華的事實。」饒於宜發表了他的感想:「在日人心目裡面,支那本土是他們大戰略的基地,至少,陸軍部是堅持他們北方政策的。」
「我不相信真會那樣。」水晴子說得很堅定:「即使真的分開了,我也會想盡方法跑去找你的哩。」
又一個假日,他收到父親從北方的來信說他已經會見了老友武者先生,正陪同他遊歷西北,他在信中特別推崇武者先生崇尚正義,主張和平的心胸與遠見,他對中國社會現狀的批評,都出諸真誠的關愛,最重要的是:他很少作無根據的、輕率的批評,更能從歷史背景檢視、體諒中國執政當局的艱苦。
「清代曾興起過鴉片戰爭,主要是對抗英國傾銷煙土,但如今中國自行種植鴉片,民間吸食者頗多,富有的家庭,幾乎全備有煙榻和煙具,賭風也非常盛熾,到處林立的賭場和煙館,長久的消耗著這古老民族的精力。中國政府最近大力提倡新生活運動,實在具有遠大的眼光,至少,對新成長的一代會有良好的影響,逐漸改進久已腐蝕的社會面貌。」
在另一段裡,武者先生寫道:
「這個龐大的國家,歷史的輝煌掩不了現實的困窘,它是怎樣在時間中逐漸僵化淪落的呢?它歷史的本身,對中國青年就該是一種教訓吧。」
「我們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又回來深造,本來想立即過來見你的。」饒於宜說:「誰知道一波三折,到今天才抽出空來。」
愛知子把眼光轉向水晴子,水晴子只是掩著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