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那麼,我們的隨從該怎麼辦?」
朶利斯蒙躍上馬鞍。「原來我犯下亂|倫大罪!我再也不敢見人了!」他騎馬奔入森林右側深處。
抵達岩穴之後,先由兩名軍官帶了火炬進去搜。他們返回時,神情困窘。「陛下,那位處女,怎麼躺在一位年輕士兵的懷裡?……」
「喔。阿吉洛夫,你回來啦,沒事吧?嗯?」
「索弗洛妮亞!妳幹了什麼好事?」阿吉洛夫驚道。
「那麼空氣就成爲我的主人囉?」
「是你?是你?」她哭喊著。她的嘴裡冒出怒火,她的眼中迸出苦淚。「你!騙徒!」她光腳走向漢波揮劍,以劍身的扁平側面敲打漢波的頭,恫嚇他。漢波無可奈何,只能舉起手無寸鐵的胳膊,不知是要自衛還是要擁抱對方,吞吞吐吐問著:「可是,可是……妳說嘛,難道妳和我在一起的滋味不好嗎?」他才說完就昏厥了,只聽見女孩離去的馬蹄聲。
「武士啊!」漢波喊道。他朝向頭盔喊,朝向胸甲喊,朝向橡樹喊,朝向天空喊,卻不知武士究竟人在何處。「武士,拿回您的甲胄吧!您的軍階以及法蘭西貴族身分,都好好留著呢!」他試圖把崩裂的盔甲拼回原狀,將甲胄豎直。漢波又叫道,「大人,您又恢復完整了,沒有人可以否認!」但沒有人應他。甲胄根本竪不起來。頭盔又滾到地上。「親愛的騎士:長久以來,您光憑著自己的意志力,就得以抵抗這個世界,成大功立大業,絲毫不比眞實存在的其他武士遜色。您這回爲何輕易認輸呢!」他不知該朝哪一個方向說話。甲胄是空的。當然甲冑以前也是空的,但空的方式不同。阿吉洛夫爵士的聲名就像滴進海洋中的一枚水珠,消溶了,眞的沒有了。
還有一個人也在尋找阿吉洛夫:葛肚魯。他只要一看見空壺、菜鍋或桶子,就會靠近喊道:「噢,大人啊。大人啊,小的在此!」
「他在酒瓶裡?」
「朶利斯蒙,我已經見過太多紛端與不幸了,」索弗洛妮亞掀開面紗道,「這些好百姓看起來明理和善,這個小鎮也清麗怡人,比其他城鎮好上許多……我們何不試著和他們過著同樣的生活?」
「請妳說明?」查里曼大帝問道。
「但是你的主人已經消溶於空氣中了!」
「我們來好好研究一下。」查里曼大帝安慰道,「沒錯,妳犯了亂|倫。不過,同母異父姐弟之間的亂|倫並不算太嚴重。」
「陛下,讓我去找他!」一名騎士出列喊道。原來是漢波。
而漢波唯一的傾訴對象也已經消失了。和*圖*書有時,他在野營之間漫步,偶見豎直站立的甲胄,而他每每心驚。因爲他想起阿吉洛夫。武士阿吉洛夫是否仍未消失,而附身在另一具甲胄裡呢?漢波好想走向這些甲胄面前搭訕道,「老兄,別怪我莽撞——您不介意掀開面罩讓老弟瞧一瞧吧?」
「不可能?喔,爲什麼人人都愛說『不可能』?把聖杯武士趕出古渥登看來也是不可能的,而我們手上只有釘耙和鐮刀,結果呢?聖杯武士還不是被我們趕走了!年輕人啊,我們不想得罪任何人,更不想得罪你……你是個好靑年,比我們有知識……如果你待在這裡,和我們平等共處,不恐嚇我們,說不定你將來還是會成爲我們的領導人……」
查里曼大帝正騎馬奔向布列塔尼的海岸。「吉第文的阿吉洛夫,請寬心,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了,眞相即將大白。如果你所言不虛,如果你所救的女子仍然像十五年前一樣保持完璧之身,那麼就無可爭議了,那就表示你仍然是位無可置疑的裝甲武士,而那年輕小子說了謊。爲了要證明索弗洛妮亞是否還是處女,我們有一位老婦人隨行,她對於婦人的事很在行。我們軍人是不懂這種事的呀……」
「平等相待?你們不要我這個伯爵是吧?你們聽不懂這是大帝的聖旨嗎?你們想抗命?不可能的!」
漢波開始逐一搜尋林中小徑。他走過小徑,跨過峭壁和湍流,喊叫著,耳朶伸長著,偶見一些痕跡。他發現馬蹄印子。他追隨著,發現印子變深了,看來馬匹曾經停在這兒過。接下來,蹄印又變淺了,大概阿吉洛夫把馬兒放開了吧。在蹄印變淺的同一處,伸展出另一列印子:鐵鞋留下的足跡。漢波跟上。
軍號發布警報。原來有一批異教徒的帆船在布列塔尼登陸了!法蘭克軍隊只好匆忙應戰。「你的心願實現了!好好爲你所穿的甲冑爭光吧!雖然阿吉洛夫是個難纏的角色,他畢竟是個好軍人。」
漢波解下自己身上的甲胄,剝個精光。然後,他穿上白甲胄,戴上阿吉洛夫的頭盔,手持阿吉洛夫的盾與劍,跨上馬。他就以這樣的裝束,回到大帝等人面前。
「我的主人是一位不存在的騎士。既然他可以不存在於一副甲胄之中,當然他也可以不存在於瓶子裡。」
「他會學著知道……以前我們百姓也不知道我們自己是否存在……每個人都可以學著知道一些事……」
他總希望掀開面罩之後可以發現空無一物,然而他每每看見裡頭搭配翹鬍子的鼻子。「失禮和_圖_書了。」他喃喃走開。
「唷!我們好久以前就把他們全數趕出古渥登囉!你也知道,我們臣服得夠久了!……我們發現,只要騎士伯爵之類的角色別來和百姓攪和,我們老百姓就有好日子過!……我們耕耘土地,開設工場和磨坊,制定我們自己願意遵守的律法,捍衛家園。其實我們已經動手工作,毫無怨言。朶利斯蒙,你是個有爲的青年,我們不會忘記你的恩德。……如果你高興,就在這裡住下來吧……我們平等相待。」
「你們聽聽我帶來的好消息。你們一定會更開心。查里曼大帝——噢,向他的聖名致敬——他已經把我封爲古渥登的伯爵了!」
高潮之後,應該睜眼端詳彼此了。
「你是朶利斯蒙!」
「聖上,我們沒有犯下亂|倫!索弗洛妮亞,歡呼吧!」朶利斯蒙亢奮喊道,「我一直在探究自己的身世之謎,結果讓我發現了一個祕密——我本來想要保密終身的。這一位我誤以爲是生母的女子,也就是索弗洛妮亞,其實並不是蘇格蘭王后所生。索弗洛妮亞是國王和一名農婦所生的私生女!國王要求王后收養索弗洛妮亞;至此我才知道,我的生母不是索弗洛妮亞而是蘇格蘭王后,而索弗洛妮亞的生母不是王后而是一名村姑!我終於了解了:國王強迫王后擔任索弗洛妮亞的母親,而王后心有不甘,便處心積慮想把索弗洛妮亞除去;王后在一場艷遇之後生下了我,便趁機會把我轉嫁到索弗洛妮亞身上。索弗洛妮亞是蘇格蘭國王的私生女,而我是蘇格蘭王后的私生子,所以索弗洛妮亞與我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索弗洛妮亞與我之間的唯一關聯,就是不久之前才打造出來的愛情,我熱切期望這樣的關係可以持續下去。」
「難道我也要和我的隨從平等相待嗎?要我和葛肚魯平起平坐?可是葛肚魯這傢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哩!」
一行人抵達古渥登。這塊地方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原本古渥登的幾個村莊,已經變爲市鎮。石屋林立,磨坊遍設,運河通達。
葛肚魯坐在路邊的田裡,朝著一只酒瓶的瓶口發表長篇大論。有人出聲打斷他。「葛肚魯,你想在酒瓶裡找出什麼?」
古渥登居民齊道,「你們的手下也可以成爲古渥登的百姓啊。每個人理當獲得多少,就會配給多少。」
「嘻!我就知道!」布拉妲夢閉著眼睛喜道,「我就知道我有辦法得到你!」她緊緊摟住漢波。欲|火席捲兩人,布拉妲夢和漢波的肉體融合爲一。「噢,是啊,和*圖*書我就知道!」
漢波不耐煩地對布拉妲夢說道,「難道妳沒有發現,我的動作變得很拙笨?我的言行舉止透露出欲望、不滿和騷動!可是阿吉洛夫並不是這樣的武士啊!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要想清楚我所要的究竟是什麼……」但布拉妲夢已經跑遠。漢波爲了告訴布拉妲夢眞相,只好驅馬追趕。跑在前頭的布拉妲夢可樂了:「我終於等到這一天!」
不識接吻滋味的戀人是悲哀的,而嚐過接吻滋味卻求之不得的戀人更是悲哀百倍。漢波繼續他的英勇戰士生涯;戰場關在何處,他的劍就在那裡。如果他在兵馬倥傯間瞥見一抹長春花的閃藍色,他就會逼近探看。「布拉妲夢!」他叫道,但他的熱望總是落空。
「老朋友!我回來了!我和你們同在!……」
「如果你願意跟隨我,你可以當我的隨從。」
「我在找我的主人。」葛肚魯說。
他們把那對男女帶到大帝面前。
經過這次戰役,漢波不但大勝,而且還毫髮無傷。可是,他的甲胄亦即阿吉洛夫原本毫無瑕疵的雪白盔甲——這時卻蒙上一層塵土,沾染了敵人的血斑,遍是凹痕、刮痕和戳痕,頭盔也撞歪了,盾牌中央的神秘徽記也挨了一道深沉的傷口。少年覺得這副甲冑終於屬於他自己了,由胡西雍的漢波擁有。他起初對白甲胄抱持的生份已經不復存在;他身上的甲胄終於像手掌上的手套一樣合身。
漢波抵至一片林中空地,卻不得不屏氣驚視。在一棵橡樹下,散置了一頂插上七彩鳥羽的倒置頭盔、一件白胸甲、脛甲、圓鋼盔、鐵手套以及甲冑零件:也就是說,阿吉洛夫的甲胄崩裂,四散一地。看來,彷彿有人企圖將甲冑零件堆砌成一座整齊的金字塔,但仍有好一些鐵片紛亂堆置各處。劍柄上留了一張字條:「甲冑留贈胡西雍的漢波爵士」。字條尾端留了半個潦草的簽名,看來簽名者才寫了半個名字就罷手了。
她跳起來,把漢波推開。
漢波在森林中喊道:「騎士!阿吉洛夫大人!吉第文騎士……啊,吉第文與柯本查茲與蘇拉的阿吉洛夫.愛謨.柏川汀暨謝林匹亞.希德里奧與費茲的騎士!……沒沒沒事了!……回回回來吧!……」
「她就要看見我了。」漢波腦中閃過一絲驕傲和希望。「她會了解一切的。她會懂的,這一切都很美好,她該愛我一輩子!」
「啊?……可是……查里曼?……呃……」
接著阿吉洛夫也跳上馬。「我也沒臉見人了!」他說,「我再也沒有名銜了!別矣!」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奔入森林左側深處。
他跟丟她了。他來到綠草如茵的孤谷。布拉妲夢的馬繮繫在桑樹上。漢波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布拉妲夢時,就是這樣跟踪她,後來才知對方是個女兒身。漢波下了馬。原來布拉姐夢正躺在一片生苔的斜坡上。她早已脫去甲冑,改穿黃寶石色澤的短袍。她躺著,張開雙臂迎接他。身著白甲胄的漢波向前挨近。他該吐出眞話了:「我不是阿吉洛夫。妳所深深愛戀的白甲胄,裡頭裝載了一具有重量的軀幹,像我一樣年輕敏捷的肉體。難道妳沒發現,這具甲胄原來非凡的雪白已不復存在,它已經變成戰士保護身體的外殼而已,只不過是耐用的工具罷了,將要不時承受磨損?」但漢坡沒有說出這些話。他只不過傻站著,雙手顫抖,步伐猶豫地迎向她。或許他最該做的事就是顯露他自己、將甲冑剝光、向她展示他就是漢波——她這時躺在地上,闔上眼皮,臉上掛著充滿期待的微笑。男孩緊張地剝除甲胄——布拉妲夢就要睜開眼睛了、就要發覺眞相了……但還沒呢。她以一隻手遮住自己的臉,彷彿不想提早看見不存在的騎士以看不見的方式挨近她,她希望直到最後才揭開謎底。漢波撲到布拉妲夢身上。
在場人士錯愕不已。索弗洛妮亞把臉埋在雙掌之中。
查里曼大帝命令少年把臉抬起來。
「聽不懂嗎?你們現在有個伯爵了!我要帶領你們,抵抗聖杯武士的侵略!」
「喔,難以捉摸的戰士啊,這回終於是你追我,而不是我追你啦?」布拉妲夢喜道,「噢,我要好好看看你追逐我的模樣!你和別人不同,你的行動並非只是出自一時情熱或粗淺的妄想,不像那些平常跟在我身後的俗人!」她說著,便將馬兒掉頭,故作逃開白甲胄的姿態。但她又不時回首,探著對方是否眞要陪自己玩一回男女追逐的遊戲。
「是你?」
法蘭克軍隊把敵軍逼得無路可逃。年輕的漢波首先挺身而出,衝入敵軍殺出血路。他出招接招,揮灑自如;許多穆爾人士兵倒地不起,而漢波的長矛仍然不貪多地嗜血。最後,敵軍只好撤退到他們停泊的帆船上。法蘭克軍隊緊迫逼人,敗軍倉惶離岸,只剩一些殘兵浸泡在布列塔尼的灰泥和穆爾人的血漿中。
有名武士朝向漢波接近;對方的甲冑上披了長春花的藍斗篷。原來布拉妲夢跟著他。「我終於找到您了,我的雪白騎士!」
「布拉坦夢,我並不是阿吉洛夫,我是漢波啊!」漢波正想這樣喊道——但他又覺得近一和*圖*書點說話比較好,便騎馬向她靠近。
突然森林右方又傳來達達馬蹄聲。原來,朶利斯蒙急忙騎馬回到眾人面前。他喊道,「嘿!她在不久之前還是一位處女呢!她的第一次是被我拿走的!我爲什麼沒有立即想到哩?如果她剛才是個處女,她就不會是我的親生母親!」
朶利斯蒙也對索弗洛妮亞驚問:「妳就是索弗洛妮亞?妳就是我的母親啊!」
只聞回聲響。
「哇噢!好啊!棒極了!新娘萬歲!」
原來是朶利斯蒙。在查里曼大帝的見證之下,他和索弗洛妮亞舉行了莊嚴的婚禮。他和新娘以及一批隨從正前往古渥登。大帝把朶利斯蒙封爲古渥登伯爵。
他獨自騎馬奔馳到山邊。山谷底部響起人聲:「喂,看這兒!阿吉洛夫!」
布拉妲夢睜開眼睛——
「其實,朶利斯蒙並不是我的兒子,而是我的弟弟——或該說是同母異父的弟弟。」索弗洛妮亞說。「我們共同的母親是蘇格蘭王后,而家父是蘇格蘭國王。家父有一年的時間出外征戰,而家母巧遇了聖杯騎士,遂意外生下舍弟。當家父打道回府時,那個不忠的女子(我不得不以惡言稱呼家母)竟然假意命我帶舍弟去林中散步,其實是要讓我們姐弟在林中迷途。國王回家之後,她便撒了一個汚穢的謊言。她竟然說,十三歲的我和人私奔了,生下一名雜種。既然我的名聲已被那女人敗壞,我就算說出家母的秘密也沒人會信。我只好和稚幼的同母異父弟弟一同住在石南地。住在荒地的時光對我來說很是快活愜意;康威爾公爵押我進入修道院之後,日子反而不好過。我活在世界上已經有三十三年了,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眞正嚐到男人的滋味。怎知道,我的第一次竟然就是亂|倫……」
在葛肚魯身後,坐在馬屁股上的接生婆緊張說道,「是啊,是啊,陛下,我非常謹慎,連雙胞胎我都分得清楚誰是誰……」她失聰,並不理解查里曼大帝說了些什麼。
女人蒼白俯首。「如果他眞是朶利斯蒙,那麼將他撫養長大的人就是我。」她的嗓音虛微。
但甲胄裡傳來的聲音卻不屬於阿吉洛夫。「陛下,我不是阿吉洛夫!」面罩掀開,露出漢波的臉。「吉第文騎士已經走了,只留下他的一身白甲冑和一張字條;字條囑咐我接收他的盔甲。現在,我的願望就是投入戰場!」
「看來所有問題都有了解決之道!」查里曼大帝搓手說道,「快馬加鞭追上阿吉洛夫吧。讓他知道他的名銜仍然可以保留。」
「妳認得這位年輕人嗎,索弗洛妮亞?」大帝問道。